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迹 作品

50-60

    第 51 章

    陆敏想也没想, 抬头说:“回家。”

    这话说得很自然,熟稔于心再正常不过似的。

    丛致远觉得这场面很不对劲,浑身血液直往脑门冲, 有点站不稳。

    “陆敏?”

    陆敏说:“我说过我已经结婚了。”

    合着那句话是真的?

    丛致远脑袋嗡嗡响。

    “走吧?”杭敬承问陆敏。

    陆敏点头。

    “不是, 你先别走,什么时候结婚的?”丛致远感觉自己活在梦里,“真结婚了?你才来这边多久?”

    他急求一个解释,箭步上前。

    陆敏下意识向左一小步,让杭敬承遮住自己,然后小心谨慎地探出脑袋看丛致远。

    杭敬承支开手挡住丛致远的去路, 笑吟吟说:“你管那么多呢。”

    他懒得掀眼皮,多少带了些漫不经心。

    在丛致远看来这就是轻蔑。

    “不是, 你, 你算什么!”他额上青筋微突, 眼眶渐渐充满红血丝。

    杭敬承回头看了眼陆敏,然后笑。

    丛致远受不了, 眼瞧着要扑上来, 何芮汀在身后拼命拉住他, 小声喊:“舅舅, 咱们走吧。你没希望了。”

    丛致远大惊, 难以置信地回头问亲侄女,“你哪边的?”

    “我不是我只是”何芮汀支支吾吾。

    杭敬承刚才就注意到小姑娘总是偷瞄自己, 心里大概有数, 嘱咐道:“小同学,麻烦你看好你舅舅, 不要让他再来骚扰陆老师。”

    何芮汀得令:“好的杭老板。”

    己方队友叛变, 丛致远恨不得把眼珠子瞪出来, 见杭敬承和陆敏转身要走,还想跟上去,何芮汀干脆整个人挂他胳膊上,“现在送我回家,我要回家,我要放假。”

    学校门前的绿灯亮起,杭敬承和陆敏站在斑马线前,准备过马路,前者忽然挥了挥手,没有回头。

    丛致远忽然想起句话。

    好了,现在不用担心了,放心地走吧。

    那会儿他捏着陆敏的信,心有余悸地舒了口气,转身离开。

    你走你的阳关道,她过她的独木桥。

    然而十年后,他们还是在一起了。

    丛致远怔愣,没去管挂在自己身上不撒手的侄女,远远看向那道背影,蓝色的长裙,披肩柔顺落下,裙摆摇曳生姿。

    其实他一直看不懂陆敏。

    他只知道,自己的名字,好像从来没有在她心间停留过。

    /

    “你认识何芮汀吗?”过了红绿灯,陆敏问杭敬承。

    “谁?”杭敬承疑惑,顺便接过她手里的帆布包,掂了掂,“是什么。”

    “包里是试卷,要赶紧批改出来的。我说的是刚才那个女学生。”

    “哦。不认识。”杭敬承说。

    陆敏意外。

    杭敬承解释:“真不认识。但她好像认识我,可能在哪见过。”

    学校前面是条美食街,这个时间人来人往,很热闹。

    每个摊位上都挂着盏小灯,热腾腾的白雾四散开来,整条街都泛着鲜甜咸香。

    漫步穿行在人潮里,陆敏猜测,“可能是粉丝吧。”

    杭敬承在她旁边,走得不紧不慢,“电影粉丝么也许吧。我应该还没那么大知名度。”

    毕竟制片人是幕后职业,圈外大众很少有人了解。

    “我记得你偶尔会接受采访说一些场面话。”陆敏说。

    他之前还凭借长相出过圈,在某部电影的宣传期。

    杭敬承偏头,低垂眼眸看她,“挣钱么,不丢人。”

    陆敏用力点头。

    深以为然。

    她忽然往他身侧靠了靠。

    有小年轻打闹着路过,横冲直撞,陆敏从刚才过马路时就走在外侧,身侧人来人往,她朝杭敬承那一侧挪半步,顺便撑开手臂护在他身后。

    几乎是下意识的动作。她自己都没注意到。

    杭敬承睫毛翳住眼眸,看不清神色,只是紧绷冷硬的下颌线忽然柔和下来。

    他牵住手腕将她带到里侧。

    陆敏不明白他为什么忽然换位置,她刚好想到另一个问题。

    “你什么时候过来的?”

    杭敬承说:“接你么,有一阵子了。”

    陆敏讶异:“所以全都看到了吗?”

    从丛致远忽然冒出来,到最后离开学校。

    杭敬承点头默认。

    其实今天有些班级在单独开家长会,他如果想进,是进得去的。

    但他没有。

    虽然昨天说了那样的话。

    他还是将整件事交给她自己处理。

    尊重她的所有想法。

    陆敏抿唇,抬头看着他,“我跟他说清楚了,以后应该不会再见了。”

    杭敬承知道这个时候应该说没关系这是你自己的事。但实际上他想的是做得很棒就应该这样:)

    憋笑。

    抑制上扬的唇角。

    陆敏没注意到杭敬承的异样。她看到街角新开了一家奶茶店,玻璃门上贴着告示,似乎在招工。

    “想喝?”杭敬承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

    “好像在招聘”陆敏背着手靠近敞开的玻璃门。

    借着店里的灯光,A4纸透亮。

    暑假兼职:18—32岁,中专/高中及以上学历,每周可工作30小时以上。

    薪资福利:时薪15—18元。

    联系方式:刘小姐 177xxxxxxxx

    这个条件,看起来还可以。

    “你喝什么?”杭敬承从店内敲门。

    “喔。”陆敏从门后绕出来,看了眼菜单,“就椰汁吧。”

    便宜且好喝。

    杭敬承跟店员说:“椰汁,常温,不要加冰。”

    说罢扯开店门口的两把椅子,“坐这等一会儿,才开始做。”

    陆敏坐下,试探性打量店内。

    这是看起来只有七八平米的小店,装修简练,看招牌也不像连锁店,两个店员正在操作台前忙碌。

    她收回目光,发现杭敬承正若有所思看着自己。

    “我在想要不要暑假来兼职。”

    之前联系的那个便利店,不招短期工,她想这附近商圈吸引年轻人,应该会有,果然看到这家奶茶店。

    “嗯,你想的话,可以来试试。”杭敬承翘起二郎腿,靠椅背上放松地坐着。

    陆敏犹豫片刻,还是试探性问:“花那么多年读书,考上大学,毕业后再去从事不需要专业技能的行业,会不会很没用?”

    杭敬承看她一眼,然后摇头。

    她立即点头,“我也觉得。”

    随后小声说:“不是每个人都要从事学术活动或者技术性职业的。学校里传授的知识也不是为了让一些职业高人一等。挣钱嘛,不丢人。”

    这些碎碎念仿佛在给自己加油打气。

    杭敬承听着,唇角勾起。

    “你大学学的什么?影视相关的行业吗?”陆敏转头又问。

    杭敬承眼梢弯起,笑说:“我怎么记得你以前跟我基本没话呢。”

    那时候一天的话超不过十句。

    陆敏说:“我社恐。”

    说罢心虚地看着他。

    社恐,但是张口就来。

    杭敬承笑,但不打算戳破,怕她兀自尴尬。

    “我大学在一没什么名气的大学学法律。不过没拿毕业证。”

    陆敏意外,“欸,但是你高考成绩很好”

    杭敬承抓住别的信息,“你知道?”

    陆敏低头摆弄手指,“听同学说的。”

    虽然转学分别后断了联系,但是托他好人缘的福,直到高三,陆敏还是偶尔会听到他的消息。

    “哦。”杭敬承看向台阶底下人潮汹涌的街道,“专业家里安排的。我不喜欢,所以没读完就去搞电影了。”

    陆敏看着他清落冷寂的侧颜,思考片刻,说:“所以你家里人并不支持你现在的事业吗?”

    杭敬承说:“嗯。他们还是希望我走安排好的路。但是我已经出来了,做到现在这样。”

    就不可能回去了。

    “明天去做手术。”他收回视线,抬下颌指了下她的下巴。

    “嗯,明天上午。”陆敏用舌尖抵了下唇下那一小块囊肿,因为这段时间刻意不去咬,没有变得更大。

    杭敬承点头,“正好我是晚上的飞机。”

    “先生,您的饮料好了哦。”店员将两杯饮料推出来。

    杭敬承起身去拿,陆敏跟着起身,从他手里接过椰汁,顺便瞄了眼他的,好像是咖啡。

    此时天色已经暗下来了。

    “现在喝咖啡不会失眠吗?”下台阶的时候,她问。

    “职业习惯了。不碍事。”杭敬承说:“这两天组里在转移设备,接下来要去申城大学取景,大概两个月,你一个人在家注意安全。有事记得打电话。”

    最后几个重音强调。

    陆敏确实不爱打电话。通话记录常年被各种推销之类号码的占据。

    “喔。”她应声。

    没说好也没说不好。

    “中间要一直待在那边吗?”

    杭敬承一顿,“有空的话,尽量回来。我给你打电话接不到的话,记得回拨。”

    “喔。”她仿佛很敷衍,拎着椰汁,看向地面。

    两道影子,变长,又变短。

    陆敏将手背到身后,其实心里兀自希望着,时间可以慢一点,再慢一点。

    从明天开始,时间变得快一点。

    /

    次日上午,陆敏去医院做了个小手术,将下唇的囊肿割掉,缝了几针,下午杭敬承收拾行李飞去申城。

    陆敏目送他进入电梯下楼,在门口待了会儿,拿手机给奶茶店的老板打电话。

    经过一周试用期,陆敏成为这家店的正式员工。

    七月底。

    半下午。

    “欢迎光临。”陆敏扎着低马尾,戴了透明口罩,身上穿了条蓝色碎花围裙。

    两个学生模样的女孩在菜单面前小声交流了一阵,相继点单:

    “我要桂花酒酿奶茶,全糖,正常冰。”

    陆敏操作点单系统,“好的,桂花酒酿奶茶,全糖,正常冰对吗?”

    女孩点头,拿手机付款。

    另一个女孩要纠结一些,“我要太妃糖,不,也要桂花米酿、酒酿吧”

    陆敏耐心等她说完,点头,“需要什么甜度和温度呢?”

    女孩抓了抓头发,笑得局促,“常温吧。全糖会不会有点太甜”

    陆敏说:“平时不喜欢甜食的话,可以试试五分糖。”

    “那就五分糖。谢谢你。”女孩羞涩地笑。

    陆敏确认:“好的,桂花酒酿,五分糖,常温,对吗?”

    女孩用力点头,跟同伴找位置坐下。

    陆敏取出两个空杯,将标签贴上去。然后拿起身边同事做好的外卖奶茶,用消毒布清洁杯身杯底,摇匀,核对订单,最后跟习惯一起放到袋子里,等外卖员来取。

    不多时,两个女孩拎着奶茶出门,来交接的同事匆匆推开门,“不好意思啊陆敏,我路上没带头盔被交警扣下了,下回多替你做一个点。”

    店里排了三班,陆敏平时上十点到下午五点的这一班,今天拖到接近六点。

    “没关系。”陆敏正擦柜台,抬头看她一眼,“以后记得戴头盔。”

    “嘿嘿好的,我去换件衣服,稍等五分钟。”

    新同事换了衣服出来,陆敏脱掉围裙,收拾自己挂在墙后的包。

    从里间出来,正好碰到有客人拎着蛋糕进来点奶茶。

    陆敏多瞥了一眼,打开手机日历。

    还有不到两周就到杭敬承生日了。

    她将挎包挽到手肘,双手点开手机银行。

    看到数字,她犹豫片刻,考虑最近有没有需要钱的地方。

    好像没有了。家里不欠债,她不需要付房租,也没有额外的支出。

    那么拿出一部分余额给他准备礼物,是可以的吧。

    陆敏心情颇愉悦,推开玻璃门。

    一抬眼就被天边的景象震撼到——

    近黄昏,暮色遥灿。

    太阳西沉,像一枚燃烧的金币,金辉洒彻这个波光粼粼的世界。尽管高楼大厦钢铁巨兽林立,夕阳依旧以其自然法温柔了天地。

    陆敏试图用视觉记住此刻,又怕这场景悄然流逝,于是打开手机相机对准。

    看着取景框里的惊喜那个,忽就想起不久前,杭敬承来接她。

    暮色四合,就坐在她身旁的椅子上,夕阳的余晖映在身上,头发丝变成金色,眼睫眉毛也柔和下来。

    他懒洋洋靠着椅背,有一搭没一搭地跟她闲聊,说话时不爱清晰咬字,总显得低沉含混。然而从不叫人讨厌。

    陆敏回头看了眼店里,发觉没人注意自己,于是抽椅子坐下,点开微信里他的头像框。

    戳戳点点:在忙吗?

    好奇怪,删掉。

    今天拍到夕阳

    有点莫名其妙,删掉。

    寒暄之类的开头好难。

    陆敏纠结半天,干脆恢复以往风格,直接问:

    [月底回青城吗?]

    她盯对话框,直到屏幕顶端的时间从01变成05。

    杭敬承大概在忙,没有回复。

    剧组里事情应该很多吧。

    她在网上见过许多艺人在剧组里过生日之类的消息。

    有点担心。

    陆敏思忖片刻,将刚才的照片发出去。

    [最近青城的傍晚很漂亮]

    [你回来的话]

    [应该还可以看到]

    第一次给他发这种消息,等绿色对话框出现,陆敏才发觉自己的莽撞。

    长按消息,盯了片刻。

    她最终没按下撤回,按下锁屏键,将手机放进包里。

    回家的路上,沿途有小摊贩卖水果。

    陆敏家里只有一人一鸟,只挑了两颗毛桃,两颗油桃,一小串葡萄。

    付款时刚好来了视频通话。

    陆敏手忙脚乱接起,杭敬承那张骨相优越的脸出现在屏幕上,她抿唇:“喂?”

    “还在外面呢?”杭敬承似乎也在路上,镜头有点晃。

    陆敏说:“嗯。刚下班,今天拖了一会儿。”

    杭敬承向外看了一眼,低头看回屏幕,手指似乎滑动了界面,“最近青城的夕阳很漂亮,你回来的话”

    陆敏后知后觉发现他在念自己刚发的话,耳廓立时泛红。

    杭敬承:“应该可以看到。”

    说罢他忽然笑了。

    “那你给我看一眼。”

    陆敏乖乖举起手机,将屏幕翻转过去,对准街对面的夕阳。

    “确实很漂亮。”听筒传来他懒散含混的声音,夹杂细微的电流颗粒感。

    “但是敏敏。”

    “嗯?”她小声回应。

    杭敬承说:“其实你可以直接说。”

    “杭敬承我想你了。”

    作者有话说:

    你小子你小子你小子!!!

    (Btw为了不影响阅读体验,一些关于这本书的碎碎念以后都会放大眼仔,可以去那里找我丸~)

    第 52 章

    天边的火烧云缓慢移动, 夕阳一点点下沉。

    屏幕里的人垂眼看镜头,陆敏知道他看不到自己,然而脸上还是做不出任何表情, 倒是耳根到脸侧的白皙皮肤上笼罩可疑红晕。

    “姑娘, 你的水果。”身后水果摊的老板叫她。

    陆敏赶紧转身,镜头一阵乱晃,在金额栏输入10.2。

    屏幕里的人似乎也在跟身旁人说着什么,她松了口气。

    杭敬承看到的是半个水果摊和水泥地面,以及不知道是谁的来回走动的脚。

    无奈请求她:“要被晃晕了,镜头转过去呗。”

    陆敏拎着水果, 将镜头转回来,“我在买水果。”

    给他看自己买的桃子和葡萄。

    杭敬承注意到她没褪去粉色的耳垂, 心情愉悦, 问:“就买这么点儿?”

    陆敏:“怕放坏。而且每天都从这里经过, 很方便。你也在外面吗?”

    “嗯,昨晚收工晚, 今天开工也晚, 刚开完会, 现在准备去片场。”杭敬承转了下屏幕给她看那边的情况。

    大学校园现在没什么学生, 不远处有工人在忙忙碌碌架设备。

    “看到了。”陆敏说, 杭敬承于是将屏幕转回来。

    “最近很忙吗?”问完这句,觉得不妥, 她补充:“下个月不是过生日么。”

    “我生日?”杭敬承似乎愣了一下, “哦。是我生日。”

    对面有剧组工作人员跟杭敬承打招呼,后者微微颔首示意, 随后看回镜头, “前两天申城一直下雨, 拍不了,导致拍摄计划被打乱,现在工期有点赶。”

    说到这,他沉吟片刻,“我尽量回去。那几天好像有台风,这边开不了工。”

    陆敏本来在担心他说回不来,听到可以回来后松了口气,说:“好。”

    至于生日礼物,杭敬承表示自己不挑,并且愿意提供身高体重鞋码喜好之类的。

    不要太贵,懒得保养,但是要好看。

    陆敏觉得他很臭屁。

    挂掉视频,陆敏伸了个懒腰,看向家的方向。

    今天天气不错。

    温度刚好。

    景色宜人。

    忍不住唇角上扬。

    /

    八月初。

    因为是夏季最炎热的时候,奶茶店白天几乎没有客人,只剩下在线商城的点单。

    这天下班后气温还没降下来,陆敏不想从立马回家,留在店里蹭空调。

    她今天抱了自己笔记本过来,打开网页浏览某红书。

    搜索关键词:男士,生日礼物

    第一个关联词就是平价。

    但她想买个稍微贵重点的。

    上次杭敬承送她那手链好像是五位数。

    右下角微信消息跳动,是胡菲菲发来的消息。

    胡菲菲:[陆老师还在忙吗?]

    配图是一个小女孩吃瓜。

    这店离学校不远,胡菲菲前段时间来过,知道陆敏来兼职的事。

    陆敏回复下班了。

    胡菲菲:[来吃瓜]

    胡菲菲:[我今天回学校拿材料 结果你猜怎么着]

    胡菲菲:[听说高主任被调查了]

    胡菲菲:[估计饭碗不保]

    高主任被调查了?

    陆敏意外。

    高建平除了是教导主任,还兼学校党支部书记,出了名的人精,又相当会拍马屁的,据说‘后台很硬’。

    上次家长群里散播谣言的事,高建平原本答应立即查明,直到放暑假才不情不愿通知结果,就是罗茜做的,她在学校收集资料时不小心错填过小号,历城那边也有老师表示自己被罗茜找过,询问当时情况。

    这些都不难查,高建平拿到结果后再三试探陆敏,想让她给自己引荐‘贵人’。

    陆敏当时在忙期末考和辞职的事,没有理他。

    胡菲菲:[说是被家长举报贪污腐败,以权谋私,正好上头来查,算他倒霉]

    算学校幸运。

    这种人继续留在学校,只会欺软怕硬压榨老师,不会给学生带来一点好处。

    陆敏一边浏览网页,一边跟胡菲菲闲聊。

    胡菲菲:[陆老师,你真的打算辞职吗?]

    陆敏:[上学期期末时跟校长沟通过了校长同意了]

    胡菲菲发来哭哭表情包。

    胡菲菲:[不要啊 你走了我跟谁一起吃午饭呐]

    作为饭搭子,陆敏只能发一朵小花安慰她。

    胡菲菲:[那你找到新工作了吗?]

    陆敏:[还没,这两天在看招聘信息]

    奶茶店的工作只能做兼职,她还是需要一份更稳定的能糊口的工作。

    这几天在各种招聘网站上看到许多岗位。

    又聊了几句,胡菲菲有事不回复了,陆敏点了右上角的叉。

    “一杯柠檬气泡水,全糖,多冰。谢谢。”

    店里进来个小男生,陆敏只顾浏览网页,没注意,那男生却注意到她。

    “陆老师?”

    陆敏抬头,对上梁程惊讶的目光。

    “好巧啊,你来这里喝”梁程挠了挠头,显然没想过会在这里遇见她。

    话说到一半他注意到陆敏手边没有饮料,身上倒是有围裙,回头看了一眼,跟柜台后面的店员一样,“陆老师,你来这里打工吗?”

    陆敏点头承认,“假期兼职。”

    “我以为老师会趁假期出去旅游呢”梁程抿唇怯怯地笑,不知道是不是刚剧烈运动过,满头大汗。

    梁程父母强势,曾经在超市底下找过陆敏的事,但这个他本人性子一直文弱羞涩。

    陆敏原不想跟从前的学生多交流,但看他汗涔涔的模样,身后的又空调冷风直吹过来,很容易感冒。

    她回身打开挂在椅子背上的包,从里面拿出湿巾,抽出来几片递给他。

    梁程受宠若惊,“谢谢,谢谢老师。”

    他小心地将湿巾折起来擦汗,胡乱擦过后攥紧进掌心,神情期待地问她:“老师,如果下学期你还教我们的话,暑假的历史作业要收吗?”

    陆敏猜他已经将作业写完了,不然不会这么问。

    他历史单科的底子一向不错,如果不是家长控制欲太强,成绩起伏不会那么大。

    “这个要看你的新老师了。但是学进去的知识不会让你吃亏的。”陆敏说。

    梁程敏锐捕捉前一句,惊讶道:“老师你不带我们了吗?”

    陆敏抿唇不语。

    梁程低着头,抬眼瞄她的神情,半晌,小声说:“老师,你现在好像不怎么跟我们说话了。”

    之前陆敏上完课还会在班里多留一会儿,现在几乎讲完最后一句话,拎着包就走。

    加上她不做班主任,平时在家长群也不说话,除了上课时间,几乎没有她任何消息。

    陆敏只是扭头看着自己的电脑屏幕,表情平静,长睫遮住眼眸。

    梁程悄悄攥紧掌心,“但是那件事情,我知道不是老师的错,嗯,在出公告之前,就相信不是老师的错”

    “就是你们班主任说的?他妈的,什么老师”一个满脸横肉的中年男人推门进来,短袖衣摆撩起来散热,露出滚圆肚子。

    “我看闺女的抑郁症就是她搞出来的,什么家访家访的,还不是为了变相收钱,她们肯定是跟医院串通好了。厕所在哪?厕所都没有什么破店。”中年男人临走时不忘在店门口啐一口。

    当初梁程父母就是怀疑陆敏想乱收费。

    小插曲让陆敏和梁程都非常尴尬,躲开对方的视线,看向别处。

    “那个,那个家长他,肯定是误会了”梁程揪自己手指。

    陆敏不想因为这件事让他难堪,点头。

    “我,我,那个,他们,那个”梁程憋得脸红,垂下脑袋,小声嗫嚅:“我还是希望老师你能继续教我们。”

    陆敏看着浏览器上收藏的招聘网站,手指微动,没有给他答复。

    /

    申城,某酒店。

    身材清瘦,穿了一身桃红柳绿的男孩翘着二郎腿躺沙发上,胳膊垂在一侧,两指揪绿植叶子,他仰面朝天,薄薄的单眼皮耷拉着,百般聊赖。

    “哥。我到这一个小时了,你那电话还没打完?是头牛也饿死了。”

    杭敬承刚挂了电话,从落地窗前回头,眼皮掀也没掀,“我谢谢你的关心。”

    杭维伊撑胳膊坐起来,咧嘴笑,带着少年人的俊朗气,“不客气。现在出发?”

    杭敬承摆了下手,“你先去。我这边还没沟通完。”

    杭维伊不动身,“不是吧哥,我专门来看你,连顿饭你都不陪?”

    “所以少爷逃掉补课来这里,到底有何贵干?”杭敬承款步走过来,在沙发另一侧坐下,仍旧在滑手机翻消息。

    “当然有正事。”杭维伊坐直身子,盘腿对着他,“爸说让你回家。”

    此回家非彼回家。

    杭敬承扭头,撩起清冷眼皮看他,“这回是什么条件?”

    杭维伊不想跟他哥对着干,放软语气,“不是马上,等你弄完手头的项目。妈说让你进姑父那边的公司,表哥不是去做海外了嘛,手底下空出来的位置,想让你去。”

    上次还是想叫他重拾国际商法那边的事。

    杭敬承视线扫了一圈,落回自己的手机屏幕,刚巧变暗,两秒后熄屏。

    屏幕倒映他晦暗不明的脸。

    “可我只想做电影,对酒店生意没兴趣也没能力,到时候搞砸哦杭天磊巴不得我搞砸。”杭敬承向后靠住沙发,揉了揉眉心。

    杭家需要一个有能力,但是能力不足以支撑野心的那种帮手。

    杭维伊摊手:“但是你不用像现在这么累啊。挣的钱也会比现在多。”

    杭敬承有时候会想痛扁一些天真无邪的脸。

    按开手机,低垂视线,语气混不吝,“理解你作为被当做继承人培养,不太理解工具人的心情,但这是我的地盘,劝你谨言慎行。”

    杭维伊讪讪。

    有些事不是他能决定的。

    又觉得不甘心。

    虽然他也觉得父母做法过分,但是从实际利益出发,他不觉得哥哥走家里安排的路会被亏欠。

    手机震动。

    杭敬承来了电话,起身去接。

    “喂?所以那几台机器不能延期么无论如何没可能的意思?你发邮箱。”

    挂掉电话,杭敬承回身,乌目沉沉。

    剧组里几台拍摄设备是租来的,因为前两天工期延误需要续租,这种事一般好商量,但这次对方很干脆地拒绝了。

    杭维伊从茶几上拿了个橙子,往上一抛,伸手接住,“哥,你们拍戏怎么全是意外。”

    他将垃圾桶勾过来,剥橙子,“所以姜还是老的辣,二姑直接不让你跟那个庄小绵见面。”

    庄家涉足娱乐行业,有意让小女儿跟杭家接触,老爷子在杭家这一辈的年轻人里最看好杭敬承,但这事当时被杭天晴拦下了。

    剧组常态就是出现意外,再周密的计划都免不了。从立项到最终的宣发分红阶段,作为制片人要批复、签字成百上千份文件,其间就是各种源源不断的突发状况。

    做生意最重要的是人脉,做电影本质也是生意,要的就是逢山开路遇水搭桥。至于婚姻这种捆绑关系,从古至今都是人脉交换的不二法门。杭天晴那么做就是断杭敬承一条路。

    杭敬承心说你小子看的倒是明白。

    掀开电脑,打开邮件箱,拖动滚轮。

    这家公司法人里有个名字很眼熟。

    他半阖眸,眼底闪过黯色。

    没记错的话,这人家里是做餐饮生意的,在家里没什么话语权,所以很讨好陈和。

    陈和爽快地承认了这点。

    杭维伊捱不住,下楼吃晚饭,杭敬承一人站在套房落地窗前。

    窗外是鳞次栉比的高楼,夜间灯火通明,霓虹闪烁,车灯璀璨涌动。

    夜风撩起厚重的灰色窗帘,瘦削高挑的身影就显得孤寂,单薄,如绝云端。

    电话另一端说:“这事倒也不是我授意,但吴家那个就是这么做了,你说怎么办。”

    杭敬承心里有数,也就不再纠结是谁在给自己使绊子,嗓音冷清,带了点随意,“不怎么办。他自己选的路自己一路走好。”

    对面陈和明显一顿。

    挂电话前,陈和意味深长地说:

    “吴家那小子可是挤破了头都想分家里那杯羹,敬承。”

    杭敬承眸色一凛,挂断电话。

    苏浩进来送需要签字的文件,顺便问他设备的事。

    “抓紧工期。”杭敬承点开天气,下滑到接下来一周的天气

    苏浩问:“那承哥你后天回青城的机票先取消一下?”

    /

    接到杭敬承电话时,陆敏正在纠结要不要递交辞职信和学校的文件。

    把这个交上去,她的教学生涯就可以结束了。

    “啊不回来了吗。”陆敏坐在沙发上,蜷了下按在文件上的手指。

    “我把礼物寄给你?”

    距离他生日只剩一天时间,她本来预备好做什么菜了,幸好还没买材料。

    嘴唇抿成一条平直的线。

    “不用,等月中也许有时间回去,最不济下月初也能结束拍摄。”杭敬承说:“到时候补一个吧。”

    他对过生日这事没什么执念。

    “哦,好。那你在剧组过吧。”陆敏平淡道。

    杭敬承听不得这语气,“看那天忙不忙。忙起来就顾不上了,说不定要熬几个大夜。最近什么事都不顺,昨天还被米菠萝*砸头了”

    越说越委屈。

    陆敏紧张:“受伤了吗?”

    杭敬承:“没。暂时没。还没去医院检查。”

    陆敏:“那你一定抽空去查一下呀。”

    关乎身体健康的事怎么能轻视。

    然后杭敬承似乎低笑一声,远隔千里,低哑嗓音像羽毛一样在她耳朵尖轻轻搔了一下。

    “你骗我的?”陆敏警觉。

    “也不是。”进组一个多月,他确实整个人带着疲倦,似忽在抽烟,她几乎可以想象明亮的橙花在他唇边绽放,只一瞬,随后只剩凛凛冷气。

    “我过生日本来不讲究的,倒是被你勾的到时候打电话给我唱首生日快乐歌?听到没,当个事儿。”

    “喔。”她还在纠结他诓她的事,随意应着。

    用一根手指的指尖去抠二九笼子上那个小夹子,执拗地要那只能两指捏开的小夹子妥协。

    杭敬承偏要问她:“喔是什么意思,答不答应?”

    她偏不答应。

    半晌,没得到她回应,他也没说话。

    听筒偶尔一阵细微的电流声。

    陆敏觉得心里发涩,像摔掉滚珠的笔尖,涩钝地划过纸面,留下粗细不平断断续续的线。

    听筒里,杭敬承叹了口气,“敏敏,你过来吧。我累,想见你。”

    作者有话说:

    来迟,谢罪。

    但是求收藏新预收,《先婚后爱》(对没想好名字)梗就是陌生人的慢热先婚后爱。(求求了给个收藏吧)

    *杭老板没撒谎,被砸头了。但米菠萝是剧组用的泡沫反光板。

    第 53 章

    “请两天假去申城玩啊?行, 你去吧。”奶茶店老板爽快地答应了陆敏的请求,“正好这两天店里不忙。”

    陆敏道谢,挂掉电话, 着手收拾行李。

    她很少出远门, 也没什么旅游经历,更因为恐飞从来没坐过飞机,准备这一趟旅程对她来说更像一项未知的挑战。

    杭敬承给她订了机票,考虑到二九不能一鸟在家,叫她准备好防疫证明,他找人办了托运。

    从提出叫她过去, 到她踏上飞机,前后不过二十小时。

    像做梦一样。

    青城国际机场很大, 从值机台到登机口要做摆渡车的那种大, 陆敏几乎茫然, 好在杭敬承提前安排了个姐姐来接她,带她取登机牌、办托运、过安检。

    到了起飞这一刻, 飞机颠簸, 整个人好像被座椅推着, 心跳鼓噪, 耳朵也很疼, 陆敏不敢看窗外,只紧盯着自己的裙摆, 手指攥紧安全带, 勒出一道白色痕迹。

    然而心里的期待,大过恐惧。

    两小时的行程很快结束。

    下飞机时陆敏站起身在座位上等了许久, 终于排队下来, 身前还有同一航班的乘客, 她慢慢走着,抿着嘴巴,眼睛里穿过人潮,亦步亦趋地模仿着。

    中途差点跟人去了厕所,她看到头顶指示牌,脚步一顿,赶紧拐弯。

    折腾了一小会儿,还算顺利地领到行李和二九,继续跟着指示找出口。

    申城这个机场比青城还要大,陆敏背着琴包,一手拽行李箱,一手拎着二九,走走停停,腿一步比一步沉。

    路上有人似乎好奇外带包里的二九,时不时将目光投向她,她耷拉脑袋,闷头往前走。

    视线范围内出现好多双鞋,从身旁匆匆走过。

    不知道是不是幻觉,听见谁叫了自己一声。她抬头看了看,没找到人,低头继续朝前走。

    杭敬承无奈,伸手将人拦腰截下,“哎哎。往哪儿走?”

    “唔。”陆敏小小地惊呼一声,茫然抬头,看清身前的人后尴尬地蜷了下手指。

    “我没看到你。”

    杭敬承上下打量她一圈,挑眉,接过她手里二九和行李箱,又取下琴包,“闷头走当然看不到,我又不长在地里。吉他也带过来了?”

    “嗯。”她点头。

    杭敬承:“走吧,车在底下。”

    她亦步亦趋,乖乖跟上。

    到了停车场,很快找到车,苏浩在驾驶座等着,下车热情地跟陆敏打招呼,帮忙搬行李。

    杭敬承拉开后排车门,叫陆敏上去,随后绕到另一边,躬身上车。

    “嫂子这次来申城玩几天?”苏浩系安全带。

    陆敏回答说:“两天。”

    “哦,不多待几天吗?申城有很多值得去的地方,比如申城大学旁边那条街”

    “因为还有工作。”

    “哦。”苏浩用手背蹭了下鼻子,瞥一眼内视镜。

    陆敏无心让他局促,只是平时跟不熟的人说话,就是这个风格。

    “路上累不累?”杭敬承问。

    陆敏犹豫片刻,说:“还好。”

    “到酒店休息休息。”

    “嗯。”

    这句话出口后,是长达两分钟的沉默。

    实际上陆敏在飞机上幻想过数次重逢后的画面,然而真到了这一刻,似乎是因为近一个月没见,或者是因为旁边有第三个人,她跟他像初次见面的陌生人似的。

    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尴尬。

    苏浩似乎也觉察到这份尴尬,打开车载音响,放了首歌。

    杭敬承提了提裤脚,换了个舒服的坐姿,视线从内视镜滑到身侧的女人,陆敏习惯靠在车窗上往外看,这次大概是新环境拘谨,没有靠上去,嘴巴抿起来又松开,浅绛色的唇水色润泽。

    眼睫微动,眼底就多了份柔软。

    汽车似乎上了高架,下午四点,路灯没有亮起,入目皆是高楼大厦。台风转向,没有过境,但带来一阵降雨,细雨迷蒙。

    是适合睡懒觉的好天气。

    陆敏将十指扣到一起,收回视线,偷偷看向内视镜。

    杭敬承今天穿了条烟灰色衬衫,不知道什么时候把二九抱怀里了,袖口扣着扣子,熨帖板正,腕骨清落。

    好久没见的人,还是原来的模样,她却有点不知道怎么跟他交流了。

    他伸手臂,拦腰将她勾到座位中间。

    陆敏没防备,整个人歪过去,下意识用手臂撑住座椅,心脏剧烈跳动几下,杭敬承垂眼看她,竖起食指放到嘴边,对她摇了摇头,抬下颌指向驾驶座,示意她不要说话。

    前排可能会听到。

    而在第三个人听得到的情况下闲聊又会很尴尬。

    陆敏垂着眼睛,睫毛颤了颤,自觉收回手臂搭到腿上,杭敬承揽着她的腰将她搂到中间偏自己这一侧。

    “只请了两天假?”他抬手捺着她耳侧,将她拢到自己肩头。

    离得太近,杭敬承的声音几乎响在她耳边,又很轻,不像从听筒里传出来,气声直接传到耳朵里,让陆敏心尖一颤。

    她稍稍挪开一段距离,“店里离不开”

    “什么?”杭敬承似乎听不清,疑惑。

    “店里”

    “嗯?”

    好吧。

    她手指揪着自己的裙摆,靠到他肩头,小小声:“店里离不开人,我走了跟我同一个位置的女生就要加班,请太久不好。”

    “好吧,能来就很好了。”杭敬承说,“原以为你不会轻易答应呢。”

    陆敏扭头看他,眨巴眼睛,“可是你说食宿全免,还包路费。”

    她没扎头发,转头时发丝摩挲他的衬衫,发出细微的窸窣声,白皙的耳朵尖露出来。

    杭敬承笑,“你也太现实。说点好听的行不行?”

    陆敏抿唇,不看他了,脑袋依旧靠在他肩侧,唇线微勾。

    他身上有种很好闻的味道,雪松檀香,像冷色灯光下的木质调酒台,微辛苦调带着一丝烟草味。

    让人安心。

    杭敬承只是习惯性得寸进尺,进不了也无所谓,好歹人在自己身边。

    “坐飞机感觉怎么样?”他压低声音问。

    陆敏往前瞄一眼,车载音响在放席琳迪翁的我心永恒,苏浩动情地跟唱,没注意到身后的动静。

    “有点害怕,耳朵痛。你把二九的拉链拉开吧,透透气。”

    杭敬承低头扯拉链,顺便问:“起飞和降落的时候是不是,严重么?”

    “还好。”

    “那会儿气压变化,可以试试咽口水,或者嚼口香糖,等你回去时捎一盒。”

    “好。”陆敏应着,“今天剧组不拍摄吗?”

    “拍着呢。偷溜出来的,等会儿还得回去。”

    “喔。”

    果然很忙。

    杭敬承:“其实飞机上景色挺不错,回去的时候可以往窗外看看你戴耳钉了?”

    注意到她耳侧一个亮晶晶的小东西。

    “戴了。”陆敏抬手摸耳垂。

    杭敬承偏头,垂下眼睫,用指腹拨开她耳侧的碎发。

    半个指甲盖大小,镂刻玫瑰样式的金属,夕阳的光柱映进来,随着车辆晃动泠泠折着光,若隐若现。

    他认出是自己送的那副,心情愉悦,掌心覆过她的手背,指腹轻擦耳钉。

    陆敏抬眸,眼睫微颤。

    杭敬承只是垂眸看着她,手指捺着她的耳垂。

    极轻的温热触感,从敏感耳侧游移到下颌,慢慢移到下颌,她的心口被攥紧一样颤栗,连带着绷紧脚背。

    “伤口怎么样,拆线了么?”

    说着,手指就捺在她唇下,轻轻下扯。

    她点头,带着他的手指一起晃动。

    发动机的细微轰鸣与车载音响的律动忽然变得非常远,相隔了一层玻璃罩子。

    杭敬承笑着,她在他黑色的像镜湖的眼眸中看到自己微亮的眼睛。

    他低头,她下意识屏住呼吸。

    一阵扑棱翅膀的声音,二九大喊:“羞羞羞!”

    “什么声音?”苏浩纳闷,正好碰到堵车,车子走不动,“又堵了,真——”他抱怨着,伸懒腰,余光注意到身后不对劲。

    老板娘不知道什么时候坐到中间了,刚挪回自己原来的位置,胳膊上站了只小鸟,伸着脖子跟她要啵啵。

    老板在另一侧沉着脸,看上去心情不好。

    气氛不对劲。

    苏浩收回视线,噤声。

    /

    杭敬承大概是真的忙,到了酒店没来得及下车,就被电话叫走,苏浩帮陆敏将行李搬上去,交给她一份房卡。

    陆敏折腾一天实在太累,没有洗澡,喂过二九后,坐回沙发,蹬掉拖鞋,两腿蜷缩上去,渐渐眼皮沉重。

    朦胧间感觉有人在敲门。

    陆敏眉头微蹙,偏头,两秒后睁开双眼,撑着沙发坐起身。

    不知道睡了多久,天色完全暗下来,华灯初上。

    她出门前看了眼手机,杭敬承没给发消息。

    走到门口,陆敏将手搭到把手上,没按下去,凑到猫眼前往外看。

    正好对上一张清俊的少年脸。

    大约十七八岁的少年,裹着酒店浴袍,头发湿漉漉带着白色泡沫,手指不知疲倦地按门铃。

    陆敏皱眉,迅速绷紧神经,整个人呈防御姿态。

    也许是按门铃没有得到回应,少年开始敲门,“哥?承哥?二哥?借你浴室洗个澡,我房间”

    陆敏走回客厅沙发,捡起自己正在充电的手机,给杭敬承拨过去。

    “对不起,你拨打的用户正在通话中”

    她挂断,屏息竖起耳朵听门外的动静,似乎停下了。

    站在原地大约两分钟,没有动弹,门外的人似乎走了。

    陆敏松了口气。

    然而细想刚才少年喊的名字,似乎是承哥?

    他认识杭敬承?

    但是剧组拍戏怎么会带这种高中生模样的男生。

    不多时,杭敬承拨回来。

    “喂?”

    “喂,敏敏,刚才有人敲门了?”

    “嗯,我没开。”陆敏说,顿了顿,试探问:“他是你认识的人吗?”

    “杭维伊。”杭敬承言简意赅。

    “啊,是你弟弟”

    因为相亲时没带他弟弟,结婚没办仪式,她也没去过他家,所以一直是只知道这个人的存在,不知相貌。

    杭敬承笑,“没事,他房间花洒坏了洗不了澡,问了前台以为我在,就去敲门了。不用管他,没什么。”

    那边人声嘈杂,似乎在拍摄现场。

    陆敏应声:“嗯,我知道了。你忙吧。”

    挂断前,杭敬承叫她先歇着。今晚早点收工,出去吃火锅。

    经过这么一遭,陆敏再睡不着,洗了个澡,换身衣服,然后将二九和吉他拿出来排练。

    大约晚上七点,又有人来敲门,这次小心许多。

    陆敏透过猫眼看到那张清俊少年脸,顿了顿,打开房门。

    “嫂子。”杭维伊毕恭毕敬,单薄狭长的眼睛却忍不住好奇地打量她。

    陆敏点头,“你好。”

    “那个。”杭维伊挠头,“承哥叫我带你出去吃饭。”

    “好。”陆敏往房间内看了一眼,“你稍等一下。”

    “好嘞。”杭维伊应着,乖巧在门口等。

    陆敏换好了衣服,只回房间安置好二九,拿了个手提包,出门。

    杭维伊跟他哥不一样,他哥是有事说事,他是没话找话,一路上嘴巴嘚吧嘚嘚吧嘚,说个没完。

    “嫂子我跟你说旁边这个店,无敌好吃”

    “那个男的我昨天见过,渣男”

    “我哥忙起来就脚后跟打后脑勺”

    杭维伊甚至跟申城本地司机聊起来,聊得司机老泪纵横。

    不知道什么时候聊到工作,杭维伊一转头,“嫂子你是做什么工作的?”

    陆敏一顿,说:“原本是高中历史老师。”

    “老师,啊”杭维伊跟被点了哑穴似的,迅速蔫下去。

    陆敏:“但是在考虑辞职。”

    杭维伊瞬间康复,“啊,那就好。”

    见陆敏疑惑,他解释:“我那个,我对老师ptsd,一听见就脑仁儿疼。”

    到了火锅店,杭敬承刚收工,还要等一会儿才到,杭维伊点了鸳鸯锅锅底和配菜,撺掇陆敏先去调蘸料。

    陆敏找碟子,用勺子挖了点麻酱,放少许小米辣、香醋,又加了点生抽和香油。一转头杭维伊已经调好一碟,正在给第二碟加香菜,指甲盖大小的勺子,居然可以装下三厘米高的香菜。

    两碟都加了葱花、香菜和蒜泥。

    “哟,吃上了?就等我了。”

    熟悉的声音在身后响起,陆敏立即回头,杭敬承姗姗来迟,垂眸对上她的视线,慢悠悠勾唇。

    “哥哥哥哥,坐坐坐。”杭维伊殷勤。

    杭敬承眼皮一撩,满脸‘就知道你小子有事’的表情,抽椅子坐下。

    “你不来我跟嫂子都不敢吃,还给你调了蘸料,尝尝,好吃。”杭维伊将调好蘸料推出来。

    陆敏意外,刚才还以为那两份全是给他自己调的。

    杭敬承挽衬衫袖子,视线一扫,“你把卖香菜的打死了?”

    杭维伊惊讶:“啊?香菜多好吃啊。”

    “我挑食。”杭敬承四下看了看,将杭维伊的碟子抽过来,香菜全挑进去,但发现有小段的菜梗和葱花。

    杭敬承:

    全还给杭维伊,自己推椅子站起身。

    杭维伊:“哥你干嘛去?”

    杭敬承头也不回,“再弄一份。”

    “别呗。我来——”

    杭敬承不搭理他了。

    杭维伊果然有求于他哥,吃饭时跟他要手机,说要买鞋,自己账号限购了。杭敬承把手机给他,付款时接回来。

    “谢谢哥哥!”杭维伊笑得挺甜。

    “少恶心我。”杭敬承嫌弃他,看着自动跳转的订单详情,“你现在46的脚了?”

    杭维伊打开手机,“去年就44了啊。那个钱微信转你嗷。”

    陆敏在一旁听着,感觉这兄弟两个虽然亲昵,但是跟没怎么生活在一起过似的,对彼此的喜恶和基本状况都不了解。

    /

    打打闹闹吃过饭,陆敏跟杭敬承一起回酒店。

    后者中途被剧组工作人员叫住,上楼要晚一些。

    陆敏先回房间,按下开关,冷白灯光倾泻下来。

    她开了电视,关好门窗将二九放出来玩,随后进洗手间。

    中间听到门外的动静,知道是他回来了。她洗过手,抽了张纸巾,一边擦一边推门。

    杭敬承就倚在门口,伸手将她拦下,然后拽到怀里。

    “等你半天了。”他低头,将鼻尖埋在他颈窝,热息蹭得她发痒。

    “我才进去两分钟。”陆敏攥着纸团,任他抱着,“而且是你太忙。”

    “嗯,才忙半个月你就跟我装不熟。”杭敬承阖眸,懒洋洋说。他整个人都要靠在她身上,压得她后退半步步,挨到墙边才支撑住。

    陆敏两手抵着他的胸膛,小声嘀咕,顶嘴道:“本来也没多熟。”

    要不是今晚太累,她是可以推开他的。

    杭敬承轻笑一声,偏头附到她耳侧,气声说了几个字。

    陆敏一怔,脸颊飞上红云,嫣红嘴唇微张,说不出半句话。

    这人荤|话出口生猛不忌。

    杭敬承见状,心情颇愉悦地拍拍她的腰,“我先去洗澡。”

    作者有话说:

    羞羞羞!

    第 54 章

    清晨。

    晨光从窗帘缝隙中倾泻出一段光柱, 浮尘飘动。

    陆敏梦见自己要去上学,只穿了件毛衣就出门,发现外面在下雪, 居然是冬季。她立即上楼, 然而没带家里钥匙,怎么敲门都没人应。

    好冷。

    意识渐渐清明,她翻了个身,发觉身上没有任何保暖物。

    困倦让她懒得思考被子去哪了,习惯性往床中间滚,被人墙挡住。

    陆敏意外, 恍惚中意识到杭敬承还没起床。

    后者被她碰到胳膊,翻了个身, 床垫轻微塌陷晃动。

    陆敏屏住呼吸。

    房间静谧, 只剩空调细微的风声。

    除去休息时, 先前大多数时候,杭敬承都比她起得更早。今天好像变成例外。

    身后没动静, 她睡眼惺忪, 翘脚勾住床沿, 小心地往回挪。

    杭敬承伸手将人捞回去。

    “昨晚没抱被子过来?”声音低哑含混, 带着浓浓的睡意。

    陆敏后背贴着他的胸膛, 热意顺着肌理的触感流淌开来,在冷气十足的早晨显得再舒服不过, 她竟忍不住打了个哈欠, “不知道”

    这间是套房里的客卧。昨晚主卧的床湿得不能睡没,后半夜简单洗了个澡, 换到这里, 倒头就睡。

    谁知道被子在哪。

    她阖上眼睛, 探了探脑袋,找枕头最舒服的位置,“你怎么没起床。”

    “嗯?”杭敬承将下巴抵在她发顶,闭着眼睛呓语。

    过了会儿,才传来他含混的嗓音。

    “下午开工。饿不饿?”

    回应他的是平稳的呼吸声。

    杭敬承没睁眼,揽在她腰间的手紧了紧。

    /

    陆敏醒来时已经接近上午十点。

    身上盖了条被子,身旁的人已不见。

    她掀被子往下看了看,抿唇。

    行李箱在主卧,昨晚脱掉的衣服好像在客厅。

    纠结片刻,陆敏迅速起身去衣柜找了件浴袍。

    推门到客厅。

    杭敬承正神清气爽地在落地窗前的桌上办公,慢悠悠回头看她一眼,胳膊搭到椅背之后,笑了。

    陆敏被他笑得莫名奇妙,低头打量自己的打扮,耳根发烫。

    杏眼瞪他。

    不知道节制。

    沙发上没有衣服,估计被收起来了。

    她回主卧洗漱,换了身衣服。

    再次出门时杭敬承仍坐在原位,她先喂了二九,随后握着手机,打算去沙发上歇歇,被杭敬承叫住。

    他搭在滑动触控板上的手指抬起来,敲敲旁边的位置,“坐这儿。”

    “晒晒太阳。”

    陆敏看了眼窗外乌云密布的天空,停顿片刻。

    还是趿着拖鞋走过去,意外地发现桌上还有份早餐,半屉小笼包、生煎和一份南瓜粥。

    杭敬承盯着电脑敲键盘,没抬头,“刚送来的。趁热吃。”

    陆敏盯着这份早餐,眼睛缓慢地眨了眨,扯椅子坐下。

    小笼包很好吃,瘦肉馅的。

    但她更喜欢生煎。

    早晨起来就有饭吃,不用等午餐。

    心满意足。

    陆敏扯纸巾擦手,小小地伸了个懒腰,捏起陶瓷调羹搅粥。

    杭敬承沉眉肃目,胳膊搭在桌沿,狭长锐利的眼睛盯着电脑屏幕,似乎在检查发票一类的东西。

    认真起来叫人不敢打扰。

    放在一边的手机屏幕亮起。

    陆敏拿起来,点开对话框,眉头稍蹙,半晌没敲下回复。

    “怎么?”杭敬承开口打破安静,视线仍落在自己手里的文件上。

    陆敏看着他愣了会儿,才发觉他在问自己。

    “是学校同事,问我辞职的事定下来没有。因为这段时间学校和教育局都有人,办理离职方便些。”

    杭敬承没抬眼,“前段时间不是已经交了辞职信?”

    “嗯,还得签些文件,交给学校,由学校交给教育局审批,才能算生效。”

    离职要比入职还要麻烦。

    “确定要辞职吗?”杭敬承随意问。

    陆敏犹豫片刻,点了点头,“嗯。”

    “好。”杭敬承没问别的,支持了她的决定。

    他有时打字,修长手指起落,指尖按在键盘上,发出有节奏的咔哒咔哒声。

    陆敏单手托腮,盯着他青筋脉络微突的手背,“但是我还不知道自己辞职后要做什么。”

    “这两天上网搜了搜,感觉自己能做的不多。好像可以考公,去博物馆、档案馆或者是国安局,但是准备考试是需要时间的,而且我看了看青城没有这些位置。附近卫城倒是有,不过位置很少。”

    陆敏低头喝一勺粥,继续说:“继续读书好像不可能了,成本太高。剩下的就是专业不对口的工作,去做新媒体?暂时没太有头绪。”

    “你想回去读书么?”杭敬承问。

    “欸?”陆敏没想到他会抓住这一句。

    “想做就去做。不用担心成本。”

    杭敬承回复别人的消息。

    陆敏半晌没音声,他扭头看过去,她放下调羹,表情严肃。

    “准备考试需要钱,读书也需要钱,家里没钱供我了。我自己的钱也不多,万一出点什么事,就得辍学。还是说你要供我?我不要。”态度坚决。

    杭敬承将手从桌上挪开,转椅子面向她,视线转向窗外又落回她脸上,笑说:“来你先跟我解释解释,什么叫家里没钱供你读书了,还是我要供你。”

    陆敏没料到他会是这种反应,眨了眨眼睛。

    杭敬承靠住椅背,垂下眼睛看她,“怎么,你爸妈是家里,我是家外?”

    “喔”原来是这个。

    婚后好像确实是新的小家庭,她也习惯将茂悦府的房子称为‘家’,但是潜意识家人的概念还是跟陆建国和王丽琴联系在一起。

    陆敏心虚,低垂脑袋,十指纠结到一起。

    “不是。”

    “不信。”杭敬承:“合着就我一人巴巴把你当家属,在你心里连家人都算不上。”

    有点委屈。

    “我真的,”她着急辩驳,“不是那个意思。只是不习惯。”

    顿了顿,“而且,你跑题了。”

    她一本正经。

    “啧。”杭敬承表情有点嫌弃,似乎在控诉她的不解风情,“你懂什么叫夫妻情.趣。”

    这人。

    陆敏羞恼,推他转回去,“做你的表格,不要理我。”

    她压根推不动他。杭敬承勾唇笑,笑得懒散随意,“回题回题。你手头钱够不够?”

    “嗯?”陆敏狐疑打量他,确认他不会再忽然聊到别的,才点头,“只是读书的话应该够。”

    她手头还有点钱,节省点的话,应该可以脱产读书。

    “那就去读。至于遇到意外,你知道婚姻什么意义,不只是纾解生理欲.望,还能给你兜着底。”

    啊。这是要让她没有后顾之忧地去读书。

    陆敏怔愣片刻,对上杭敬承的视线,后者语气一贯的松散,狭长深邃的眼睛里却是分明决断。

    从前总觉得自己每一脚都踩在独木桥上,稍有不慎就会跌落,摔得鼻青脸肿,于是瞻前顾后,畏手畏脚,第一次对自己的未来产生踏实感。

    她渺小如蝼蚁的生命仿佛可以被坚实地承托起来。

    陆敏没去看他,用力眨了眨眼睛,小幅度地勾起唇角,“虽然但是,我还是更喜欢挣钱。”

    杭敬承意外,随后无奈嗤笑,“行。随你。”

    他回身拿起文件翻看。

    陆敏低头,调羹将粥里的枸杞搅得团团转。

    “其实我还考虑过前台,保安,或者宿管。但是”

    杭敬承:“但是?”

    “但是那样的话,这辈子好像就能看到头了。”

    找一份不需要学历的养老职业,每天登记来往的人,搬个小板凳在太阳底下唠嗑,拿基本工资,倒是清闲,但是一眼看过去,未来的模样似乎就被定下了——就这样消磨到退休,直至死亡。

    陆敏不喜欢太卷或是压力太大的职业,也想过摆烂。

    然而人活着总得有点追求吧。

    杭敬承偏头看着她,沉吟片刻,开口问:“当初是自己选的教师行业么?”

    “算是,被动选择吧。”陆敏迟疑道:“因为当时摆在面前的路很少。”

    “不过刚入职第一年还挺开心的。后面居然越做越狼狈了。”她自嘲。

    杭敬承:“不是还有几天么,不用想这么多。慢慢考虑。”

    平缓的语气像淙淙流水。

    陆敏看着他的脸,想起另一件事,于是将烦恼抛去一边。

    杭敬承因为她的放松,也松懈下来,随口提议:“下午跟我去片场看看?”

    “下午么?”陆敏停顿片刻,看向客厅另一侧,“下午想睡觉。明天可以吗?”

    杭敬承点头,“随你。”

    “看电视!”

    扑棱扑棱。

    “看电视!”

    扑棱扑棱。

    二九怒踹笼子。

    它不明白今天两脚走地兽为什么不来陪它了。

    明明它这么可爱。

    陆敏赶紧起身。

    /

    杭敬承下午去组里盯进度,陆敏一个人在酒店,抓住二九进行特训。

    然而他迟迟不回来。

    陆敏趴在窗前、躺在床头、坐在沙发上或是靠在玄关处,二九站在她肩头、站在她手腕、飞到茶几上或是站在鞋柜上。

    一人一鸟大眼瞪小眼。

    望眼欲穿。

    眼见着钟表时针慢慢从十一转向十二,陆敏叹气,揉了揉酸僵的脖子,叫二九站自己手上,带它一起回到客厅。

    千里迢迢背过来的吉他静静躺在沙发上。

    她叫二九去桌上玩,自己捡起吉他,抱在怀里,坐下,手臂搭在共鸣箱上,指尖按住品丝。

    “二九。”

    二九翘爪挠脑袋。

    吉他声响起,它摇头晃脑:“公租雷”

    门口似乎有动静,陆敏赶紧停手,竖食指放嘴边,“嘘!”

    杭敬承蹬掉皮鞋换棉拖,经过玄关看过去,陆敏坐在沙发上,二九站在她肩头,一人一鸟眼巴巴看着他。

    他笑着走过去,“怎么还没睡?”

    陆敏一愣,看了眼时间。

    “下午睡多了,现在不困。”

    杭敬承解袖扣,顺便手指轻点二九的脑袋,“它也不困?”

    二九扭头就要咬他。

    “嘶。”杭敬承倒吸凉气。

    陆敏见状赶紧阻止二九。

    杭敬承抽手:“好像出血了。”

    “真的吗?疼不疼,我给你包”陆敏担心,然而抬眼就对上他似笑非笑的眼睛,晓得他在耍自己。

    陆敏:

    杭敬承并不为自己的恶作剧感到内疚,坦然看着她,“我先去洗澡。天儿太热了。”

    他抬手解领口扣子,转身朝卧室走去。

    “哎——”陆敏轻声。

    杭敬承回头,“怎么着,一起?”

    她扭头不理他了。

    杭敬承低笑一声,进了浴室。

    陆敏关掉客厅的灯,只点了两盏香薰蜡烛——她从房间角落看到的,想着物尽其用。

    /

    杭敬承简单冲了个澡,擦了擦头发,披上睡袍,走出来。

    客厅灯被关了,只留两盏蜡烛,烛光摇曳。

    陆敏坐在沙发上,抱着吉他,低垂眼睛,没弹没唱,也不说话。

    小火苗轻曳,映亮她面无表情的脸庞。

    “做什么呢。”杭敬承低头束睡袍带子。

    “乌漆嘛黑的,也不开灯。”

    陆敏其实很紧张。

    纤白手指按在品丝上,指缘发红,跟品丝接触的地方勒得泛白。

    “两分钟。”

    两分钟?

    杭敬承纳闷,见她没过来的意思,抹黑走过去。

    一路胡思乱想着,直到看到她亮着的手机屏幕上显眼的23:59,脑子里那根弦才接上。

    生日啊。

    陆敏一言不发盯着屏幕,二九一言不发站在她肩上梳毛。

    杭敬承乐了,靠着沙发靠背坐下,顺便擦头发,等着看这俩在计划什么‘惊喜’。

    数字跳动,23:59变成00:00

    陆敏拨琴弦。

    二九摇头晃脑,头顶那一揪金色的羽晃晃悠悠,“公↑租雷↓否嗖↓与tin cei ,hin 吼雷↑僧岑↑怀咯↓!”

    (恭祝你福寿与天齐,庆贺你生辰快乐)*

    它唱得专注,然而音调乱飞。

    “您您都唷钢牙,岁岁都有钢啾!恭嘿内,恭嘿内”

    (年年都有今日,岁岁都有今朝,恭喜你,恭喜你)

    杭敬承愣了好几秒,听到第三句才意识到这是首粤语祝寿歌,乐不可支,擦头发的毛巾从肩上滑下去,懒得捡了。

    一曲毕,二九被奖励五颗瓜子。

    杭敬承乐得绕了一圈走到沙发正面,中途踢翻一个垃圾桶,没管,问陆敏:“你今儿下午不去片场,在这训练大宝贝呢?”

    陆敏诚实点头,专门换了身漂亮裙子,抱着个吉他,正经得不像话。

    杭敬承笑,挨着她坐下,“你比它还宝贝。”

    陆敏还惦记蛋糕,噌地站起身,去冰箱前将蛋糕拿出来,回来的路上才想起他刚才那句话,两颊微红。

    她也只是心血来潮。

    好像效果确实喜剧了点。

    她把蛋糕拿到茶几上,插上蜡烛,顿了顿,微窘,“有打火机吗?”

    “我找找。”杭敬承起身翻抽屉,“没打火机你那蜡烛怎么点的?”

    “那个是电的呀。”

    “哦。”杭敬承翻到打火机,点燃蛋糕上那根蜡烛。

    小火苗轻曳,暖色烛光映亮四周。

    “祝你二十八岁快乐,

    天天心情不错,

    工作马上顺心了”

    杭敬承一怔,回头看过去,陆敏低着头在弹吉他。

    她闲散地将吉他垫在大腿上,手臂自然垂下去,葱白指尖轻拨品丝,柔顺的乌发披在肩上,脸颊亦有细碎零落,身上穿了条简单的竹青色雏菊印花的吊带裙,自然翘起的二郎腿,踝骨到脚尖肤色暖白。

    漂亮。

    在自己擅长的领域从心所欲的这种漂亮。

    “想唱就唱想说就说,

    遇到好人一定比小人多。

    祝你生日快乐,

    祝你天天快乐,

    祝你从早上起床快乐到晚上进被窝”

    跟他平时听到的生日快乐歌不一样。

    这首节奏轻快,温柔。

    像五月和煦的风吹过春日梢头。

    陆敏只是低头唱着,声音低喃缱.绻。

    眼睫像是歇落蝴蝶,蝶翅掩映一片小小的扇形阴影。

    “祝你生日快乐,

    祝你天天快乐,

    祝你不用求算命先生也能运气不错,

    祝你生日快乐,

    祝你天天快乐,

    祝你永远永远永远都快乐。”

    拨动最后一次琴弦,指尖歇落。

    陆敏抿唇,抬头。

    “生日快乐,杭敬承。”

    “嗯。”杭敬承笑着看她,慢慢地眨眼,眼梢藏不住温柔。

    “许愿吧。”她的嗓子忽然有些哑。

    杭敬承原本从来没过生日许愿的习惯,今天真就毫无异议地顺着她了。

    学着记忆里的样子,双手合十,闭上眼睛,心里念念有词。

    “许完了。”杭敬承干脆利落,起身将蛋糕扯近,“吃蛋糕。”

    “现在吗?”陆敏看了向手机。

    屏幕熄灭,看不到时间,但是一定过了十二点了。

    杭敬承忽然弯腰,用手指捺了下她的脸颊。

    陆敏一时没反应过来,直到看到他拇指残留的白色奶油。

    “杭敬承你二十八了!”

    还这么幼稚。

    杭敬承只是笑,将吉他抽走放一边,弯下腰来,吻到她脸颊,用温热的唇蹭掉那点奶油。

    陆敏呼吸一滞,眼前是他放大数倍的脸,眼睫垂下来,狭长深邃的眼睛凝视她。

    “谢谢你的仪式和祝福。”杭敬承顿了顿,似乎无奈,“让我无以为报了,可怎么办。”

    他贴在她面颊旁,薄唇启合弄得她很痒。

    长相薄冷清落的人,眼眸却生得过分多情,望不到底的汪洋似的叫人溺毙。陆敏感觉自己明白张爱玲笔下的葛薇龙是什么感觉了——给他那双多情的眼睛一看,她觉得她手臂像热腾腾的牛似的,从青色的壶里倒了出来,管也管不住,整个的自己全泼出来了。*

    她管不了他在说什么了,阖上眼睛,按在沙发上的手指深深陷下去。

    然而带着薄茧的手掌不知何时滑到裙底,奶油的细腻触感蜿蜒到大腿。

    紧接着那儿忽地一勒,贴身衣物被拨到一边,指腹带着微凉的触感。

    她心尖惊颤,双手抵在他胸膛前,“你干嘛?”

    杭敬承慢悠悠笑着,回身刮了块新奶油,立即弯腰覆下来,“你猜猜。”

    陆敏并腿,“蛋糕是花钱买的,你太过分了,而且怎么可以”

    后半句实在说不出口。

    杭敬承无辜:“我只是想表达一下感谢。”

    陆敏:“但是你浪费!”

    而且往那儿抹算哪门子感谢。

    底下黏滑,湿哒哒不舒服。

    “哦。”杭敬承懒得跟她装了,随意应着,“陆老师教育得对,但是陆老师。”

    “你怎么知道我要浪费。”

    视线如有实质,懒散却锐利,像某种巡视猎物的兽,将利爪按在她腿上。

    杭敬承:“放哪儿不是吃。”

    藏着尖爪,从脚踝游移到小腿,撩开裙摆,膝盖,大腿,虎视眈眈的威压。

    她忽地明白他要做什么。

    瞳孔骤然放大。

    杭敬承掐腰将她按下去,顺便问:“要不你叫声好听的?”

    陆敏别开脸。

    心脏砰砰响在耳边,一声一声大过雷声轰鸣。

    他早就料到,笑了笑,埋头下去。

    陆敏绷紧脚背,将手指插|入他发间,不觉得自己是牛奶了,觉得自己像早上粥里那颗枸杞,给他搅得七零八散。

    作者有话说:

    跪了。

    *歌曲《祝寿歌》

    *改编自歌曲《生日快乐》(李雪莱)

    *张爱玲《沉香屑·第一炉香》

    第 55 章

    因为前一夜的放纵, 陆敏睡得很沉,清早不小心被吵醒,迷迷糊糊揉眼睛。

    屋里没开灯, 杭敬承掸了掸裤腿, 回身安抚她,“没看清撞床尾凳了,没事,睡吧。”

    陆敏上下眼皮打架,翻了个身,继续睡。

    然而意识里有一根弦清醒着, 时刻跟瞌睡虫作斗争。

    听到脚步声从衣帽间走出来,陆敏挣扎着爬起身。

    脚尖探下去, 勾到拖鞋。

    从床边路过的男人停住, 不动了。

    视线落在她身上。

    好像哪里不对劲。

    陆敏揉眼睛, 扫了眼一旁的落地镜。

    女人身形窈窕,肤色白皙, 长发乱糟糟, 散落背后胸前——是身上唯一的遮挡。

    杭敬承正低头整理衬衫领口, 清早要起床的不爽一扫而光, 似笑非笑抬眼瞧她, “打算挽留我?”

    咕咚。

    陆敏听见自己的羞耻心投湖的声音,立即掀被钻进去。

    哗啦一声, 被窝隆起身形, 两条白嫩匀称的小腿还悬在床沿外。

    杭敬承笑,“今得去剧组。你下回早点。”

    陆敏不想理他, 埋在被子里, 慢慢从床头钻到床尾。

    伸出一只手, 捡走自己的睡裙。

    白色羽绒被底下人形鼓动,窸窸窣窣,片刻后,停下来。

    她先探出脑袋,然后掀开被子,揉着眼睛下床去找行李箱。

    杭敬承目睹全程,原该去吃早餐,却也耐着性子等着看她要做什么。

    陆敏从行李箱里翻出个纸袋,从里面拿出蓝色印纹包装盒。

    站在衣帽间门口,睡眼惺忪看着他,发呆。

    “这么早吗?”

    杭敬承视线落到她手里,“嗯。今天开工早,你再睡会儿。下午叫人来接你。”

    “嗯,唔”陆敏靠住门框,用胳膊挡脸,打了个哈欠,“给你的礼物。”

    杭敬承走过来,“是什么?”

    “一对,袖扣。”

    她连打几个哈欠,泪水涟涟,牵起他的食指,示意他抬胳膊。

    从包装盒里拿出一颗袖扣,然后找到他的袖口,指腹摸到原本的扣子,动作顿住。

    “嗯?”杭敬承轻声,以为她睡着了。

    陆敏抬头,泪光闪烁的眼睛里满是茫然,“忘记学这个怎么戴了。”

    杭敬承扭头笑出声,又看回来,“戴这个得换件衬衫。”

    陆敏失语。

    表情的意思大概是‘为什么不早说’。

    杭敬承看了眼时间,去衣帽间换了件衬衫,将扣尾竖起来,穿过双层袖口,最后掰正,招手叫她过来,“整理一下。”

    陆敏睡眼惺忪靠在门框旁,小鸡啄米,闻言慢吞吞走过来,给他理了理袖子。

    杭敬承盯着她垂下的湿漉漉像沾水猫尾的眼睫,说:“看上去挺贵。”

    “嗯?”

    “这礼物。”

    陆敏放下他的右手,牵起左手,“是有点贵。”

    杭敬承:“给你报销?”

    她摇头,“我买得起。”

    “那谢谢。”杭敬承立马不跟她客气。

    顺便摘掉袖扣,换回刚才那件衬衫。

    /

    陆敏早上醒了之后,干脆跟杭敬承一起吃了个早餐。过后窝在沙发上陪二九看电视。

    窗外天气依旧不太晴朗,仿佛笼了一层灰扑扑的玻璃罩,雨密风斜,入目阴郁。

    因为很少出门旅游,也不爱出门,陆敏没什么要去逛街打卡的意识。

    房间开足冷气,她抱着毯子在沙发上午睡。

    这一觉睡得不太安逸,陆敏双目紧闭,睫毛微颤,蹙起眉头。

    忽地一脚踏空,像是坠入深坑。

    她胸口剧烈起伏,意识到自己在做梦。

    陆敏惊悸未定地打量四周,确定自己是清醒状态,捡起落到一侧的毛毯盖身上。

    不知道为什么会在这个时候梦见那些。

    门铃响起。

    她抬手揩了下满是冷汗的额头,抽纸巾擦了擦,整理好自己,走去门前。

    “嫂子?”杭维伊在门外说话,“我哥叫我来叫你下去吃饭,下午一起去片场。”

    一起去片场的还有杭维伊,陆敏有点意外。

    不过并不反感。

    或许是因为他在十七八岁的年纪,又不是自己的学生,她对他又有种特别的亲切。

    所以她并非一视同仁地讨厌所有人,并非完全不喜与人交往。

    她单纯不擅长与别人维持亲近的关系。

    更准确地说,是不擅长主动地维持亲近关系。

    车上,杭维伊说自己不想去片场,但是他哥给的太多了。

    陆敏不解,但到片场之后,暗自感谢杭敬承的大方——

    这场戏在操场拍,各种机器设备的电线缠在一起,几乎有小树树干粗细,铺在地上分散开,像树枝。

    面前来来回回上百号人,有的穿着工装马甲,跟对讲机大声讲话,有些在架设备,有些在准备化妆。

    陆敏第一次见这种场面,视线追着过路的人穿梭而去,然后收回。

    杭维伊比她大胆地多,四处瞭望,看到什么都会去搭个话。

    “今天下午主要就是这里两场戏,我得先去盯着。”杭敬承手里拿了份文件,看腕表,“你先跟维伊到处逛逛,看现场拍摄也行,有事可以找苏浩。苏浩。”

    他叫另一侧的助理。

    苏浩正在遮阳棚下整理文件,往桌子上墩了墩,跑过来跟陆敏打招呼,“嫂子。”

    陆敏礼貌点头。

    杭敬承嘱咐他:“等会儿帮我照顾一下。”

    苏浩:“好嘞承哥。”

    “这场戏马上开始,我先过去。”杭敬承对陆敏说。

    她点头,“你快去。”

    “好好玩。”杭敬承略一颔首,转身朝导演那里走去。

    杭维伊手里多了俩冰棍,递给陆敏一支,“嫂子,这戏女主角才十六岁,新人演员,据说没演过戏呢,说话声音跟你有点像,我一听就这么觉得。”

    杭敬承和苏浩都去忙,陆敏就算有事也不好意思打扰他们,这时候有个认识的话痨在身旁就显得太美好了。

    至少她不会一个人尴尬。

    陆敏看着这支不知道哪来的冰棍,犹豫片刻,接过来,撕开包装纸,朝他刚才过来的方向看去。

    “女主角是哪一个?”

    “就那个,怀里抱了把吉他的那个。”杭维伊咬冰棍,伸手指指向不远处一个穿校服的女孩。

    远远看过去,那女孩坐在小板凳上吗,瞧着身材不高,脸上带着点婴儿肥,少女式的清丽,像世纪初日本杂志画报上的那种女孩。

    “挺好的,看上去很有灵气。”陆敏说。

    “漂亮吗?我觉得一般般。”杭维伊满不在意。

    陆敏只看他一眼,没有接话。

    杭维伊完全没察觉她的不理睬,看向拍摄现场,眼前一亮,“嫂子,去看他们拍戏?”

    说罢也没管陆敏的回应,径直走过去。

    因为刚才是杭敬承亲自去门口将两个人接过来的,偶尔有剧组工作人员路过,好奇地打量陆敏,她一个人有点尴尬,默默跟上杭维伊。

    杭维伊社交恐怖分子属性,对摄像和灯光好奇,迅速跟身旁的工作人员攀谈起来。

    然后满载而归地转身跟陆敏科普。

    “嫂子,看见那个没,导演面前那几个屏幕,中间那个叫大监,旁边还有别人看的,搞细节的,叫小监。然后那个指挥搬苹果箱的是道爷,管道具的,搞灯光的叫灯爷苹果箱是垫脚箱就算了,那个板子,居然叫米菠萝,我还以为是什么水果泡饭。”

    “米菠萝?”陆敏捕捉字眼。

    杭维伊给她指,“就是那个,打光的泡沫板。”

    陆敏:

    合着杭敬承是被这个砸了头。

    她以为是长在树上的什么东西,不小心掉下来砸到他,过来第一天特意留心了他的脑袋。

    半下午太阳出来了,杭维伊不知道从哪给陆敏弄了把遮阳伞。

    转身就跑了。

    陆敏坐在操场看台最顶上一个台阶,低头看了看一旁的防晒霜、小饼干、纯净水和充电宝,默默撑起伞,目送他的背影欢快跑开。

    忽然觉得他像旅行青蛙,每次回来都给她带点东西。

    底下已经开拍,因为离得远些,听不到在说什么。陆敏原以为女主角练习吉他,今天会拍相关内容,但是没有。

    好几台机器对着三两个主角拍摄,而周围围着几十号人。演员需要在这种环境下进行表演。

    张暮和杭敬承都在不远处的监视器后,后者兼顾不间断来找他的各个组的人,签文件或是核对事项,偶尔起身接个电话,回来后拎起裤腿坐下来,手肘撑在扶手上,继续看监视器,偶尔跟张暮聊几句。

    好像一切都能拿捏得有条不紊,从心所欲。

    “我哥挺牛的。对吧。”杭维伊不知什么时候坐到她身边。

    陆敏顿了顿,诚实点头。

    “他从小脑子就好使,成绩好,性格也好,想做电影,就做起来了。”杭维伊说。

    末了,忽然补一句:“就是运气不好,不会投胎。”

    “什么意思?”陆敏因为最后一句话产生疑惑。

    杭维伊依然那副少年意气、没心没肺的笑容,看她一眼,挪开视线,“没什么。”

    “开玩笑的。”

    “嫂子你想知道下场戏拍什么吗?”杭维伊问。

    他并不等陆敏的回答,站起身,长腿一跨,几下走下台阶,混入人群。

    陆敏缓慢移动视线,看向杭敬承,眼底多了份迷茫愁惘。

    第二场戏在走调度,操场上多了几个演员,演主角的女孩原本站在‘角落’,忽然变成众矢之的,表情惶然惊愕,随后笑着解释了什么,众人窃窃私语,她也跟同伴聊着什么。

    然而当众人散去,女孩自己抱着腿坐在草坪上哭泣。

    陆敏没看明白这场戏在干什么,杭维伊噌噌噌跑上来,一句话概括了这场戏:

    “她的好朋友当着同学的面把她暗恋别人的事捅出去了。”

    陆敏恍然大悟,片刻后心口跟着揪痛了下,看向拍摄区。

    镜头前那女孩将惊慌失措、否认、装作不在意,演得很好。

    陆敏觉得自己在照十五年前的镜子。

    /

    剧组有个词叫“抢密度”,意思是争取在一天中某个特定时段的背景下完成拍摄。

    今天剧组抢的是落日,所以收工很早,不到七点就基本结束。

    杭敬承领陆敏去逛大学旁边的夜市。

    据说这边的建筑大多是上世纪上半页建成的,独具特色,门头精致,窗格规整,大块青石低调气派,独具特色的欧式风格。

    各种小店营业中,街头也有小摊。

    路边栽梧桐,月下枝叶轻曳。陆敏跟在杭敬承身旁慢慢地走着,脚下影子拉长又变短。

    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

    杭敬承说:“她啊,张暮找的,也不是学艺术的,就是普通高中生,挺有意思一小姑娘,当时听到他问的时候,很干脆地问自己能不能当主角。”

    陆敏原想问那小姑娘叫什么名字,手里的手机嗡了一声。

    打开看,是原来的班级群里的消息,无感紧要。

    她却盯着自己钉钉的聊天列表愣神。

    杭敬承看过来,大概知道她在纠结什么。

    “想退群?”

    陆敏说:“但是现在还没正式辞职。”

    杭敬承缓步走着,偏头看了她一会儿,“所以是什么让你想要辞职?”

    陆敏沉默片刻,在某棵梧桐树前停下,转身看着他的脸。

    杭敬承只是松散随意地垂眸瞧她,没有给她压力。

    她说:“我今早又做了那个梦。”

    “梦见去年夏天,那件事刚发生的时候。”

    陆敏语调平静,澄澈的眼睛看着杭敬承,他觉察她的恐惧、胆怯。

    觉得心疼。

    “我就是忘不了那种眼神。震惊中夹杂厌恶的眼神,他们不用说话,只用眼睛告诉我,‘我对你太失望了’、‘没想到你是这样的老师’。”

    事情刚发生时,许多人在议论。

    很长一段时间,她闭上眼睛就会想起这样的眼神,来自她爱护的学生,来自曾经信任她的家长——那种对传言表示震惊、难以置信,对她的行为表示恶心嫌弃的眼神。

    “不是这样。”杭敬承摇头,“你做的没有错,只是舆论往往盲目,恰巧你被伤害,但是你没有错。”

    陆敏用力挤出笑容,想要回应他的安慰。

    失败。

    于是不再勉强自己。

    她说:“其实我知道。后来知道,其实当时有很多人站在我这边,相信我,安慰我。但是我好像只能听到不好的声音,就好像全世界都在指责我的失职,说我要么没安好心,要么就是滥好心。”

    “直到现在,我也不能摆脱这种声音。杭敬承。”她抬头看着他,“我不知道该怎么面对我的学生。保持距离吗,还是像原来一样。”

    关于那件事情,质疑声太多,连她自己都开始怀疑,自己去“告密”,究竟是为了学生,还是为了满足自己自私的圣母心。

    她以为一切都可以重新开始,以为有些伤口,不去触碰,就会愈合。

    原来不会。

    关于教师这个职业,到底要做到哪个程度,她找不到边界了。

    陆敏抬头,像狸花猫一样的,清冷的,疏离人的,琉璃一样的眼睛,此刻流露的只是脆弱,将肚皮袒露出来的脆弱。

    杭敬承思忖片刻,轻声问:“你讨厌你的学生?”

    陆敏迟疑。

    “我知道,你不讨厌。”他说,“你知道么,那天在菜场遇见你的学生,你说他有见识,喜欢参加活动,事实也是如此,那时候我就觉得你应该是很好的老师。”

    陆敏一愣,仔细回忆才记起这件小事。

    应该是他某次去接她的时候的事。

    杭敬承继续说:“后来你在家批改卷子,甚至会记住那么多学生的作业情况,上次如何,这次如何,可能连你自己都没注意到这种细节。但如果我是你的学生,我会觉得感动,因为被老师在意了。”

    “实际上也是这样。我遇到的那个学生口中的你,就是一位让人尊重、喜爱的老师。”

    陆敏第一次听到这样的评价。

    忽觉五味杂陈。

    慢慢低下头,鼻尖就酸了。

    她原本,

    真的,

    只是想做一个,

    好,

    老师。

    梧桐树摇曳新生的叶子,天际是黯淡的蓝色,月亮被枝杈分割成破碎的影子。

    人来人往,声音变得很远。

    “你今天的戏,是拍那个女孩的暗恋被戳破。”陆敏闷闷地说,用手指绞动裙摆,“你转走之后,因为那封信,班里就在传那种话。”

    杭敬承没想到她会主动提这件事,眼底微动。

    虽然是个误会,但是不管是因为他还是因为丛致远,她都承担了那份心事泄露的心酸难过。

    陆敏:“也许现在不觉得有什么,但是对于当时的我来说,打击很大。我脸皮薄,羞耻心重,却被人指点早恋,偷偷喜欢你,根本配不上你之类的,那段时间真的想过结束自己。”

    他没有办法对那个十五岁的女孩说什么。

    只是有些后悔。

    后悔另一封信没有坚持送给她。

    至少让她不这么煎熬。

    陆敏没有察觉他的心绪,自顾自说下去:“当时班里的历史老师,也就是班主任关注到我,她早就听说这件事,但是没有叫家长,也没有单独找我谈话,只是每天抽空跟我聊几句,确认我的状态。是因为她的尽力保护,我才从羞涩耻辱中走出来。”

    王丽琴他们知道这件事时,她已经差不多大学毕业了。基本淡去了那件事对自己的影响。

    “虽然总是说是因为没有办法才做了老师,但是我想当时报考专业,跟后来择业,其实都受了她的影响。因为自己遇到过很好的老师,所以想成为那样的人。”

    陆敏抬头,说到这里,差不多平复了心情,安静地看着他。

    杭敬承对她说:“你正在成为那样的人。”

    他从不试图教给她什么,也不觉得自己能教给她什么,他只是告知。

    告知一些事实。

    “那个老师很有分寸感。但是我一直没学会。做不到。”陆敏要确证自己的话似的,摇了摇头,“不知道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

    话落到地上,像泡久了的搅不开的面条。

    “你只是害怕了,因为那件事。”杭敬承缓慢而坚定,“但是要知道,很多事情的好和坏是没有办法界定的。”

    “这个社会总是赞扬老师,是蜡烛,是天使,是花匠,好像老师天生应该奉献自己,这本质不就是对老师的伤害么。为什么教育会变成牺牲一部分人去供养另一部分人呢?”

    什么意思。

    跟老师的牺牲有什么关系。

    陆敏稍稍歪头,有点迷茫。

    杭敬承看着她,继续说:“我们要求老师像蜡烛,要求老师像天使,要求老师无所不能,要求老师各个都抱着忧国忧民、十年树木百年树人的理念去感化学生怎么当老师就这么高尚,一份职业而已,走上讲台就自动变身圣人了?”

    陆敏被他的阴阳怪气逗笑。

    “反正我不是圣人。”

    杭敬承点头,“对,你不是圣人,所以你不用照顾所有人的感受,你只需要做你想做的,成为你想成为的,那样好的,老师。”

    “这个‘好’是你界定的,问心无愧的,不是由职称或是这个社会的评价授予的。”

    陆敏松开纠结的手指,抬头看着他,风吹动他额前的黑发,整个人显得清隽温柔。

    看到他就能感受到心安的力量。

    “好像做妈妈也是这样。总是被这个社会评定,好妈妈坏妈妈。好妈妈被歌颂,坏妈妈被责骂,然而她先是自己,才是妈妈。”她没头没脑地来了这么一句。

    杭敬承略一耸肩,对母亲这个身份不置一词。

    陆敏低头盯自己穿凉鞋的脚尖。

    昏黄路灯映着她的影子,裙摆被风吹动,影子随之摇曳。

    “杭敬承。”她抬头,坚定地说:“我想,继续做老师。”

    杭敬承勾唇笑了,缓缓点头,“好。你继续做老师。”

    重新出发。

    凉风习习,陆敏耳侧碎发被吹拂起来,凉爽惬意。

    “既然还做老师,奶茶店的工作是不是该辞职了?”杭敬承随意问。

    “嗯,该辞掉了。”她放松地重复他的话。

    杭敬承:“那就早点辞,来演电影怎么样?”

    陆敏正在看路边的炒面,大叔动作很利索,摊位热气腾腾,人气很旺。

    她以为自己听错了,没放心上,随意问:“你说什么?”

    杭敬承重复了刚才的话。

    陆敏茫然地回头看他,“我不会演戏啊。”

    杭敬承说:“只是替身,弹吉他而已,不露脸。而且有钱。”

    听到后半句话,陆敏眼睛中珠光微动,“多少?”

    杭敬承笑了,垂下眼睫看着她,懒散地问:“你想要多少?”

    陆敏没有立即回答,暗自盘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