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行蹉跎
假行蹉跎
张意之从没有想到自己再醒来的时候会看见这么一大屋子的人:佘氏坐在自己的床头握着自己的手顺着伤口慢慢摩挲,张婉仪乖顺站在她身旁。
其他的,面色担忧的张崇善和精瘦苍白的张崇孝两两在屋里四角站着,像是充当顶屋柱的隐形人。
佘氏恨,冷声垂泪却又一言不发。
她心疼张意之,从一开始心疼自己的孩子到后来单纯心疼张之玉,她也不知道这个孩子造了多大的罪孽注定要在她儿身上替她儿吃苦受罪。
可她不知道现在还有什么立场去管,也不知道这个无论做什么都那样绝决的孩子是不是需要别人去心疼她。
她颤声:“要是真就这么水里熬火里熬,叫她活着真不知道是为了什么。”
她这话说的颇有深意,却吓了其他人一大跳,以为她是受了惊说出来的疯话。
“母亲。”张婉仪蹙眉,轻轻捏上了她的肩膀。
月馀,她随着佘氏管家,两人亲近了很多。佘氏心眼宏达,不是容不下家里私出的庶子庶女,只是她不屑於违心照理,只有责管的义务,却从来不行一些表面上母慈子孝的事。是以张婉仪如同敬爱兄长,敬她,怕她,却从未与她这般亲近。
她看着床上没什么血色的奄奄一息的张意之,心里难过,只看了一眼就匆匆挪开,只低声劝着佘氏:“兄长若是听见了,该有多难过。”
“更何况咱们这是在嘉阳,不是在京都,有些话只能偷着说也罢了……”
可她若是个真男儿就算了,不过是一个女儿家,做什么要受这些苦!佘氏气不打一处来,可偏偏心中苦无从诉说,只能叹了一口气站起身来。
张意之悠悠听着,刚睁开一条缝的眼睛又闭上了。
“药膳差不多了,我得亲自去看看。”佘氏看了一眼外面的日光,侧过头对身边的女孩子说。
“母亲放心去,我自会守着兄长。”张婉仪眼观鼻鼻观心。
佘氏刚一走张意之就睁开了眼。
张婉仪早有察觉,她正含着泪红着眼圈要说什么,张意之先发制人:“别难过,我没什么事。”
这一句虽然轻,在屏障外面的张崇孝张崇德听得一清二楚。
他两人对视一眼越过屏风匆匆到床前。
“兄长。”张崇孝先说,“您没事了吧?”
“我还没问,你们怎么都来了?”张意之勉强撑坐起来,“现在你们不应在京都好好呆着吗?都来这边凑什么热闹。”
她内心千般想问的,却只能一件件问起来。
“陛下昭旨许父进嘉阳,此逢多难之秋,父亲不放心留我们在京都,叮嘱我们偷偷后脚跟来,以便相互有个照应,不想在路上就听见了兄长你遇难失踪的事,母亲好一阵害怕,我们小辈的虽然劝着却也忧心不已。”张崇善回答。
“等我们行至嘉阳,可巧陛下派遣的赵将军就将你们救了来,这母亲才稍微松了心。”
张意之心中一惊,先是问道:“何故召父?”
张崇善面上凝重却还是摇了摇头。
“陛下派赵骅亲自找人?”
“是。”张崇善点点头,“他救起裴大人,现在也已经回到了嘉阳吧。”
“好。”张意之慢慢点点头,“裴镜渊,他……”
他人有事吗?
张崇善见她欲言又止,不甚明白。
张意之听着外面隐隐的雨声,阴云翻滚肃穆,屋里暗的几乎只能看见几步远的梨花桌木和上面晶莹剔透的琉璃盏。
云里隐隐有雷声,滚来滚去。
风越来越大吹着窗户一角总也压不住,掀开一丝窗户纸“劈劈啪啪”拍打在上面,灌进雨风。
张婉仪起身去那窗边伸手把窗户纸平平整整地捋顺。
“陛下那里呢?现在是什么情况?”
张崇孝与张崇善对视一眼,双方都从对方眼里看到了覆杂与不知从何说起。
“陛下命人围了太子暂居的阁室,就连太子党的几个朝臣也被控制住。朝中惶惶不安,谁都猜不到陛下此番是何含义。”张崇孝压低声音。
他每说一个字张意之的面色就凝重一分。
“不仅如此。”一直没有说话的张婉仪却突然开口。
三个人的目光都落在她身上,只见那小女子靠在窗边,眼中没有畏惧,连话都是轻轻的:“兄长,宫礼拟出,江世子要尚公主。”
张崇孝张崇德收回目光没有说话。
“宫里一边筹备着红事一边筹备着白事,整个嘉阳乱哄哄的。”张婉仪心绪不佳,张意之看得出来。
“江王,以江世子成亲为名头,从南撤扎携军北上了。”张崇孝低下头。
“协礼北上就算了,携军,为什么?”张意之又躺着又坐着,脊椎有些麻木,却还是撑坐着问。
当然是为了谋反!可是怎么会这么富丽堂皇地做这件事,他是什么理由?
张崇善皱起眉,这些事原来父亲母亲都有嘱咐不叫他们说的,就恐怕张意之劳心劳力。怎么又一一说出来了。
他刚想要插话,目光落在张意之脸上却见她平淡而镇静,似乎早有所料。他自知瞒不住,迟疑说道:
“南方水患,三溪流民彻底反了。”
平地起惊雷,张意之狠狠闭上了眼睛。
屋里静得只能听见外面云雨不断氤氲蒸腾的声音和了了几声落叶声。
很久,张意之才找回自己的声音:“所以陛下将大公主嫁给江檐川是为了换兵权,无论是压制流民还是防止太子造反,都需要兵。”
“好一手算计。”张意之轻笑。
可所谓‘换’,得有头上的压制,得叫交易的人心甘情愿或是被逼无奈必须要换。沈江鉴他究竟是走投无路还是铤而走险?明明现在局势已经清晰,他压根就是以卵击石,还要送着沈月明去死?
不知为何,张崇善红了脸。他惊恼自己方才生出的想要对张意之的隐瞒。
“我有些话想要单独问问婉仪。”淡淡的话一出口,三个人都是惊讶不已。
“我知道母亲看完药膳就会回来,一定要想办法拖住她。”张意之擡头看着两个神色各异的弟弟。
个子怎么长得那样高,站在床前黑压压似的,本就不明亮的屋里便更加压抑。
张崇善想说什么。
“崇善,不要叫母亲担心,现在她最好什么都不要知道。”张意之打断了他。
张崇善哑口无言。
等到那两人离开,张婉仪小心翼翼从窗边挪动过来:“兄长?”
“我知道你一定不会无缘无故说起这桩婚嫁,是有人想要你告诉我。”张意之淡淡扫过去,张婉仪“噗通”一声先跪了下来,心跳如雷。
“兄长。”她的声音有些颤巍,连同着身子在抖。
“我不是在怪你。”张意之一楞。
“你告诉我,是谁致使你这么做的?”张意之问。
张婉仪跪的板正:“是大公主身边的女官。”
张意之有些晃神,似是想到了山洞外一双清澈含泪的眼睛和不算太过於温暖却小心翼翼的怀抱,原来那真的是宣寰,她怎么会跟着赵骅来山间搜寻?
张婉仪没有发现张意之的出神,她擡起头,几月不见似乎又素净了一些,白皙的脸微微有些发白:“她送兄长回来,私下里见了我恳求我透给兄长这句话。”
张意之擡起眼:“你便就答应了吗?”
“婉仪知道兄长怕婉仪为奸邪所用做出错事,婉仪也怕,只是她说大公主心悦兄长,自从赐旨下来便魂不守舍,她唯恐公主一时想不开做出什么悔事,便一定要兄长知道此事,所以她随赵将军来找您,就是为了能第一时间把这些话儿说给您听的……”
张婉仪流下两行清泪:“若是嫁给一个不喜欢的人,婉仪最知道那是什么滋味,便说起此事。兄长是最最聪明洞察的人,自然也瞒不住的,不过是想要圆了那位公主的一点念想。”
张意之斜坐着,她没有言语,听起来这些小女儿的心思那样细腻却也无可指责,她现在需要应付的东西那样多,这样一桩两件的小事她不想插手,更何况是这样的小弱女子,三言两语就跪在自己身前的。
张意之挥挥手叫张婉仪起来。
“我不责怪你,你去吧。无论如何,照顾好你的嫡母。”
张婉仪听她说这话实在是奇怪,不过她一向心思细腻却从不敢用在兄长身上,只他说什么就是什么了,所以擦擦泪赶紧站到一边去。
*
张意之潜进裴镜渊的房门,见他不紧不慢倚靠在床前养伤,好像诸多事情都与他再无瓜葛,尽管张意之明白这不过是他在思考时的片刻宁静。
见张意之进来,他放下手里的信笺,擡起头认认真真看着她。
“我送你那把刀,你要是总用不好甚至还做出伤害自己的事,我就再要回来。”
张意之料想不到他会率先这么说。
可那晚上发生的一切都历历在目,她事后记得清清楚楚,包括如何混乱中刺伤了他。
她情不自禁往他的手腕上瞟,裴镜渊用衣袖挡着,只能露出隐约的白边。
所以她轻声清了清嗓子,问:“你的目的成了么?”
裴镜渊小幅度点了点头。
“水至浑,便可浑水摸鱼。沈江鉴丶江王,他们明明都知道这不过是个局而已,可是他们一个疑心当年的人是不是还活着,又起了愧疚的心思。另一个害怕所有的事败露就会失去收网最好的时机。所以谁都不能按兵不动,谁都做不到隔岸观火。江王北上丶沈江鉴答应婚约,都是我想要的最好的局面。”
他说完,转头望向窗外,窗外有一大捧花,本应该开得正好,可惜连绵的雨都已经把花瓣儿打落还剩下几瓣残留的枯枝烂叶,柔和的光线照进窗来,落在他长长的睫毛上。
张意之扶着桌子,慢慢坐下来。
“而你,自然也不用担心沈月明无辜不无辜,这些事都是她知晓的,她愿意这么干。”
只有顺从他的意思,用一个和平的名号允许他北上来,才不会让沿途百姓饱受战乱之苦。她愿意为此背上一纸婚约。
“好。”张意之说完,起身就想要离开。
“我还有一件事,一直想要问问你。”裴镜渊见她要走,突然开口。
他成功叫张意之停住了步子。
“我那天虽然问过你……”他话没说完,因为张意之转过身,突然伸出手。
裴镜渊的眼睛生的好看,她不轻不重摁在他的眼眉处,一触即离。
她笑了笑:“我知道你要说什么,我怎么就突然要改变主意搅进这趟浑水里了呢?”
裴镜渊迷乱喃喃:“张演之死的时候,所有人都在极大的痛苦下抱着乐观的幻想,觉得这一切都已经结束了丶张家从此就能全然退出这个局面。这也是江王在指使沈晏清谋杀他的初衷。张棋死,则我会没有掩饰全暴露在众人视野里。”
一开口,赵骅整个人被震麻,他完全听不懂裴镜渊在说什么:在他的认知里还能够留在死的是张意之这件事上,以至於现在他云里雾里,一半能听懂另一边好像又很勉强。
可现在,赵骅更加疑虑的是,裴镜渊口中死的‘张演之’不正在自己身前好好站着?他僵硬转动脖颈看向面前的‘张演之’,正在裴镜渊口误和确有玄虚之间反覆横跳。
面前的人与记忆里的人好像一样,又好像完全不一样。
张意之冷笑:“你说的没错,依着张萧寒隐晦的想法,早在兄妹两个双双离世的时候张家就已经流干了心血再不欠谁,这也就是为什么他原想一开始干脆瞒着我爽快出局,所以任凭我如何发问都只是一副不知晓的样子。”
“谁知道他算错了人心,也低估了在其位谋其政的威慑力。先是你事事都要扯我一把,后是陛下表演的临门一脚……甚至总想着完全除去张家以绝后患……就像当年的陆家。”
听到‘陆家’,赵骅差点咬掉自己的舌头,他咂舌暗暗看向裴镜渊,却见他一动不动与张意之对视,眼里早就已经没了一开始的平静。
“前几天,我与卢老师深夜里下了一盘棋,那老先生不愧是你的开蒙老师,有什么话都不肯明说,就在棋上点拨人。可最终茶壶见了底,我也总算是明白了他想要我真正知道的是什么。”
“他想叫我帮帮你,他怕你要成不要命……我答应他了。”
张意之看着裴镜渊,手臂直直指着完全石化的赵骅:“除了他。”
又指着自己的鼻头:“便是我。”
赵骅:“好好好,太精彩了,原来只有我是局外人。”
“不是不对不对,你不是张演之你究竟是谁?你分明与他生得别无二致啊。”
“我是谁重要吗?重要的是他究竟是谁?”张意之收回手抱在胸前向裴镜渊点点头。
彼时,和煦的日光映照在她的薄衫上,她穿着佘氏从京都给他带来的便装,头上簪着简朴的簪子,像是和光同尘的一颗粒子。
“不是,你分析这个分析那个的,他是谁你不知道?”赵骅反问。
“我一开始也以为我知道,毕竟所有隐晦的证据以及你的反应都证明他就是那个陆皇后在冷宫诞下的孩子,沈江鉴唯一的皇嗣。可惜我一向擅长反覆推敲,正如大公主无心所言,父子之间即使是离心也总有相似之处,我却不见他与陛下之间有任何相似。后来我想,他为了行事方便,给自己披了一层伪皮。”
“就像这次,沈江鉴误认他的身份觉得自己是亏欠了他,孰不知他是黑白通吃。”
“赵将军你说呢?”张意之见他不说明话,也不着急,随手拿起架子上五颜六色的琉璃瓶罐就开始细看,像是在欣赏呈色。
“既然现在知道我是谁了,难道就不打算把你的名字也告诉我?”张意之偏偏头。
“你真是好厉害。”赵骅瞪大了眼,他点点头,麻木地中肯回覆,“你知道我从这个套路里走出来用了整整十三年,你倒是好,半年就足够看的这样透彻?”
他早就知道有这么一个棋局,是先皇在世的时候就摆布好的,一头是被权臣压制被兵权胁迫的皇权,另一边就是那些意图谋乱心怀不轨的旧臣武将。先皇死后,黑白两子执棋人就变成了年少的沈江鉴和雄心谋略的江尚阵。
在这个局里,所有留下辅佐的老臣不外乎都是以身谋士的棋子,包括绝对清正严明的权臣大族陆氏丶包括世代帝师谋略文章的张氏丶包括隐居而掌握天下动态的卢氏,乃至於包括谋逆罪名惨死的忠臣安王。
安王和陆氏本其实都没有什么过错,可过错与否并不是做错了事才能被评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