衔吞物工 作品

冲杀破阵(第2页)

她想要继续跑出门口,却突然觉得膝盖一软,‘啊’字还没有完全吐出来就已经软跪在了地上。

她当即站起来,却没急着往外走,而是愤恨地看向一边的阴影处。

裴镜渊默默站在那里,眼敛目合,垂手而立,可一只手摸索着的分明就是一颗跟方才打中自己一般大小的石子。

见张意之望过来,他睁开了眼。

也就在那时,张家的大门合拢上了。

“我不信!”张意之说这句话的时候几近平静,像是置身事外一心只求真相的探子。

这时候,豆大的雨点子敲打着屋檐瓦砾落了下来,砸进泥土溅起带有腥味的浮尘,短短的时间,从雨点子落在她身上到暴雨一般淹没她的身影,带起的尘雾包裹着她扶着树干由微弓到最后半折颓弯下去的身躯,周身的雨声淹没了她的呜咽,她的泪水与雨水融为一体。她弯折而垂下去的眉眼流露出陌生的悲伤。裴镜渊站在廊中檐下,眼波微浮,喉结微微滚动。

她周身被雨水打湿,而裴镜渊完好无损站在廊下,溅起的雨点打到他的裙摆,他置若罔闻,只看着雨雾间朦胧颤抖的身影沈默无言。

“有人杀了他是不是,是谁杀了他。”她问。

“我以为,”裴镜渊这时候开了口,他幽远的声音传过来的时候就像是荡起了涟漪,“你已经跟他道过别了。”

很多很多遍,张意之先前只以为那是恨与爱,从未想过原来也有遗憾和离别。

裴镜渊能看见她扬起的头望向天边的雨幕,而她的头发散落下来都已经湿黏黏贴在脸上,那时候,那些闪亮亮的像是星星又像是骨灰一样的东西更加闪亮,几乎要把她从头顶掩埋。她答非所问,却微微失声:“是我害死了他么。他是替我死的么。”

裴镜渊手指拈着指关节的动作一顿。

“明知不可为而为之,他早就知道非死不可,皇室不能再容下他,他还能活着主持完你的冠礼是恩赐。”

“不是!”

裴镜渊没想到自己的话被打断,也没想到她还会驳斥自己,他眯起眼向她看。

奇异的是,从那天能看见的丶她身上的那些骨灰一样的白色颗粒开始发烫一般漂浮起来将她包围,萦绕在她的五官处越收越紧,却始终没有捂死她或者让她窒息,相反,她攥着拳狠狠说完这句话的那一瞬间,围剿如烟般退散,所有的围困消失了。

裴镜渊眼里染上惊奇。

“什么是恩赐?什么是明知不可为?这一切都是他该得的么?这就是他的命数?这就是他的下场?我不信。”雨越下越大,雾气却渐渐消散。

“为什么不让我去,是怕我死,是怕我被怪罪,是怕我‘不识擡举’,还是说这是威胁是驯化,为了你们的目的……你凭什么拦着我。”

“张之玉,”裴镜渊打断了她,“这是此局的最后一环,也是先生生前跟我的交易。我替他拦着你,此局可成。你当然可以去,那不过就是把他以生做引的心血彻底破坏了而已。”

‘心血’两字令她打了一个寒战,她仰头猩红的眼底突然想到很久之前的一些往事。

“我不是想把他的心血破坏掉的,我只是……”她哽咽,不能再把剩下的话说完。

裴镜渊直觉她不是在单纯说这一件事,可他亦然不明白发生了什么。

“所以,这就是你们所谓的最后一环。”张意之低低说道。

裴镜渊心中一寒。她说得不错的。本来他手边斜放着一把伞,是早早就放在这里的,他一直预备着,却在递给她的时候莫名生了畏惧。

他手掌渐渐收紧的时候,身后突然冲出一个人影。

佘氏‘嘭’一下打开手里的伞冲了出去:“走,跟我进屋。”

她牢牢抱住张意之,不顾她身上挂着的雨水打湿了她的袖子。眼眶湿润,她心疼地用袖子擦去张意之头上分不清楚究竟是冷汗还是雨水一样的水滴。

裴镜渊手指放松,在那一瞬加看到那闪烁的骨灰像潮水彻底散去,他轻松看到了她被佘氏用干净的衣裳紧紧包裹住的模样。

张意之如行尸走肉被佘氏拉走,她末了从裴镜渊身上移开目光望向天边乌云翻滚的时候,他尽管一身玄金躲在屋檐下,可透白发青,湿漉漉的雾气已经将他彻底湮灭。她看不清他的身影,像是被雾气抹去。

佘氏心疼她,将她带到自己的屋里让她泡个热水澡去去寒气。

张意之隔着屏风泡在水里,痴楞楞出神。佘氏就坐在屏风外。

屋里灯光昏暗,外面淅淅沥沥下着雨,天色阴沈,万物静寂。

佘氏手里捧着一杯热茶,望着某处出神很久才问:“好点吗?”

“嗯。”张意之听到了她的问话。

“我听说,”佘氏轻吸了一口气下定决心才说,“陛下没有给李夫子封号,也没有往日学儒逝去的礼数。李家只求能叶落归根依照他的遗愿送他回老家去就好了。”

她垂下眉眼,手腕搭在热水桶的边缘处。可心脏酸酸麻麻仍旧像是被针扎,她清楚体会着一切难过与愧疚,慢慢闭上眼。

刚闭上眼一滴泪就顺着睫毛滴落到桶里。

“倘若他不帮我,倘若他甚至揭发於我,那他不会到如此下场。可他不是只想为朝廷谋求,他真心切意疼爱那两个小孩儿,他全心全意里有私心。所以他现在是用自己的命在谢罪。”

佘氏没想到张意之想的这样深。

可她第一次这么清晰把眼前人与自己的孩子被剥离开,内心之疼痛难以忍受。

她手微微颤抖:“你不是他们,也会记着这份好,也会想要报答这一份恩师之情吗?”

“我,想到另一个人。”张意之几乎说不下去。

“是从前给了我第二次生命的恩师,我接受不了李夫子的离世就像我难以忘却他在我面前挣扎着不甘地死去。我心中有憾,也有恨我曾千千万万次告诉自己,如果再来一次,我不会再那么做了。”她一顿。

佘氏听得心中悲戚。

张意之陈述时,她也禁不住想,为何她在自己面前得以如此镇定谈说这些事。这些剖析,她会不会心中亦然难过。

佘氏这么想的时候才发现,自己经受不住这些推敲,也可以说她不想叫张意之这么伤害自己。

“够了。”她轻轻说。

“你想怎么办。”她又问。

帘子后面一阵水声,外面的雨越下越大。

“所有人自以为拿捏住我,如果我听从老师的话,我成全他的苦心,认可他的心血,却从此无情无义,这也会成为一个把柄被皇族的人掌控。可倘若我拼死力争像所有人以为的那样去皇室门外跪着,任凭雨水打在我身上,我便会成为天下文人的典范。我辜负了老师的心血,践踏皇室的尊严,到最后还是会万劫不覆。谁让李夫子死,实则是为了杀死我。”

“可我偏偏不,我要让天下文人讨伐,让所有算计的人自食恶果。”她裹着干净的白衫光着脚出现在烛火边。

光滑的头发带着水垂顺在腰间,她面上平静而带着一点决绝。

“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佘氏心中一惊。

张意之默而不语。

良久她慢慢说:“倘若真有那么一天,我答应您一定好好护着这身血肉。”

佘氏眼中起雾,她点点头。

“好,你去做吧。”她这么对张意之说。</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