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火伤身
引火伤身
次日,等到屋子门关上,房间里只剩下青杉一个人。
张意之才问:“南方的事,外祖父那边是否有来过印信?”
“是。”青杉喉咙微微有些沙哑,他掏自己的布兜,“在我这里。”
“嗯。”张意之已经料到,她端起青蝉奉上来放在桌面上的茶水一饮而尽,示意青杉给自己倒点水喝。
“不急,你先喝点水。”
等到青杉喝了整整两茶盏,张意之才问:“我问了才说,要是不问你该拿这信如何?”
“不是小人有意隐瞒,这封信本就是今早上才送到的,只是没想到……”青杉猛地擡头看向张意之急道。
直到看见张意之嘴角淡淡的笑意才知道原来张意之不过是在与自己玩笑。
青杉为自己方才着急的解释红脸。
“你打开看看,我要覆述。”张意之点点桌面。
她不是懒到一封信都看不了,只是佘势深每每来信都是加密过的,除了佘氏人都看不了。
房中安静二息,耳边还是传来悉悉索索的纸张展开的声音。
青杉小心翼翼,连呼吸都放缓了。
他展露好,摊开在手心之中。
张意之并不曾出声催促,一直静静等待。
“展信佳……”青杉清清嗓轻轻念道:
展信佳。
吾孙安好。意之殇陨,悲痛难耐,佘氏一脉一向子孙单薄,到了这一辈只想护着儿女安宁,赊事勿取。然天不遂人意,偏偏叫最受宠的心肝儿去了,我与你外祖母因着职务缘故无法发丧,从早上垂泪到夜里,又记挂着你母亲的身体,便更加不安。知道你最为疼爱意之,也尊爱你的母亲,出了这样的事,难免也心中郁郁。
我心中万言,不能一一叙述於纸上。然如此来信,却非是全然家长里短,还要告知你南方此次水患非同小可,给陛下的折子八百里加急,可言语间颇有微妙,不过是古往今来的规矩,不能轻易生风动雨,可要是说起来,大河决堤不过是一瞬,工臣虽立即去考察统计,然而估计为时已晚只能亡羊补牢。此事牵连甚广,而至於朝中更是草木皆兵。
恐怕要变天了吾孙,我与你祖父早就料到会有那么一天,却不想在这里见到了开端。大厦将倾黄粱梦醒,安宁之梦早就该醒了。可你我都是这漩涡中的草芥,挣脱不开又放心不下,随波逐流会死,逆流而上也不见得会活,唯一确定的只有安守自己的本性,站住脚。
千言万语,要嘱咐你爱护好自己的身体;要嘱咐你孝顺自己的父母丶敬爱自己的师长,还要牢记你祖父的诫告,切勿着急投错,为时已晚。
切记切记。
此信到此终结。三言两语,张意之闭着眼,却在脑海中渐渐勾画出一个慈爱睿智的外祖父形象,立於桌前,或是勾顿或是行书,应该是寄予厚望的,言语间颇有点悟。
沾染着三两分前世老师的影子……
张意之有一瞬间的恍惚,她站立起身。
青杉将信又叠好,揣放进兜里。
“外祖父担心不无道理,朝中看似宁静,实则暗涛汹涌,朝外也有战事未平,若再起一波,恐怕生变。”张意之缓缓说。
生什么变?为什么生变?圣上只有太子殿下一个皇嗣且根源深稳,就算是一朝风雨,殿下继位也是名正言顺。朝外虽然形式繁杂,却断不会到亡国灭种的程度,等到新君即位一切尘埃落定也自然能够收覆。
若非有人要趁机谋反……
青杉不明白,他皱起眉头。
张意之似乎知晓他困惑,只问:“若这有一天,忽有人要反了,便从何出生?”
彼时,她站在屏风旁,熹光漾好,透过纱织秀娟淡淡萦绕在她的身周,微风过堂,吹起脚边的叠裙,一圈一圈翻起一个小角。她眉间有困惑有深思甚至轻易就能看到她的谋算。
那句话是在问他,却也不是在问他,更像是在反问自己,疑惑又困顿。
唯独有一点,或是因为久坐车而气闷,她的脸色苍白可唇角又有不正常的红润,透出一片燥娇,颇有诡异。叫青杉想到了年底木板年画刻出来的厕神,白底红面,不似在人间。
“……”青杉说不好,实则,谁都说不好那些还没到来的事。
“只凭我们,还是想不通吧。”张意之叹息一声,“若是父亲在这里,说不定能提点一二。”
“家主?”青杉惊讶,实在是没想到那浸淫官场多年的老滑头能在这权谋之争中帮上什么忙。
“你只看到他圆滑,可是圆滑下还有多细腻才能八面玲珑,可现在因着一些事我还不能跟他说……”张意之嘱咐他,“为我代笔,给外祖父快书,一定说明白,这时候更要稳住,虽然与裴大人有旧账,可朝中落井下石反对新政的声音会愈演愈烈,只唯恐陛下会牵连到我们身上。所以我们更要降低存在感,以防被人陷害。”
“是。”青杉虽然应着,却还是忍不住擡头看了一眼。
不在此时逼近裴大人,果真只是如此吗?
“吱呀。”一声轻响,门口青雀有些犹豫但是仍旧挠着头露出脸,说道:“主子,裴大人身边来了一个老医生,说之前您拜托帮忙打听的事已经有了眉目,他叫您去院外面细说。”
长时间闷着什么事都不做,她难得困乏上身,隐隐头疼,总觉得忘了什么东西。听见青雀的话,张意之将垂着的手伸张开,将那已经染上体温的棋子抛放回在桌子上的篓子里发出‘吧嗒’一声。
算算时间也确实该有一个结果了。
她说:“好啊。”
*
张意之的院子里有一个小亭子,春天偶尔喝茶赏花的时候用用,后来久不用逐渐就有点冷落了。最近下了很长时间的雨,亭子四根扎在泥土里的柱子上都长了青苔,周围一圈都是软和和的泥土,一踩一脚泥巴。
周归跪在亭子里的蒲垫前,小桌子上有两杯茶水。
他指着不远处的花林子在说什么,青蝉那小丫头伏趴在亭子栏杆上听得倒是仔细,张意之离近了才听见,他说的是林子里都有哪些药材这一类的。
见张意之来,青蝉站直眼巴巴看着她,周归也自然而然转过身笑着招手道:“之玉来了,来来来喝茶。”
倒是会反客为主。
“不了。”张意之笑答,她捏着裙边顺意伏跪在另一边的垫子上,“这茶水我方才在屋子里刚喝了。”
“哈哈哈哈。”周归笑,“这些天阴冷啊,还是得多喝点热的去去寒气。而且这连绵的雨水里,人就像是木头,一点水呢,行。要是多了,就有了湿气。湿气排不出来则气滞生毒,不利於长寿。”
院里一侧的水槽中,细细水流滴落在竹筒做成的导管,在上头的一侧豁然被压下来,敲击在石槽上,发出清脆的一声。
张意之听见了,不自禁侧过一点头。
恰这时候,亭上两只鸟被惊起,叽叽喳喳从梁上过,又一阵嬉闹,扑闪着飞远,振翅馀音,像是很远很远的呼啸,从灵魂深处被牵引起来。
好像又是寂静的傍晚,她说:“走出这里,走出这里……”
张意之忽觉得一阵眩晕,心脏的地方隐隐疼起来,可那一份疼分明只有在张九媋死的那天出现过……
好一会,她才记起她面前还坐着周归。
“看,不舒服了吧……喝茶。”周归不动声色打量了她两眼,还是坚持叫她要喝一点。
张意之恭敬不如从命,她虽然真的已经喝饱了,却还是端起茶杯浅酌了一口,又放下。
周归点头说道:“这就是了……这对别人来说,或许只是一杯茶,但是对你来说,这是一味药。”
张意之喝了一口,只觉得苦涩,在嘴里横冲直撞,十分之不舒服。听他这么说,“嗯?”了一声,没有做出什么多馀的举动。
“我叫你来,一是为了解你当时的疑惑,另一就是为解毒。”周归叹了一口气,他咬着牙:
“你可知你那天捧在手心里的白花唤作慕容,被冠之以佛花的名号大片种植在国庙后山上,至纯至洁,花开风动,可是却是一味虚寒多梦可致人幻迷死亡的烈性毒药。微量嗅,眼疾最甚。你现在感到不舒适是因为将这花带在身上的时候,中毒了。”
他话还没有说完。
“哐”却是张意之手里的茶杯落在地上,茶杯碎开四分五裂,茶水也尽数落了出来。
周归哑然看着面前从未如此失态的张意之。
张意之骤然色变,她僵着身子,手虽是松了,却还保持着握着的举动,唇角抽动,似是不可置信。
她缓缓把颤抖的手放下,先前的淡然完全褪去,却无论如何都压不住话里的颤意:“您说,什么?”
周归审视眼前失态的人,良久没有言语。
他记起来之前曾与裴寒深说过的话。
他问:“既然如此,到底要不要把实情告诉她?”
裴镜渊沈默许久,还是说:“即使她不从我们这里知道,总会从别的地方知道。与其被瞒骗一辈子,她是个愿意清清醒醒的人。”
原来要了他们兄妹二人命的,不是旁的东西。
溪午日下,她还卧在佘氏怀里,迷迷糊糊睁开的第一眼,淅淅沥沥丧窗上被雨打的偏过头去微微摇晃的白花柔弱无助,料峭在寒春下,如何不是那断魂慕容。
她豁然起身,手已经攥团成拳。
好一个佛花普渡,好一个太子殿下。
真是日下鬼,灯下黑,借着真心假意行虚妄之事。
“可是这花,如何能被冠之佛花的名号种在山里。”
“你不知,算是有一段渊源。这花能叫人离魂移梦,见内心所求,成醉生梦死,如何不是普渡。”周归闭了闭眼,叹声说道。
“可那都不是真的!”
“假作真时真亦假,无为有处有还无。”周归摇摇头,“身苦不过一死,可心病难医。对很多人来说,梦本身就是一味良药。”
“荒唐!”张意之指正庭外的白天,“真真切切能看到的青天白日才是真,要不然,算得上是什么真?借着佛花的名号催幻行杀生之事,何其荒唐!”
“之玉,”周归叹息,“我知你清正,不过世上有的是只求大醉一场的痴人。这些东西,就像是春雨新笋杀不尽,便是有人喜欢。”
张意之渐渐冷静下来,她为自己方才的失态而愧疚,更何况面前的周归本是她求着人家才帮她查明的。
周归见她又安静坐下来,可眉间紧锁的模样就知道这不是他能劝得了的。
於是他点点桌子:“我不劝你了,这些琐事不是我能管得了的,不过医者父母心,我不忍心看你白白送死还是提醒你一句,要是还有这东西,记得丢的远远的不要再放在身边了。”
他站起身:“你自己好好想想吧。”
说完,他转身离去。
周归走了没多久,张意之就出了院子。
她脑海里混沌一片,只有一个念头就是找到沈晏清质问他,他要是不承认就干脆杀了为兄妹两个报仇。
张意之走着走着,脚步逐渐放缓,被愤怒和酸胀感充斥的头脑放空,她放下交叉在一起摩挲的手,轻叹了一口气。
方才的情绪一下子涌进脑子里,她几乎分不清到底是来自自己还是原主。
可想‘张意之’,若是知道兄妹二人皆亡於此花,想必郁郁不平。张意之还记得昏迷时见到原身的经历,半夜月会惊醒,在被子里缩着独自瑟瑟。
此血债血偿,张意之一定要叫他也尝尝,唯一疑虑,不过是不知他究竟出自什么目的。
若是张意之能够顺理成章嫁给他,对於沈晏清而言无疑是天大的助力。便是张演之再心里不甘,绝不会行不仗义之事将亲生妹妹陷入险境。
这样好的事不坐享其成,反而兵行险着孤注一掷……
张意之走得太匆忙,险些与转角处的裴镜渊撞到一处,他一看就是特地来找寻自己的,或者说是在蹲点,人为的痕迹太明显,张意之已经无力吐槽。
裴镜渊顿住脚一把牵制住她的胳膊,先是皱眉看了她一眼,继而把怀里先前抱着的文书都递给了身后的小文书,挥手叫他先离开。
“慌慌张张,就算旁人什么都不知道,也能一眼看出张大人这是遇上了棘手的事?”
确实是棘手的事。
张意之皱着眉头,没有说话,只是挣脱开他的抓握,淡声道:“没什么。”
“无非就是那慕容花的事,是不是?”他压低声音,问。
“你也知道?”张意之错愕,擡起头。
“你觉得你来问周先生却要对我保密,可行么?”裴镜渊觉得好笑,他又说,“你现在就是着急忙慌去找沈晏清报仇,白刀子进红刀子出,能不能杀了他另当别论,可诛灭九族的大罪你无论如何逃脱不掉,是不是想好了当真要行此偏激之事?”
张意之如何不知应该从头计议,她现在不过心乱如麻,突然恍惚沈晏清为何一定要张家亡,甚至不惜不假人之手亲自送来毒物。她总觉得这件事已经不仅仅是朝政之间,可除此之外又想不到还有什么阴谋。
沈晏清一旦急不可耐,这场游戏不再是侦查,而变成了绝命追逐……可她潜意识里总觉得沈晏清不是那样想的,他杀不了张意之,更别提是亲手杀了她。或者说他身上的迷雾缠绕着叫所有人都看不清他的真面目。
张意之想要去找他,却不是要去寻仇的,更何况她不是被杀死的那个,没有“仇恨”一说,不过是事情隐隐脱离把控。可他这么说,张意之突然生出一些意趣,她压下嘴角的冷笑,反问:“那裴大人觉得我现在应该怎么做?”
“等。”
他迅速说完,张意之很久没有说话,他疑惑低下头,却见张意之擡着头,静静看着他。
她语调有些奇怪:
“裴镜渊所以你在这里等着我就是为了叫我再等等?我愈发看不懂你,先前说张意之死有异的人是你,可真的知道是沈晏清的时候你又仿佛不那么惊讶,可你现在在这里拦我,叫我不忘失了分寸。你到底知道多少?为什么知道?又为什么要这么做?”
裴镜渊哑口,在这一声声质问中,他反应过来:“你不是要去找沈晏清?”
“要去,可绝不是现在,我要他血债血偿,也尝一尝这软刀子扎心的滋味。”张意之缓缓说道。
她转过身:“多谢你这时候还能想着我,不过天灾人祸,裴大人也自身难保了吧。”她拱手行礼。
“若是大人有一日应付不来,在下断然不会坐视不理……”
“只是不坐视不理吗?”裴镜渊冷冽的声音猛的打断了张意之的洋洋之词,“把自己束缚起来高高坐在台子上看着我们斗生斗死。”
张意之还在想他这么说做什么,突然就被他握住了手腕,掌心的燥热狠狠刺上皮肤,张意之想要挣脱开。
“沈江鉴要是想要张家死。”裴镜渊一字一顿,“你还能坐视不理吗?”
张意之果不其然变了脸色,也忘了手上的挣扎。
“出於什么,对你的维护吗?先下手为强?”张意之叠声问道,显然忽视了裴镜渊话里直呼其名的大不敬。
“不是我,可我能帮你。”
短短的两句话,张意之的脸色可谓精彩。
“你现在还不明白吗?我们在一条船上,无论是沈江鉴还是沈晏清,只有我们站在一处才能保全自身。”裴镜渊淡淡说道,可手上的力道始终掐的很紧。
张意之咬牙:“裴镜渊,你不成臣。”
“我为何要为臣!”
轰!低吼声彻底打碎了张意之的一丝侥幸,那晚上辗转反侧的揣测与失眠又渐渐淹没上来几乎要叫她窒息。
不为臣,他果然想要称君!
“裴镜渊,你!”张意之咬牙切齿,她起结,一句话都不想说,继而伸出另一只手去掰裴镜渊紧紧抓着她的一只胳膊,“你松开我。”
裴镜渊置若罔闻,而张意之在挣扎中发冠松散险些落下来。
张意之一把把头发抓住,另一只手扶住发簪,顺势固定好。
裴镜渊见她举动,意识到自己的失态,一时间竟也将她的手腕松开,将头转向一边。
张意之收回手揉了揉手腕。
“你明明可以不跟我说,难道只是想叫一个人帮你?可你明明知道,张家家规使然,绝不会做出叛君背臣的事!”
“为什么不做。”裴镜渊以为她会松口,却不想仍旧如此。一瞬间头上青筋暴露,他紧紧盯着眼前人,“你不做,等着他们来杀你?”
“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张意之违心道。
可说完这句话,裴镜渊很久都没有再说话。
张意之不能完全得见,自然也就没法看到裴镜渊犹如冷箭刺心,既不甘愿也饱受煎熬,他在转角处,夕阳西斜的光线洒落在他的身周,在阴影里,他低声重覆:“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父要子亡子不得不亡。”
“好一个不得不死,好一个不得不亡。”
张意之听见了他的呢喃,可惜现在仍旧不能很好地解的其中之意。
“天下太平,陛下无有放肆之事,张家势力招摇,若因此储君和君要我死,我不是清清白白一无是错。”
分明是鸣蝉盛夏,可张意之冷冽的声音就像是三尺寒冬,裴镜渊落在阴影里,似笑非笑看着张意之,缓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