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98 章(第2页)
妈妈疯狂摇着她,似乎她一秒钟不点头,她就一秒钟无法放下悬着的心。
她还在试图从这双猩红到癫狂的眼里,找到一丝温情,一丝人性。
然而迟迟等不到她点头的妈妈气急,擡手给了她一巴掌。
她在嗡嗡的轰鸣中,听着妈妈嘴巴一开一合丶胸腔动荡起伏,终于回到了她熟悉的气急败坏丶尖酸冷厉,“你是想逼死我是不是,啊?我供你吃供你穿,把你辛辛苦苦拉扯这么大,怎么养了你这个白眼狼,我哪里委屈你了?” 她忍着胃里的干呕,从嗓子里吞咽下自己已经血肉模糊的心脏。
连同着那个无数次在孤单的黑暗里喊着爸爸妈妈的丶年幼的自己,一同嚼碎丶咽下。
她曾经问林嘉远,为什么他那么痛苦却一次都没有流眼泪,如果哭出来丶发泄出来,就会没有那么闷了。
他只是摸摸她的脑袋,有些无奈地说他哭不出来。
到今天她才懂得。
原来痛苦到绝望的时候,是没有眼泪的。
她听着自己很冷静地问,“他给了多少彩礼。”
妈妈的歇斯底里一下就怔住了。
显然没有想到,这个从小到大就缺心眼的傻姑娘,这么直截了当就猜到了原因。
脸上一时有些难堪,还想粉饰着表面的脸面。
这么几秒的功夫,她不给妈妈想要继续粉饰下去的机会,再次直截了当说道:“需要多少钱,我可以想办法。你也知道我现在在北城工作,身边很多同事的家境都不错,多找人借一借总能凑上,我多工作几年慢慢还就是了。”
说到这里,她有些痛苦地闭了闭眼,“妈,真没必要为了钱就这样把我卖出去。”
她的最后一句话相当于戳穿了妈妈的算盘,她有些气急败坏,当即又给她一巴掌,骂道:“才赚几分钱啊,有本事了是吧?凭你能赚多少钱,能卖你还得是人家看得上你,不然你这几两肉,就是去坐台都赚不到几个钱。”
那些侮辱的字眼,毫不犹豫地砸在她身上。
她只是冷静地别开了眼,像是没听懂一样,拿起自己的包,“我会想办法凑到钱,我也会给爸爸请个靠谱的律师。我走了,你自己吃吧。”
她关上了房门,从外面很轻地合上。
外面的蝉鸣忽然更燥热的放大。
她擡头望着楼道的窗户外,那颗繁茂的榕树正映着盛夏的烈日,一声声蝉鸣,如同她在这里长大的一个个夏天。
才走下楼梯,几个在追着玩闹的小孩撞上来。
笑着缺颗牙的小女孩一团孩子气,仰着天真又傻气地笑脸,但是客客气气地说着对不起,转头又追着同龄玩伴,无忧无虑的打闹声穿过无数个蝉鸣。
天真傻气的小孩子们在阳光下跑远,她回头看了看这栋破旧的楼,忽然觉得,再也回不去了。
用迟钝和傻气保护着自己,假装自己是被爱着的小女孩,终于还是翻开了格林童话残忍的一页。
她再也没法骗自己了。
她在南江除了酒店,只有一个去处。
她又回到了林嘉远的家。
手机充上电,翻着联系人列表,找着可以借钱的人。
但是成年世界精打细算的人际交往,面对那笔巨额赃款,从翻开联系人开始,能求助的人其实就已经只剩下一个答案。
她总是抱有侥幸。
总是觉得可以不那么残忍的,把自己的世界里唯一一块净土,唯一一块没有被成年人的生存法则污染过的净土,亲手奉上。
从前借他一件衣服丶帮忙做了实验作业,都要一笔一笔还清,生怕欠了人情。本就不平等的地位,会因为亏欠的人情更加不平等。
只有不欠人情,才能没有顾忌地做着朋友。
这个电话一旦拨打出去,就再也没法站在平等的天平上。
她握着手机无助地坐了很久都没有打去这个电话。
久到手机震动。
沈既白先给她发了信息过来,“回南江开心吗?”
她忍着颤抖的手。
慢慢回了他,“不开心。”
他问,“发生什么事了。”
“我能借你钱吗?”
“我可以直接给。”
看着他的回答,她忽然有些想笑,但眼睛涌出来的却是泪水。
怎么不管什么时候,他都是这种回答啊。
她擦了一把脸上的眼泪,再次给他打字,“这次要借的很多很多。”
“多少都可以给。”
“太多了,我怕你被家里骂。”
沈既白直接打了电话过来,看着屏幕上跳动的来电显示,她擦着眼睛不断涌出的眼泪,静静点下了接通。
他在电话里问,“发生什么事了。”
“江弥?”他又叫她的名字。
她忍了忍哽咽的哭声,让自己平静一点,才能慢慢告诉她:“我爸拿了公司的钱,拿了很多很多钱,已经被拘留了,咨询的律师说,我爸的金额太大了,肯定要坐牢,如果积极退赃可以争取轻判几年。”
然而她说完后,电话那头沉默了很久。
电话里看不到表情,只觉得这几秒像死寂一般,呼吸和心跳都在相继停止。
她不知道那漫长的几秒钟对他来说意味着什么。
再次听到他的声音时,已经有些沙哑,但还在安抚她,“我帮你,你别哭。t”
她在第二天就见到了从北城赶来的沈既白。 但是与离开北城前最后一次见他的样子截然不同。
他总一身散漫的懒怠,傲慢到谁都不值得多么放在眼里。但他此时眼底憔悴,神色也略显颓态,像是一整夜没有睡觉。
他像一夜之间衰败了,年少傲慢里最硬的那一根骨头被打断,连再多看她一眼的能力都一同失去。
她诧异地望着他的憔悴,正要问他怎么了,他却没给她机会问他的事,先一步避开道:“我带你去见个律师。”
一路上他都没有再跟她说话,他沉默的侧脸里,是她难以读懂的孤独。
他帮她联系好了律师,带着她办好了相应的手续。
她不懂这方面的法,但是几天的反复询问下来也知道,除非爸爸真的另有冤情,这几年的牢狱都不可避免,能做的只有尽量主动配合,在限度范围内减刑轻判。
这一部分钱,沈既白让委托的律师直接跟他联系。
但会另有冤情吗。
她在忧心忡忡里,仍然抱有这样一丝希冀,和律师的几次交流都还抱着这样的希冀。
律师说话委婉,为难地看着沈既白,有些不知道该怎么说话才能不得罪人又让她死心。
“高一那年,你知道公司为什么想把你爸爸裁掉吗?”
在回去的路上,沈既白忽然问。
这几天下来,他都只是沉默陪着她,很少跟她说什么话,只在旁边陪着她,听她和律师的交流。
听到他忽然这样问。
旧事重提,她隐隐有不好的预感,缓缓摇头,视线却闪烁地望着他。
他挪开了视线,不想看她的眼睛。
在她执着而不安的注视下,他闷声呼着胸腔的空气,说道:“他做假账挪用公款,给公司造成了很大的损失,但好在造成的损失还有办法弥补,再加上公司念在他是老员工,所以只打算借着裁员辞退他,就连辞退都给他保留了脸面,公司对他已经算是仁至义尽了。”
“这些事,我在帮你的时候就知道了,我以为你也知道,怕伤你自尊,所以一直没提。这几天才发现,原来你什么都不知道。”
他仍望着窗外,“在帮你爸爸恢复工作的时候我就让人提醒过他了,他非但不改过,反而因为我帮你,更有底气地贪得无厌。他这些年侵吞的钱能把你卖给大你十几岁的二婚男人七次八次了,但你们一家还是住在那个老旧房子里,你一个人在北城过得那么辛苦,吃穿住行全靠自己,手机用了几年都舍不得换一个,他真的给过你父亲该尽的责任吗,你还要对他抱有一丝希冀吗?冤情?”他嗤笑了声。
然而随着短暂的嗤笑,他的神情很快就沉寂下去。
这几天虽然每天陪着她见律师,但是几乎都是一言不发,连眼神都很少与她对视,他陪在她身边,但却像隔着银河。
一条无法再触摸到彼此的银河。
他的侧影在车窗外飞驰而过的浮光掠影中浮浮沉沉,他的沉默只让人觉得好疲倦,高傲的头颅和背脊只要静下来就会衰颓。
车里很久都没有听到声音,只有车轮碾过马路的细微,偶尔几声沿路的车鸣。
他闷痛着觉得自己说话太重了,恐怕会伤她的心。
他转过头,低声道:“江弥,可能我说的话不太好听——”
“没关系。”
她轻声打断了他的抱歉。
她居然没有哭,反而对他安慰地笑了下,“没关系,我明白你的意思了。”
看她这样,他反而更不忍心下去。
因为道理谁都懂,但割舍的时候,总会伴随着剧烈的疼痛,心脏长在谁的身上,谁才能体会到有多痛。
他没再说话,只是在听到她闷声的哭声时,把纸巾递给她。
而后,他还是缓缓对她说道:“没关系,这世上,总会有人陪着你。”
“永远陪着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