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口浪尖(第2页)
“从前老师都教我们骨气,说富贵不能淫威武不能屈,这才是丈夫。你怎么身居高位至此,反而没了风骨没了骨气,任凭皇家富贵的不公降临在自己的老师头上呢?”
他尚且稚嫩的眼睛里情绪暴露的那样纯真自然。
张意之袖子中的拳头慢慢收紧,她回答他:“那好,我告诉你。因为老师把你们当学生教,所以告诉你们文人礼数的道理,希望你们正直丶盼望你们像书中一般亭玉君子。可我不是。我生来就注定我不能只做一个单纯的学生,他们也不会只把我当成一个学生。”
“倘若我只是一个正直的亭玉君子,如同你所说的你所盼望的那样,你有没有想过,很多事情也许不会比现在更好甚至可能会更糟糕。”
她话没说完,巨疼从后脊脊柱狠狠劈开,冷意瞬时间席卷整个身躯,皮绽肉开的声音掩盖嗓音,碎裂的伤口又溢出了血。
“唔。”她眼前一黑,喉间翻上腥甜,眼冒金星,忍不住沈闷出声,天旋地转间面如金纸,手狠狠扣住了门框稳住身形,险些没忍住往前踉跄一下。
有整整三秒,她闭着眼只能听见自己轰鸣的心跳声。她不怀疑,这一棍子故意压在她受过脊刑的伤口处,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快准稳狠,是冲着要她的命来的。
“君兀。”在张意之对面对峙的梁见月吓了一大跳,赶紧喊住了那个举着棍棒站在张意之身后,面色委屈又狰狞的年轻人。
他见他还想打似的,赶紧上前拦着:“你要把他打死吗?”他皱皱眉头,“他一看就受不住你再一棍子了。”
“呸!梁见月,你就跟他讲什么道理,你见他听吗悔改吗?!更何况你见他行的龌龊之事坊间流传,压根不是什么好人,偏偏装这清高又身子虚弱的,一棍子都吃不下去。”君兀越说眼角越红,“你要可怜他吗?你别忘了,那也是老师的一条命,欠钱还钱,欠命还命,天经地义!”
“那你……那你也不能……偷袭啊。”梁见月迟疑的空隙还紧紧握着棍子,给张意之争取了缓冲的时间,因此尽管她再睁开眼的时候鼻子里已经流出血且脊背几乎要疼折,可还是能躲开用尽了浑身的力气狠狠把那个被称为君兀的人踹下了地上。
“啊。”这一脚用尽了张意之的力气,那人只来得及惊叫一声便咕噜咕噜滚下三两节台阶,脸面着地且身上狼狈,浑身也疼。
“去你妈的。”张意之从不断灌进冷气的口鼻挤出这一句话。
“你……”梁见月僵硬回过头,见张意之避开朝服,伸出里面白色的衣袖就随手把流出的鼻血擦干净,可尽管擦了一遍那血还是会再流出来,甚至抹的全脸都是。
“妈的,想要老子命,就直说。”他甚至看见张意之居高临下面露不屑对捂着肚子在地上打滚的君兀说道。
“所以你们今天来根本不是来讲道理的是不是,就是来要我给你们的老师陪葬的。”张意之觉得自己的脑子越来越沈,眼角撑开,又想要闭上,好像下一秒就能倒下。
脊背源源不断渗出的血染红了衣裳,只是她本就身穿红色,一时间也看不出来。梁见月面色发白下意识否认:“不是!我根本没想动你!”
可这话放在现在张意之身上似乎有点勉强。
“你……”梁见月刚想要开口。
“梁见月。”
很低沈且带着轻微威压的声音响起,梁见月打了一个哆嗦,立刻转头去看,却见果不其然人群里出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裴镜渊朝服都没换,仍旧带着官帽,大步一迈从马上横下来,他扫视了周围一圈,在绝对的压制下没有一个人敢在老师面前擡头。
更何况这个老师还带着一丝不易察觉且从未有过的怒气。
张意之一听他声,连忙扶着柱子背对着他,她闭了闭眼,身如秋风卷落叶,虽然尽量站直立不显露出破绽,却天旋地转不辨东西。
“李先生死前交代的你们都忘的一干二净了?”
轻描淡写一句反问,梁见月瞬时僵住了身子。
他怎么会知道……
“还是说你认为李先生所说有误,值得你们兴师动众违背良知,上门索命!”他眸色深沈,手笔直指向了张意之。
梁见月吓得哆嗦。
在马上看热闹的赵骅扁着嘴撑着头,露出耐人寻味的表情:
此情此景,还真是叫人回想起一些往事:
他现在还记得那年上京,裴镜渊不是名震九州的状元丶更不是一言定中的祭酒,只是一个赶考到京中的书生。
徐长跃借势压人,喝上些酒醉醺醺的,被起哄的声音杠擡着,非要留下裴书生一只手。
那时候,他还在赵千秋那老匹夫手底下过活,第一日被鞭笞一顿第二日心里不大痛快就独自在二楼凭栏喝酒,瞧见这一幕皱了眉头。
可他没急着动。因为那书生既没有众人乐见其成的惊慌也没有恼怒,相反那双眼睛里从容与冷意几乎要漫进骨子里,乍看,冷气森森丶嗜人血肉。
像是个疯子。
徐长跃歪歪扭扭字不成句,大着舌头就要酒家递刀子,这可是进京赶考的科子!吓得那瘦瘦高高的小老儿就要去徐家叫人管管这小祖宗。
可众目睽睽丶起哄的喧嚣之下,裴镜渊淡然从袖中掏出了一把短刃,“哐当”亲手放在了徐长跃面前的桌上。
笑声骤然停了,所有人都像是被捏住了喉咙的鸡,一个个不可思议从那把刀看到裴镜渊身上。
少年干净利索穿着一身白色长衫,眉间分明柔和。
他一句话未说,所有恶意的嘲笑被熄灭在一双握笔的手下。
赵骅喝的有些多了,靠在栏杆上,低下头看着大厅里被围成一个圈孤立的疯子。
真就是个彻头彻尾的疯子。赵骅瞧见徐长跃高举起手上的刀刃,对准了裴镜渊的时候心里想。
“徐守!”
这时候门口一道愠火中带着严励的喝止,徐长跃手里的刀子“喤嘡”一声落在了地上。
张演之,当时尚且不是相丞。穿着还未来得及换下来的朝服出现在门口,眼中冷冽,全然是淡漠与恼意。
后来那件事流水一般过去,似乎只是发生在酒肆饭馆里最不同寻常的一件小事,可他看得分明:
裴镜渊的眼神一直牢牢钉在张演之背影上,在所有人离开后捡起了那把刀。
刀入鞘,他擡头准确与赵骅对视一眼,百般情绪消灭如旧,继而转身离开。
那时候,赵骅以为,裴镜渊心里是有恨的。
凭什么所有的狼狈不堪,张演之一句淡淡的话就能把所有掩饰干净。
可后来,裴镜渊说,张演之固然可恨,却更可怜,他要杀,便拿徐长跃开刀,一个一个慢慢来
他不解的其中含义,也不甚想要解。
直到今天,正反逆位,一切颠倒过来,虽然站在台上的仍旧是世家典范张演之,站在台下的还是那个少年权臣裴镜渊,可又有什么似乎远不一样了。
他笑眯眯摸向腰间的小酒壶。
……
“裴大人想要怎么处理今天的事。”张意之背对着他突然开口问道。
裴镜渊默了默:“李先生仙逝前早有预料,曾留下只言片语托付裴某为保大人清白,我会向天下昭告为大人解除麻烦。”
“好!”张意之点头,裴镜渊看不见她面上的表情,却莫名从那一句‘好’字听到些许不同寻常的意味,虽然带着笑意与赞许,却又隐含着寒意与气恼一般。
裴镜渊心中一动,隐隐明白她这是想明白了什么。
她挥挥手,已然疲惫:“带你的学生,走。”
她隐去‘滚’,算是给了他最后一丝颜面。
“走个屁!”一声暴躁怒吼,张意之眼一闭一睁,果不其然见张萧寒大步走来,他面有寒气,怒发冲冠,虽然比裴镜渊矮了一个头不止,却又比他威风很多似的,经过裴镜渊身边时狠狠瞪了他一眼。
裴镜渊眉目一动,低头听训的模样。
张萧寒穿过人群,经过梁见月身边,又在弯着身子打滚的君兀身边停下来伸腿狠狠踢了他一脚。
他这一脚险些踢空,可面上表情格外狰狞。
君兀不负众望又□□了一声。
张意之见他,莫名心虚,连忙就想要别过脸去挡住流血的鼻子。
张萧寒没给她这个机会。他不轻不重推搡了张意之一把:“滚了府里去,老子千嘱咐万嘱咐不叫你出府来你到底听不听,你这二两骨头天天被这个打那个打的还能扛几天?!我过五关斩六将一路风驰电掣赶回来,是为了什么?”
他恨铁不成钢,低声:“你个王八蛋,成心绝我张家的后!”
张意之‘额’了一声,紧紧捂着鼻子不让血流出来,被他如此拿捏又心有不甘,不禁小声喃喃:“您来的其实也不是很快。”
张萧寒没心情跟她斗嘴,指着地上的君兀横眉怒瞪裴镜渊:“你要带走那个混蛋小子我不说什么,这个呢?在门口行凶当场抓获,你还想要带走不成?”
他不等裴镜渊开口,伸出手指着裴镜渊面色非常不好:“还是说你就是故意的,你这小子想要借刀杀人。”
这么大的一顶帽子扣下来,就算是圣贤也得额头跳三跳,张意之的鼻血基本上止住了,她转过身覆杂地看了一直沈默的裴镜渊一眼。
裴镜渊背着手,缓缓吐出一个‘好’字来。
“祭酒……”梁见月声音有些颤,却又不敢与他理论。
“怎么?”裴镜渊认真看着他,“欠债还钱丶杀人偿命,这不是你们自己说的吗?”
梁见月一震,可他明明记得那句话本是祭酒来之前两人说的,祭酒怎么可能知道……
他当然不清楚不明白也不知道,从矛盾酝酿到爆发,除了君兀偷袭之外,所有的一切包括说的每句话都在裴镜渊的掌控范围内,他就隐没在角落里,静待最后的成效。
但是很显然,君兀计划之外的这一棍子,使他不得已提前亮身,结束计划。
“我将他留在这里任凭大人处置,大人想要怎么处置?”裴镜渊继续对张萧寒说道。
能怎么处置,又不能动用私刑。
张意之唇边勾起一个凉薄的笑。
“报官!”张萧寒对一边的侍卫急忙说道。
报官是最好的处理方法,一旦留下案底他这辈子的科考生涯算是就此结束,虽然不能以眼还眼以牙还牙,却变相困住了他一辈子。可对於受了一棍子的张意之显然不能起到什么宽慰作用。
张意之本想放走他,然后找人去在打他一顿解解气的。
裴镜渊就是一开始便知道张家只能理亏报官,不会动用私刑致人性命才会放心将他留下的。
可张意之仍旧与裴镜渊隔空相望,彼此都能清楚看见对方眼睛里的暗流涌动。
“裴大人,有些话我们还是说明白比较好。”她意味不明一句,轻笑一声,率先披衣离开了。
裴镜渊眸色更深,站在原地。
梁见月低头丧气站在他身边,听他慢慢说道:“你们赢了,陛下刚下了旨意,追封褒奖,旨意已经送到了吏部去。”
小年轻心中有些惊喜的,猛地擡头,却见老师面上只有平静,他喃喃自语:“当然,她不仅堪破了,也赌对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