衔吞物工 作品

檐下会友(第2页)

“你怎么来了。”她面上缓和,和颜悦色问这个明显红了眼眶痴痴楞楞的小娘子。

张婉仪却没有立即回答她,她执意又闪开张意之的遮拦去看背后那两人。

徐春娇觉得脸红,用宽大的袖子遮住了脸面。

“看什么,都散了去。”张婉仪咬着唇,却对周边的人这么说道。

张意之转过身见她因为恐惧一只手紧紧拽着自己的袖子,却又驱赶周围看热闹的人,当即对不远处的青雀递了一个眼神。

青雀明了,带着两三个人上前好声劝着就把人驱散了。

张婉仪见人走得差不多了,才去拉地上的徐春娇:“地上凉,你起来。”

徐春娇见她伸手到自己面前,仰起头,还没等说话的泪珠子先滚下来了。

她哽咽,半晌又说不出话来。

徐长跃歪歪斜斜看见了张婉仪,做了一个斗鸡眼刚想要凑过来,张婉仪还没反应过来的张意之已经出手了。

“哎呦。”徐长跃跌到了地上。

他眼冒金星,咕噜咕噜说着胡话。

“你们怎么进来的?”张意之问徐春娇。

“就是……就是早上哥哥带着我随便进来的,我们进来的时候人多,竟也真混了进来,我本是想拉着他……他喝多了。”徐春娇哭哭啼啼断断续续说道。

“我这就带他家去。”她脸红如能滴血。

“别急。”这句话却是张萧寒说的。

这老头今日打扮的格外精神,目光如炬,行动健硕,红面当头。他看见这边的事,与其他几位通同僚说别,径直走过来,行动如风。

他对张婉仪说道:“把娘子扶起来你们自己玩去。我跟你兄长有几句话对徐公子说。”

“这……”徐春娇虽然被搀扶起来,却又不放心此刻在地上撒泼打滚的徐长跃,面有犹豫。

“我们张徐两家本是世交,闹到今天这样的局面我们无话可说,可毕竟徐老在前曾有几句话留给他的子子孙孙,徐老今日驾鹤仙去,我们自然能代为转达!”张萧寒肃着脸,威严道。

“你随我来。”张婉仪话刚落下。

“青蝉,你跟着二娘子。”张意之接上。

她虽是对着身后那个畏畏怯怯的小丫头说的,可目光始终与徐春娇对视:“看护着二娘子些,她今日做的活多,也该累着了。”

一句‘看护’,当下之人心里都明了张意之对徐春娇之防备。

徐春娇面色更勉强,张婉仪叹息一声,先行离开了。

等到周边无人,张意之冷眼看着地上那糊涂的人。

张萧寒鼻腔里出气,背着手一时没说话。

过了一会见张意之想走他才犹犹豫豫说:“这徐家外强中干,又没有一个好主母,难怪就要烂透了。”

他还没说完,擡起眼,张意之的目光好像要吃人。

他打了一个哆嗦,后面的话不能再说了。

“他现在醉了,我跟他自然也没什么好说的。可您倒是还醒着吧。”

她皱起眉头:“起先徐老在的时候他是徐家的纨絝,烂成一滩泥不过也是个笑话。现在徐老已经走了,他要是再这么着徐家无非就是完蛋。”

张意之明确与张萧寒说道:“今日之事,没有闹到陛下面前去已经是万幸。可还是叫婉仪看见了,婉仪心肠软,从前一直忍着,不过这不能成人害她的理由。”

“不是不是,我不是那个意思。”张萧寒急道,“只是想起多年前我起先答应你祖父那门亲事,绝也没有想到有朝一日亲眼看着活泼伶俐的侄儿变成了这么一个人,你说说,真是人不可猜。”

“人猜不猜有什么所谓,不过就是好人好事就记着,要是有一天烂了该离就离,护着身边的人好好的就是了。”

“我是见婉仪方才也有两三分动容。”

“呸!什么屁话!”张意之快步要走,张萧寒赶忙绕过地上那人去拉她袖子。

张意之止住步子往后转头,手指着外面:“外头多少听了叫人心酸掉眼泪的故事,寻常时候不过是叹息一声就过去了,现在还要搭上一个女儿去献祭?您什么时候这么好的心肠了?”

张萧寒木住嘴。

张意之生起气:“我知道这些事儿您不敢跟母亲说,可母亲多么聪明的一个人,早就已经想到了!她早上给我梳头发呢,就跟我说您看着户部富硕清闲,想要往上跳一跳。她说了,家里不缺一个闺女的一口饭,要想嫁,您自个儿嫁过去!”

张萧寒万万没想到这么隐秘的一个事儿轻而易举能叫佘氏猜了去。

他哆嗦着:“千防万防,枕边人难防啊,她是什么都跟你说。”

“不止,我知道的可多了。”张意之大步走着,把手腕上被汗水浸润的红丝绳摘下来。

“这件事,就是我死了您能去办!”

“呸!这么好的天你就说这丧气话。”张萧寒急得快要跳起来。

“还有,我问您,今天究竟是个什么日子?”张意之不自然说道。

“什么什么日子,今天是你生辰啊!”张萧寒莫名其妙,急着辩解。

张意之没完全信他,见他回答了,继续冷言冷语:“您要是有一半的心思用在子女身上不至於到现在倚仗着我的地步。”

她知道这句话说重了,恰巧看见一边坐着跟人笑着交谈的张崇善,一个提溜就把人提溜起来。

‘兄长’两个字还没从张崇善嘴里说完呢,张意之说道:“他还想要把婉仪送到徐家去。”

张崇善面色十八变,当即慌张问张萧寒:“啊……不是……父亲您为什么啊?”

张萧寒本就忌讳这些事叫小辈们知道,张意之知道他已经够恼火了更何况现在又多上一个,他面上难看,却又不得被张崇善牵住了步子,费上些口舌。

张意之趁着这个空儿放开步子,等到张萧寒实在是说不过张崇善想要求助於张意之的时候她已经走远了。

张意之没走多久,她本意是想换下身因薄汗而粘在后背上的衣衫,然而走到桥边两三步的路,她又退了回来。

蝉声时近时远,日光灼眼。这里不近人烟,所以喧哗声像很多光电虚焦在耳侧,只有湖面上水榭中的丝竹之音刺破长空。

裴镜渊袖口随着风微微鼓起,他临江而立,敛目沈思,不知道在想什么。

张意之悄声声站在他身后,水榭园窗,碎光鎏金,伶人们吹拉弹唱。

真还看不出来,裴祭酒还喜欢听人吹小曲呢。张意之唇角勾起一抹玩兴。

然后,这玩兴还没收敛回来就已经僵持在唇角。

裴镜渊的目光怎么看都不像是在欣赏伶人的演唱啊。张意之正想着,突然将目光再看向更远处,酒水桌席,谈天说地,陛下和殿下们坐在席位上微微笑着。

她的唇角顺势下扬,笑容一下子就浅了。

裴镜渊回头见她时,她的目光覆杂无比。

可他就像没看见,自然地从袖中拿出一个盒子递给她。

张意之往下看,是很光滑的楠木盒子,张意之上次见是在裴镜渊楼阁的水榭木桩上,在封闭的窗户旁边不起眼地挂着。

“什么?”她下意识仰起头问。

“送你的冠礼礼物。”裴镜渊说道。

不是已经送过了吗?张意之起先不解,却还是接过拆开,却没想到从那盒子里看到了一把新匕首。

他曾经让自己把那把被沈晏清等人见过出现在公公身上的匕首丢掉,她用惯了手一直舍不得丢,薄薄的一层匕锋贴在细嫩的手腕处,戴的久了就像是染上了温度似的。

还真下了功夫,张意之扣上那盒子握在手心里。

“多谢大人。”她说道。

“不必谢,好好考虑我给出的条件。”裴祭酒垂下眉眼微微侧头看向她。

他转过头,两人之间的距离被拉近了。

张意之仰头迎着日光去看,不知为何,白皮红血,竟有一丝见了鬼魅的妖佚感。不知为何,她总觉得他坐在那里,浑身湿漉漉的,身上挂着寒霜,而脸面也是青白没有血色的,眼中的无措丶悲伤丶痛苦和绝望几乎要把她掩埋。

她出神。

“张之玉。”裴镜渊突然开口喊她。

张意之猛地醒神看向他的眼睛。

“你在想什么?”

张意之心中一凛,她眨眨眼回过神,摇摇头,类似自言自语:“不,我在想你在看什么。”

裴镜渊很久没有回答,但是她看见他的唇角上扬,分明听见了她说的话。

“你觉得我在看什么。”裴镜渊笑不达眼底。

不等张意之回答,他突然说:“你簪子斜了。”

“嗯?”她微微一楞,下意识伸手去扶正它。

等到再回过神裴镜渊已经转过头去了。

“你已经成年了张之玉。”

“是。”张意之半晌摸不着头脑。

“还差一点。”

“什么?”张意之听不懂他在说什么。

可是刚说完,她的心又狂跳起来。

“裴镜渊你今天好奇怪。”她慢慢说道。

“奇怪?”他笑道,“你真应该看看你自己的眼睛,你看着我的样子更奇怪。”

张意之微讶,她俯过身子借着桥下流水,轻而易举看到了自己的模样。

饮过两杯酒之后她的脸色酡红而眼角微微迷离,可神情清晰无比,疏离与迷惑映照在脸上。

张意之惊讶地动了动眼角,又伸手摁了摁唇边。

她‘咦’了一声,显然有点惊讶。

这一声成功让裴镜渊转过身。

水面上同样漾出他的身影。

“没什么,或许是最近太累了,眼神又不好。我刚刚看你的影子,湿漉漉的,总觉得像是掉进了水里刚爬上来的一样。”

“是么。”裴镜渊又转过头隔着波光粼粼的湖面看向水榭里的伶人们。

他像是开玩笑,可笑不达眼底,又让人冷冰冰的:“可是我见了你,觉得你闪着细小的光,像是裹了一层……”他骤然住口。

“什么?”张意之好奇问道。

“骨灰。”

张意之闻言突然擡起头,她怀疑自己听错了,问,“什么?”

天色不早,风卷起袖衫。

桥边上初点上灯笼被他带起的波动飘摇,一片暖色融化开。

裴镜渊突然凑近,薄唇轻轻轻轻道:“知道……‘他’为什么会突然问起今天吗?”

气息很近萦绕在耳周,张意之不觉得温热,只觉得薄凉似雪。她知道他在说大殿中先皇后的事,实则她心中隐隐有猜测,只等着一个验证。

“今日,是那位陆皇后的祭日。”

……

张意之心中一荡。

裴镜渊却突然起身,他转而就想离开。

他走了两步,又转过头,这次张意之站在桥脊上,欲言又止,却没有想要追上他。

她周身细小的颗粒像是被蒙在雾里,托起她让她下半身变成烟,若隐若现。

他停住脚,见她突然回过头去,沈晏清面孔骤然出现,他拉住了她的衣袖,也阻拦了她来追自己的脚步。

裴镜渊唇边啧上冷笑,可冷笑渐渐凝固,他手指缠绕住柔软的袖口,拂袖而去。

张意之想要追过去,有人拉住了她。

她回过头,却见沈晏清在身后很奇怪望着自己。

“你……”他刚发出一个音节。

“殿下?”张意之刚问,沈晏清骤惊醒似的,把手松开了。

张意之注意到这次他好像没有带那个叫阑珊的小侍从。

张意之又回过头去想看裴镜渊一眼,却见他已经跨过桥面不见了身影。

“怎么?”沈晏清随着她的目光看过去,除了风摇柳条,和煦的日光,什么都没有。

“臣见,裴大人今日似乎怪怪的。”张意之皱眉说道。

“他奇怪也是应该的吧。”沈晏清说到这里,虽然温吞反而有些正常起来。

“或是有些触景生情吧。”

“嗯?”张意之话音刚落,沈晏清微微一笑,“看来他虽然了解你,不过你却不怎么了解他啊。”

他刚说完,像是想起什么,脸色一变。

张意之没注意到,她问:“是有什么臣……”

“倒也没什么,不过阿玉难道不知,他是个孤儿吗?”沈晏清轻描淡写道。

“听说过一些,裴大人不是由嘉阳卢氏照养大的吗?”张意之问。

风从院外高大的槐树上吹来,吹动两人的衣襟。沈晏清叫她坐。

张意之顺势坐在桥沿上。

“或是触景生情了吧。”沈晏清说道。

“好像也不止那么简单……殿下怎么离席了。”张意之不再纠结,反而是问道。

“月明她贪玩跑来这边了,有些时候没回去,娘娘托我来寻寻她。”沈晏清随口说道。

笑问:“你见了她了吗?”

“要不找几个仆使丫鬟的沿路上悄悄找找,也不算是声张。”张意之作势要嘱咐桥边上那几个举灯的小丫鬟。

“啊……”沈晏清正巧着还没说话,突然听见不远处有各家的小娘子们叽叽喳喳说笑说闹的声音传入耳朵。

像是春天那样生机勃勃又叫人自醉。

张意之还等着他说话呢,却见他缓缓转过身:“真好的年纪啊。”他莫名其妙说道。

“殿下现在不也正是好年纪吗?”张意之哑然失笑。

两人一时没有言语,反而都看见了各色衣衫丶两鬓如云的女孩儿跑跑笑闹的画面。

“阿玉。”张意之正看着微微笑,没注意沈晏清轻轻问道,“你今日,家人在旁丶功名有成丶岁月恰好,是不是觉得自……欢喜。”

“是啊。”张意之回答道,笑望沈晏清,“臣今日确然欢喜。”

沈晏清被她眼里的笑意一晃,慌乱错开目光。

他突然低下头轻轻笑了一声:“好。”

他唯恐自己沙哑的声音叫她察觉,清清嗓子:“我便先回去了。”

“不是要找公主吗?”张意之连忙问他。

“不必了。”他已经走出两步,却笑着回头看她,“月明贪玩,不过识得大体,她不能走太远的,说不定已经回去了。”

他又看向天色,谅着也快到了回去的时候:“月明祝你岁岁平安,我那时候糊里糊涂地一时竟还忘了祝你,现在补上。我祝你年年岁岁丶平平安安丶得偿所愿。”

……

还不等张意之说什么,他已经笑笑,走了。

院子里还很热闹,沸腾着的人声环绕在周围,风静静悄落满每一个角落。

檐上莺歌鸟啼,檐下欢声笑语。

张意之转身,恰看见青蝉找过来。她梳着高高的鬓角包,垂着两缕碎发,银饰丁零当啷在脸侧,映照着小巧的耳朵。她年轻姣好的脸上抹着一坨红艳艳的绯色。

“主子我回来了。”她打着手语配合着面上的动作。

张意之见来者是她,松了一口气,问她:“是徐娘子已经离开了吗?”

“嗯。”她点点头,“徐娘子带徐公子离开了,二娘子叫我回来的。”

“好。那我们也回去吧。”张意之轻轻笑笑。

席上没有什么异样,有些忙人譬如裴镜渊来坐了一会也就离开了,有些清闲的就凑个热闹迟迟喝到现在。沈江鉴坐了一个时辰,估摸着也差不多了,就起身告辞。

他走时环视一周,他在人群中没瞧见张意之,张萧寒客客气气送走了他,

席面潦倒,最后一个还板板正正坐在那里含笑看着自己的居然是李念安。

他病弱的身子挺到现在已经是强弓之末,所以即使应该红润的脸面微微青白,张意之记起裴镜渊提醒她的,李老师生病很久了,但是又不肯吃药。

这老头活到现在有自己的倔犟,谁都不敢劝他。

“老师。”张意之见他想起身,连忙上前去扶他,这一扶才发现他身子骨轻,居然像是一把柴。

她惊了一惊,尤其是在天色渐晚的风力,尽管暖风甜腻腻的,却还是从中感受到一丝不易察觉的离别之意。

“学生本不敢多劝,可一日为师终身为父,若是以亲儿之身劝谏相比未尝不可。请您一定要保重身子啊。”

“之玉,你不怨我吗?”李念安声音嘶哑,本来身子就不爽利,还喝上些酒。

张意之摇摇头:“之玉万分感激老师还肯信我爱我,费了这么大的力气也要救我。那一顿鞭子,是我该受的。”李念安点点头,他骨瘦的手轻搁在她的后背蝴蝶谷处,不需要用多少力气,却叫她感受到温热,在夕阳晚风中绝然不同的。

“之玉,要是有一天我们这些老骨头都走了,剩下的路只靠你们,要好好走。”他慢慢说道。

“老师。”张意之声音低了下来。

前朝文贤六大儒,除了隐居的嘉阳卢氏,朝中只有李念安一人。

张意之知道他年老了,却从未想过他或许是到了该走的时候。

“要是有一天,我静悄悄走了,你不要来送我。我是去见你祖父了。”他慢慢说,也能感受到张意之握着自己的手收紧。

“老师。”张意之心头一紧,她从未觉得‘老师’二字如此干涩,她将将说出口,便犹如粗针戳背,叫她难以再开口。

李念安摆摆手示意她不要说话,听自己说。

“那一日我在殿上为你陈情,看似是权宜之计,实则不全是胡诌,我得张先贤的知遇之恩,可先贤已逝,我常想若得一日能隐居比邻好过这么一辈子。”

“后来故人陆续雕零,此生最大的心愿,只有看着你姊妹出嫁,看着你冠礼成年,前者我再也看不到了。可是你,我已经看到了。”

他看到张意之快要融在夕阳落下的馀晖里的身影微微颤抖,他眼眶也湿润了。

他微微笑着点点头:“我此生已尽,小舟从此逝,江海寄馀生。”

最后一丝夕阳湮灭,弄黑黑的乌云滚动上来,霎时间盖住了天空。

风卷起张意之的袖子,她的手腕感受到了一丝不应该属於夏天的凉意。</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