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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句话让她松了口气,也觉得心里空落落的。
“怎么退?”
陆敏用指腹摩挲被创口贴包裹的位置。
“保持距离啊。”杭敬承偏头,没个正经,“比如,现在跳车。”
“喂。”她又气又好笑地看着他。
杭敬承也看着她。
他的眼睛很漂亮。
窄窄的双眼皮,稍显冷硬。
并不精致,但是好看。
杭敬承降下一线车窗,夏夜晚风撩起他额前细碎黑发,陆敏的一侧裙摆随风鼓动。
“不要那样的距离。”她小声说。
“什么?”他问。
她不说了。
杭敬承只笑一笑,托腮看向窗外。
今年夏季来得热烈,温和,晚风穿过山林,越过海浪。
/
六月底,天气渐热。
青城,竹岛西镇。
小区门口伸缩铁栅栏常年敞开,缩成在墙角,脚底是雨水冲积留下的锈色。旁边便利店也敞着门,老板娘躺在摇椅上摇蒲扇。
公交车到站,陆敏拎着几盒礼品,小心地提裙子走过积水不平的水泥地面。
小区没有固定停车位,汽车随意停在路边,大多是破旧的老爷车与面包车,挤得本就狭窄的小道更难行走。
她沿小路七拐八拐,差点迎面撞上一个圆柱,赶紧刹住车。
是个邮筒,墨绿色油漆掉得斑驳,锈迹斑斑。
幼儿园那会儿刚搬过来,这邮筒好像就是这幅模样,当时偶尔还能看见背着绿色邮包的叔叔过来取信。
陆敏最终停在某栋楼下。
白底蓝红碎斑点的瓷砖,经年泛黄,每家窗户下面都淌着铁锈水迹,黑压压的电线纵横交错,穿过这儿绕过那儿。
现在看起来破败,但是小时候刚从村里搬来这里时,她还挺开心的。
楼道大门早就坏了,常年敞开,然而还是一股陈旧的潮湿味道,像爬满青苔的墙角,很清凉。
陆敏爬上顶层,扶防盗门擦了擦汗,敲门。
脚步声与说话声渐近,木门从里面打开,满头小卷的中年女人一见陆敏就笑了,“死丫头,还知道回家呢。”
陆敏小声:“妈。”
“进来进来。”王丽琴打开防盗门,回头喊:“爸,妈,小敏回来了。”
陆敏拎东西进门,换鞋时四下看了看。
不到七十平的小房子,从玄关一探头就能看清各个房间。
“我爸呢?”
“上班呐。”王丽琴接过她手里的东西,“回家就回家,拿什么东西。”
“好像是茶叶和燕窝之类的,不是我准备的他又找新活了?”
“嗯呐,闲不住,去跟人家学做那个地板美缝,就是这个地板砖的缝,给它美一美,你知道吧。一个大男人,总不能天天在家吃白饭哟,啧。”王丽琴扒拉礼盒,随后暧昧地笑着睨陆敏一眼,笑得她莫名其妙。
“小敏呐。”
老头老太太一起出现在入室门紧邻的卧室门口。
“姥姥,姥爷。”陆敏乖巧笑着上前。
两个老人喊她坐下,牵着手乖丫头长乖丫头短。
王丽琴给老太太使了个眼色,叫她看桌上的礼盒。
“回自己家拿什么东西。乖丫头,最近是不是瘦了?”老太太关切道。
陆敏忙摇头,“没瘦呢,浑身都是肉。”
王丽琴说:“看着不便宜呢。敬承,还忙着呢?”
陆敏:“他手里的项目开机了,最近很忙。叫我问你们好。”
王丽琴喜上眉梢,“好啊,挺好的。等他闲下来,来家里坐坐,那我们就更好了。你先坐会儿,我去收拾收拾厨房,等会准备午饭。”
老爷子一摆手,“你去吧,有我们呢。”
“怎么样,结了婚了,过得好不好?那个那个敬承,对你好不好?最近那工作呢,累不累?没再出现那种事吧?”
老太太一巴掌拍他胳膊上,“你一下问这么多谁能答得上来。”
陆敏哭笑不得。
陆敏在客厅沙发上陪老头老太太聊天,王丽琴围了条围裙在厨房忙活。
陆敏借倒水的机会进了厨房。
厨房狭小,因为下水方便,还放了台老式洗衣机,再加上一堆锅碗瓢盆,勉强够两个人活动,王丽琴正洗抹布擦抽油烟机。
陆敏开橱柜拿出两个落了油渍的玻璃杯,侧身绕过王丽琴去洗菜池前,拧开水龙头冲了冲,挤洗洁精,回头问:“妈,怎么忽然想起要大扫除了?”
王丽琴用袖子摸了把额头汗珠,“默默跟他女朋友这段时间来卫城玩,我想着离青城这么近,不如来家里看看,你说咱们这小房子,不收拾收拾怎么叫人家姑娘进门。”
怪不得,陆敏刚进门就发现墙上挂了十多年落满灰的鲤鱼挂饰都被洗了,焕然一新。
“下午吃过饭,你也好好收拾收拾你那屋子,好多书啊本子啊,乱七八糟的,反正也用不到了,你尽量都整理出来,我叫个收破烂的,上来给你收走。收拾干净,我才能重新布置。”
“哦,好。”陆敏应着,冲洗杯子里的泡沫。
“妈,子默和他女朋友要在家里住下吗?”
王丽琴动作一顿,“没准呢,先准备着呗。”
陆敏甩了甩杯子里的水,“姥姥姥爷也是因为那女孩来的?”
“提前见见家里人嘛,越热闹越好,我还想让你请假呢,死丫头,非说请不下来。”
原来叫她请假是为了这件事。王丽琴在电子厂上班,平时没假期,看样子也是专门请了假。
陆敏回头,张了张嘴,又阖上,眉头微蹙,“马上就期末考试了,妈,真的不好请假。”
王丽琴不以为意,“知道知道。你的事业重要。那也不能不让人家见老人吧。”
陆敏找出水壶倒水,热气蒸腾。
“姥姥姥爷住子默屋里,他和他女朋友一起住我的房间吗?”
“是啊。怎么了?”王丽琴走过来洗抹布。
陆敏说:“还是叫他们出去住吧,开两间房,不要占人家女孩便宜了吧。”
“占便宜?”王丽琴瞪大眼睛,随后低头拧水龙头,“不是,说不定,说不定人家已经”
“妈。”陆敏稍微沉下语气,“这是最基本的尊重。”
“知道知道。”王丽琴不耐烦,甩了甩抹布,“到时候就看他俩的意思呗,万一人家的意思就是想在家里住,咱们家总不能让她住你那间小猪窝吧。”
陆敏房间零碎的物件多,什么都舍不得丢,一直被称为小猪窝。
陆敏握着杯子,眸色沉了沉,“知道了。”
她回客厅将水递给老头老太,折回厨房帮王丽琴收拾卫生。
到了午饭时间,陆敏简单炒了几道菜,饭后姥姥姥爷要出门遛弯,王丽琴拆下各个房间的纱窗去洗手间刷洗,陆敏回到自己的小屋整理东西。
推门就见自己的大双人床,据说跟王丽琴那屋里的是买一送一。
墙边还摆了张书桌,书桌连着立式衣柜。几样家具都很大,剩下的全是小东西。铅笔袋、笔筒、课外书、三两块钱买的根本没法上嘴的口红、吃果冻剩下的塑料杯子、糖果盒、街上发的小镜子、高中的校牌
零零散散摆了整个桌子。
陆敏站在门口,看着这些小东西,眼神柔软下来。
心里好像装着一个不具名的天气,甜而怅惘,带着忧愁。
书桌底下放了三个大纸箱,有一个装着小学到初中的东西,剩下的全是高中时留下的。
当时前三年在历城读书,复读那年高考结束后,班里流行撕书,或是全部丢进垃圾桶,王丽琴提前好几天就告诉她,‘别扔!还能卖钱呢。’
家里就是这么个条件,王丽琴心疼书本费,陆敏知道,不过她把这些书全扛回来后,直接藏了起来,后来王丽琴卖陆子默的用过的书给收破烂的老头,发现完全不值钱,就歇了买书的心思。这些书就被搁置在书桌下面了。
她费力地从桌下扯出这些在角落里荒芜了七年的青春。
作者有话说:
第 47 章
王丽琴站在陆敏卧室门前, 惊讶道:“这么多东西都要丢吗?”
陆敏身前整理了两大箱东西,不知道怎么装的,但是桌面上干干净净。
桌底下的书也收拾走大半。
陆敏摇头, 擦了擦额头上的汗珠, “这些是我准备搬走的。”
“搬走?”王丽琴瞪大眼睛,“搬去哪?”
“搬回我搬回茂悦府”
她现在住的小区。
“这些破东西?”本来想说破烂,觉得不合适,换了个‘东西’。
不过王丽琴实在不理解为什么一堆不值钱的东西要搬来搬去。
当初从历城回来,也数陆敏带的东西最多,什么瓶瓶罐罐都不舍得丢。
陆敏小声:“那里有储藏室。我想应该放得下。”
“好吧好吧不管你。”王丽琴摆手, “出来跟我去丢垃圾,太多了拿不完。”
陆敏应声, 扶着箱子站起身, 掸了掸裙子上不小心蹭到的灰尘。
下午三点钟。
太阳在西, 灰扑扑的老式建筑被笼罩在耀眼的金色辉芒中。
路过那个破邮筒,陆敏问了一嘴。王丽琴想了想, 说:“这邮筒我看好几个月才有邮递员过来收一趟。你要寄信呐?寄信去邮局啊。”
“哦。”陆敏应声, 回过头视线在邮筒上停留数秒, “可惜。”
王丽琴说:“可惜什么, 好歹有人来收。咱家在历城住的那个小区, 那邮递员都不稀罕去。你那个王阿姨国外的亲戚送了封信十年都没送到,不知道丢哪去了再说这都什么年头了, 谁还写信。”
陆敏点头, 收回视线。
垃圾桶在小区门口,丢完垃圾后王丽琴说家里没有盐了, 拐进便利店。
老板娘起身收钱, 几个大妈坐在门口小板凳上闲聊, 怀里抱着小孙子,脚下一片瓜子皮。
便利店只有两个货架,摆满零食,现在小孩吃的糖已进化到吸血鬼牙齿,薯片和辣条换了许多包装,小时候爱吃的话梅糖不见踪影。
角落里有一袋绿色包装的糖果。
陆敏蹲下,看了眼跟老板娘聊天的王丽琴,蹲下来拿出一颗。
好像是她之前很爱吃的柠檬薄荷糖。
五块钱一小袋,复读那年每个月回一次家,每次带两袋,大约三十颗,一颗是一天。
数糖纸会让煎熬的日子变得简单些。
王丽琴付了食盐钱,不见陆敏跟上来,回头叫她,“小敏?干嘛呢?”
“就来。”
“那你快点。”王丽琴被门口聊天的声音吸引去。
陆敏抓了一袋糖,探出脑袋问老板娘,“阿姨,这个多少钱?”
老板娘吐出嘴里的瓜子皮,看她一眼,“十块钱一袋。”
涨价了呀。
陆敏犹豫片刻,“那我要是拿这一大袋呢,可以便宜点吗?”
陆敏付过款,拎着塑料袋从便利店出来,王丽琴手里多了把瓜子,正聊得火热。
“可不是嘛,我儿子给我看了照片,漂亮着呢,我还不相信,以为他跟哪个小明星合影,你说说,这就是带到我面前我也不信呢。”
抱孙子的大妈满脸艳羡,“听说家里还挺有钱的,申城姑娘。你们家小子真有出息。”
王丽琴故意叹气:“他从小皮,吊儿郎当的,我还愁以后怎么给他讨老婆,谁知道自己领来了。”
说到底到底还是想炫耀。
陆敏绕到王丽琴身后,偷偷扯了扯她的衣服,“妈,回家吧”
坐在墙角的阿婆说:“默默妈,准备准备买房子吧,还有彩礼钱呢,什么五金一钻,跟你家老陆再努努力!”
“那努力,当然得努力,”王丽琴刚才没理陆敏,这会儿把她拽出来,“我们家这个也是,见了人不知道打招呼,这么大个人了。”
陆敏尴尬地冷脸,避开对面一众好奇的目光。
这么没礼貌。
大妈们对视一眼,眼底闪过轻蔑,脸上依旧笑呵呵,夸赞道:“哟,你家女儿吧,听说结婚了,嫁了个什么什么大老板?哎呦真有福气啊默默妈。”
王丽琴摆手,“这福气啊,谁也说不准,你看我家这个,也是哪里都不出挑,就是运气好。”
陆敏将手背在身后,低垂着脑袋看地面。
手指捏着糖果袋子,发出嗑哒嗑哒的声音。
回去路上,王丽琴十分不满意陆敏没礼貌的样子,“你这孩子,都是十几年的街坊邻居了,又不是外人,多聊几句怎么了,聊的也不是坏事。”
陆敏默不作声。
王丽琴叹气。
因为收拾东西出了身汗,身上穿的裙子也蹭了灰,陆敏从衣柜底翻出短袖短裤换上,又随手扎上头发,整个人清爽不少。
王丽琴还是上午那副打扮,老式凉衫,束脚裤,围着围裙在家打扫卫生,忽然看了眼窗外,就要出门。
“妈你干嘛去?”
“我收被子。上午晾了被子忘记收了。”
“喔。”陆敏默默跟上去。
“在家晒不晒被子?多晒被子对身体好,结了婚了就不能像以前一样偷懒了。”王丽琴下楼梯,不忘嘱咐陆敏。
陆敏盯着脚下台阶,抿了抿唇,“知道了。”
“知道什么知道,年初去你家你还只洗被罩不晒被。”王丽琴从楼道里走出来。
这栋楼挨着隔壁小区,中间的铁栅栏成了天然的晾被子的架子,王丽琴踩上台阶取被子。
陆敏在旁边等着。
王丽琴将被子递给陆敏时瞥了她一眼,她心说不好,果然——
“敬承这一忙起来,得出差好几个月?你的肚子呢,没动静?”
陆敏一时心急,语气冲了些,“妈,我说过了,现在暂时不要孩子。”
“我不就问了一句,这么着急干嘛。”王丽琴咕哝,从这块台阶上下来,转去旁边。
陆敏沉了口气,低下头,不再说话。
胸口好像塞了团棉花,让人呼吸困难,又不至于窒息。
女儿总这么逆着自己,王丽琴也很委屈,“你小时候多喜欢黏着我呢,长大了反而不亲了。去年那段时间,家里人多担心你啊,你宁愿在历城待着,也不回家。”
她又折起一个被子,陆敏将上一条搭在肩上,举高手臂接这一条,短裤随动作微微上移。
王丽琴动作一顿,没把被子给她,搭回栅栏,弯腰撩开她大腿根的布料,皱眉,“我就说你那几年该控制控制饮食吧。现在这幅样子。有没有什么药膏能祛一祛?”
几道弯曲的白色纹路衤果露在夕阳底下。
陆敏低头,屈指按下裤腿。
王丽琴皱眉:“这么年轻小女孩,身上的到处是这个,多难看。敬承就没跟你提过?”
陆敏执拗地站在沉默不语中。
王丽琴看她不开心,欲言又止,只叹了口气,“行了行了,又嫌我说过了。不管你了。”
轻飘飘地叹息落在陆敏身上。
她咬唇,眼睫颤了颤。
/
路灯低矮昏暗,墙皮脱落的建筑站在夜里,纵横交错的老旧电线切割月色,偶尔响起蛙鸣。
便利店门口亮着盏白炽灯,老板娘摇着扇子昏昏欲睡。
后备箱砰一声关闭,司机拍了拍手,绕到驾驶座,启动车子,“姑娘,出发啦。”
“哎。”陆敏小声应着,收回视线。
窗外景物飞速倒退。
到小区楼下后,司机师傅帮忙将两个沉甸甸的纸箱卸下来,陆敏拖着走了几步,楼里的保安过来帮忙,一起搬到地下储藏室。
陆敏本来什么都没有拿,锁门时犹豫了一下,进去翻了个笔记本出来。她抱着笔记本和自己那袋糖上楼,解锁进门,家里没开灯,鞋柜里的男士拖鞋在原地。
陆敏换了拖鞋,赶紧打开电视,顺便叫:“二九。”
叫了两声没动静,她赶紧走过去查看情况。
二九又将嘴巴挂在笼子上,不知道是不是在睡觉,陆敏一边开笼子一边叫二九,小东西慢悠悠睁眼,敷衍她:“biu~biu~”
又是一天没管它,陆敏心虚,检查了眼门窗,赶紧把它抱出来玩。
平时玩闹最积极的小东西这会儿别开脸,动也不动,“敏敏,tui!敏敏,tui !”
“只是晚回来几个小时,就要tui我吗?”陆敏俯身配它的晚餐,弄好后将它放在小碗前。
二九一脚踢翻饭盆。
陆敏:
脾气还挺大。
“陆二九!”
二九觉察她心情不妙,悄咪咪伸脚,想将打翻的饭碗勾回来。
可惜腿短。
陆敏歪头,视线落在它脚下。
二九收脚,昂首挺胸,假装什么都没发生过。
对峙片刻。
陆敏碎碎念,“今天回来晚了,对不起,但是陆二九你不要太过分,我脾气可不好,惹急我你今晚就没有电视看。”
陆敏捡起小碗,重新弄了一份饭,二九这次学乖,依旧傲娇地不看她,但是吃晚饭吃得很老实。
陆敏趁这个时间收拾笼子下的粪便和鸟粮渣。
今天出了好几次汗,回来时换上了原来的衣服,身上黏腻,她打算洗个澡,起身开电视。
二九吃饱喝足,心情大好,扑棱翅膀,追她,“小美女亲一个,啵啵。”
“小美女亲一个,啵啵。”
陆敏点它脑袋,“去去去。”
笔记本和薄荷糖还躺在茶几上,她随手拿走,放进书房抽屉里,然后回卧室找衣服,进浴室洗澡。
水声哗哗,热雾笼罩。
挽起头发,简单冲了个澡,陆敏关掉花洒,裹了件浴巾走到盥洗台洗漱。
对着镜子刷牙,她歪脑袋,镜子里的女人也歪脑袋。
她牵了牵嘴角,笑眼温柔,镜中女人亦如是。
视线下移,落到手臂上,一共四条弯弯曲曲的纹路,随着刷牙的动作若隐若现。
她停下来用指腹触摸,是凹陷下去的,像是骤然被撕裂的组织留下的痕迹。
好像全都是初高中那几年发育期留下来的。
那几年混混沌沌,面对成绩单、昏昏欲睡的晨读、跑到心悸的课件操、解不开的三角函数、翻烂了也背不下来的政治提纲和永远摸不到头脑的地理题,她唯一的解就是吃东西。没有钱么,就吃便宜点的临期面包。
于是身材跟充气似的一天肿过一天。
陆敏抿唇,重新抬头,眼底就多了些愁惘。
简单护肤之后,陆敏从浴室出来,换了条睡裙,走回客厅。
二九在专心看电视,目不转睛。她坐下,陪它一起看。
夜渐深,陆敏渐渐变成躺在沙发上的姿势,撑着脑袋,昏昏欲睡。
门口传来轻微的动静。
陆敏指尖微动,揉了揉眼睛,坐起身。
杭敬承从玄关走过来,问她:“睡着了?”
“没有。”她小声,顺手接过他臂间的外套,接过后又不确定是要洗还是挂起来,茫然地抓了抓头发。
“该洗了。”杭敬承笑说。
他将手里的袋子放餐桌上,陆敏才注意他还拎了个袋子。
陆敏收回视线,翻开手里外套领口的标签。
杭敬承瞥她一眼,“放洗衣机就行。”
“会不会洗坏呀?”
“坏了就换一条。”
“喔。”她点头。
杭敬承低头瞧着她,“不嫌我浪费么?”
陆敏似乎有点意外他会这么问,思考片刻,回答:“这是你自己的生活方式吧,我要挑剔吗?”
杭敬承勾起唇角,眼底笑意渐深,“你好像从来不要求我什么。”
这话有点耳熟。
陆敏想。
他也不会要求她一定要去做什么。
只是在相互适应。
“带了两袋零食。”杭敬承微抬下颌,指向桌上的袋子。
“嗯?”陆敏抬头,有点疑惑他忽然提到这个。
“牛肉干。据说好吃,你明天拆开尝尝。”
所以是给她带的么。
陆敏莫名觉得飘飘然。
但是,是吃的
落在臀侧的手指微蜷。
见她半天不说话,杭敬承问:“不喜欢?”
陆敏微微仰头,看着他深黑色的眼睛,用手指指向自己的大腿,“我身”
顿了顿,“我在减肥。”
杭敬承颇意外,“是么。你还需要减肥?”
陆敏抿唇,“有点,有点胖吧。他们都说”声音渐弱。
杭敬承:“节食?”
她攥进掌心,硬着头皮点头。
杭敬承后退半步,视线在她身上逡巡一圈。
陆敏背着手,低下头,不说话。
沉默片刻,只剩电视里的对白声。
她是不是应该更自信一点?
好像没有人喜欢自卑的人。
陆敏的手指悄悄在身后绞成麻花。
要么直说自己在开玩笑?她思绪胡乱飞着,身前灯光忽然被遮住。
杭敬承掐腰将她抱起来,瞬间失重的感觉让陆敏下意识抱住他的肩膀,他走了几步将她放到沙发上站着,陆敏面对墙壁没来得及喘口气,紧接着被揽住双腿。
视野忽然拔高。
杭敬承让她坐在肩头,然后站直身子,随意走了几步,到了落地窗前。
二十五年人生岁月里,陆敏第一次坐在男人肩头。双腿悬空,只有腰臀有支点,因惊悸惨白着一张脸,却没有大叫,她抱紧他的脖颈,兀自颤抖着,然后恢复平静。
她知道,他不会让她摔下去。
城市灯光璀璨,车流如星河流淌,天际笼罩繁华的灿金色。
落地窗倒映着她和他的身影。
杭敬承身上的衬衫西裤还没来得及换,刚才只摘了腕表,袖口挽到手肘,手臂扣住她垂下来的白皙柔软的双腿,肌肉线条利落,显得毫不费力。
“真的不重。是不是。嗯?”他轻声问她,语调随意却温柔。
他不说你不要自卑。
不说你应该对自己感到自信。
他只是轻松地将她扛到肩头,然后告诉她,你真的不重。
没有人可以judge你的身材。
陆敏睫毛颤了颤,又颤了颤,像歇落的蝴蝶振翅。
她鼻尖酸涩,“嗯杭敬承。”拖着嗓音,小小地应声,“我知道了,把我放下去吧。”
杭敬承半蹲,让她平稳落地,“你的身材你做主,想节食还是运动都无所谓,但用不着强求。嗯?”最后一个音节上扬,征求她的反馈。
“嗯。”陆敏用力点头,朝他笑了下。
牵起唇角,眉眼温润。
“准备睡觉吧。”杭敬承也笑,抬手解衬衫扣子,“我先去洗个澡。”
他转身准备离开,却被小手拽住。
陆敏攥住他的食指,“等一等。”
“我要给你看,看一样东西。”
杭敬承疑惑,“嗯?”
她松开他的手,低垂着脑袋,吸了吸鼻子,鼓起勇气,弯腰拾起裙摆,一点点卷上来。
作者有话说:
来晚了是因为我很肥(表脸
第 48 章
陆敏穿了条蓝色的棉质睡裙, 裙摆长及脚踝,用手慢慢卷起,露出匀称的小腿, 膝盖, 白皙的大腿,大腿根处几道蜿蜒白色纹路。
沉默片刻。
她弯着腰,半天没得到回应,抬起头仰头看他。
杭敬承挑眉,不解道:“怎么了?哪儿不好?”
陆敏用手指指自己腿侧的纹路,“这, 这个。”
杭敬承唔了一声,走到沙发边坐下, 勾手叫她过来。
“近点儿, 我看看。”
陆敏抿着唇, 用手撩着裙摆,慢吞吞走过去。
裙摆翻卷, 露出大腿一侧, 穿堂微风撩动垂在一侧的蓝色棉质布料。
杭敬承视线在她腿上缓慢游移, 视线如有实质。
“这个。”他顿了顿, 似乎没想好怎么问。
陆敏有点紧张, 吞口水。
杭敬承:“是什么?生长纹?”
陆敏点头,小声说:“其实我没有对我的身材很不满意只是, 只是中学那段时间, 每天吃很多,体重忽然增加很多, 然后这些东西就永远留下了。”
生长纹这东西, 只要留下就不可逆。哪怕大学之后瘦下来, 也分毫不见减淡。
“哪儿不好?”杭敬承又问。
她嘀咕,“不好看。”
中学那会儿不懂打扮,夏天为了凉快,总是穿短裤。有天坐公交车,一个小女孩指着她不小心露出来的大腿外侧的纹路问妈妈那是什么,因为妈妈肚子上也有。
她偷偷撩起自己的裤腿,第一次意识到自己身上有这种东西。
车上那么嘈杂,耳朵还是可恶地听到了那位妈妈悄声的答案:“妈妈肚子上是生小宝宝留下的,姐姐是太胖了,宝贝以后不可以吃那么多肉松小贝了哦,不然”
陆敏愣了一会儿,脸色羞红,从此再也没有出门穿过短裤、吊带一类的衣服。
杭敬承抬眸瞧她一眼,用食指指腹捺住其中一道痕迹,陆敏身体陡然一震,他没叫她躲开,另只手按住她的腰,然后指.尖抚了抚这几道痕迹,似乎是稍稍凹陷下去的,但如果不仔细瞧着,几乎摸不出来。
“所以你不喜欢开灯么?”
因为想要掩饰自己身上的不美观的痕迹。
所以不喜欢坦诚相待。
陆敏点头,“嗯。”
杭敬承抬眸,手掌还按在她的后腰,“其实我见过。”
“你见过?”陆敏意外。
“嗯,上次早上做的时候。注意到了。”
陆敏霎时脸红。
杭敬承坦荡地很,似笑非笑看着她,“你也没规定哪能看哪不能看,反正都脱光了。”
这人怎么一点不害臊。
陆敏伸手捂住他的嘴,冷下脸瞪他,“不许说了。”
杭敬承示弱,“不说不说。”
然而狭长眼尾泛些懒洋洋的笑意,视线落在她耳侧,只当逗她玩似的。
陆敏低头,悄悄摸了下自己的耳垂。
好烫。
“咳。”杭敬承干咳一声,收起嬉闹无赖,拇指摩挲那几道生长纹,在柔软的大腿根处按下指痕,“几道生长纹而已,哪有什么不好看”
化似乎没说完,他盯着她的大腿,在思考着什么。
陆敏跟着屏住呼吸。
“像闪电?”杭敬承尾音上扬,“雷雨天突如其来的闪电,叫人一看就知道这妞盘靓条顺。”
陆敏讷讷,“你夸我呢还是损我呢”
听着不像好话。
“夸你呢。”杭敬承抬眼,“闪电多酷。”
他神色很认真,说出来的话不着边际,陆敏哭笑不得。
杭敬承顿了顿,继续说:“上回去海边,记不记得,阳光照着海平面,风浪起,海浪带着光影跃动。”
陆敏记得那个画面——
海平面伸展到世界尽头与天际相接,午后阳光灿烂,海浪翻卷,黛蓝暗纹推动粼粼浮光。
“像不像海浪的波纹?”他轻声问。
弯弯曲曲的,没有规律的,她的伤疤。
像那样美好漂亮的景色吗。
陆敏垂眸,用自己的手指抚过裙摆下的生长纹。
“我是海浪吗?还是闪电。”她问,又喃喃:“好像都比这个好看。”
杭敬承微抬下颌,笑着睨她,不说话。
“那我该是什么?”她歪着头看他,像懵懂的小孩子。
杭敬承问:“你见过见过我胳膊上的疤没有?高中那会儿。”
“没。”陆敏摇头。
她记得当时第一年秋天入学第一次见他,第二年春末夏初他就转走了。
当时只懵懂知道他年纪比班里一般同学大一岁,不清楚他之前出过什么事,也没见过他的疤。
“好吧。”杭敬承说:“就是一块很糟糕的疤。那几年经常化脓。所以我当时很少但穿短袖,要么叠卫衣,要么穿长袖,怕被看见。”
历城夏天很热,每年都有段时间四十度的那种热。
陆敏心底钝钝地痛。
十几岁的年纪何其敏感。被捧在人群中央的骄傲少年也有过那样自卑的时刻。
“没有呀。”她轻声说:“我觉得不丑,就算没有后来的纹身,也不丑的。”
杭敬承:“嗯?”
陆敏认真地说:“那场车祸,你的手臂替你挡下可能会触及心脏或是别的重要器官的伤害,然后你才像现在这样好好活着。所以,没有那么糟糕吧。”
杭敬承一愣,似乎没想到她会这么说。
随后勾起唇角,眼底浮现一抹温柔。
“嗯。所以没那么糟糕。”
他停顿片刻。
“那么你呢。那几年体重忽然增加,让你感到不堪回首了么?”
陆敏这次不说话了。
杭敬承继续说:“国内高中压力这么大,你用食物来制造多巴胺开解自己,所以体重增加,身体上留下的一些痕迹,但也正因这样,你才艰难或顺利地渡过那几年。”
“所以,糟糕么?没有吧。”
杭敬承不喜欢端着,将一些话题讲得过于严肃,所以总是态度轻松,嗓音清落,然而从不让人觉得自己被随意对待。
陆敏从来没有这样想过。
松开手,裙摆忽地一声落下去。
毕业这些年,每次回首中学时期,总是带着耻感。
因为那时懵懂,胆怯,什么都不懂,贪吃,不漂亮。
她从来没有这样想过。
杭敬承轻声,“小刺猬。”
“嗯?”她怔忡。
杭敬承:“我说你像只刺猬。从来不会苛责别人,但是对自己从不宽容。”
杭敬承:“你所有的刺都对准自己。是不是。嗯?”
敏敏,疼不疼啊。
陆敏感觉腰后那只手掌好像攥住了她的心口,闷闷地喘不过气来。
从青春期起让她难以启齿、遮掩躲避的东西,原来可以是招展的闪电,也可以是自由的海浪。
她性格里拧巴的那部分,总是让别人觉得很难相处的那部分,原来可以被理解为一种近乎自虐的善意。
她仰起头,眨了眨酸涩的眼睛,然后抿着唇弯出一个弧度。
“好奇怪。在你眼里,我好像是另外一个我。”
“如果这个我眼里的你会让你活得更舒服,那就相信,如果不会,那就不要在意。当然,不只是我的,所有人的眼光对你来说都是这样。”杭敬承拍了拍她的腰,她向后退一步,他起身,“我去洗澡。”
言谈恳切,抽身利落。
杭敬承向来如此。
陆敏站在原地,目光追寻他的背影,咀嚼刚才的对话。
心里好像有一朵枯萎的小花,在初夏的季节迟来地、慢慢地复苏了。
/
约莫二十分钟。
杭敬承裹了条浴巾从浴室走出来。
陆敏正坐靠床头看手机,半身盖着被子,乌浓长发披在肩头,灯光底下泛着绸缎般的光泽。
他伸手覆盖她的手机,“到睡觉时间了,陆老师。”
陆敏无奈抬头,大手落下来,杭敬承揉她的发顶,“乖。”
为什么像对小孩子啊。
她心跳微微加速。
杭敬承绕回另一侧,俯身推开抽屉,翻找什么东西。
陆敏撑手臂等他,想起刚才自己没问的问题,“杭敬承。”
“嗯?”
“你刚才忽然提自己手臂上的伤疤,好像原本是想说另一件事的?”
上上次剩下三个,上次全都用完了么。
“嗯?嗯。”杭敬承皱眉,翻底下的抽屉。
陆敏面向他,歪脑袋,“所以,那件事,是什么?”
杭敬承抽空回答:“是之前不知道在哪看到的说法首先申明一点,我是无神论者你那边还有没有套?”
陆敏:“嗯?”
前后有什么关系?
杭敬承索性坐到床边,翻身上来,伸手越过她去翻床头柜,“这个说法就是说上帝会给每个人成长过程中的孩子一个吻,这个吻有时候会响亮些,留下或轻或重的痕迹。大家都是这样的,只不过有些人的要明显一些。挺幼稚的是不是。”
陆敏觉得这话有点耳熟,但想不起具体的出处。
杭敬车压着她的腿,长臂伸出去找东西,她动弹不得,靠住床头,嗅到他身上淡淡的沐浴液的香气。杭敬承头发只吹了半干,细碎黑发落在额前,在说话时轻晃,像小树柔软的枝杈。
“虽然像个幼稚的童话,虽然不足以让我摆脱当时的困境,但是有时候一点点浪漫色彩,就可以让我对于这道疤,不那么痛恨。”杭敬承摸到盒新的,撑了下床沿起身。
“嗯,好像是这样。”
哪怕是很幼稚的童话,有时候也能给困顿的人带来一些希望。
陆敏若有所思。
杭敬承撕盒外的塑料包装,发出窸窸窣窣的细微响声。
她挪开视线:“你明天几点出发?”
杭敬承掀眼皮,漫不经心问:“怎么?要送我?”
陆敏:“我尽量早点起床吧。”
杭敬承摸手机看了眼时间,“现在十一点一刻。明早七点出发。六点钟起床。”
他抽出几个,丢开包装盒。
杭敬承一只手护着陆敏的后脑勺,另只手揽腰将她拽下来,“睡五个半小时够不够?”
陆敏忽然变成躺姿,目光无处安放,不小心瞧见杭敬承刚才动作间松散下来的浴巾。
呼吸一滞。
“你可以睡回笼觉。”杭敬承扯枕头塞她腰底下,注意到她微窘的视线,顺着看下去,勾唇,笑得邪气,“摸摸它?”
/
尽管昨晚折腾到半夜,第二天陆敏还是强撑着起床了。
她简单洗漱了一下,进衣帽间找衣服。
陆敏春夏季多穿裙子、针织衫和牛仔裤,翻着翻着,发现柜子一端多了几件衬衫,看大小要比她的大好几个尺码。
手指捏着衣料,垫脚,抬手准备摘下衣架。
停顿片刻,她落地,拨开另一边的衣服。
陆敏挑了条蓝色吊带长裙和米色针织衫,换好后照了照镜子,走出去。
几件衬衫仍静静地挂在她的衣柜里。
杭敬承的早餐是面包片和溏心蛋,陆敏下了几个上次没吃完的小馄饨。
“走了。”杭敬承扯纸巾擦手,起身后顺便揽起椅背上的外套。
“嗯,好。”陆敏刚把自己的碗筷送回厨房,随手从冰箱旁拿起什么。
冰箱旁边放了个置物架,原本没摆什么东西。陆敏搬进来后偶尔放些零食和琐碎的东西。
杭敬承偏头看过去,问:“什么?”
陆敏拆开糖纸放到嘴里,“薄荷糖。”
他摊开掌心,意思是他也要。
“只有一颗。”她眨眨眼。
“小气鬼陆敏。”杭敬承转身去玄关换鞋。
陆敏唇角微勾。
送走杭敬承,家里少了个人,空空荡荡,显得冷清。
陆敏上午睡了会儿,清理了冰箱,将床单被罩拆下来放进洗衣机,手洗了内衣,数次发呆,然后看时间。
还不到十一点。
夏日煦风撩起落地白纱,阳光忽闪忽闪映在沙发一角。
陆敏打开电视,给二九喂食,随后坐回沙发。
手肘支在沙发扶手上,撑着下巴,忍不住看向门口。
做电影好忙喔。
发了会儿呆,她起身走向书房。
还有几份卷子没批完。
陆敏拉开抽屉,塑料封皮的笔记本静静躺在一侧。
指间微顿。
笔记本封皮上是风景画,干净且泛黄,内页稍皱,大概是之前不小心洒过水。
记不得了。
陆敏视线静静落在笔记本上。
良久。
最终收回手指。
她保留封存那段回忆的权利。
现在应该向前看。
陆敏拿开它,翻找出一沓作业试卷。
辛亥革命、五四运动、社会主义建设
改着改着,她托腮,拽了张纸巾,涂涂画画。
穿堂风拂过,窗帘掀动,额前碎发遮住眼睛,她撩开头发挂回耳后。
纸巾上多了许多密密麻麻的小字
夫妻婚姻爱?
三餐超市、菜市场礼物do
香烟甜点朋友
我,箭头,杭敬承:
杭敬承,箭头,我:
她用指腹揉了揉被碎发搔痒的脸颊,然后在纸巾最后一行字后打下问号。
右上角还有她随手画的小花。
像风铃花?
她想起一件小事。
上次杭敬承电影获奖,她去接他,路上碰见个之前认识的小女孩,要送给她花,当时小女孩甜甜笑着:“要把漂亮的花送给喜欢的人哦。小姨再见。”
笔尖微顿,黑色笔墨氤氲,倒数第二行多了个对钩。
陆敏瞳孔稍显涣散,面对纸巾出神。
忽然起身,她翻箱倒柜找出张信纸。
这天下午。
23路公交车,经过七站,转102路,经过十七站,下车。
热浪翻滚,蝉鸣正噪。
陆敏的脚步停在这个漆面斑驳的邮筒前。
/
《三季》剧组。
拍摄现场各种设备拖着几十条黑色电线,堆叠地面,人头攒动,声音嘈杂。
监视器之后,杭敬承正跟张暮说些什么,表情不大愉快,阳光直照下来,额头覆了层薄汗。
“苏浩,把我手机拿过来,外套兜里。”
“好嘞承哥。”苏浩应着,翻找他的外套,表情逐渐迷茫。
苏浩小心地凑过来,“承哥,你手机好像不在外套里”
“嗯?”杭敬承拧眉。
“只找到这个。”苏浩摊开手,掏出一把绿皮糖。
杭敬承一愣,看向自己的外套,恍然明白过来。
他扭头,无奈地低笑一声。
张暮:?
刚才不是在骂人?
作者有话说:
这一章好甜,所以是可以原谅我的迟到的,对吧
第 49 章
七月初。
直射的阳光仿佛有了具象形状, 一浪一浪向前游动,深黑色柏油路石英折光星星点点,热浪翻滚。
陆敏坐在教室最后一排, 收回视线。
教室里的桌子全部被打散重排, 学生们间隔而坐,面对手中试卷,奋笔疾书。
挂在黑板正上方的时钟,指针滴滴答答转着,一圈一圈带走时间。
这场考语文,两个半小时, 没有手机,也没有空调风扇, 仅靠偶尔一阵风送来窗外燥热。
同场监考的老师坐在讲桌旁边, 视线看着地面, 缓慢游移,似乎在数桌腿数量。
陆敏小心地将手中折好的灯笼放到脚边, 拿起腿上剩下的草稿纸, 一点一点撕下来。
撕下一块正方向的纸, 先沿对角线对折, 再对折, 打开,压平。
然后怎么来着?
陆敏茫然地看着手里这一小块纸, 翻过来, 覆过去。
她抓了抓头发,毫无头绪。
剩下的草稿纸不多, 二指宽, 长度倒是富余。她拿来叠起来折星星。
做完这些, 一抬头,时间只过去一个小时。
讲台上的老师小鸡啄米,差点睡过去,眼见着额头要碰到桌面,忽地一激灵,坐直身子,视线严肃地往下面扫了一圈,许是见窗外没有巡查的领导,慢慢放松下来,耷拉脑袋。
陆敏也悄悄留心着窗外的巡考老师,手指哒哒哒敲自己的大腿。
手腕上好像有什么东西。
她低头,瞧见今早不小心多拿的皮筋,深蓝、粉蓝和白色的三股绳打了个结。
盯。
半分钟后,陆敏将皮筋的结拆开,三股绳系到一起,开始编麻花辫。
她大脑放空,时不时抬头看一眼学生的考试情况,指尖捏着绳穿过这条,翻过那条,然后低头,发现不太平整。
果断拆掉重来。
花了半个多小时,做出成品,不过戴她手上有些长了。
抬起皓白匀称的手腕,深浅混色手链的须子垂下来,好像有点像梁丝前两天寄来的伴手礼。
临近期末考,陆敏写期末的总结,应付上头领导检查,被两个班的班主任要求晚上来答疑,周末也在加班,实在请不出一个周哪怕是三天假期。梁丝的婚礼,她也就只随了礼金,没有到现场。
后来梁丝把伴手礼之类的寄给她。池娆给她发了婚礼现场的照片,第一张两个人捧着花笑得阳光灿烂,第二张就抱头痛哭。
陆敏社交圈子小一些,基本没有在联系的同学了,所以这些年很少参加婚礼,一时不能理解那种氛围。
余光瞥见窗外的巡考领导,陆敏下意识缩腿。
她看了眼时间,站起身,将脚边的折纸踢到椅子另一侧,“距离考试结束还有还有十五分钟,没有答完的同学抓紧时间,作答完毕的同学注意检查答题卡。”
叮铃铃——
终于到了收卷时间。陆敏长舒一口气,将折纸塞兜里,起身收卷子。
下午考物理和历史,陆敏又监考一场,下班时拎了两袋装订好的试卷。
三天之内要把几千份卷子批出来,只有回家加班了。
她这段时间都没开车,步行上班,一是久坐后想锻炼身体,二是为了多转转看看附近有没有招聘启事。
校园里到处是三三两两一起走的学生,脑袋凑在一起,讨论下午那道物理选择的答案到底是什么,时不时传来恶嚎,“我就知道——最后改错了!”
也有捂着耳朵死活不要对答案的,朝食堂方向狂奔,没注意到综合楼旁边小道里走出来的老师,紧急刹车。
“老师对不起、对不起。”
陆敏没什么表情,只在男生差点扑上来时睫毛一颤,向后躲闪,她摇头,绕开他们,匆匆离开。
男生挠头,身后同学抓住他,“所以那道题是不是选A,我算的就是2r,4πr”
陆敏拎着帆布包,尽量挑学生少的地方走,路过花坛时,注意到玉兰花又开了。
据说这是学校里年龄最大的物件,建校前就在这,树干粗粝,大约两人合抱那么粗,阳光灿烈的盛夏,大朵大朵紫色玉兰缀在枝头,枝条在微风中颤动,窸窣作响。
她停下来,拿手机拍照。
取景框取到枝头缀着的大朵玉兰,微信消息弹出来。
杭敬承:[六点到家带了披萨不用做饭]
杭敬承:[明后天休息]
陆敏垂下眼睛,抿着唇,手指敲敲打打,又删掉,最终回复:[ok]
脚步轻快许多。
/
便利店的玻璃门被推开。
丛致远刚打了场野球,额上汗涔涔,撩起球衣擦几下。
身旁另一个穿着球衣留着平头的年轻男人选几瓶饮料,随意一瞄,打趣:“丛哥六块腹肌。”
丛致远嗤声,“没腹肌算什么男人。”
“是是是。”平头男叠声答应,“天太热了,等会儿去我那坐坐?就在这不远。”
丛致远看向买烟草的柜台,轻哼一声,兴致缺缺。
“丛哥?”平头男试探。
“啊? ”丛致远回神,“你那儿做什么买卖来着?”
“开了个琴行,也教乐器”
平头男没说完,丛致远忽然推他一把让他躲到货架后面,丛致远也躲过来,竖起食指嘘声。
平头男被这一系列操作搞懵了,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只看到一女孩。
她穿了条黑色碎花裙长裙,掐腰设计,显得腰细腿长,身材饱满,长发随意扎起来,乌藻似的散落腰后。
平头男一琢磨,觉得不对劲,试探问:“丛哥,喜欢这一挂?咱去要微信?”
丛致远没搭理他,只认真盯着那道身影。
“请问这里在招兼职吗?”陆敏将卫生巾递给收银员。
之前打折时囤了许多,但多是夜用加长,量少时用着浪费,她来挑了包短的。
“嗯。”收银员点头,用塑料嗲给她装起来,“好像是要再招一个收银的。十二。”
陆敏点出手机的付款码,“短期的可以吗?”
收银员挠头,“这个我不清楚,我帮你叫我们经理出来吧?”
“不用了,谢谢。”陆敏摇头,向她致意一下,便走出便利店。
接近日落,不似白天那样燥热,微风送来海边城市特有的清爽。
陆敏第一次走这条路,辨了辨方向,继续出发。
这个时间街边许多下班的人,来去匆匆。
她偶尔喜欢观察他们,好奇每个人身后的另外一种生活。
“哎哎。”忽然被人叫住。
声音有点耳熟。
陆敏顿住脚步。
丛致远追上来,身后还跟了个平头男人。
丛致远:“掐指一算,你在找兼职?”
陆敏意外,不过看到他手里的饮料,也就明白过来,大概刚才在便利店看到她问店员了。
她摇头,“没有。”
“啧。”丛致远不信,“哪有你这样找兼职的,活在上个世纪。给你指条明路,那那那儿。”
他指向不远处某个建筑。
陆敏眯了眯眼睛,那里好几家店,瞧不出是什么。
“你不是会弹吉他。”丛致远说,顿了顿,回头问:“你那儿一般怎么上课?”
“一般每个周三节课,每节课两个小时,在周五和周末。丛哥。”
“哦。”丛致远回过头来,告诉陆敏:“每周五节课,每节课俩小时,一个月给你一万,来不来?”
平头男意外。
这个价绝不算低了。看来丛哥真的在追人家。
不过这姑娘
陆敏蜷起手指,捏了一路的玉兰花花萼翻动,攥入掌心,毛茸茸的。
“你想做什么?”她没什么波澜地问。
丛致远扬起下巴,少年气的脸干净张扬,“不做什么。”
“我们早就分手了。”
陆敏直白得不给人留半分余地。
平头男惊掉下巴,偷瞄丛致远脸色,后者脸色一瞬间垮下来,似乎想牵起唇角,但是失败。
“哎,你不会以为我还喜欢你吧。”
陆敏已抬腿继续走,丛致远吊儿郎当追上去。
“分手第二天小爷可就去旅游了,跟两个漂亮妹妹。”
他才没有放不下。
嗯,第二天就去旅游了。陆敏点头。
然后半夜喝醉后给她打三十个电话,接通后把她骂一顿,说再也不理她了,过几天喝醉又开始打电话。
她有时候实在不太懂这个孩子气的男人。
从来都是嘴硬。从来都不道歉。但是做出来的事总叫人觉得他不甘心。
陆敏摆了摆手,“去找你的漂亮妹妹吧。”
丛致远停下来,双手叉腰,舌头顶了顶腮。
她在说气话。
大丈夫能屈能伸。
他忍。
“哎,你手里拿的什么?”丛致远追上去。
陆敏原不想搭理他,耐不住他总追问,回答说:“猫耳朵。”
“嚯?”丛致远震惊。
陆敏加快脚步,“我们学校有只渣猫,见人就追,怎么甩都甩不掉,然后它的耳朵就掉了。”
丛致远腿长,追她追得容易,顺便弯腰,凑到她手边端详那毛茸茸的三角形,真的很像猫耳朵。
真是只倒霉渣猫。
“你捡这玩意干嘛”丛致远不理解,“当老师当得好好的为什么要兼职。暑假怎么不出去玩?”
陆敏一时失语。
回头打量他身上的球服球鞋,眉头微蹙,“少爷,这是我们家的传统,暑假需要勤工俭学。”
“你都工作了还要勤工俭学?再说就是不干又能怎么样。”
“会被送回去给花生束腰。”
丛致远感觉自己在听天方夜谭,“什么?”
“少爷。”陆敏一言难尽地看他一眼,“你不会以为花生腰是从地里长出来的吧?”
丛致远从小五谷不分四体不勤,哪知道这个,心虚摸头,“难道不是吗?”
陆敏停下脚步,认真科普:“全都是工人在花生刚刚出来的时候,一个一个用毛线束出来的,一个腰一毛钱,有的一颗两个腰,贵一点,三毛钱。这几年农副产品不挣钱,做这个的越来越少了。”
“我靠。”丛致远感觉自己的世界观被打碎了。
吃了这么多年花生米,第一次知道花生腰是人工束出来的。
“少爷。劳动人民的钱是一毛一毛挣的。”陆敏不卑不亢。
丛致远倒有些羞愧。
他确实从小衣食无忧,“我不是那个意思”
陆敏摇头,转身走了。
快步走了一段路,身后的人似乎没追上来,陆敏悄悄回头,丛致远的身影已消失不见。
她松了口气,回头。
身前俨然多了堵高大的人墙。
陆敏吓得一顿,慢慢抬起头,举手打招呼。
“车在外面。”杭敬承抬下颌指向另一侧,转身朝那边走。
陆敏赶紧跟上他的脚步。
上车后,杭敬承一言不发启动车子,手掌捺住方向盘,侧颜线条凌厉冷峻。
陆敏后知后觉发现他心情不大好,讪讪地瞄过去,杭敬承看过来,她立即偏头看向别处。
“系安全带。”杭敬承提醒。
“喔。”她小声应着,伸手拽安全带,想起掌心里的东西,悄悄弯腰假装捡东西,将玉兰花花萼丢进储物盒抽屉里。
/
拍摄地距离青城市中心近百公里,杭敬承下午三点多就收工,交接完成后开车回来,顺便捎了施鑫。
施鑫拆快递,拆出个小小的加菲猫,他纳闷,检查箱子,“这什么玩意?好像不是我的快递。但是确实是我的手机号啊”
杭敬承伸手接过来,说:“吉他调音器。”
“啊?”施鑫恍然大悟,“哦。怪不得有显示屏。”
他摊开手想要回来,杭敬承直接推开置物箱的门,丢进去。
施鑫:?
杭敬承目不斜视,启动车子。
施鑫怒斥:“你属强盗出身的?什么都抢。”
杭敬承说:“你也可以选择带着它去打车。或者乘地铁。”
施鑫:
杭敬承中途发消息给陆敏,对面很快回复,到家附近后挑了个餐馆打包两份饭,拎着放回后座。然后就看到她身影。
正要走过去打招呼,就注意到跟在她身后的身影。
杭敬承站定,笑意收敛,清寂的眼睛冷沉下来。
“刚才,碰到丛致远了。聊了几句。”系安全带时,她小心地解释。
他只瞥她一眼,没有说话。
/
今晚的气氛有点怪。
陆敏怀疑哪里出问题了。
她从餐桌前起身。
杭敬承坐在沙发上,整个人懒散颓靡靠在扶手旁,面对二九的笼子,好久没说话。
那模样,看起来心情不怎么好。
但她摸不着头脑。
他很少这样。
陆敏停顿片刻,还是走过去,将二九弄出来,给它喂晚餐。
顺便瞄他一眼,还是那副模样。
她转身,准备打开电视机,刚迈出半步,杭敬承伸手揽住她的腰,将她拽了到自己腿间。
杭敬承单手扶着她的腰,抬手揉了揉懒怠的眉心。
“敏敏,我是不是该大度点,说自己不在意。”
他顿了顿,抬起眸,显得有些无奈。
“可我确实在意。”
作者有话说:
谢罪。一百个红包。明天不准时你们来暗鲨我。
第 50 章
2013年春末夏初。
“最后一场球了是不是?承哥给面子, 没扣杀。那玩意是真接不住啊。”
晚饭时间。
因为最后一节课上了班会课,班主任给了十分钟放风时间,几个男生立即挤进篮球场上体育课的班级, 下课时打得正酣, 没人喊停,等这把结束,校园里已从喧闹沸腾中沉静下来了。
一群十六七岁的男生浩浩荡荡朝食堂方向走去,少不了打闹。
“震荡运球你就接不住了,加把劲吧二狗。”
“我那个三分球不帅吗,帅毙了好吧。”
“那不是三班班花嘛, 干嘛呢,总往这边看, 喜欢你啊?”
“真喜欢我啊?那我冲了兄弟们。”
“哎哎, 我怎么感觉她在偷瞄杭老板不会是上次偷偷叫住他那个吧?”
一众人目光落到杭敬承身上。
少年仰仗优越的身形, 经过银杏树,跳起来打了下树枝, 然后一歪脑袋, 看了看不远处那姑娘, “你们先走。”
楼前栽了几棵白玉兰, 少女站在旁边, 双手背在身后,手里的礼物盒被攥得起皱, 掌心沁出细汗。
偶尔偷偷瞄一眼人群中的少年, 迅速假装看向别处。
然而明明越来越近,少年却忽然拐了个弯, 消失在教学楼另一端。
少女满眼失望。
这是, 拒绝吧。
确实是拒绝。
杭敬承是故意的, 他知道怎么跟女生保持距离——惹不起他躲得起。
在楼上躲着,瞧见姑娘走了,才甩了甩手里的外套,准备下楼。
教室里有人。
就在窗边的位置。
女孩趴在桌上,胳膊垫在下巴底下,前面是封信。
白色的信封。
她半短不长的头发扎了个小揪,碎发散落眼前,有点迷眼睛,于是歪脑袋用手指拨弄开。
偶尔叹一口气。
杭敬承背靠走廊外侧的护栏,看了好一会儿。
然后走过去,敲窗——
其实本来只是想逗她开心。陆敏性子一向含蓄内向,他也没指望能叫她开心,只是想让她不要再郁闷了,然后她把信给他了。
给他的信。
杭敬承接信时手微微颤动。
甚至忘记叫她去吃饭。
大半年其实没跟她说过几句话,他从没指望过她会在意自己的离开。
记不清当时是什么心情了,惊讶,开心,困惑?大概是难以置信的惊喜。
只是这份惊喜没持续多久,就被丛致远打断了。
后者堵住他,问也不问就摊开手,叫他把信交出去。
杭敬承冷冷看着他,“别人送我的信。跟你有什么关系?”
然后丛致远再三强调那是陆敏给他的信,甚至背出了那封被撕掉名字的信的前几段。
“本来这东西我多的是,不用跟你要,但是怕你误会我的小同桌,知道吧。好了,现在不用担心了,放心地走吧。”丛致远甩甩信封,跟他挥手。
跳跃,从手指触到柔软枝条,到落地变成虚无,只有短短几个瞬间。
然后呢。
然后杭敬承转去京市读书,高考后出国。在y国读书的某一天,再次听到陆敏的消息,是跟丛致远一起的。
他俩谈恋爱了,哎,好像都是你高中同学来着?透露消息的朋友问。
他说是。
是高中同学。
只是他的高中同学。
/
陆敏站他身前,轻声嗯了一下,尾音上扬,等待他的下文。
她其实有点摸不着头脑,以他的性格,不应该在意区区一个前男友。
可是今天又发生什么了呢?好像没有了。
杭敬承垂着眼睛,头顶的白色灯光将眼睫丝丝映在眼睑下,遮住眸中情绪。
“我的信呢。”
“什么信?”陆敏问。
杭敬承:“本来该给我的那封信。我转学离开的时候。”
陆敏完全没有想到他会提起信的事。
她写过的信不多,与他有关的是十年前那封。
心脏某处好似被手指深深捺下去,紧而胀痛。
眼前发昏,她后退一步。
杭敬承没有用力,被她挣脱开,轻轻抬眸,不解地看着她。
陆敏转身去找遥控器打开电视机。
几步远的距离,她走得有些艰难,忽然意识到他说的是‘本来该给我的那封信’。
怎么会这么问。
杭敬承思考片刻,起身拾起搭在椅背上的外套,从里面摸出什么东西。
走到她身前,摊开掌心。
一个加菲猫模样的
陆敏回神,“调音器吗?”
他点头,往她身前送了送,“给你的。”
“谢谢。”她小心地用指尖拿起来。
“试试?”
陆敏犹豫一瞬,还是答应。
走进书房,在角落找到斜靠在墙上的琴包,放平,取出里面的吉他。
陆敏蹲着讲调音器装上去,按下开关,显示屏亮起。
最近一段时间没有摸过吉他,她抱着吉他回到书桌前,拖动椅子,坐下。
前阵子经常下雨,音果然不准了,她拧动旋钮紧琴弦。
杭敬承抽椅子在旁边坐下。
陆敏低头试音高,手指拨动,“我那时候不是给了你么怎么突然提起这个?”
杭敬承手肘支在工作台上,侧身托着腮看她,“突然想起来了。”
紧绷的琴弦划过指尖,剐蹭出痛感,陆敏说:“我那时候把信给你了呀。”
而且你没有回复。
“那封又不是给我的。”杭敬承听起来很郁闷,“我想知道你给我写的是什么。”
陆敏抬头。
疑惑地看着他。
“我送错了?”
不可能。
因为她从头到尾只写过一封信。
杭敬承点头,“被丛致远要回去了。”
“被丛致远要回去了?”陆敏再次震惊。
瞳孔里的光点微微晃动,表情依旧趋近于无。
她这张脸太会骗人了。
杭敬承试图捕捉她异样的情绪。
“所以我的信呢?”
“我、”陆敏心里还乱做一团。
她从来不知道丛致远把信要回去的事,后者也从来没跟她提过。
陆敏问:“他直接跟你要走了?所以那封信你读了吗?”
杭敬承:“读了两段。”
然后就被要走了。
陆敏盯着加菲猫无忧无虑的笑脸,心口五味翻滚。
她其实一直认定是因为自己太糟糕,所以他连一个字都不愿意回复,哪怕是在社交网络上说一句我不喜欢你呢。都没有。
后来才学会安慰自己,说那是因为他不想伤害她。可是她那封信写得含蓄,甚至可以只当是正常同学间表达一些心事。他那样的人,如果不是讨厌她,怎么会不回复呢。
年少时酸痛煎心回忆背后耽误十年的真相,竟然是这样吗。
她给他的信,被丛致远要走,丛致远还让他以为那封信并非送给他的,以至于他从来就不知道自己的心意。
那么她因为情书的事所受的自尊心的煎熬、旁人审视轻蔑的目光与得不到回应所受的打击和自卑,全都只是一场空。
眼前的人似乎非常近,又非常远。
十七岁的少年跟她说过的为数不多的几句话仿佛都在耳边。
轰然作响。
小心。
今天要收吗?
谢谢。
陆敏,老师叫你
送我的?
谢谢。我会好好看的。
再见。
“你的信”陆敏用指腹按住琴弦,指缘泛白,“如果我那时没有送错,你会好好回复吗?”
杭敬承静静看着她清澈柔钝的眼睛。
沉默。
然后点头。
迟到十年的答案让她鼻尖酸涩。
所以并不是她那时候太糟糕,对吧。
对啊,他骨子里教养不会让他糟践别人的心意的。
就算是拒绝,也会回复吧。
陆敏忽觉释然。
这些年纠结在心里的一大堆死结,解开了一半。
要告诉他真相吗。
好像有点丢脸。
她将调音器放在桌面上当摆件,抱着吉他回到琴包旁边,蹲下,“送你的那封,我就放起来了,没送出去,然后搬家的时候,好像弄丢了其实也没写什么,就是祝你以后一路顺风之类的。”
杭敬承抱臂,“为什么他有我没有,就因为他是你同桌,我跟你不熟,还是因为你喜”
后半程自动消音。
其实后面陆敏给他递“情书”的事在班级里传开,他曾有耳闻。敏感如她,那段时间应该很难捱。
所以他之前从不主动去提这件事。
杭敬承噤声,看着她小小的背影。
所以他一直以为她喜欢丛致远吗?
陆敏唰地抬头,“我没有。没有。”
越是紧张,越是面无表情。
怕她缩回自己的壳,杭敬承暗自斟酌用词,“我是说你们关系比一般人好一点。”
当时班主任安排座位,基本是男生跟男生坐一起,女生跟女生坐一起。陆敏当年基本不跟男生说话,班主任偏偏给她安排了个男同桌。
陆敏觉察这问法的委婉谨慎。
她起身走回来,将试卷拿出来,在笔筒里挑红笔,“我们,就是普通同学关系。他没多久也转走了,那段时间就没了联系。谈恋爱是后来的事。分手之后好久没联系过,不知道为什么忽然来找我。”
她试图解释清楚。
杭敬承若有所思地点头,“所以那封信真的是情书?”
“呃”陆敏没有否认,掀开笔盖,低头批改试卷。
杭敬承便不再追问。
“我这人一点不大度,见不得你跟他见面。”他是一点也不想讲理。
杭敬承从来不觉得自己有多高尚,是个人就有自私无赖的一面,绅士品格见鬼去吧。
他就是占有欲的化身。
陆敏的笔尖在答案纸上洇出一小团墨痕。
所以他是在乎的吧。
不管是过去还是现在,她都不只是可有可无的记不住名字的人。
陆敏晕晕乎乎地想。
即便暗恋失败。她还是有希望的吧。
批改完几道大题,需要将这几张卷子完全翻过去,陆敏抬高胳膊,卷子遮住半张脸。
杭敬承侧靠在一旁工作台前,将胳膊撑在桌面上,定定地看着她。
衬衫挽至手肘,青筋自手背蜿蜒下,直至搭落一侧的指节,落在阴影里,劲瘦清寂。
她递了个疑惑的眼神过去。
杭敬承抬手,并指掸了下卷子,哗啦一声,“陆老师。”
陆敏:“嗯?”
放下卷子。
“你不对劲。”杭敬承说,“一般来说,这个时候我们该划清界限了。”
陆敏握笔的手一顿,白纸上多出一道红痕。
小心地转头看他。
杭敬承懒散地半睐,显得松弛聊赖,然而深黑色眼底里蛰伏着试探,锐利干脆。
所以,我可以更过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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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下午,考完地理,这场持续了三天的期末考试结束。
陆敏跟办公室另一个老师交接好试卷后,将需要自己核算分数的几沓卷子塞回包里,出了办公楼,朝校门口走去。
“陆老师。”
脆甜的女孩子的声音在身后响起,陆敏身边多了个人,是那个叫何芮汀的女孩。
“老师今晚有空吗?”
陆敏攥紧手里的帆布包,拉响心中警戒,她摇头。
何芮汀说:“但是我想请你吃饭。今晚不行的话,明天好不好?我快出国了,以后就没机会了。”
考试结束有一阵子了,大部分学生都放假回家,校园里冷冷清清。
陆敏快步:“同学,你该请自己的老师。”
何芮汀亦步亦趋,“我知道,但是也要单独请你嘛上次那个纸条,是你留的,对吧?我见过你的笔迹。”
上次她被陈书屹冷言冷语伤到,偷偷躲到学校的废楼后面emo,中途还注意到陆敏路过,起身后在路上发现一张便签。
[不求而得,往往求而不得的]*
陆敏摇头,“我不知道什么纸条。”
“我认识你的字。”何芮汀直言直语。
陆敏疑惑。
何芮汀解释:“我在新班主任那里看到你的教案了。”
陆敏松了口气,依旧摇头,“你认错了。”
她拐弯,试图跟何芮汀分道扬镳。
何芮汀亦步亦趋,“我知道就是你。你的什么课还获奖了来着,二等奖,好厉害,陆老师。”企图套近乎。
上陆敏上次地公开课获了二等奖。
但她心里没什么波澜,因为真的在考虑要不要辞职。
“同学。”陆敏停下脚步,“我家人在外面等我,没要紧事的话我就先走了。”
何芮汀跳到她身前,张开手臂,“有要紧事!”
朝她身后喊:”舅舅你快点!”
陆敏一愣,回头。
丛致远从某个花坛后面走出来,用手背蹭了蹭鼻尖,“咳咳咳。”
陆敏拧眉,看向门卫处。
“我舅舅来给我开家长会的。”何芮汀怕她误会,赶紧解释。
何芮汀企图撒娇,“老师,我舅舅本来该回西城了,今天为了见你才没走,去跟我们吃顿饭吧,就一顿。”
陆敏意外这两个人居然是舅甥关系,那么小姑娘应该是知道她跟丛致远的过去。
她觉得没什么好遮掩的,索性一次性说清楚:“丛致远,你是在求复合吗?”
丛致远尽管知道她的脾气,还是被她的直白震了一下。
眼神有点飘忽,抬手抓头发。
“舅舅,大方一点!”何芮汀偷偷招手。
奈何丛致远别别扭扭,磨蹭半天走过来,不情不愿地点头。
“还挺,想你的。”
何芮汀直球:“舅舅说当年分手都是因为你不喜欢他。但是他超喜欢你的。从高中开始就喜欢你。”
丛致远清瘦高挑的身材,少年气长相,左右看了看,耳朵有点红,掀起卫衣帽子给自己戴上。
陆敏一时失语。
高中时开始就喜欢她这事,她以前可一点都不知道。
但如果是丛致远的话,并不奇怪。
当初她在读大二,他去历大见朋友,两个人重逢,阴差阳错见了几次面,大三时他突然提出交往试试。
陆敏以为自己到了年纪,应该尝试恋爱关系,于是答应。她那会儿其实有考虑到结婚生子一类的问题,以为人生可以按部就班地过下去。
但丛致远给了她许多意外,比如他的家境其实很富有,所以可以为了一碗粥跨越半个地球,比如他本人虽然高中时看起来很乖巧,其实很爱玩,日常就是吃吃喝喝,再比如他偏爱的其实是纤瘦的女孩,她那两年暴瘦。
然而还是走不下去。他没办法放弃半夜两点被摇去酒吧玩乐的生活,她也忍不了凌晨四点被打电话叫去接他。
至于她喜不喜欢他,她只能说,付出过真心,问心无愧。
“但是我们已经不可能了。”陆敏看向校门口,重新迈开脚步。
一大一小两个人立即跟上来。
丛致远很难理解:“为什么?”
他明明都这么坦诚了。
“因为我现在确实不喜欢你了,而且已经结婚了。”
何芮汀啧声。
丛致远前几年谈了个小女朋友一直念念不忘,她早就想知道是何方神圣了,碰巧这次被丛致远拉来救场,没想到陆老师下手这么干净利落。
何芮汀眼里多了几分怜悯。
丛致远脸色难看,不相信这件事,“你少来,昨天给花生束腰就是骗我的,我本来都准备好投资了。”
陆敏不想多做解释,只说:“那封信,我想你应该道歉。”
“什么信?”丛致远闷声。
“不会是”他猛地抬头,大步追上她,“你知道了?”
“不是,你是怎么知道的?本来也不该给他啊你跟我吃顿饭,我就跟你道歉。”丛致远一步步退让。
陆敏却停下来,朝某个方向看过去,神色从冷淡变成温柔。
他以为自己眼花了。
“陆敏——”丛致远心下一沉,下意识想要抓住她的手臂。
陆敏躲开他朝门外跑去。
丛致远不耐烦地抬眼,看清那人后瞳孔一颤。
“杭敬承?”
杭敬承单手抄兜站在门口,视线温柔地从陆敏身上滑过,然后扫视过来,变得凛冽。
丛致远沉了口气,走过去。
身前身材高挑劲瘦的男人,长相清冷利落,衬衫半挽,衬衫西裤裁剪精良,熨帖干练。
薄冷的眼睛懒散垂下,视线慢悠悠从下往上滑上,毫不遮掩地打量他。
明明只差一岁。他在他面前几乎有种压制性气场。
“好久不见?”杭敬承轻描淡写,尾音上扬。
丛致远好歹见识过大场面,双手插兜,不落下风,“老同学好久不见。找陆老师有事?下次吧,今天晚上她要跟我去吃饭。”
“哦?”杭敬承挑眉,回头问陆敏,“你今晚不回家吃了?”
作者有话说:
杭老板当年确实有吃这对同桌的醋。
而且他属于太自信那种,总说那段时间没有什么,喜欢过也放下过云云,其实并不是。那段初(暗)恋对他的影响要比他以为的深刻。(后话)
然后,今天准时!超肥!
*不求而得的,往往求而不得——三岛由纪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