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虞 作品

第 95 章(第2页)

“只要有钱,哪怕大我十几岁丶离过婚,你都乐意把我送过去吗?”

她仍抱有一点期望。

对她岌岌可危的亲情。

然而妈妈只用劝她想开点的语气,骂她不识好歹,“离过婚又怎么了,人家又没孩子让你养,你嫁过去就是吃香的喝辣的,出门车接车送,这日子不比嫁个穷鬼舒服?头婚二婚的哪有这些重要。”

好久后,她才那副洋洋洒洒劝她的口吻里,认清了自己二十多年可笑的亲情。

在这世上,好像连妈妈都不爱她。

其实,也许一直都不够爱她,只是从前总是骗自己是快乐的小孩。

格林童话翻过那一页,其实残忍又血腥,只不过给小朋友读的版本会把这些部分删减掉,但童话故事始终都是残忍的,只有长大才能读懂。

她扔掉了擦眼泪的纸团,对着镜子查看自己的眼皮有没有红肿,在走出休息间前说道:“这次我不会借了,你自己想办法应付吧,看看是找个理由推辞掉,还是把你的麻将消停几个月,拿自己的钱去装大方。至于过年,我就不回来了,我怕你们到时候收了人家的彩礼把我锁在屋子里,反正这种为了钱把我送出去的事,你们也不是第一次做了。”

加完班出来已经是十点多了,她没赶去地铁站,而是沿着这条大雪纷纷的长街一直往前走,一直往前走,仿佛找不到自己的人生尽头。

北城的冬天很冷,厚厚的雪积压下来能覆灭长街尽头。

纷纷扬扬,万物凋零。

天色压抑沉重,能压垮每一根年轻的脊梁。

她就是在这样的雪夜,再一次见到许久不见的沈既白,所以算不上是愉快的重逢。

伞撑到她头顶时,她怔愣地擡头。

回过头,看到他在身后皱着眉的脸,似乎对她的境遇很不认同。

距离上一次见他已经过了一年,他在去年匆匆回过一次北城,又在南江待了几天,很快就返回了学校读研,浅薄的交集陌生到几乎没有,每次见她却总摆出一副心疼的样子,好像对她多么在意似的。

可他自己的生活不也过得好好的吗,不痛不痒问一句怎么变成这样了,他大少爷的生活该怎么快乐就怎么快乐。

挥金如土,纸醉金迷,看到她形容憔悴不像从前却好像多失落似的。

所以现在又一次看到他露出像悲悯的神情,反倒觉得好笑。

她已经习惯性地换上笑脸,却没什么心思逢迎,随口问道:“从大洋彼岸回来了?”

“嗯。”

“又想问我怎么变成这样了?”

沈既白忽然有些哑口无言,因为被她猜中。

以前一颗糖就轻飘飘哄得什么话都抖出来的小朋友,已经在遍地人精的丛林法则里,学会了琢磨人心丶趋利逢迎。

“熬了几天夜没睡觉呗,憔悴很正常啊,老板让加班,我哪敢说个不字。我们这种出身普通,连家人都不能做后盾的人,只能这样生活。”她笑着,路灯将她小巧的脸衬得雪白讨喜,一张笑脸到哪都受欢迎,笑脸却与从前不再相同。

她低头打算叫个车回家,“有时间再叙旧吧,我要回家了,明天还要上班。”

沈既白连忙道:“我送你。”

她放下手机,笑脸一张就答应,“也行啊。”

不像从前连十块钱五十块钱都要跟他谨慎确认半天,生怕欠了天大的人情。

风雪浓厚,雪花落在了她的眉眼上,笑容灿烂依旧,但早已与记忆截然不同。

他说不上来那种痛。

但是全都被她看透。

所以她直接就道:“怎么了,我变成这样是不是让你挺失望的,怎么变得又市侩又低俗,和当初那个跟你吵吵闹闹的女同学一点都不一样。”

他撑着伞,没应声。

“你不理解很正常,我们的人生起点不一样,人生经历当然也不一样,以后我只会越来越世俗,你会越来越不理解丶越来越失望。”看着他满脸悲悯,她嗤笑一声,不以为然道:“你在大洋彼岸开着音乐会丶在游轮上庆生丶一根琴弦就是我一个月工资的日子里,我每天都加班到十点多,早上六点多起来赶地铁上班,周末无休止接领导电话在家加班,到手的工资要给我妈几千,否则会被她不断地骂白眼狼丶赔钱货,逢年过节全都是亲戚说我不懂事,这些让人烦躁折磨的事每天都在摧残我。不过以后应该好多了,刚跟我妈吵了一架,我妈应该能消停一段时间了,但是这样泥潭一样糟糕的人生会永远伴随着我。”

她笑脸灿烂,“你要是觉得失望,那就这儿吧,送完这一程,别再有交集了,你就当做我永远都像你记忆里那么开心快乐吧。”

大雪在她的身后纷纷扬扬,她站在身前,笑得很灿烂,维持着自己仅存的自尊心。

他好久后,才为自己辩驳一句:“江弥,我不是这个意思。”

“那你是什么意思?”

她匆匆打量了他一眼,北城几年,她已经从连个奢侈品牌子的标志都认不出,到能轻易就认出这些浮华的价格。

他一身昂贵,连手中的一把伞都是她几个月的工资,她没日没夜加班工作一整年,还不够买他手腕上一粒袖口。

他生来就站在这些大厦的顶端,俯瞰下去,众生不过蝼蚁,而蝼蚁前行的脸上是痛苦还是微笑,微渺到看不见。

从前玩笑地说着让他偶尔也低头看看自己的世界吧,但是人与人之间没有真正的感同身受。

即使不断说着自己好痛苦,也没有人可以真正感同身受,所以她已经渐渐学会了不再向别人诉说自己的苦痛,一个人咬牙前行着。

可是为了生活而那么努力着,居然有人不可置信地看着你怎么变得这么灰头土脸,仿佛质问你怎么不能一直像他记忆里那样天真,成全他的美好念想。

她在大雪里冻得鼻尖脸颊通红,笑得却灿烂,“你应该是什么意思?用那种同情和不理解的眼神看我,好像不管生活多苦,我都不该有丁点的改变,好像是我自己甘愿变成这样,要不是没有退路,谁愿意让自己过得辛苦。你问问那些工地里拿血汗赚钱的人,问问那些凌晨三四点就起床摆早餐摊的人,问问那些从乡下挑着一筐菜赶几里路就为了卖上几块钱的人,他们过得那么辛苦是因为喜欢吗?是因为我们普通人的人生,除了靠自己努力就没有选择,没有别的退路。”

说到这儿,她自己都笑了,“我妈打算让我回南江嫁人了,一个大我十几岁离过婚的人,但是家里有钱,人家看我是北城大学的学历才愿意考虑我,我妈骂我不识好歹,好像人家能看上我是我祖上积德才有机会似的。我也想永远天真和快乐,但是有用吗?能给我钱吗?能让我摆脱这些痛苦活下去吗?挺不好意思的,我现在不仅世俗,我还尖酸刻薄,每天加班加到发疯,怨气冲天,刚刚我一路走一路在想,要是能有辆车过来撞死我就好了,怎么正好撞上你来同情我呢。”

风雪没有停,在北城的隆冬里刺骨的冷。

雪飘进了伞下,落在她的眼睫上,冰凉地沁进眼睛里。

这一秒,她才清醒回神似的,几分懊恼着,自己为什么要把崩溃的情绪发泄给一个很久没什么连联系的旧友上。

不过,以后应该也没什么交集了,算了。

她揉了揉眼睛里的雪,正要跟他说个对不起。

这时听到他问,“如果我能呢?”

“什么?”

风雪太大,他的低语一时变得模糊。

她揉着眼睛放下了手,雪水融进了眼睛,湿润朦胧,他在伞下的面容也仿佛隔着一层大雪。

只有他的声音清晰着,低沉说道:“你说的这些,我都可以给你。”

她只沉默了一秒就没忍住笑出声,有一刻像是回到了十五六岁的时候,她再次揉了揉眼睛,向他道歉:“对不起啊,刚加完班有点怨气冲天,不是针对你,最近熬了好几个夜,还跟我妈吵了一架,正在气头上,你怎么能往别人枪口上撞,你但凡换一天见我,我高低得请你吃顿饭。”

对于她岔开话题的道歉,他无动于衷,仍然撑着那把昂贵的黑伞,遮住她头顶簌簌的风雪。

说的话,倒像以前。

“你想要的,我都能给。”

某一年的圣诞节,她每天趁着午t休摆摊赚钱,想给林嘉远买生日礼物。

他不合时宜地出现在她面前,高高地站在她面前,也是没头没脑就说,你缺多少,我可以直接给。

那时候是她第一次认真跟他讲道理,让他偶尔也低头看看她和他之间的距离吧,哪个普通家庭的小孩敢平白无故伸手要人几千块钱。

怎么过了这么多年,他还是这样。

她揉着的眼睛,这一次却不是脆弱得想哭。

而是清楚地知道,他也许的确可以给她很多很多,但她想要的从来都不只是钱。

被否定丶被忽略着长大的小孩,一生都在找回自己。

雪水总算融掉了,她才放下了手。

擡头望向他,几分玩笑,几分诚意地告诉他,“你给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