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95 章
第 95 章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 江弥都活在回忆里。
从前不明白为什么大人总念旧,拉着她念叨着小时候,她每次都没耐心听下去, 应付一下就撒丫子往外跑,外面的阳光丶空气和风都那么让人快乐, 那些陈年旧事有什么好回忆的。
直到那些阳光丶空气和风,全都像毒药一样让人窒息刺痛,回忆便成了能保护着她的壳。
躲在这个壳里,才可以不那么痛苦地继续生活下去。
林嘉远的家还录着她的指纹密码, 她每次回南江,都会去一次他的家, 把他家的灰尘打扫一遍, 灯全都亮着,就像有人仍然在这里生活的痕迹。
他家的衣柜里还挂着她的衣服,还有她在网上买的情侣杯子和毛巾, 也都t还挂在浴室里。
仿佛他只是出去玩一段时间,很快就会回来见面。
但是他的气味早就已经散了。
可是除了这里,已经没有任何一个地方能让她静下来。
盖上被子躺下后, 她嘈杂疲惫的身体才像终于能够安宁下来一样,终于可以安全的丶放松的睡上一觉。
她闭上的眼睛,总是会做一场分不清过去和现在的梦, 然后被吵吵闹闹的同学叫醒,喊着:“弥弥,下周就要考试,你还不抓紧抱佛脚!”
她惊惶着睁开眼, 看着发下来的小测验试卷上一个接一个的叉号,趁着放学一路飞奔上楼, 等在林嘉远的门口。
他一回头,看到她在那里探着脑袋,放下手里的笔就朝门口走过来,看着她瘪着的嘴就知道她想求他什么事。
他无奈却温和地说:“江同学每天都玩得开心,现在知道后悔了?”
她自知理亏,但是脸皮很厚,低着头心虚,嘴却很硬,“你就说你帮不帮我吧,要是没考好我会每天都哭的,每天都找你哭。”
他笑了下,“除了帮你,还能怎么办呢。”
她反反复复的失眠,只有在这个时候才能很深的睡着。
疲倦紧绷的身体,也仿佛终于能够得到休息。
躲在这世界的某一个角落里,她仿佛仍然是十几岁时的小孩子,天塌下来总有人能替她顶着,所以她永远可以开开心心。
其实她现在,在别人看来也是开心的,因为每天都笑得开开心心的。
她应该是开心的。
她毕业后留在了北城,进了国内顶级的互联网大企。
试用期结束后,短短一年就已经能拿到五位数的基础薪资,算上各项绩效和福利,她的年薪已经远远超过了爸爸当年要拿她尊严去保住的工作。
她名校毕业又拿过大赛奖项,这样的简历放在人才济济的北城算不上拔尖出众,倒也能够踏进门槛。趁着应届生的身份,几番笔试面试下来,通过校招的名额,成为了这座城市里一粒能飘落下来的雪。
亲戚朋友每每提及她都是艳羡的语气,在麻将桌上的吹捧让她妈妈合不拢嘴。
她妈妈听不得那些飘飘欲仙的话,很快就被吹捧得大方起来,谁来借钱都一副小事一桩的口吻,“几万块钱而已,说什么麻烦不麻烦的,现在弥弥也工作赚钱了,这点小钱还是拿得出手的。”
“说什么呢,可别这么想,那孩子肯定乐意,弥弥小的时候你还抱过她呢。”
牌桌子上清脆轰隆,碰得像倒进金银窟窿。
接到妈妈的电话,她正在开会。
手机调了静音,所以她没接到,于是妈妈反复打好几遍,她终于在第不知道几遍的时候看到了。
但是马上就要轮到她上去讲,手机上有领导刚发给她的信息,让她等会儿注意的内容,所以立即就挂了电话,抓紧时间看着领导的交代。
然而才看没几个字,被挂断电话的妈妈更执着地打了进来,她再挂断,下一秒又打,手机界面反反复复卡顿着,一行字半天都没看完。
领导叫她,她只好匆匆设置成免打扰,这才能顺利看完了领导在微信上给她发的信息。
立即换上笑脸,抱着自己的资料走过去。
开完会已经是几个小时后了,一直开到了晚上,大家都筋疲力尽,但是都仍然挺直着背脊撑着职业的笑,有序从会议室离开。
那时候她才有空去回妈妈电话。
劈头盖脸就是一顿臭骂,“翅膀硬了就连你妈的电话都不接了是不是?”
尖锐的嗓音能从电话听筒里溢出来。
她只好撑着腰酸背痛的身体去了外面接电话,耐心应付着,解释说自己工作忙。
一句工作忙反而挑起了更深的怒火,将自己无能的婚姻全都投射到她的身上,“忙忙忙,跟你那不成调的老爹一样,一天到晚就会说自己工作忙,家也不回,什么都不管,我看忙死他好了。”
这样怨气冲天的话直说了半个小时都还没停。
组长来这边接水,碰到她,招呼了句:“小江?你在这儿啊,我说怎么没见到你人呢,今天大家都辛苦了,我让行政订了饭,给你放桌上了。”
她连忙挂上讨喜甜美的笑,连连客气着说谢谢组长。
几番关怀客套,组长泡了咖啡就走了。
再接上电话,妈妈被打断的尖酸才消停了点,算是关心了句:“八点多了,还没吃饭呐?”
“下班前临时开了个会,刚刚才开完,晚上还要加班把开会说的工作做完,所以我没什么时间,你给我打电话是什么事?”她尽量克制着自己的情绪。
“也不是什么大事,你三婶的表舅家的小儿子不是马上要读完初中了吗,成绩一直不好,考不上高中了,家里寻思着让他去读个技校学个技术。”
话才说到这儿,她已经知道了妈妈的来意。
因为这已经不是一次两次了。
她长期压抑的烦躁,终于在这一刻有点控制不住了。
才连熬了几个夜的疲劳,饭都没吃上一口就听了半个多小时的数落,她在这人外有人遍地金珠的大企里每天捧着笑脸夹缝般地生存,凭着一张会讨好会来事的笑脸才勉强维持好的人际关系,全都是妈妈嘴皮一翻丶牌码一碰就能送出去的脸面。
顾忌着这里随时有同事经过,她几番忍耐,才没拔高声音,只打断了妈妈的话:“妈你知道你已经借出去多少钱了吗,他们说了什么时候还你吗?我三婶的表舅家的小儿子,那都是什么关系的亲戚了,他读个技校都轮得到借钱借到我头上吗?”
妈妈也有点理亏,但摆着家长的脸谱,“你说什么呢,你三婶的表舅你又不是没见过,小时候你还去过他们家呢。”
“我不借。”
“我都答应人家了!”
“谁让你答应的,拿我的钱装大方,你问过我的意见吗就答应了。”
她憋了口气,眼泪却从眼眶涌上来,再开口时,声音都不受控制地颤抖了,“你知道我在北城工作压力有多大吗,你知道我拿这些工资有多辛苦吗,北城的房租有多贵你知道吗,同事各个家里都有人脉有人际,就算没有关系的也小有家底,人家把不愿意做的杂货推给我我都没法拒绝,有得是资本给我穿小鞋让我过不下去,你知道我每天焦虑得头发大把大把掉丶整晚整晚睡不着吗?只有我每天赶一个多小时的地铁,早上六点多就起床,晚上十点多回家,到家洗个澡还要加班,凌晨接领导的电话被叫起来加班。北城的冬天有多冷你知道吗,连件质量好点的羽绒服都不舍得买。高中的时候拿我的尊严去换爸爸的工作,现在拿我的心血去换你的脸面,我有时候真想知道我是你亲生的吗?你答应借钱的时候考虑过我才刚毕业一年吗,我一个人在北城生活缺不缺钱丶够不够用,哪怕考虑过一次吗?”
她一边说着,眼泪一边大把大把往下掉。
随时会有同事进来,她连忙去扯几张抽纸扣在脸上,把满脸的泪水全都擦下来。
她已经再也不是有人哄的小朋友了,已经没有人在她身边,一遍又一遍温柔细致地擦着她的眼泪了。
所以长大的代价,是连哭都没有了自由。
她囫囵擦掉了眼泪,很快就将眼泪忍了回去,听着电话那头的哑口无言,而后是气急败坏地嘴硬,“干不下去就别干了呗,冲我发什么脾气啊,是我让你上那个班的吗,早跟你说了嫁个有钱人享福,你还不乐意,当初你那个高中同学家里不是挺有钱的吗,你也不知道好好抓住,给自己找罪受还怪我头上了。反正你从小到大也不是块读书的料,能考上大学纯属老天开眼。干脆回南江找个人嫁了,你爸前几天还认识了个客户,他儿子只比你大十几岁,虽然离过一次婚,但是没孩子,家里生意做得可大了,你嫁过去就是阔太太,哪还用得着这么辛苦工作。”
她忽然冷静了下来,眼泪也流不出来了,“嫁个有钱人,这就是你对我的期望吗?”
“你不会以为凭你自己真能有什么出息吧?”妈妈听她不服气,反倒冷嘲热讽起来,“送你读那么多书还不是希望你嫁得好点,你爸跟人家提过,人家一听你北城大学毕业,还挺乐意的,正好也快过年了,你看过年回来跟人家见一见,要是能成,你那工作也t辞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