衔吞物工 作品

风口浪尖

风口浪尖

李念安死后几日,宫里安静不发。张意之也像所有期待的丶料想的那样,请假不出。即使到了李先生将要落棺入土的那日,她仍旧没有露面。讨伐声像是星星之火,又像是奔涌而来的潮水,等到第七日,咒骂与责怪像是能把她的脊梁骨戳破。那些隐藏在地下的黑色的,渐渐浮上水面。

可张意之看似是想借此避免露面在外,实则在府中抄写了不下千千万万张白底赤字的讨伐书。讨伐书上讨伐的人就是她自己。

她把自己困在小书房写,写完了就叫青杉带出去,张府上下只掩盖宛姝玥之死已经精疲力竭,没有人过多注意她,除了佘氏。

佘氏看了她亲笔写下的讨伐书,字字句句都是胡编乱造的诽谤攻击,没有一句话不是在绑架自己。她越看心中越难过,到最后干脆弃之一边,泪流满面哀痛难言。

这段时间,赵骅和裴镜渊就像是商量好的不出现,只有沈晏清偶然来看看她。见面时他总上下打量,只见她消瘦而已,可精神仍旧青松一般坚韧,面上不见忧伤,安慰的话无从说起,只能笑笑后离开。

最近一次,他来了,说李府秘密发丧,棺材在今早上起,中午时候能经过张府门前。

他说:你打开门,偷偷看一眼,这样不算得罪任何一个人。

原谅沈晏清这样的脾气还能说这样一句话,她竟感受到了真切实意的同情。可张意之不需要同情。她笑笑,手指微微抽缩,却没有说话。

沈晏清将走不多时,张府门前就突然多了各色各异的陌生面孔,后来人越来越多,也由一开始的散漫闲游到了有目的地向门口聚集。

张意之听到门口侍卫的汇报,门口一直在踢石子的青蝉有些担心擡起头,见张意之身下桌前埔满了纸张,仍旧写着自己看不懂的一些符号,她平静地挥挥手:“一会再报来。”

侍卫匆匆走后,张意之站起身来。她背着手,仰头,面前是那幅合画,上面母慈子孝,好不欢闹。

外面亭子里风动风起风刮竹叶,所有的瑟瑟声与她绝无关系似的。

青蝉悄悄看她。

张意之知道,现在不仅是张府门前聚集着这些愤怒的讨伐者,还有皇宫门前。而且只会多不会少。天下文人墨客,受李夫子养育者有多少,受他恩惠者又有多少。

你沈江鉴私自想驳斥,不是我张意之恼怒与否,得看天下文人答应不答应。

她动用社会舆论,在摆布者自以为她无计可施的时候狠狠反咬一口。青蝉见她嘴角上扬,但眉目间仍旧悲伤。

“青蝉,”她突然唤自己,“你去把我的官服取来。”

青蝉猛地从地上冲起来,腰上的玉佩玎铃响,她无措地掰着手指头,皱眉歪头,还是急匆匆颠三倒四出去给她拿衣裳去。

真正爆发是接近晌午时。张府外面,一个穿着青色长衫丶怀抱数百张白底赤字报文的年轻人,在张府围困人群身后站定。

人群的面孔一下子就肃然了,中间分出一道空,所有人都回头屏住呼吸看着那个稚嫩而面有愤懑的年轻人。

远远听见有细小的啜泣和拖沓的脚步,百姓垂泪不言,默默围绕在逝去者的棺簿周围。

沈江鉴不许李家吹敲,所有人只敢默默垂泪。

只见那个年轻人当即面色一凛,上前一步,猛地将手里的公报扬到天上。公报雪花一样飘落的空隙,所有人都纷纷伸出手去够那份公报。不知是谁大喊了一声“薄情冷意张演之,罔背师恩,背信弃义,落井下石!德不配位”

情绪像是星星之火,整个人群瞬间被点燃。他们喊叫着拿出手里的鸡蛋和菜叶往张府门上砸。几个门口侍卫早有警觉,一见如此连忙关门并上前阻拦,那些没有章法的读书人手下功夫利索,成百上千胡乱冲着,局面一时间不可控制。

“长公子!外面的人开始闹事了,他们说要是见不到您的面就……”那下人胆战心惊跑过来禀告道。

彼时张婉仪在张意子屋里帮忙打扫着各处的洒扫,这些事从前都是张演之或是‘张意之’亲力亲为的,后两人死后,张意之不甚喜好整理这些琐碎事,於是每每乱放做一堆,莫名多了什么东西或者是少了什么东西都是常有的事。

张婉仪主动承担下为她整理房间的事,她兜兜转转像极了一只专心却并不智能的扫地机器人。张意之每每只能摆着腿坐在床上,无奈笑。

“长兄,你千万别出去,外面那些人好厉害。”她急匆匆转过转角去书房见张意之,赶紧说道。

“京中闹事,巡逻安兵难道就没治安管理?”张意之先问那来汇报的下人。

“管是管。”他低下脑袋,声如蚊讷。

张意之由是明白,这是管不过来了,也是不想管了。从来都是这样,官不与民斗,尤其是掌管着笔墨喉舌的读书人,这些向来娇贵的皮肉下是民众最寄希望的大同与未来。

稍有不慎,可载舟亦可覆舟。

她站起来,那下人敛眉低目拘谨不已往后退了一步。

他怕张意之,张意之心中好笑。

“好。”

“那我便去会会。”

那下人不明白张意之说的‘好’究竟是什么意思,可隐隐觉得她不是在回应自己,更像是在默默自语。

他不明白,张意之为了等今天做了多少工作,也不知道她等的就是一句‘不敢管’。

天时地利人和,她的布局能力并不比她的老师差。

“兄长。”张婉仪害怕,惊疑。

“兄长,杀官是大罪,何况是朝堂命官。可上次您的伤都没完全好,这几日又吃的少。若是他们要打杀您,您要如何还手。”张婉仪抓住了张意之衣裳的衣角。

她咬着牙:“兄长,您躲着吧,躲在家里,他们无论如何不敢冲进来的,要是逼的急了,您就……”

“婉仪,我如此本就是错的。”张意之平静地打断了她。

“可要是我不出去,所有人就会以为我们因为权势威严可以不仁不义。文者丶为民者,要是没有公正的待遇,可能有言者因为害怕推脱,可能有勇者因此而亡,世间公正不再。那么天下士人都认为有权势就能任意妄为,至少百年内则无人敢再行此正义事。”

张婉仪心中一颤,擡起头,见张意之削瘦的肩膀遮掩住了一片日光可她仍旧挺直,仍旧目光炯炯。

她突然就明白了,眼前人并不是出於维护自己或者说不是单单为了家事才一定要这么办,她是在为往后万民开道。

“您,又要如何辩白。”张婉仪喃喃自语。

“任他们杀来!我绝不辩白!”张意之冷声。

张婉仪,慢慢松开了她的手。

张意之大步不回往前走去了。

*

见到张意之,那使劲顶着门的侍卫惊讶不已,他瞄了一眼面前“手无缚鸡之力”且还处在伤病之中的公子,磕磕巴巴有点紧张:“外面那些人还挺凶的,要不您还是不要出去吧。”

“开门,他们既然要见我,我便见一见。没道理堵在我们家门前胡说八道的”张意之肃然。

那侍卫没法,“哎呀”了一声,打开了大门。

她一一扫视,似乎在人群背后见了一道熟悉的影子一闪而过,她不确定想要再仔细看看,却已经在混乱中找寻不到。

笑意变淡,她眸底染上凉薄。

当头双手抓着传单丶面色可憎丶手舞足蹈的那人,停了下来。

张意之注意到他,见他一身干净长衫,文弱不胜刀剑,圆圆的眼里满是清澈的愤怒,像是雨后春笋。手里拿着的文书正是自己给自己写的罪书。

他看着自己的那一瞬间打了一个颤,文书随着风飘飘向自己飘过来,张意之用两指夹住了那张薄薄的纸张。

她打量他,他也看着她。

与他想象不同,面前人没有高官厚禄的靴皂味,也没有金玉润珠的朱门气息,甚至没有当下时兴的衣裳打扮。有的只是比自己略高一些的身板和一双临危不乱的桃花眼。叫他轻而易举想到国子监那群上课研究的老学者老文臣。

可又不全然一样,她身上没有年纪与阅历的沈淀,没有慈爱,没有寄诸多希望与嘱托於诸君的关怀,尤其是在大病中没有痊愈的模样,像是冷冰冰严酷的鞭子,一身是刺。

如果非要比喻,她不是授课的严慈老师,而像是高台上监考的大人。

可他更没想到,她会坦荡从大门走出来直视自己,甚至能从她的眼睛里看到一种每次自己考不好父母眼里责备与不认同的神情。

明明她曾也不是相丞之身,形同庶民,与自己没什么两样,甚至鞭打脊刑破败,又被天下万民声讨。可他偏偏怕她,怕她一眼看不到底的深沈收敛。

总之,很微妙。

她往前一步,“幌珰”一声把身后的门关上了。

梁见月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身后那叫骂和熙熙攘攘的声音隔绝开,他心跳如雷,带上防备。

“你想要干什么?”他没想到张意之会先开口。她目光沈沈,却也带着淡定和从容,仿佛眼前人不是来质问自己的人,而是不懂事的小辈。

梁见月突然就咬紧了牙,圆眼里蓄了泪:“李老师生前待你不薄,甚至为了你不惜背上骂名,你为什么见利忘义。”

张意之单听‘老师’二字,便知道他是国子监的学生。

“他甚至还穿上赤色衣裳,真是冒天下之大不韪!”有人怒目指责。

张意之站在台阶上向下望,汪汪的人头攒动,看着千篇一律的朝气磅礴的愤怒面孔,还有像空山云雾一样浮动着的孝衣。

万白丛中一点红,她像是被包围着的一点艳色,所有人目光都赤裸裸带着恶意停留在她的脸上。

可梁见月见她眼中,只有高山空谷的从容和广阔,好像透过他们看到了很远很远的地方。

她沈默的空隙,远街上那拖沓的脚步声渐渐近了,后排的人转过头去已经能看到棺木和白色经幡的影子。无数百姓随行左右,步伐蹒跚,像是在送他最后一程。

静默中,啜泣尤其清晰地传进耳朵。

所有人像是有默契一般安静下来,一锅沸水归於凉意,凝重就如同大山压在人心头。

很多学子拱手折腰行礼,张意之却站着没动,她一身官服利利索索站在那里,棺木缓慢从她眼前移动过去。

她目送着目送着,渐渐也消失不见。李念安没想过要为她停留,所以即使特意经过了她的门前,不过如同普通告别。

那晚披着落日的馀晖,他已经把此生的话道遍。这是个知天命的小老头。

小舟从此逝,江海寄馀生。

棺木直到看不见很多人仍旧回不过神。

侍卫来禀告过一次,说宫前请命的文人已经暴动过一次,沈江鉴还是下令叫京守拿了人。

可那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学生,也是百姓心目中的娇子,这无疑引发了众怒。

张意之唇边噙着笑,她的目的终究还是达到了。

“你想要我做什么呢?”她缓缓开口。

梁见月意识到她在跟自己说话,转过头的时候眼睛里已经蓄满了眼泪。

他眼里的失望叫张意之看得一清二楚:“你不是天下文人的典范吗?所有人都在说你尊师重道最为讲礼,是朝堂上说一不二的相丞,可怎么你的老师走了你非但不以学生之礼相送,还在他面对不公的时候一言不发,就任凭他无言於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