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开雾散
云开雾散
张意之本料想经过种种事,登山祭祀万万不可能再行,谁知第二天就传出继续前行的消息。
她的手腕一顿,不可思议看向窗外:“不是说江王的军队已经快要到嘉阳了么?”
窗外崇善面色也很差,显然他更不可能知道沈江鉴的想法,所有只能爱莫能助地摇摇头。
张意之抿了抿嘴,把手里的最后一行字迅速写好,盖上自己的私印,亲自密封在那个小竹筒里放在青杉手上,低声:“看来这封信一定要尽早交到外祖父手上。”
“我明白。”青杉低声说。
“崇善你进来,我有几句话想对你说。”张意之交代完青杉,转头笑眯眯对张崇善道。
“嗯?”张崇善没多想,他从窗户前绕到门口,张意子见他绕着那些花花草草的走的费劲,等他到门口的时候就自然伸出手来想要牵他一把。
张崇善下意识牵住她的手迈过那一大步却在下一刻猛地反握住张意之的那只手,他皱起眉头:“好凉,兄长你的手怎么这么凉?”
“是么?”张意之不动声色收回那只手。
“可能是衣裳穿少了吧,细数应该也快过秋了。”
这倒是,前几天一场夜雨,好像再也没有燥热过,树林子里的蝉声也都已经熄灭。
再看天边,云丝淡了,远天蓝汪汪的一块翡翠似的。
“那兄长你多穿两件。”张崇善道。
“崇善,过两天就要上山了,我希望你留在山下照看着母亲和妹妹。”张意之沈思后说道。
“为什么,不是说……”不是说所有人都要上山吗?张崇善不解地问。
“崇善,嘉阳很快就要不安全了,我想叫你和崇孝带着母亲和婉仪抄小路到南部佘氏去避难。”她快速说完,从衣袖中抽出一卷地形图偷偷塞到他的衣袖里,“青杉会一路护送你们离开,我已经叫外祖他们接应你们,路上要注意安全。”
崇善察觉她的动作隐蔽,出了一身冷汗,他斜着眼睛朝窗外看,外面只有风声。
张意之笑着,却字字寒心冷血:“没错,外面有人在监视我们。自从我活着回来,於陛下而言,就是一颗不牢固的棋子了你明白么。”
张崇善只觉得五雷轰顶,他瞪大眼,又听张意之说道:“而且我估计父亲他一直没回来,或许是凶多吉少了。”
“陛下他为什么!”张崇善在没说完,他咽下后面的话,咬紧了牙关。
“他不信任我们,崇善。从决议要为李老师证道的那一刻起,他就明白我们忠诚的不是君王。”
张崇善因为害怕而藏在袖中的双手微微颤抖。
张意之感受到了,她就像是一颗定心丸牢牢握起他的手,直视他的眼睛,直到他受到感染,慢慢沈静下来。
“崇善,要是我跟父亲都遭遇不测,家里就只有你跟崇孝了。可你已经不是一个小孩子了,你从小就在我身边长大是不是?我什么道理都跟你说过的。”
“可是兄长……”他怎么听怎么觉得这番话是在托遗,他紧紧攥着张意之的手,“要是我走了,剩下的呢?”
“你愿意相信我吗?崇善。”张意之突然说道。
她笑笑:“我虽然不是贪生怕死之辈,可勉强还算是惜命,不到最后一刻,我不会离开的。”
如果张崇善再敏感一点,他一定能察觉,张意之用的是‘离开’而不是‘赴死’,虽然只有一词之差,却已经是千差万别。
“……只能这样吗?”
“为今之计,只有这样。”张意之坚定说道。
“你们留在这里,就会有一个把柄在陛下手中,如果有一天陛下要利用你们对付我呢?我该怎么办?”
张崇善一震,他或是没想到张意之想的已经这么细,也可能是因为没想到事态居然这么严重,他垂下睫毛。
“我知道了兄长。”
“我们明天上山,今晚上,你们必须要离开嘉阳。”张意之最后嘱咐道,“崇善,你是一个好孩子,坚强一点,有主见一点,知道吗?”
张崇善使劲点头,张意之终於松了一口气。
*
张崇善刚刚离开离开,院子外面突然有异响,顺德公公经大变而不变神色,仍旧还是笑眯眯的模样站在那,用一副亲近也不过分亲近的嗓音说道:“相丞,陛下传召,想要您秘密觐见。”
张意之从容站立起身,她与顺德隔着一扇窗,彼此都看不太真切,可顺德总觉得她是含着笑意的,带着淡淡的光彩。
他情不自禁将面上虚假的笑意收了收。
“好啊。”他听见张意之在屋里说道,“我已经好久没见过陛下了。”
这是实话,她自从北上启程,整整大半个月都没有再得见圣颜。
话音刚落,顺德见她已经收拾妥当站在了屋门口。
实则,即使是说收拾妥当,不过是妥妥贴贴穿好官服而已。
她早就已经穿好了在等着自己了。顺德公公惊疑之下细看,却左左右右看不出什么端倪。他只记得从春天葬了国安公主开始,一直到蝉声即将熄灭,她好像经历了许多磨难,人越来越消瘦。可无论什么时候他看见她,又总是见她带一点笑意的,从容而胸有成竹。
狼狈时亦然。
“您……”顺德公公张嘴,却又不知道该多说些什么。
“走吧公公,不要叫陛下等急了。”她笑着说完,率先走出了大院的门。
顺德彻底没了言语,他跟在张意之身后,快步走过砖瓦小道,夏风吹的时间有点久了,自从昨晚上下过雨之后好像就再没有那么燥热。
难道秋天快来了?
顺德摸摸脑袋,稀稀疏疏的几根头发挡不住风的,反而凉飕飕的。
再看天边,云丝淡了,远天蓝汪汪的一块翡翠似的。
……
沈江鉴的身体他自己最清楚,虽然仍旧在椅子上坐着,靠着自身的力道却已经支撑不住了,他倚靠在椅子背上,呼哧呼哧喘着粗气。
张意之还没进门,刚站在他面前就已经察觉到他猩红的双眸微微上翻,带着浓厚的戾气,见张意之踏进来,四周的大门‘嘭’全都关了严实。屋里除了上上下下在光影里飞舞的灰尘,就只有他们一坐一立,一君一臣。
沈江鉴目光一瞬不瞬,就那么死死盯在张意之身上。
“臣,张演之,拜见陛下。”
“张演之?”沈江鉴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
“你不是张演之。”他轻轻说道。
“臣不明白陛下在说什么。”张意之心中一动,却还是装做滴水不漏的样子。
沈江鉴看她镇定自若,似乎是觉得好笑:“你是不是觉得朕像是外面说的那样,大限将尽,甚至疯癫了。所以你板板正正站在朕面前,觉得这样才能衬托出你清正名流来。”
张意之皱眉:“臣从未那样想过。”
沈江鉴往前微微俯身:“那好。朕再给你一次机会,你是谁?”
张意之这次抱手沈默往前看,沈江鉴印堂发黑,面目可憎,像是中毒已深救无可救。
沈江鉴见她不说话,又往后倚靠在椅背上,从鼻腔里‘哼’出一声。
他道:“把人带上来吧。”
张意之心里一个‘咯噔’,听见门响,惊然往后看,却见有两个侍卫从门外将一个人直直丢了进来。
她在看清楚人脸的那一瞬间弯下腰想要替他减缓一点压力,可张萧寒就地一滚,痛苦地蜷缩着腰,以头触地,摆手拒绝了张意之。
张意之看见他肿胀的脸和从口鼻中流出的污血已经感到心惊肉跳,可等她又看到他行动不便的双腿时脑海里瞬时炸开了锅。
她不可思议轻轻喊了一声:“父亲?”
张萧寒想要张嘴应答她,却猛地吐出一口血。
张意之俯跪在地上想要替他先擦干净,可张萧寒的血越流越多,还没擦干净就又流到张意之的衣袖上,黑红的污血和她干净的朝服沾染在一起,她震惊间擡起头。
沈江鉴对面前这一幅父子情深的图画丝毫没有兴趣。
“您这是要做什么?”张意之沈下声音,“父亲他若是有罪责,大可有刑部执法,也有牢狱惩戒,他做了什么事值得您动用私刑。”
张萧寒双眼肿胀不能视物,却费力拉住张意之的袖子叫她少说两句。
张意之感受到了,她定了定神。
“他犯了什么罪你不清楚么?朕再问你一遍,你究竟是谁!”
“臣……”张意之咬住牙,脖子上青筋爆出。
“说吧丶说吧孩子……”她听见旁边张萧寒用尽了力气小声呢喃道,“我是个软骨头,早就已经说干净了。”
张意之的话卡在喉咙里。
沈江鉴冷笑看着她:“你是诈尸的国安公主?是死了还活着的张意之?你还真是好大的能耐!你们张家还真是好大的能耐!”
张意之半抱着张萧寒,他一直在颤抖,不知道是因为害怕还是因为别的。
可张意之了解他,他胆小懦弱却最维护家族权益,他怎么可能轻而易举就把这件事吐露出来,说严刑逼供,张意之更愿意相信是沈江鉴威胁了他。
用什么?欺君之罪?诛灭九族?
张意之擡头看向沈江鉴,眸中千变百化,沈江鉴看得清清楚楚。
他早就知道张意之不是寻常人。兄长死了,她披上一件衣裳就能撑起来一个家,官事丶家事,她就没有马虎的时候。这样的人,才是最像张甫的人。
“你想知道什么?”张意之突然说道。
沈江鉴轻蔑看着地上的两个人,可一个无用之臣丶一个女子,再加上一个欺君之罪,张甫的百年谋划,张家终於还是走到了终点。
他不在乎张意之不再用敬语,在他心中,这已经与一个死人没什么区别。
“你想知道什么,我都能告诉你。你不要再折磨他。”
他敬佩她到了这时候还能这么冷静地谈出条件,所以冷笑着扯了一下嘴角:“你觉得到了这时候,你还能跟我讲条件么?你觉得是你的皮硬还是朕的刑罚更硬,还是你觉得我会再相信你说的话。”
“陛下,你说的没错,你的臣民都应该屈服於你的刑法你的权威,可是我也想知道,您还能活到那个时候么?”张意之仰起脖子,恨恨说道。
她跪在那里与站着没有分别。
这一幕突然叫沈江鉴想到陆家将要临刑之前,见刑场上有陆家人被羁押着跪在地上,他觉得戏谑,便说:“这些硬骨头的文人,有一天也能这么狼狈跪在那里?”
张甫就站在他身边,他听了这话,分明笑了一下,他说:“可是,陛下,他们跪着与站着没有分别。”
沈江鉴莫名,对这句话记了很久。他那时候觉得,他对这些文人厌恶至极,分明这应该是沈氏的天下,可他们善来推波助澜,笔墨喉舌上紧紧要挟着一个帝国的命脉,使他被胁迫丶被压制,只能做他们认为的大道上的事。
什么是对的,什么是错的。
是他们将他推上帝位的,是他们策划沈江安反的,是他们使他彻底成为一个孤家寡人还要用所谓的仁义礼智信约束着他的。
可他们永远打着臣民的名号,永远骑在他的头上。
沈江鉴轻笑一声,他还挺像看着这一张酷似他老师的丶波澜不惊的脸上,出现一些有意思的表情。
所以他说:“如果朕要你指认,裴镜渊要造反呢?”
张意之猛地擡起头。
沈江鉴看着她的表情,尽管只有一瞬间,却仍旧觉得有意思极了。
他说:“朕的确快要不行了,可朕仍旧能在最后,让你做出当年你祖父,逼着朕丶逼着朕的皇弟——一个心智只有六岁的孩子,做出的选择。”
他笑着笑着,流出泪,荒唐的大笑溢满了整个空间,又在不停地碰撞丶挤压丶动荡。
他看着张意之眼底浓厚的杀机,轻声道:“你有两个选择。一,朕灭你九族却留下你,你就好好看着裴镜渊——那个陆氏与朕结合留下的孩子,登基为帝,你嫁给他还是辅佐他,都随你,这千里江山都会是你们的;二,朕不灭你九族,你将他有谋反之心昭告天下,很快,勤王的旨意会从四面八方涌出嘉阳,王军的铁骑会踏平这一座城丶不,是大梁所有的城池,很快战火的苦痛就会燃烧到每一个无辜的百姓身上。”
沈江鉴补充道:“当然,你还有第三个选择,就是现在,杀了朕。”
他摇摇头:“那你们同样不会活着走出这里。”
张意之明白他在什么,早在刚才她的手摸上袖刀的那一瞬间,她就听到了门外面弓箭搭上膛的‘咔哒’声。
只恐怕四面八方,都已经是他的弓箭手。
可张意之没有任何回应的意思,她先是笑了,继而摇摇头:“我原以为,你当年送那个孩子出宫心里是被迫无奈。可我倒是真的高估了你,你原来,真觉得他不该活着,觉得陆氏是有罪的。”
“陆氏没有罪么?”沈江鉴提高声音,张意之听到他胸腔中‘嘶呵嘶呵’的抽气声,知道他恐怕真的要命不久矣了。
沈江鉴说完,微微冷静下来:“你觉得朕在逼你,可你觉得你们不是在逼迫朕么?”
“从朕坐上这个位置开始,你们就想着要怎么把朕变成一个孤家寡人!你们不是大爱胜过小爱么?那就表现出来让朕看看,看看你们又如何大公无私!”
张意之觉得荒谬极了。她搀扶着张萧寒想把他扶起来,可那老头试了好几次都只能趴在地上,他的血沫还在留着,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