衔吞物工 作品

假行蹉跎(第2页)

安王死,以勤王之名收回了一半的兵权;陆氏亡,郡督大换血坐稳了一半的边疆。

二十年,江王看到的利用到的都变成了沈江鉴想让他看到的利用的,局面越来越向着沈江鉴倾斜,眼看就要到了收网的时候。

除了两个最意想不到的变数,沈晏清和裴镜渊。安王的遗子和陆氏的遗子。

一个成了江王的傀儡被当作太子去国庙‘修行’又送回宫,一个被卢氏捡了去养大又自己布局考回京都。沈晏清与裴镜渊,两个相似起点的人因为绝不相同的经历和脾性各自在这盘棋里发挥了绝不相同的作用。

不同於沈晏清的隐忍与自怜自哀,裴镜渊从来都是野心勃勃且恨之入骨的纵横家。尽管在那时的布局下,他亦然知道沈氏非牺牲陆氏不能保全天下,却仍旧对君臣之间的龌龊有着通透的恨意。他一定要沈江鉴为陆氏无辜惨死的冤魂偿命。

“真是不巧,我偏偏就比你聪明一点。”张意之轻轻笑道。

“就是你想的那样。”裴镜渊规规整整坐在床边,看着面前的张意之。

“好得很,陆镜渊,或者你根本不叫这么个名字?你叫什么?”张意之从门口徐徐走过来。

裴镜渊的目光一直落在她身上:“你说的不错,不过是变了两个字。”

镜中月丶水中花,渊渊脉脉知寒深,他变景苑为镜渊,就像是打碎映照着虚假繁荣的镜子,径直扎进寒彻骨的深渊。

张意之静静看着他。

赵骅在旁边嘀咕:“好啊,我认识他这么多年也没见他跟我说过他以前叫什么。”

裴镜渊身上有伤,他起不了身。等到张意之行至他面前,他只能仰着头观她。

张意之低头,恰到好处能见他微仰着的脖颈和眼底的水色。

她想要伸手摸摸。

她这么想就这么干了,赵骅察觉气氛有些奇怪,回头一看便见张意之伸出手指慢慢摸上了裴镜渊的侧脸。

欺骗与隐瞒叫她心生怨怼,可那晚上不曾入眠的海棠花与钟声却叫那脆弱的不满下衍同样生出怜悯与爱意,她一遍又一遍认识他,亲手剥开他的一层一层伪装,剥开得越深,就越不能恨他。

她想到很久之前,实则也不算是很久,就在那城隍庙外的台阶上相对,他们说要彼此扒开对方的皮。可时至今日仍旧不能全然把他扒光,他还是隔着云端在里面,遥遥相望着。

不过没关系啊,她难道就一点秘密都没有了吗?张意之轻轻笑笑。

指肚柔软,盈盈袖香。裴镜渊睫毛一颤却没有任何反抗。

屋里的气氛迅速暧昧且升温。

赵骅:我是谁我在哪我在干什么,原来裴镜渊好这一口,原来张演之,啊呸不是张演之,那是谁!张之玉?他怎么也!

“出去。”微哑的嗓音带着对他不识擡举的不悦,赵骅浑身打了一个颤,他幡然醒悟,满脸通红提着刀,一个堂堂正正的大男人表现地就像是一个偷鸡捉狗的小人,蹑手蹑脚退出了屋子。

这声呵斥也叫张意之稍微回了回神,她眼底的朦胧像雾一样融化,精光如同大雾里隐现的小舟出现在水面之上。她清楚看见裴镜渊眼底的心甘情愿和欲望,惊讶之馀笑了笑,所以她干脆手心向下探摸了一下那仰脖上的鼓包。

裴镜渊喉结一动,浑身一颤,张意之瞧见他白里透红的小脸和迷离的神态,恶劣地收回手。

裴镜渊却猛地抓住了她的手拉扯间留在了那一处上。

张意之惊讶而意外,一时间也忘了反应。

裴镜渊轻笑,竟占了上风。

张意之眼底柔情似水却又情不自禁想,她当时暗中向青杉打探,他确认定安王死於谋逆,便对陆氏存疑却又仅仅是出於佘氏朦胧不知的态度。这么一个人就了了如此,那么别的人注定也就不会再为这些过去的事倒反天罡证一个清白。

这些事活像一座山,风雪无形,压在眼前这人的肩膀上。可血与雪之间,还能有干净的皮肉,似乎已经是天大的清明,她不该再祈求他有绝对的信任和坦诚了。

更何况……张意之眼眸一深……她现在似乎也有了不能言说的秘密。

那便压在心底吧,就一响贪欢又如何人?

她擡起头瞧见穿着单薄白衣乖巧坐在床边上与往日绝不相似的裴镜渊,长睫低垂,颇有几分美人的姿态,不禁心中一动。

然而这份温存没能过多久,因为马上赵骅在外面‘哐哐哐’砸门起来,带着阴阳怪调:“里面的人行了么。我还有事。”

张意之收回手,看着面下赤色潮红呼吸不匀的乃至於有些发丝凌乱的裴镜渊,‘啧’了一声:“看来,赵骅不太同意阿。”

“说吧,什么事?”张意之大步过去把门打开,抱手问。

赵骅压低声音:“宣寰啊!大哥大姐们,我们把宣寰差点忘了!”

听到宣寰的名号,张意之眸光一动。

“人还在我们手里,这是个好机会。”赵骅暗戳戳憋了一团火,他眉间的焦急显露无疑。

张意之自然很快明白了他的意思。

如果宣寰也是江王那边的人,就不得不快刀斩乱麻,尽早除之而后快了。而要是临死还发挥一些作用,比如说招供一些有用的消息之类的,那真是再好不过。

她看向裴镜渊,后者却一直在注视着她。

张意之迟疑问赵骅:“你打算怎么做?”

赵骅在兴头上,没有留意到张意之的迟疑,他将心里的成算全盘托出:“宣寰是江尚阵的人,这些年潜伏在宫里不一定做过多少混蛋事,一定不能轻而易举放过她,趁着这次机会斩草除根!先拷再斩,一石二鸟。”

“不行。”张意之想都没想接继说道。

她脱口而出,下意识擡头回望裴镜渊,却见对方似乎也没有多少意外一般,还是沈静如水,似乎等着自己的解释。

相比起裴镜渊,赵骅险些急得跳起来:“为啥?你你,你,她不就是救了你一次么?也能对她有感情了不成?”他有些结巴。

不仅仅是这个缘故。张意之虚握的手心里出了汗,她不敢再看裴镜渊的神色,只低声说道:“现在不是最好的时机,先不用动她。”

“?”赵骅迷惑。

张意之顿了一下,“我还有事没找她问明白。”

赵骅更加迷惑:“这两天问明白了过两天再杀,并不矛盾啊……难道你想要放虎归山不成?”

“可是万一她已经后悔了不想替他们卖命了呢。她也带你们找到了我们不是吗?”张意之毫不让步。

“赵骅。”裴镜渊突然开口适时阻止了两眼扽的一样大,想要高速输出的赵骅。他状似无意说:“你自己要想好,当断不断,必受其乱。你受她牵制对你或许不是一件好事。”

张意之张不开嘴,她没有再说什么,掉头就要往外走。

“他这是?”赵骅指着张意之狼狈的背影,看向床边的裴镜渊,头上顶着一个大大的问号。

“她有事瞒着我们,不过这件事恐怕我们再怎么问她也不会告诉我们的。”裴镜渊这才慢吞吞说道,他不敢说太多话,每一次开口腹部都像是有钢针在扎。

“给她时间,我们做两手准备。”

赵骅见她走远,不理解但是听从裴镜渊的话:“那我们是?等着她?”

“不能等。”裴镜渊好像又成了赵骅认识的那个裴镜渊,冷静客观,唯独冷冰冰少了些人之常情,“沈晏清已经划归我们阵营,且联姻一计又把江王的行军举措摆在了明面上,他现在赔了夫人又折兵,最恼怒的时候。我们必须要在他进一步行动之前先他一步占领高地。”

“现在就等着沈江鉴那边行动,他动,则万事皆宜。”

“行!眼下也没有更好的办法。”赵骅咬牙一拍大腿,他“倏攸”一下站起来,面色凝重,“不过江尚阵一直就是个疯子,你这样咬了他他指不定怎么就发疯呢。”

裴镜渊只冷笑:“我还怕他畏手畏脚不肯疯出来呢。”

*

将要出院门的时候,张意之莫名回头看了一眼。

夏天不知怎么的好像就快要过去了,蝉鸣声渐渐熄灭在厚云之间,听说南方流民暴乱,文人学士无有不忧虑上书的,可嘉阳仍旧是阴雨绵绵的清冷气候,除此之外再也没有别的。

她眼角有些酸涩,强忍着回过头,一步一步走远。

*

她穿过小径经过夕阳下波光粼粼的池塘,在小亭子里独自坐了很久。

只为了一双相似的眼睛,值得吗?

她听见自己这么问。

那一双只在梦里出现过的,也会温柔把自己含着的眼睛。

张意之无比确认那是国庙之后才出现在宣寰身上的,明明先前也曾见过她却从未有过类似的感觉。

而三月三求签解签时,那张被解出来的话仍在耳边:“轮回星转,亲寒情也薄,或许有机会得见你一直想要见的人。”

正是因此,那张签文鬼使神差的,叫她一直装着,装到了现在。

她最想见的人到底是谁呢?是张九媋吗?还是曾幻想过的‘母亲’。

她手里紧紧攥着那被叠成三角形的黄色符纸,又一次察觉到荒谬。

假作真时真亦假,无为有时有还无。

从‘慕容’开始,她就已经逐渐放弃了挣扎丶自顾自意识沈沦,一次又一次在梦里得见所有她想要的一切。

她想,这又能如何呢?她从没有得到任何她真正想要的,所有的人都能为了他们想要的东西拼搏,豁出命去也要护着也要得到,因为那些东西都是以后的东西。

可她不是,她想要的早就已经死了。

她此生,但凡清醒一天,都绝不可能再拥有那些东西了。

张意之脸色越来越苍白,浮光跃金,在她裙角镀上金边,她一动不动宛若入定。

为什么,又凭什么,她要一次次清醒着杀死自己。

她猛地站起身,刚想要离开亭子,不预防脚下台阶,脚一扭险些跌下去。

有人一下子从后面抓住了她的胳膊。

“小心!”

张意之听声猛然回头,宣寰站在台阶上扶着她皱着眉看她的脚:“太不小心了,你没事吧。”

她的眼神那样清澈,就算所有人都没有发现有不对的地方可张意之一眼就能注意到。

她在幼时曾无数次幻想要是张九媋没有经过这些意外和周折,只好好地被呵护,在她父亲身边安然长大,该是什么模样。

直到有一天,她发现老师衣裳的怀兜里缝着有一张永不褪色的照片,上面的孩子跟张意之像到了□□成,其言笑晏晏,开朗活泼便如娇妍海棠旺盛鲜活,而眼中清澈美好,让张意之彻底崩溃。

到后来,她逐渐接受,直到再次遇见这一双类似的眼睛。

“宣女官。”张意之声音有些沙哑,她收回胳膊。

“请别这么叫我,公主已辞去我女官的头衔,或许你可以直接叫我宣寰。”宣寰巧笑,坚持要扶着张意之,“你脚扭了,我扶你去亭子里坐坐。”

“你是什么时候来的。”张意之的语气有些生硬,不过宣寰好像并不在意。

“来了很久了,我见大人心情好像不是很好,便想着能在这里陪陪大人。”宣寰坦然说。

张意之像是要把她看穿:“为什么不进来一块坐坐呢?”

“大人一定想要一个人静静。”宣寰摇摇头,“我虽然不知道大人为什么事烦恼,不过我能解决的事实在有限。”

“不瞒你说,我在为你烦恼。”张意之转过目光看向波光粼粼的湖面。

此情此景,若是稍有情意,便很像是痴男怨女的深情对白,只可惜张意之做不了痴情凤凰,宣寰也不是蒙脱无知的池中之物。

她稍微有些惊讶,但稍纵即逝:“在为了我烦恼?为我什么烦恼呢?”

那一刻,张意之脑海中闪过无数零碎的片段,全身每一个细胞都在叫嚣:“告诉她!告诉她你是谁!告诉她所有的前因后果。不要把痛苦一个人埋在心里,不要再孤孤单单一个人!”可长时间的思念和欲望像是被纸糊住了嘴,她大脑一片空白,七零八落的蝴蝶一样翩跹的白光从全身脱离,在那一刻,她的灵魂感受了空前绝后的幻想的境界。

她张张嘴,一个字都没法说出来,於是笑笑,低声问:“你现在过的好吗?”

这种烂俗套,既陌生又熟悉的话术很快逗笑了宣寰,她奇怪且认真:“挺好的……我一直有想干的事,前二十年日日月月迫不及待,要恢覆自由身去完成心愿。我马上就能彻底自由了。”

是啊,无论是从沈月明身边离开,还是时机已到摆脱江王和沈晏清的掌控,她很快就能自由自在去做一切她想做的事情。

真好啊。

在这个世界里,全然干净丶自由丶快乐。

张意之听着那欢快的声音在耳边,心却像是呼啸着走了一万年,幻觉出现时心疼的征兆被无限放大,又在结束时犹如钻心剜肉,生生割舍。

张意之站起身。

“你的脚好了吗?”宣寰诧异。

“小伤,没事的。”张意之转头就要走。

“说起来,大人曾骗过我呢。”

这句话成功叫张意之又回过身。

宣寰站在亭子里,光的反射使得一些景色没法正式进入眼睛,就像台阶下阴影中隐秘的挣扎一样只消失在阴与光的交界处。

“我骗过你什么?”张意之问。

“我问过大人有没有兄弟姐妹之类的。你告诉我他们与你并不亲近,我看却不是那样……你的父母弟妹看起来皆疼爱你关心你,视之顶梁视之珍宝。”宣寰记起那晚上佘氏从自己怀中接过张意之的样子,便是她心中亦莫名感同身受,创伤凄凉。

“我?”张意之隐隐笑,宣寰看不清也没有想过要看清她面上的光影斑驳,可张意之却一直看着五六步远站在台阶上光线处的宣寰。

可那些好是有条件的,不是她自身能够创造的条件,而是绝不属於她的,一身虚假的皮囊。

张意之攥住了身侧的那截衣裳。

她没有再说什么,只是从亭子外面抿着嘴离开。

直到张意之的背影看不见,宣寰才从手心里慢慢展开那张被自己揉皱了的纸。

上面写着江王给自己恢覆自由身前的最后一个任务。

朱红的笔点着曲绕的花边,上面赫然写:“献祭神明”四个小字。

宣寰猛地回过神,太阳将要落山,风吹过,似乎有些冷冰起来。</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