衔吞物工 作品

冲杀破阵

冲杀破阵

此事过后,种种一知半解的杂事皆抛诸於脑后,张意之俯首在案整整忙了三两日才把堆积的琐事处理完好。

她在官署忙了一天,晚上刚到张家天上就下起了瓢泼大雨,雨幕里甚至伸手不见五指。下人跑出来搀扶张意之下马,给她撑上伞,还是不可避免湿了一节袖子。到了内院,廊下灯光未熄,映照着蒙上的白绸孝布,三两侍女腰上别着白布子提着灯笼跟着主事的来接应她给她照明。

张意之提了提裙角抖擞干净那一点雨水,打着伞随着灯光往院子里走。

“远簟他……如何了?”张意之问那院子里的主事。

主事毕恭毕敬回答:“将自己关在屋里几乎几天没用东西,今晚上二公子去硬灌下了几碗米汤,人看着好多了。”

“他们感情深厚又一般大小,多说两句总能说通的。”

主事顿了顿,继续回话,“应您的要求,二房娘子秘密发丧了,没有人相送,只叫二房公子远远看了一眼。”

“逝者已逝,活着的人总要好好活下去。”张意之到了院子,停住了脚步,“二叔没闹么?”

主事颇有轻蔑一般,帮张意之接过灯笼:“当然是闹了一会,不过现下他的身子羸弱多病的,站都站不稳,就算是闹起来也成不了什么大气候,后来又锁进院子去了。”

“嗯。看好他。”张意之赞许。

主事点点头:“只是可怜那孩子,如此和丧失双亲没什么区别。”

“姑姑别担心,他虽然是二房的孩子,可自小都在母亲父亲膝下长大,跟我们亲兄弟没什么大差别。遭此事故,母亲父亲都是心疼他的,不担心他以后大事上没人主持。”这些事张意之都有仔细想过,她一番说辞,主事姑姑频频微笑点头。

主事笑道:“好哥儿,朝堂上那些事都已经够你头疼的了,难为你还要想着家里这些事,现下也已经加冠了,等着娶个大娘子回来就能帮着你打点家里的活儿事。”

张意之笑而不语。

“劳烦您姑姑,我便先回房了。”

“嗳。”主事的应答着。

*

她到了自己屋里,放开紧闭的窗户朝着雨中深吸了一口气,远处左右飘零的灯盏看不真切,朦胧在雨幕之中。她眼前似乎又浮现出那卧躺在柴草之上面带微笑的孙樱儿。

她死的并不痛苦,习武之人都知道怎么一击致命才能叫那人笑着离开。

她的指尖抚摸在窗牖上,上面有一层小小的灰尘,沾在指腹上渐渐搓成一个小球。

他送的那把刀还在自己手腕上隐隐带着体温,刀柄上刻着她的字。

哪有生辰冠礼给人递刀子的……张意之伸手将窗户放下来。

她见着过的裴镜渊,或是温润如玉的或是不动声色的或是沈静如死水的或是深不可测底的,一时间犹如翻书一般在面前呈现,可最后停留住的一幕确是今晚。烛光黯淡,吐出的鲜血染在玄色衣裳上被吞噬而不见,他面上沾着血,手紧抓着衣袖藏在宽大的衣袍里,悲伤的无措地望着自己。

像是干涸的沙地在悼念丰盈的甘露。

像是陌路客人送别旧别的故人。

旁观效应被打破,她被带动,感同身受回到了那个站在山脊上撒下骨灰的阴雨天。

那时候,她心里有一个声音。

这不是异类,原来她们是同类。

……

第二天晚上,赵骅来寻访谈话。

他风尘仆仆的,一坐下就喝了一整壶茶水。

“定罪前杀人是大罪,你是怎么帮裴镜渊掩护的?”张意之坐在一边见他自顾自喝茶平淡开口问道。

“什么掩护?”赵骅先是一楞,继而摇摇头,并不避讳张意之,“他没叫我掩护,如是报上去了。”

现在怔楞的是张意之了。

“陛下罚了他,但是也只是小惩大诫罢了。现在北上在即,陛下也不想要节外生枝。一个家仆,还是涉事家仆,陛下不会多加怪罪。”赵骅如实说道。

“什么,难道陛下不知道那是……”张意之言犹未尽。

“不知道吧,整件事估计就你我他还有殿下知道,要不能这么轻易放了他却不审问?那可是逆党馀孽啊!”赵骅一拍大腿。

“所以裴镜渊究竟为什么要提前杀了那逆党馀孽?”张意之皱起眉。

“那你我能知道么?他天天想什么只有他自己知道,嘿嘿。”赵骅咧嘴一笑。

张意之明显不信:“连你都不知道,这天下还有谁知道他?”

“张大人,是个人谁没有点秘密啊,就说你张大人,难道所有的事都能叫另一个人知道不成?我怎么就那么不信呢。”赵骅后一句小声嘀咕。

张意之一下子被噎住。

好像也是这样。

张意之还在思索,外面突然传来喧哗,张萧寒好像拽着一个人在慌慌张张说什么,争吵声传进大厅,庭中月光被打碎,溅起青啼。

赵骅肉眼可见地紧张起来,张意之尚且没有反应过来,他却悄悄坐直了身子,一边观察着张意之的反应,刚想说什么,外面一声悲鸣:“李先生殁了。”他脸色骤变,不可思议又试探地望向张意之。

“哗啦”张意之手里的茶杯落了地。

四碎的茶杯四周弹开,张意之猛的站起身。

赵骅想都没想拉住了张意之。

“你干什么。”她面色惨白,直楞楞看着赵骅。

“不能去。”他脸色也很难看,就这三个字。

“我为什么不能去?”张意之面上浮现出‘荒唐’的震怒。

“你忘了当时你跟沈晏清说过的话?同样的道理用在你身上你不明白吗?李念安包庇你设局扰乱朝纲,未尝不是在绑架陛下,你以为陛下没再提就是忘了吗?他丶他这就是在等着他死呢,李先生一死,他算是挽回了颜面,可你要是再去掺和一脚这怒气可就都落在你身上了。”

就在这时候,张萧寒也急匆匆进来,他有点不敢看张意之,听见赵骅的话才点点头。想说什么又闭上嘴。

等着他死,几个字如同石子敲落叶长颤动在张意之心里,赵骅再看她,她眼里已经蓄满了泪水,但是她含着时,一滴没有露出来。

赵骅心中一颤,亦不敢再看她。

“我去看看。”张意之咬住牙。

“我去看看。”她又重覆了一遍。

赵骅静默不语却加大拉着她的力道。

“他前几日还与我说话了,今夜突然就死了,赵骅,你信吗?”

张意之紧盯着他,发了狠,她见赵骅不松手,从袖中抽出那边新刀子。

赵骅被她刺伤,‘啊’了一声松开了手,一不留神就叫她冲了出去。

他面色覆杂捂着被刀锋划到的手背,对焦急不已的张萧寒摇了摇头示意他不必追过去。

“这孩子怎么到处藏刀子。”张萧寒大骇。

赵骅倒是面不改色:“何止啊,我甚至还知道这刀子谁给她的呢。”

张萧寒还是急火攻心,直到赵骅面色覆杂说道:“裴镜渊早就猜到了,他守在外面,就等着她冲出去呢。”

张意之急匆匆跑,像是风中摇晃的灯盏,她的裙摆被树枝划烂,头发也有些散乱了,可她仍旧不敢停下,直到最后看到门口悬挂着的一点灯光光亮,泪水氤氲,她已经不能辨别方向。

可李念安说过的话,背过去的身影,弯曲的脊梁,颤动的眉骨和沧桑有力的手纹,她又还记得那样清楚:

雨中檐下收伞,弹净身上的雨滴。

内敛却又从容的笑,最后看向自己含着热泪的眼睛,嘱咐自己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