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开雾散(第2页)
“别……别管我了,张之玉啊,你自己丶全身而退吧。”
张意之听见他附在耳边小声说道:“问安王……给我喂了毒,我……我,我活……”
我活不成了。
他说完一阵剧烈的咳嗽。
他说:“对不起。”
他用尽最后的力气压着张意之抽出的袖刀。
“你想办法……自己……全身,全身而退吧……”
“闭嘴。”张意之刚说完,四面传来抽刀声。
四面的刀剑手察觉到不对,纷纷逼近。
“嘭。”殿门四面大开。
三面四层围攻的刀剑手二层对准着他们,两层对准着座椅上的沈江鉴。
他们将张意之和张萧寒牢牢包围在内,形成肉墙的保护。
叶疏柔手里拿着一把锋利的小刀,抵在沈江鉴的脖子上。
她轻轻搭眼看了地上的张意之一眼,确保她没事,收回视线落在不可思议的沈江鉴身上。
“十年磨一剑。不枉费我在你身边这么久,你这毒可有三分功劳都是我干的。”她吐气如丝。
她轻轻一笑:“关门……杀。”
刹那间所有殿中门层层关闭,房檐上俯卧着的弓箭手几乎在瞬息之间就被外层的俯跪射手射了下来,漫天血星变成闪烁的雨点。叶疏柔把沈江鉴嘴里塞上手绢。
她三下五除二迈下高台,见张意之已经将张萧寒平躺,帮他在止血。动作麻利无有不周全之处,这果然不是一个一般人。
她蹲下,探手去摸张萧寒的鼻息。张萧寒两眼睁得一般大,到现在为止还在用手紧紧捂着心脏,不可思议刚刚看到了什么。
“呼吸均,应该没什么大事。”她话音刚落,张意之猛地擒住了她的手,叶疏柔眉头一挑,张意之已经把她的手腕处翻出来露出了浅色梅花形的胎记。
叶疏柔见张意之面上露出‘果然如此’的表情,不咸不淡把手伸了回来。
“帮我把他搬起来,我已经准备好一顶小轿子连夜把他送到南边佘氏去。”张意之低声说道,“他这伤,即使是死不了也要养好久,已经不适宜留在这里了。”
“等等。”叶疏柔阻止了她的动作。
她不管张意之的目光,问地上的张萧寒:“他问了你些什么?”
张萧寒面如死灰:“什么都问,但我什么都不知道。”
“好得很。”叶疏柔皮笑肉不笑,“这些老家夥里便数着张伯父最聪明,他知道您受不住刑,干脆什么都不告诉您。”
叶疏柔没什么好问的了,干脆站起身活动活动筋骨。
张萧寒趁机拉住了张意之的袖子,他皱着眉头:“孩子啊,现在他已经知道你的身份了,更何况这是想要你死啊。我们既然要走就一块走吧,到南方去就算是做不成官儿了,凭借你外祖父的威视我们也能生活富裕。”
“您现在怎么不喘了。”张意之却笑问。
“……我不那么装,他还以为折腾我折腾得不够再打我一顿怎么办。”他一笑,露出缺失的两颗大门牙。
张意之哑然失笑:“不过父亲,我还不能走。”
叶疏柔也朝着这边看过来。
张意之说:“我还有没做完的事。等到做完……我就回家。”
张萧寒一把鼻涕一把泪被擡了下去,走得很远了还挥着手示意张意之万事小心。
叶疏柔看得稀奇,抿嘴问道:“沈江鉴说你是国安公主,你居然还活着。”
张意之直立站好,抱手弯腰行礼:“张意之多谢姑娘救命之恩。”
叶疏柔笑着点点头:“你穿这身衣裳并不比你哥哥差,要不是你父亲吐露出来,我们没有一个人能识破的。”
她说:“之前寒深说他不想当皇帝,那好啊,那皇帝就叫月明来当好了。正好那你就能名正言顺地用女儿身上朝为官了。以后还是张相丞。”
她的笑和煦且温柔,配上这样的语调一点都不叫人怀疑她话里的力量。
就像她默认裴镜渊一定能成功,所有人都会在即将到来的这场闻风丧胆的大战中活下来一样。
“那我们还要上山去么?”张意之瞥了蓬头垢面一句话都说不出来的沈江鉴一眼,他的脸被憋得通红,整个人快要窒息而亡。
“当然啦。”叶疏柔嗤笑,“只有到山上去才能把相当一部分朝中骨干完整地保存下来……这才是上山的真正目的。要不就文官们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只有一把硬骨头。”
张意之这才明白他们的真正目的。
叶疏柔拍拍张意之的肩膀,笑笑:“之玉啊,别害怕。我们能赢的。”
*
那天晚上,又淅淅沥沥下起小雨,天边含着滚动的雷声,一声接着一声。
张意之撑着一把伞,从小路穿到了囚禁沈晏清的旧院子。
沈江鉴对他情感想必覆杂,那些侍卫说是囚禁实则并不怎么严苛。后来沈江鉴被叶疏柔半囚,那些侍卫就都成了‘自己人’。张意之从正门进,并无人拦她。她将雨伞收起来站在了他的屋外。
夜深了,他的屋子仍旧亮着灯光。
张意之莫名心跳有些快,可能是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他的缘故。
可就在她纠结的时候,那扇门自己开了。沈晏清还是那副常见的模样,温温婉婉的,映衬着柔和的光站在门口。
他看着自己的眼神,三分虚实四分追忆,还有剩下的笑意。
他给张意之一种错觉,好像他天生就该是这样的。
他见了张意之,似乎并不惊讶。甚至他说:“你没事太好了。”张意之也不觉得违和。好像他本该就是这样一个人,像是三两春风,决然无害,裹着湿润的雨水润物细无声地缓缓流淌。
张意之想要质问的心思突然就淡了。他只是江王的一颗棋子而已,甚至还是安王的遗腹子,他身世悲惨又不能自已,这些年总活得像个傀儡,问他又能问出什么来呢。
可他见张意之不言,便自言自语,他看着夜幕中勉强能分辨出来的山寺上的灯光,轻轻说道:“你看,那是国庙的光。国祠里人少,地方却大,一年四季都有不同的样子,可光总在夜晚一年四季亮着。”
张意之听他这么说,转过身。
山顶虚虚实实的光透不过雨,只能大概看到个影子。
“你进来,我们说说话。”沈晏清拿走了她手上的伞。
也就是这时,张意之想起来他扮演了二十多年太子,前十多年都是在这庙里寄养着的,裴镜渊死里逃生,他却没那么幸运。
“殿下现在还记得那时候的事情?”张意之问道,顺着他的意思进了屋子。
沈晏清见她进了屋子,却没有关门,雨声很喧哗传进屋里,掩盖了人说话。
“嗯。”
“总也忘不掉。记得殿前的袅袅香烟,七彩金银的花枝罗裙,珠玉乱颤的春景,多少人踩着台阶进殿,添香火丶颂功德,希望各路神像能够显灵。”
张意之几乎看见了那个六七岁已经眉眼如画的小沙弥,穿着宽大的衣裳,藏在三人抱柱的大殿立柱后面,探出头悄悄打量四方香客。
“有时候有些姐姐夫人偶也瞧见我,她们不识得我是谁,却也叫我过去,叫我讲讲那供奉着的神明,颂一段经给她们听。”
“殿下居然会诵经。”张意之这次真的惊讶非常,她好奇问道,“我能听听吗?”
沈晏清其实没说完,那些人叫他诵经,实际上手脚并不干净,慢慢就摸上了他的脸蛋或是脑袋。
他那时候不经事,不明白那是在做什么,可是瞧见她们三两个人结伴坐在自己面前笑得一脸羞红,也不免觉得羞耻。
他生来高贵,偏偏落身下贱。那住持早就有所察觉,可是为了那薄弱的香火钱,即使自己百般不情愿也只能留在前殿。
到最后,他干脆只笑,却能叫人不寒而栗。
“有何不可呢?”沈晏清露出两个小小的酒窝,这时候与沈江鉴几乎别无二致。
他口若莲花,浅浅诵了一小段,那是为众生送福的诗文。
张意之半知半解。
只是她始终静静听着,听得很认真。
风起云见,雾散渐开,绿绿丛原,袅袅香烟。
她还记得张演之和‘张意之’记忆里沈晏清的样子。那时候他刚从国庙中被接回来,十多岁,瘦瘦小小的,看见人就躲,却唯独信任徐夫子。徐夫子总是牵着他的手,告诉他看人要不卑不亢,做人要堂堂正正。
‘张意之’曾一直觉得像徐夫子这样的人,竟会如此恪尽职守,以至於管顾着皇宫里的孩子,家里的孩子完全不管,生生养成一个纨絝。
可现在张意之得知真相后再看,徐夫子无论觉得他就是陆皇后的孩子还是已经知道这是安王的遗腹子,大概都是有愧疚在的吧……
沈晏清颂完,停顿下,嘴里有些干,可仪态丝毫不乱。
“殿下诵得很好。”她中肯评价。
沈晏清从未想过有一天会有一个人,轻描淡写就把那一段生死不如的岁月一掀而过。而那些曾必须要费力遮掩的不堪都化作一缕青烟从指间溜走了。
“你喜欢?”沈晏清轻声说道,“我可以天天为你颂。”
很轻的一句话,却见张意之一下子想到他曾对原身说过的话:“意之妹妹喜欢这枝子花吗?我可以日日为你采撷。”
於是他真的一连送了好多天好多天。
不过那慕容花却是夺命之花,轻而易举就夺走了兄妹两个的性命。
眼见张意之沈默,沈晏清似乎也发现了不妥之处,连忙改口:“我与你开玩笑的。”
张意之微微笑笑,之前她总觉得沈晏清身上真的有一种很割裂的矛盾,硬生生将他划分成两个人,以至於她不懂他。现在,她终於能够明白了。
“殿下……”
“你不要叫我殿下了,就叫我阿晏好不好,你已经知道我不是什么殿下了。”
他轻声说道。
“阿晏……阿晏,你现在打算怎么办呢?”张意之说完这话,眼中迷茫。
“裴镜渊让我继续装着不要与那边断了联系。”他轻轻一笑,露出两个酒窝。
“他跟他的父亲丶祖父一样,都打得一手好算盘。他明白我的剩馀价值,也清楚我有没做完的事,所以他尽可以利用我,也让我由此心安理得。”
他平静地说起来:“我到现在才发现他这盘棋下的有多大。他为了挑拨帝王的疑心,早早就在巷子里散播了假假真真的童谣,同样也让江王扰心自乱阵脚。”
他笑笑:“很多事很多人看不透的,现在想想他还真是深谋远虑。”
“他全心全意下着一盘棋,用了二十年。”张意之顿了顿说道。
“可他背后不仅仅是他,还有每一个为他牵线的人,他善於利用每一个牺牲的人。而真正做起事来像一个疯子,他什么都豁得出去。”
沈晏清先是认真听着,听到这里突然低下头低低笑了一声:“果然你还是了解他。”
“我或许了解他,因为我们一样可怜谋算。”张意之轻声回答,“也都算不上好人。”
“那……你喜欢他么?”沈晏清突然问道。
张意之骤然擡起眼睛,沈晏清与她对视,张意之从他眼睛里看到了很多,覆杂的情绪。
沈晏清似乎察觉出自己用词的不妥当,但是他张了张嘴仍旧没有修改,他咽下嘴里的话,觉得此时似乎并不需要解释。
可能是因为默契使然,也可能他觉得没必要为喜欢修饰上性别。
张意之直接回答了他。
“我心疼他。”她一言概之,没有再掩饰。
“谈不上喜欢。如果我爱他,更有可能是因为我爱自己。”张意之陷入回忆,淡淡说,“我们有时候,就像是照镜子,总能在对方身上看到自己的影子。”
“那他……应该比我幸运很多吧。”沈晏清了然,他温温说道:“我听说很多人,憋着一口气,大仇得报的时候突然轻松下来,觉得活着没有意义就回去寻死。至少他大仇得报的那一天还有你陪着,叫他想不到离开。”
他这话很轻,压在雨幕之下,张意之听不太真切。
“之玉你呢,你还有没做完的事么?”他突然问道。
两人像是要促膝长谈。只是未免猝不及防,张意之乍被他问到,显示出一点狼狈。
她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
“不回答就是还有……”沈晏清却莞尔一笑,并不在乎她是否真的能够回答。
“之玉,你还恨着我么?”
什么?张意之下意识擡头,然后摇了摇头。
可明明他都没说是哪件事,可她似乎每一件事都对他释怀了。
“对不起,我之前喝醉了酒实际上是装的……我那时只是在想,要是你能察觉到什么,或许还能觉得我是个好人。”沈晏清絮絮叨叨说。
“……”张意之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但实际上他似乎也并不需要张意之的回答。
“谢谢你,这时候仍旧能想着我。”他说完,带着笑缓缓阖上眼睛。
从进来到他明显要送客前后不过一盏茶的时间,他一直在说,张意之就安稳听着,虽然不知他今天为什么如此反常,可张意之突然发觉,自己似乎没有像从前那样恨着他忌讳着他了。或许是因为觉得他只是一个可怜的傀儡而已。
张意之没有察觉,他那晚一直不曾叫过她阿玉了。
而他的宁静,在这样的雨夜里,悄悄孕育着一种下定决心后的平静。</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