衔吞物工 作品

引火伤身(第2页)

“张家忠君,张演之重义,我是乱臣贼子。”

“他们的刀子都已经刺到你的脊梁骨了,我原以为便是无知无觉的人也应该被鞭笞而趋利避害,偏偏你是个蠢笨的,引颈受戮,好不威风。可你断不该说他沈江鉴清白,天下太平也不见得就要太平多少时候,或许有一日天下大乱百姓流离失所,到时候呢?又该怎么办?抱着愚忠愚孝的守成之意作茧自缚而已。”

“那也不该是你裴镜渊。”张意之被他刺痛,厉声脱口而出。

“你不是名正言顺,也不是……”张意之像是被捏住了嗓子,脑海中轰然一声,像是被突然灌进什么,脸色一下子就变了。

也不是什么,也不是……

她踉跄一步,手心紧握。不可能,怎么可能,两人明明毫无相似之处,更何况,朝夕相处,沈晏清便犹如沈江鉴照镜,皇家血统怎么可能被轻易调换!就算是文武百官都是眼瞎之人,可那沈江鉴沈晏清如何能够丝毫没有察觉。

可他为什么知道先皇后的忌日,可他为什么那么着急要去见先皇后的身边人,可他为什么要在陆家拦住自己,可他为什么要反!

“名正言顺,名正言顺重要吗?”裴镜渊步步紧逼,察觉到她骤变的脸色轻轻笑了笑,他不在乎她到底“醒悟”到了什么,也不在乎她因此到底是害怕多一点还是忌讳多一点,“天下万民,如何易碎,谁都能够称君,与血统毫无干戈!”

张意之毛孔舒张,冷汗森森,立住步子一步都没有再后退:“我不想插手这些事。”

“什么?”裴镜渊没有听清。

“我不想插手这些事!”相比起第一声落在气音里的小心,这声听起来大了一些,不加以掩饰,却带着异样的真实。

裴镜渊唇角带上了笑,终於不再是冷眼旁观了啊。

他看着气色微红有些气急败坏又惊骇的张意之,刚刚的气结郁心似乎也疏解了一些。

“不插手,便只能做糊涂的刀下鬼。”

张意之懒得再与他说话,转头就想走,谁知道还没走几步就被裴镜渊又拉住了胳膊。

“记得稳住,切记不要这时候跟沈晏清硬碰硬。”

*

张意之这时候,便是有心思去找茬,被裴镜渊这么一熬也已经没有心力了。

她紧走慢走回到自己的院子,书桌旁,静静坐在桌子边,揉着酸胀的脑袋。

头上太阳穴还在汩汩作跳,张意之好不容易喝了下午的茶好受一两分,现在尽数反弹了回来,只觉得又气又恼。

她从袖子掏出那朵有毒的慕容花,搁置在窗户台上。

她说了假话,慕容不是只有一朵,还有一朵,她留在袖子里。

而其中缘由……张意之抿着嘴,就连她自己都说不清道不明。

就在她咬牙切齿的时候,外面又传来敲门声。

“……”

她现在对敲门声已经有点创伤后应激障碍了。

“谁?”她问。

“是……”青雀停顿了一下,看向身边的老大人。

那大人已经等的不耐烦了,直接自己扬声报上名来:“是我!贤侄。”

张意之心中警铃大作,她当然听出来了是谁。

正是很久之前,她与裴镜渊第一次在朝上争辩时,一脸失望把裴镜渊骂了个狗血淋头的国子监祭酒罗山,一大把年纪的罗祭酒,朝堂上说一不二的老学究。

张意之叹了一口气,亲自从榻上落地去开门。

罗山捋着胡须只能在门外,后面跟着两个年轻的学生,正是当年与裴镜渊同学的学子,虽然官职上远远不如裴镜渊,可自以为找了一个好靠山,因着诋毁诽谤的事情一点都没少干。

出来时出殡那日,在院中口无遮拦的人里就有他们两个。

是以他们以晚辈相称,一开口就叫张意之辨别出来。

“罗先生,请进。”张意之没多说什么,让出门口请人进门。

“青雀,进来为先生们斟茶。”

“嗳。”青雀连忙应着。

一行人陆续进来坐下。

文臣之间,尤其是学子,坐在一处的时候难免委以虚蛇说一些有的没的,前情之意不过是夸赞张意之带伤任职,张意之始终保持得体的微笑,听着那前不久还骂过自己的两个晚辈,左一句称职丶右一句国之栋梁。

罗山倒是一句都没开口,眼见着张意之眉间隐隐带上不耐烦,他才拂了拂袖说起正事:“贤侄可知道,南方出事了。”

当然知道。可这本是在内院被拦截故意没有向外泄露的机密,亲近之臣知道便也罢了,一个年老的祭酒是如何知道的便实在是耐人寻味。

所以纵使张意之已经略知定数,却也做出一副愿闻其详的模样:“怎么?”

“水患凶险,灾民暴乱。”

短短八个字,概括的却是到位的。

张意之做出夸张惊讶的模样,向前凑身:“哦?先生从何得知?”

罗山讳莫如深,却摇了摇头:“从何得知……贤侄便不必知道,可要知道先前南方新税制策罔顾祖宗法制,居然促使着清臣行贿,我等千方百计都不能撼动那逆贼之心,现在倒好,天怒民怨,天谴来了!”

他气的吹起胡子,连连失望摇头:“陛下受到奸人蒙蔽做出如此荒谬之事,现在自然也该有清臣清君之侧替天行道,将那逆贼彻底打搅下去,永世不得翻身。”

张意之面带微笑,可额角直跳。

那老学究好不容易慷慨激昂说完,停顿下来喝了一口茶,却良久都没有听见张意之有动静,屋里冷却下来,自己面前两个学生也有尴尬之色,他举着茶水从杯子缝隙中看过去,却见张意之貌似在神离。

“咳。”他不满意地轻声咳了一声。

“啊。”张意之悠悠回过神。

“罗老师说的是。”张意之淡声应了。

“依着老师的想法,要怎么办呢。”张意之一只手蜷缩起来轻轻敲击桌面,“哒哒哒”的声音在屋里回荡着。

罗山显然有些惊讶,以往这个时候激愤而勇毅的人该是他才是,可现在怎么听着要自己在前面开路?简直是荒唐,自己一大把年纪又是他的师长,这样未免不敬重。

“之玉今日是心绪不佳吗?”很低沈的声音,隐隐有些责备。

“身体不佳是应该好好休息,不过这些事情该上心的时候还是应该要上心的。”

张意之一笑,收回了手:“老师,水患尚且没有定论,现在当务之急仍旧是治水,现在落井下石,不知道究竟是捉拿贼人还是内讧误事。”

罗山脸色一变,底下坐着的两个学子交换了一个眼神。

“既然是肱骨之臣,现在不应该竭尽所能平定灾祸吗?”张意之淡声说。

“你,你这是怕了?”罗山惊疑不定。

怕了?或许吧。张意之没有马上应声,她从座位上起身:“老师,学生宁愿南方没有洪水,天下太平再无战争,希望百姓安居。”

“至於一个小小的裴镜渊,他何德何能。”

“你糊涂!裴镜渊在这个位子上一天天下永无宁日。”

“老师。”张意之转过了身,笑着摇摇头,“或许是晚辈糊涂,可晚辈有时候不禁也会想,我们所坚守的就一定是对的吗?要不要为什么大梁建国这么多年循规蹈矩战战兢兢遵循祖制,最后却仍旧碌碌无为,腐败不断。那些官吏,他们信仰的是什么?为什么贪心不足?是不是我们真的就是给少了?”

张意之每说一句话罗山的嘴唇就颤抖一分,以至於到最后他的面目呈现出五彩斑斓的黑,几乎说不出一句话。

张意之还在继续:“天下无宁日,是他裴镜渊的错处吗?”

罗山霍然起身,他冷汗直下,呵斥:“张演之,你休要在这里大逆不道!”

底下的两个学生也被这惊变给吓得缩怂着一句话也不敢说。

“老师,并非是学生大逆不道。”张意之轻轻笑道。

从前到现在,她见过太多太多自诩为长辈的人拿着架子对她指手画脚丶拿权势地位压她,可她从来都不是那个以情激愤就能献身於不顾的莽夫,先前她确实为了掩饰张演之的身份与裴镜渊在堂上争吵辩驳,可她不是张演之,她知道裴镜渊革新并不是毫无章法的贪污受贿,否则民情何堪?

但是站在她面前的人也没有错,从小苦读礼仪法度,他一辈子都坚信的东西又怎么能被一个无知小辈轻易打破,所以他焦躁又失望,只能拼命打压,守望着心里那一点信仰。

是以张意之内心平静无波,可面上冷硬:“这样的话,您说给别人听也就算了,可学生这里,自有思量。”

“好一个自有思量!张演之,你已经忘了你祖父的风骨!”罗山气的胡子直哆嗦。

“走走走,我们走!”他瞪着双眼,双手擡起作驱赶状对着两个鹌鹑一样的学生说道,“我们走!”

两个人赶紧起身跟在罗山身后。

就在那一群人就要出门口的时候张意之却又叫住了他:“老师。”

或许不相信张演之会彻底堕落,他还心怀希望。这一声成功叫罗山停住了脚步。

“老师,不要企图在这时候落井下石,裴镜渊不会因此而死,但是我们会。天下万民何其易碎,现在不救他们於水火却想着自己所谓的理想抱负,我同样看不见筋骨何在。”

罗山狠狠闭了闭眼,或许是觉得彻底无可救药了,当即拂袖离去。

青雀在屋里踌躇着面有犹豫。

张意之察觉到了,等到罗山他们走远听不见脚步声,她问:“青雀,你想说什么?”

青雀猛地擡起头,他道:“主子,您好像跟之前不太一样了……您之前不是最讨厌裴大人了么?”

“为何讨厌?”张意之伸手扶住窗台上的花架,喃喃。

青雀绕绕头:“这小人哪里知道……”

张意之笑笑,偏头听着屋外的声响,像是在回答青雀的问题,也像是在回答下午裴镜渊的问题。

“青雀,他不是个坏人,可他心机太重心思太多,与之为谋,伤情伤身,若非是像赵骅这般与他有救命之恩的人,又怎么会甘愿与之为伍,甘愿为他驱使。”

说完这话,张意之挥挥手:“明日还要上早朝,今日还是早去休息吧。”

青雀应下,向外走去。

他刚出了门关好,却见门口不远处赫然有一道人影。

他的三魂被吓没了两魂,下意识就要喊叫出来。

裴镜渊一个冷眼,青雀认出正是裴镜渊,又生生把惊叫咽了下去。

“裴大人……”他小声,不知道对方怎么又折返回来,还在这里听墙角,不知道他在这里听了多久,又听到了些什么。

裴镜渊却始终神色淡淡,他伸手,掌心里有一根小小的固定簪,是张意之方才在与他拉扯中不慎掉落的。

“给她。”毫无厘头的两个字,他把那簪子塞进青雀的手心里就要往外走。

青雀呆呆楞楞地,先是看了一眼手里的东西,又连忙道:“外面怎么又开始下雨了,小人给大人找把伞吧。”

“不必。”很生硬的两个字。

青雀见人已经冒雨走出廊下,急得直跺脚。

这时候“吱呀”一声,却没想到张意之从里面打开了门。

“裴镜渊。”她轻声唤道。

裴镜渊充耳不闻,还是往外走。

“裴寒深。”张意之微微放大了声音。

裴镜渊纵使心里泛寒胸火恼怒,却还是回过头。

他知道她看不见,便仍旧站在雨中,双手攥成拳,眼神虚无缥缈掠过雨丝看向那间敞开的屋子。

不知为何,他突然觉得那屋子一定暖和,至少隔绝了这浓重的雨气与喧嚣。

飞檐上飞漱而下的零星水花砸入泥土中,卷携着细沈闷无一丝透气从烛火昏黄的屋子透出暖意,笼罩着裴镜渊的背影时明时暗,几乎要淹没在丛林之中。

可背后的山林,呼啸丶张狂,充满暴戾。

张意之变法术一般从屋里拿出一把伞,递给了青雀,她轻声说:“在下的雨伞借与大人,请勿打湿了衣袖。”

悠久的回忆开匣,裴镜渊脸上多了一丝动容,宛若死水起了涟漪。

见那千年老谭长旱莲,青雀看的稀奇。

稀奇的不仅有青雀,还有赵骅。

他懵然坐在床上,身上还盖着一层薄薄的棉被,掏了掏耳朵,又看了看窗户外面下得密集的雨点子,不可置信放大声音问:“你说什么?”

裴镜渊显然没什么耐性,只又重覆了一遍:“喝酒。”说完,他拎着手上的两壶酒自顾自坐在了不远处的桌子前。

赵骅痛苦面具:“不是,这次是为了什么啊……你说前两天夜里喝酒也就算了,你潇洒拍屁股走了,我醉的跟个死人被那老头子狠狠抽打了一顿。我要是再喝……哎哎哎,别走!我喝还不行吗!”他连忙掀开被子,蹦跶着穿上鞋下了床。

半夜三更,他与裴镜渊相对而坐,一个面色平静,一个不可置信。

“你不是说这不是什么好东西,是个君子都应该适可而止吗?”他小心翼翼问。

“喝。”裴镜渊轻轻与他碰了碰杯子,继而仰头一饮而尽。

赵骅借着唯一的一支蜡烛细微的光打量面前的裴镜渊,差点就射出两道光来,不过就这样还真叫他发现了一点什么东西。

这家夥儿来的时候明明打着伞,怎么肩头还是湿了呢。

裴镜渊不是一个不稳重的人,他此前从未出现过这样得事。

耐人寻味啊,赵骅舔了舔酒杯子里的酒水,宛若一只偷腥的猫。不如把这小祖宗醉,好好问问到底都是些什么事,省下一有不顺心的事先来折腾他,他这一把老骨头睡觉睡不好容易噶了。

“你多喝点。”赵骅心里有了成算,把酒壶往他旁边又推了推。

裴镜渊没说二话,又给自己倒上了一杯。

赵骅眼里的笑意怎么都止不住。

酒过三巡,裴镜渊直立着身子捏着杯子,沈默地坐在桌子前看着对面的赵骅就像是一根面条从板凳上“醋溜”一下滑了下去滑到地上发出一声闷响。

他把杯子拿离嘴角,轻轻放在了桌子上。

“裴镜渊,我去你大爷的!”赵骅大声在地上嚷嚷,“一有不顺心的事就拿老子开涮,问还一句话都不说!老子是你的擦屎布子啊!”他大着个舌头话都说不清楚了,可还是尽量表达着自我的委屈与愤怒。

“你到底是什么事啊一天天的!你说啊!”赵骅的声音大了一些,虽然被遮掩在雨幕下却还是成功叫裴镜渊的眉头跳了一跳。

他站立起身,从他身摆的衣裳上撕下一长条布子塞进了他的嘴里。

“呜呜呜呜。”赵骅涕泪肆流。

裴镜渊做完这一切站起身的时候才觉得有一丝眩晕,头中昏昏什么都想不清楚。好像忘了一些什么很重要的事情,可又好像没什么是很重要的。

他扶着身边的桌子站起身,双手撑着勉强站好,颓山醉玉,显出一丝与往日绝不相配的迷茫易碎。

当撑手而立,头低一寸,就能更清晰听见胸腔中的心脏的铮鸣,一下一下,分明而有力。

冷硬的刀子常年绑在手腕上藏在袖子里,之前已经习惯了,现在却异常刺手,时刻提醒着他自己过着什么样的日子。

烛光熄灭,暗黑寂静中,他突然想起那天日光融融下柔软秀美的筋骨,穿着扎眼的白衫,缩在书桌前,低着头,手里握着一只笔。那只手,落在嘴上,暖暖软软……

至刚至柔,至纯至性。

裴镜渊垂下眼眸,悠然滑动了一下喉结,睫毛颤动。

地上,赵骅还在哼哼唧唧吐槽裴镜渊,落在一股酒气中,浑浊又不堪。

君子当少饮酒,不仅是因为喝酒伤身,更是因为酗酒则君子无状,性情之恶陋原形毕露。那是老师从小就交给他的。他也……一直记得。

那些身外俗物,他从未遇到也从不肯去想,即使眼见旁人如此,也不过是人性之贪嗔占有欲的假象,假以旁人手,递出一把能杀死自己的刀子,又蠢又可怜。

他自幼听着陆氏的故事长大,也曾亲眼所见她犹如枯萎下去的浮萍,在深宫中一天天心死如灯灭,直到最后耗尽了心血。他不屑与更不肯去做那样的人那样的事。

她,裴镜渊蜷缩了一下手指,明明是厌恶自己的。

忽然,他觉得好像有很多声音在脑海中叫嚣,几乎要炸裂开,是啊,她厌恶自己,可为什么沈晏清醉酒后要去找她,还要和她在屋子里呆上一个晚上,她是不是喜欢沈晏清,他们说了什么干了什么。

他猛地握紧了整个手掌。

自己也能去找他吗?他的呼吸渐重,一点一点萦绕在空气中。

“可他心机太重心思太多,与之为谋,伤情伤身。”

这句话犹如白光一道,狠狠将他披裂开,裴镜渊险些站不稳,脸上的血色已经消退了干净。原来自己,忘了这个。

她害怕自己,她也看透了自己,她害怕……

裴镜渊的拳头微微颤抖,指甲已经刺破了血肉。

伤情伤身……

裴镜渊踉跄着起身,青筋毕露的手无力地垂下去,他拿起桌边上还在滴着水珠的伞,踉跄着出门去。</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