檐下会友
檐下会友
他知道,今日他来过来,但谁都不会知道,尤其是她。
张意之冠礼那天是个大晴天,夏来蝉鸣,天还没放亮就已经万里清爽。
全府上下为这一日不知预备了多久,笑声踏碎了清晨的苏静,三两个小丫头穿着新衣裳腰上别着红艳艳的花儿,说着笑话从院子外走,嬷嬷看见了笑声呵斥:“松松你们皮儿,还不快去忙着?居然在这里偷起懒来了……”
“嗳,嬷嬷!”她们嬉皮笑脸应答着。
微风送爽,洗门挂帘,开窗透风。袅袅娥娥的小侍女们托着盘子,云鬓如霜,人人喜气洋洋,轻缓妥当置好帘屏与酒水。下人们穿梭在楼阁台榭之间,忙着装点院子。张崇孝看着两个家丁站在高梯子上。在朱门大户旁边挂了两只红鞭。点上火星子,厚重的京城就在响声中翻了一个身。
漫天的红色碎纸纷纷飞落,车马香云叠至沓来,张府门口一时间热闹非凡。
紧接着陛下赐下绵延礼品还有嘉奖书昭告天下,还扬言要亲自来给张意之撑场面。
臣子冠礼陛下亲自坐镇实则不多,一时间风光霁月,人人艳羡。
但是此刻,所有的热闹似乎与张意之并无关联。
她光脚站在内室的木板地上,佘氏穿着难得鲜艳的得体云锦衣,一件一件亲自给她呈上一针一线手缝的衣裳,体贴穿上。
屋子里静地落针可闻,张意之在开始燥热的初夏感受到一丝从前从未有过的适应。
她来的时间不长不短,但是已经足够叫她自己在某些时刻沈淀放空下来,那也是她少有的可以休息的时刻。
而与佘氏独处时,这种空寂和沈淀会无限放大,令人心安魂舍。
“母亲。”她穿衣得体,回头唤佘氏,佘氏楞楞看着。
“之玉,过来坐下,我为你梳顺头发。”她双手交握,拿着有一把梳子。
张意之从善如流。
佘氏在她过去坐下前将窗户打开,沈闷被新鲜的露水打碎,远处颇有形目的叽叽喳喳谈论声和欢声笑语传入耳中。
像是她第一日来听到的声音,然而又不像是。或许是那时候场合太过於沈闷,并没有现在通透轻松。
佘氏发觉张意之紧绷着的不自在一点一点舒展下来,才开始为她梳理头发。
从头梳顺到末梢:“好孩子,成冠了以后就是一个大人了,也能独处一面,望你记得你先贤丶老师丶父亲教过你的,踏踏实实丶无愧於心。”
“我会的。”张意之莫名有些紧张起来。
“李夫子和裴祭酒都在前堂帮忙招揽客人,他们是这场礼事的司仪,一会我离开,你要独自散着头发走到前堂去跪拜祖先,并聆听圣言,最后礼成加冠。”她的手轻轻拍在张意之肩膀上,张意之听着她的话像是很远的地方慢慢飘到这里的。
“可是我,难道不会暴露吗?”张意之艰难说道。
“……不会,我这两个孩子本就长得像,更何况相由心生,你已经不再是阿玉之前的模样了。”
佘氏说完,将放在她肩膀上的手拿下,静悄悄离开了。
已经不再是‘张意之’从前的模样了?张意之心有疑窦,起身,独自站在屋里的大铜镜前。
却见里面的青年玉山一般,玄衣红里,玉带垂绛,披散如墨的头发,衬出一张肃穆威严又带着柔和曲线的脸,腰板间的挺立,眉目间的英气,纯然天成。
诚然如佘氏所说,面由心生,从前的娇弱与矜贵悄然生逝,眼前的人固然不是天子丞相,却也不全是高门小姐了。
张意之伸出指尖,钩住镜子上的盖布,轻轻掩盖住了自己的身影。
她转身迈过昔日熟悉的门槛,走过纷乱铺满红纸的廊下,迎面携带着风,像是走进了陌生的躯壳,又像是走进了自己的家门。
张萧寒说,此冠礼本是於礼不合。可佘氏心中不忍,她既想给自己逝去的孩子一个交代,又不想叫张意之永远像一个孤魂野鬼丶生无来处死无归所,盘在张家房梁上,所以她最终选择了这么一个办法。
她将‘子礼’还给张演之,也正式请张之玉进了张家的大门。
所有尘归尘,土归土,‘张之玉’从此尘埃落定,有了亲缘。
也是那么一番话,叫张意之放下所有可能能预想到的丶那些带来的猜测与风险,鬼使神差想要完成佘氏的一片苦心。
她转过角时,前院里的兴正礼乐就传进耳中,两岸有吸气声,纷纷扬扬的议论声霎那停止,蝉声隐没在高树上。
张意之听见静默中,有个女子禁不住小声激动:“我去,今天来对了,相丞原是如此俊朗的少年郎!”
东风花千树,一语激起千帆浪。霎那间欢喜声像是被点燃,所有人笑闹起来。
张意之擡起头,从热闹与喧哗中却只能看见这条路尽头的定在那里的祖宗牌位和身着正装眉目肃静又带着点欣慰的李念安。
他朝着自己点点头,张意之走过长道,在张萧寒的眼神示意下顺从在那准备好的软垫上跪了下来。
“列祖列宗在上,张氏第二十七代嫡长孙张演之,今於此加冠成人,承家风家训,读诗书礼仪,身正清明,为国为民,教养弟妹,呈奉父母。”她说完,突然吹来一阵风。
观礼有人轻叹:“好香!是海棠吗?”
那阵风吹起张意之的袖子,露出她一节手腕。上面带着一串安神的小红楠木。
张意之以头触地,行完礼数。
在触地的那一刻,梦中最后与‘张意之’诀别时听见的钟响有从很远很远的地方,像是天边一样传来,重重砸在心里,张意之数着,一共有七下。
她面上安然不动神色,行完礼刚一挺直腰杆,李念安和裴镜渊就到了她的跟前。
李念安轻轻拢拢张意之的头发,年迈的脸上竟也有难得的虔诚。
裴镜渊展开仪文,轻柔的卷轴落在她的脸颊上方被李念安接过,她闻到了一丝淡淡的香火味,从那展开的卷轴钻进她的鼻孔。
仪文是张甫临死时留给张演之的,他教他自立自强丶自爱也要爱他的身份,要读书丶要行路丶要尊君要爱民丶心里时刻要有规矩束缚,克己覆礼,反省慎独。这个老头死的时候想了很多,他唯恐落下一点就万事不可弥补。可惜篇幅有限,很多不曾说出口的话只能随人深埋地下了。
张意之聆听毕,朗声道:“孙儿听训。”
李念安欣慰点点头:“好,那便由老夫,为你加冠。”
说完他拿出裴镜渊呈盒的那支簪子,簪戴在他的头上。
粗糙的手偶然会挑起几缕头发,透过衣袖之间狭小的空隙,她瞥见了裴镜渊意味深长的眉眼,他生得眉目清正又颇有疏离,如若不是含笑总会有冷落之感,而此刻他并没有看向自己,遥看着的方向应该是桥上演奏乐曲的方向。
张意之心中一凛,实在不是她大惊小怪,而是那日夜雨事历久弥新,还时常叫她想起。
而岳长愿说过的话更是萦绕耳边,她猜测那人是谁,未得答案时,不得不防。
就在李念安为她戴好请她起来的时候,外面遥遥传来一嗓子:“陛下到丶娘娘到丶两位殿下到,前来观礼!”
张意之眉目一动,她站起身,又要立刻俯跪下去,人群一瞬间就跪倒一片,齐声声:“拜见陛下娘娘,殿下万福。”
张意之没有擡头都听见沈江鉴乐呵呵开口:“好啊好啊,平身。都坐下,众臣畅饮,与之共乐哈哈哈,不必拘束着。”
张意之起身,在眉眼交汇的一瞬间看到了朝着自己看过来的沈晏清,她莫名其妙被他眼底的空洞灼了一下,下意识想要移开目光。
“相丞在哪?”熟悉的声音传来,张意之一顿。
沈月明四处张望着,挽着叶疏柔的手撒娇。叶疏柔穿金带玉,珠光贵气,嗲怪看她:“你啊你,越发小性子了,都还没走到席上你急什么呢?”
张萧寒冲张意之使了一个眼色,张意之从人群中从容现身:“陛下娘娘和两位殿下肯赏光为臣庆礼,臣何德何荣,不胜感激!”
沈江鉴已经在给他准备好的座位上坐下来,他脸上欢畅,随意摆摆手:“哪里的话,满朝文臣武将,除了阿晏,便是你朕是自幼看着长大的,你冠礼成人,不仅是朕,便连先师知道了,也定然放心欢喜。”
张意之顺着他的话委身谢礼,君臣之间又小声说了一些无关紧要的客气话。
就在他们小声应和的时候席面上的氛围轻松下来,很多文人雅士写诗唱词去了,也有的忙着举着酒杯到处应酬。
娇笑的小娘子们两三成群,衣袂飘香,在榭水间瞧着不远处的才子们说着悄悄话。
“啊,这是……”丝竹与此起彼伏的人声之下,沈月明惊讶依附在叶娘娘身边,“我见过他的。”
叶疏柔握着沈月明的手两个人亲近地坐在沈江鉴右手下座处,本来她虚虚实实看着不远处蜂蜂夥夥的人群不知在想些什么,等到听到沈月明这么说了才将注意力收回来。
她隐晦的打量仍旧站得笔直的张意之,心里较量。
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生得好,又不失少年意气。
这么一个人,还是高门大户的嫡长子,又是朝中说一不二的相丞。
难怪招人喜欢。
她随意打量几眼便收回目光。
“又胡说了,你怎么可能见过他,就连我,也只是听说过而已。”叶疏柔淡淡笑道。
“阿玉。”就在这时,沈晏清开口打断了张意之与沈江鉴之间的客套,他眸中覆杂,手上动作却干净利索,“你上前来,我与汝共敬陛下一杯。”
他说着,为自己斟好了酒水。
这是礼数。席下早就已经开始两三成群欢笑声声了,没有人注意这边。张意之应该向长者敬酒,若是陛下在,就要对尊者敬。於是她迈步过去,拿起了沈晏清倒好的那杯酒。
两人默契对视一眼,双双面向沈江鉴,亦父亦君,相相举杯。
沈江鉴瞧着身边两个差不多一般高下的两个孩子,心里便是从前有些不痛苦在此刻也暖暖的,更何况沈晏清从前处事总是风轻云淡居多,虽然礼数周全却总有躲事的嫌疑,他乐得见他热络,莞尔与之共饮。可心下不免有些可惜,若是国安公主还活着,一对璧人,这便是高堂之酒,那又是何等滋味呢。
没有人发现沈晏清举杯的手微微颤抖,他双手握杯,仰头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这么多日子,怎么就选了今日。”沈江鉴像是喝醉了酒,脸上蒙着叫人看不透的春风得意,像是返老还童的邪术。但是他眼中凌厉和绵里藏针,张意之看得清楚。
“……”今日是什么特殊的日子么?
张意之看向张萧寒等人,那老顽头混迹在酒席之间杯杯盏盏你来我往,压根没有注意这边的情况。
张意之如实回答:“今日本是臣的生辰日。”
“是这样……”沈江鉴刚说完。
“是啊,今天是阿玉的生辰日父皇您忘了吗?”沈晏清突然插口。
张意之察觉出不同寻常。
她楞言间看向沈晏清,沈晏清脸色似有苍白,朝自己看过来的时候眼底黑漆漆的没有光亮,可他嘴角却又挂着笑。
“你就去敬酒吧,不要罔顾了礼数,朕自己在这里坐坐就很好哈哈哈。”沈江鉴喝完杯中酒,脸面红红的,岔开了话题。
“等等,”他将说完,另一道声音急急阻止道,“我还没为你祝礼呢?”
“月明!”叶疏柔不提防她突然开口,又怕这个场合引得她被呵斥不懂礼数丢了颜面,先是飞快擡头瞧了沈江鉴一眼,见他只有好笑和宠溺,并无半分责怪,才连忙开口为她解围,“相丞还得去应酬其他宾客呢。”
沈江鉴也立刻看向一边娇俏又着急的女儿,告诫她:“月明你敬什么酒,过年叫你喝一点,半杯子就能滚到桌子底下,女官捞你都捞不上来的,你能喝么?”
话音刚落,沈月明身边像是影子一般寸步不离的女官宣寰也皱了皱眉,居然当着陛下娘娘的面将她手里的酒杯夺下来,继而将自己面前的茶杯递给她:“公主。”她小声劝诫。
沈月明其实根本不在乎手里的究竟是酒杯还是茶杯,她急着一双眼睛都放在张意之身上。
沈晏清尽管安坐在自己座位上,可看着沈月明的眼神,手指几乎要把自己的衣摆扣烂。
“你到底叫什么?怎么他们有人叫你子礼丶还有人叫你之玉?”沈月明问。
“臣张演之。”张意之在沈江鉴和叶疏柔的注视下坦言相告。
叶疏柔看张意之目光磊落大方,举止没有丝毫不妥之处,似是确然没见过月明似的。一时间居然有些迷惑,不知沈月明今日到底是为了什么。
“好了,阿姐还是少问一些。”沈晏清终於忍无可忍,微微带上笑提醒道。
叶疏柔似乎察觉到什么,眉目一挑,眼神轻飘飘又落在了另一边安坐着的沈晏清身上。
“月明,赶紧敬过,要放人叫相丞去理客人。”事到如此,就算是违背了那人的意愿也没办法了,她顺手整理了一下沈月明皱巴巴的衣裳下摆,柔声同劝道。
沈月明没有注意到这些细节,她拉着层层叠叠的衣裳端起宣寰给她的那杯茶水匆匆忙忙快走几步到张意之跟前,衣裳带子随着她的动作高高飞起又缓缓落下。
她笑弯的眼睛里闪着光亮,人面桃花相映红:“我敬你,希望你岁岁是少年。”
“多谢公主。”张意之接过身边青蝉又倒满的那杯酒,与她慢慢饮下。
青蝉穿着张家掌院侍女才穿的青色衣裳,在这么多人面前脸红似霞,一倒完酒又使劲低着头缩着脖子站在张意之身后。
青蝉最终还是选择留在这里,留在她的哥哥身边。恰巧佘氏总觉得张意之身边缺了一个女侍,如此便刚好。张意之不用她贴身侍候,她不用机灵也不用看人眼色,大大方方很好,若是不能,只当是半个妹妹。
宣寰站在一边冷眼看着,置身事外,瞧着这边时,只觉得郎才女貌堪可入画。唯有那个畏畏缩缩的小侍女叫人出戏,便多看了两眼。
谁知道不过是多看两眼,青蝉馀光察觉到她的目光,脸更红,更缩手缩脚。
好在张意之没喝多久,她将滴落在唇边的最后一滴酒卷入时脸颊染上胭脂色,眼底薄薄水光,印堂红润,整个人像是被盘活。
她察觉青蝉的惊恐,於是即刻请辞:“臣先失陪,待少许时候再来与陛下言。”
“快去吧。”沈江鉴点点头。
沈月明见张意之带着那个小侍女离开,下意识就想是拔步追上去。
叶疏柔出其不意伸手拉住了她,她细细描了花钿和金粉的妆容衬托她如画布上仙,温温柔柔道:“做什么去?就在此陪着我不好吗?”
“我……”沈月明不饮自醉,柔荑虚虚掩盖住发烫发红的双颊,似有些羞恼,作势要往叶疏柔怀里钻。
叶疏柔接着她,像是哄小孩一样哄着她,却又惊疑不定看向一边敛眉息目的宣寰。
宣寰果不其然有些不自然。
叶疏柔心里明了,这是有些秘事不敢叫她知道了。
她蹙起眉毛,掩盖眼中翻滚的情绪。
沈江鉴却从方才女儿的举动中察觉出一丝隐秘的情愫,勾起唇角:“月明有心事啊。”
“好了。”叶疏柔难得语气硬些,她面上却是嗲怪的:“月明不懂事,陛下这个当父亲的可得稳重一些,不能跟个孩子似的。”
“哈哈哈哈。”沈江鉴一向疼宠这个年少妃子,既然她这么说,只当她是在撒娇,丝毫不生气反而笑起来。
张意之走出很远还在心里想着沈晏清那个奇怪的眼神,但又不得不分心关注台上那边吹拉弹唱的动静。
她环视四周,意外在人群里看见徐长跃和徐春娇的身影。
在一众粉红衣裳绣云衫宾客里,两人显眼非常。
徐长跃袖白边,穿素衣,脸上一坨醉红,举止轻浮,踉踉跄跄。他身边的徐春娇簪着白花,眼中含泪就要来拉他。
两人像是起了矛盾,周围不少人在看热闹。
张家不是不记仇的软柿子,别家的宴请碰上了算是倒霉,自家的宴会绝不会请他们家的人来,这两个人只能是混进来的。
张意之在上前前特意往丝竹台上瞧看了一眼,似乎并无异常便放心朝着那两人走去。
人群见她过来,自动就开出一个小口。
张意之还没走近,就已经听见了不少秽言秽语。
“妈的,敢阻拦老子官路,我要去弄死他!”
“今天我不教他做人我也不是他老子了。”
徐春娇咬着下唇一言不发,只默默牵着他的衣袖拦着他不敢吱声。
见张意之来了,她畏缩了一下:“哥哥!我们还是赶紧回家吧,母亲还在家里等着我们呢。”
“要回你回,怂包蛋!我才不要回去。”他嘟嘟囔囔,显然是喝的六亲不认了。
张意之定定站住,看向徐春娇。
徐春娇,若非是这么一身行头又生的如此,张意之很难认出她。她绝然不同於月前的嚣张跋扈,甚至鹅蛋脸硬生生瘦了一大圈凸显出骨头来,憔悴非常。若非是高门里娇贵的娘子,说她是平民姑娘大概也有信的。
能叫人转变这么大的,除了生死无别事。
“兄长您怎么在这里……徐娘子?”后面传来张婉仪的呼声,张意之侧身,自然就露出了她身后跪在地上涕泪横流的徐春娇和醉得东倒西歪的徐长跃。
张意之瞧见张婉仪面色一白,微微皱眉,侧身想要把身后的人挡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