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真至诚
至真至诚
香烟袅袅,光拢雾罩,金色的日光透过窗牖,透过烟雾落在裴镜渊玄色的衣裳上,他俯跪在香案前,做完了三个长揖。
赵骅抱着剑靠在一边的长立椅上,舔了舔后槽牙。
他知道,裴镜渊又该在他那本花名册上打叉了,想必那本薄薄的册子已经一天薄过一天了吧。
夏日蝉鸣透过敦厚的院墙,环绕在屋子里,他透过窗户往外一看,院子侧边枯墙里圈着一棵大梧桐树,笔直地向上,伸展开梧桐叶。
恍如隔世。
那短短的一刻,赵骅想到了很多。想到再见他,自己被赵千秋那个老家夥按着头站在水里,压着牙差点被淹死,神识都已经模糊了。新科状元站在岸上,气定神闲,垂下目光与淡定的神色就像是神在看凡间的一场闹剧。
那样的神色那样的处事他不是没见过。
从前那些尘封在许久之前的事若有一日旧账重提,算君子十年。
酒楼里羞辱与对峙,还有……匆匆赶来的丶与他一人光彩一人蒙尘的张相丞,相丞大人,少年得志,也是那样的神色。淡定的丶鄙夷的丶恨铁不成钢的丶快刀斩乱麻安排好一切,然后翩翩离去。
两人,如出一辙。
他有时候也想,裴镜渊是本来就是那样的人么?还是后来身居高位才发现自己已经有了同样神情的资质,甚至可以更好‘扮演’那个角色,胜过张演之。
可两个人那么像。
看,裴镜渊这样的人,就连最亲近的人都算不上了解他,而那些揣度算不上恶毒,却使他在众人眼里像是蒙了一层雾,怎么也看不清。
后来裴镜渊说,张演之固然可恨,可更可怜。
赵骅不明白,不过却知道,他那不仅是在说张演之,也是在说他自己。这正是因此,若是有一日裴镜渊得势,张演之或不至於如何,只是徐长跃必然将死。
裴镜渊有一点不像张演之,他不是儒学良善之辈,他睚眦必报。一只手,尽管是戏谑和威胁而已,他便要人一辈子来陪。
裴镜渊站起身走的有些远了,赵骅从思绪中抽身,跟上他的步子。
今时不同往日,他已经不再是那个穿着文士衫却怀揣短刃的穷科子了。
“李老师已经死了……张之玉那里,你到底是怎么想的?”
裴镜渊脚下不停,他问:“你觉得呢?”
“张之玉那就是一个得势升天的文人而已,大权旁落了不过就是二两硬骨头,到时候血溅当场,便是他最后的尊严了。”赵骅耸耸肩,“可就这几根骨头却硬得很,上次的事你也应该看出来了,他不顾情面不讲亲缘,快刀斩乱麻几乎叫人发指。既然我们拉拢不了也用不上,干脆放任他先自取灭亡算了,反正也不过是颗弃子。”
裴镜渊突然停住了脚步。
赵骅险些撞在他身上,脚下刚顿住开口就想要声讨,却不料听见裴镜渊轻声道:“我变了主意。”
赵骅心里一个咯噔。
“他也曾欺辱过你……”
“那又怎么样。”
“我不要他不明不白死在状况之外,我要他一块看看,看他是我到底会做出什么选择。”冷冰的话寒意三尺,赵骅生生在出汗的时节打了个寒颤。
“裴寒深,你究竟想要干什么?”赵骅快要疯了,“你就不怕玩脱了?”
“你不觉得有意思吗?”两三分影子丶三四斤筋骨,那样的模样他已经多年不曾得见,可镜中看花水中捞月,他也想知道,那人能做到几分。
有个屁意思啊,赵骅险些爆粗口。
他的眼圈因为过於激动而泛红,手攥得紧紧的,福至心灵,他恨得咬着牙小声说:“你这是,亲自递了一把刀在他手里。”
“倘若有一天,他想要你的命,不过就是用力二两……”
“我向很多人递过刀子。”夜里,裴镜渊的话冷然却又带着一丝笑意,以至於赵骅一听,鸡皮疙瘩起了一身。
“可那些人,最终都死在我手里。”
更何况,那把刀子,他早就已经递出去了。
“他不一样。”赵骅想都没想脱口而出。
换来的是裴镜渊的转身,他问:“有何不一样。”
赵骅顿住,他从未深想过这个问题,现在脱口而出只是潜意识里觉得,真的要说出什么还要深思一二。
两人立在夕阳之下,直到阴云骤雨忽落劈啪砸在身周。
天气转变之快叫人目不暇接,赵骅听见远远有僧人小跑着说要把后院的菜园子盖盖。
赵骅咬着牙压着声儿:“可我记得你曾与我说过,张演之并不无辜,你临时变卦必然事出有因。”
“卢先生嘱咐我多次,所有叫你变卦的都该杀。”
“裴寒深,你说个准话,张之玉,我是杀还是不杀。”
*
夜已经很深了,阴沈的天边闪过一颗星星,极其明亮又稍瞬即逝。
岳长愿扶着门框收回目光,果不其然见庭中高树上多了一个闪烁的名字。
她眉间悲伤,从袖中掏出一条红丝绸走过去。
一根树杈竟主动低下来,任凭她将那红绳拴在树上。
她栓完,原地站着,双手合十,闭眼,嘴中默念。
裴镜渊远远站着冷冷看着她的举动。
他身上穿着松垮的灰黑色衣裳,丝缕状条条散落,随着风动而飘动。
岳长愿念完咒语,转过头,‘看向’裴镜渊。
“我见过她了。”岳长愿一顿。
“我只有见了她,才知道张先生当年所言非虚。”
张先生当年说,他改了两个孩子的生辰,用他们的生数做祭换了一个异世生魂,这个孩子会完成所有三辈人最后没有完成的。
裴镜渊低头笑了两声。
岳长愿看见他浑身晶莹剔透的像是水珠一样上下漂浮着的颗粒,它们不近不远不高不低环绕着似乎并伤害不了他。可是她见过那些水珠变成雪花的样子,会在瞬间冰封住他的躯壳,让他窒息而死的。
他现在活着不假,可若是有一天想死似乎只是一瞬间的事。
她救过他一次,从漫天白雪里将冻僵的他搂在怀里,可使尽了浑身解数,不过是使他的阳壳暂时停留在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