环环相扣(第2页)
“公子好走,不相送了。”她淡笑。
张意之行礼,转即就要走。
沈月明有些着急,她问:“你到底叫什么名字?”
张意之脚步一顿,她躬身,离开了。
沈月明心里失落,攥紧了手绢。
宣寰用眼的馀光看见她不见了踪迹,嘴角勾上一丝笑意。
可她在面对沈月明的时候又恢覆了以往的严苛似的,不苟言笑:“公主殿下,这是什么人?你就敢跟他独处在这里?”
“哎呀,寰寰你也担心的太多了,他一看就是个好人啊。”沈月明有些羞恼。
“那是个好人,既不肯趁人之危,也不曾问我名讳,他知礼数,我心中有数。”沈月明说到最后,眼里闪光点点在日光下生辉。
宣寰心里一个咯噔,她眼见沈月明春心芳动,心头一紧:“您您您……”
到最后却说不出什么,只能狠狠叹了一口气:“您啊,还是赶紧先跟着我回去吧,叶娘娘久不见您,说不定着急成什么样子。”
沈月明心中难过,却还是借着她的力站起来一步一步上了马车。
而宣寰她骤然又回头去看,却恰好看见张意之与自己对视的目光,她心头一紧,立刻错开放下了马车帘子。
*
两人没过多久就走远了,自然也就不知道张意之在不远处挑着帘子一直瞧见她们不见之后才放下帘子。
“那是什么人?”她问坐在马车前惴惴不安的那小兵。
“是……是宫里的贵人。”他小声哼唧,“大人叫小的去请医官,被她瞧见了,说那是宫里的贵人,自己偷跑出来玩耍,要是受了伤一刻都马虎不得的,所以小的才带她来。”
张意之已经隐隐有了猜测,宫中有一位金枝玉叶,沈江鉴的掌上明珠,当朝大公主沈月明。而她实则与沈江鉴与沈晏清的眉眼之间都有相似之处。
所以今天的事,绝非偶然。
“如果你想活,今天的事最好什么人都别说你明白么?”张意之缓缓说道。
“小的丶小的明白……”那小兵脸憋得通红,吓得几乎要摔下马去。
“不,”张意之丹唇轻启,“你当然不会明白,不过你应当惜命才是,所以,按照我说的做。”
“是丶是。”那小兵连忙点头。
张意之这路上一耽误,等到城西兵府时日头已经高了。
她收拾妥当,面上滴水不漏迈进会客的小堂子时,隔着镂花窗,横横叠叠的细木,当擡头就瞧见了半仗巨幅的一幅江山水彩画,底下坐着一身白袍子,静坐喝茶的沈晏清。
堂中除了他,在后头还站着一个低眉顺目的小侍从。
沈晏清似乎很信赖他,每次都会带他出来,张意之记得他好像叫阑珊还是什么。
衣裳摩擦的细小声响传到沈晏清的耳朵里,他擡起头侧过头就瞧见了隔间里对窗而立的张意之。
他放下茶盏,笑:“子礼在那里做什么,快来这边坐。”
张意之在这一刻突然就有了一种很微妙的感觉。
自己不是张演之啊,她顶着的是‘张意之’的皮囊。像是兄妹两人身边的亲近之人,即使她刻意不在近处侍奉的佘氏都因为血浓於水的熟悉很快就能识破她的伪装。
可沈晏清当真就无知无觉吗。
她在一刻中想起,又在那一刻很快放下。下一秒,她带上笑,顺从走进堂子。
“殿下今日不用念书?”
“是,陛下放了我的假,他说你做事踏实认真,为国为民,我应当时刻出宫来向你请教。”他不紧不慢说,时刻带着笑意,像是一块完美无瑕的玉。
事实上,除了小打小闹的栽赃加害,他也没有做出过什么太过出格的事。张意之本不应该对他有太多防备的,可很多莫名感觉总叫她敏感且不适。
张意之酌量着开口:“陛下实在是谬赞了,臣毕竟也做过许多错事。”
“那都不是你的错,就像我说的,虽然是缓兵之计却又何尝不是大义灭亲,公正不已。”他缓缓说着这话的时候,张意之耳边又响起佘氏的声音。
国母不姝,国子殃国。
真像是一道诅咒,更像是紧箍咒套在他身上。
如若不是那些变故,他应当不会在很小的时候就被迫失去了自己的母亲还被送出宫去罢……那难道,他心里就没有恨吗?
“子礼?子礼?”
张意之骤然醒神,她看沈晏清惊疑将自己望着,下一秒又关心道,“你是不舒服吗?”
“殿下……”她才刚说出这两个字,沈晏清已经替她找好了台阶:“或许是操办自己的冠礼实在是太劳累了吧。”
张意之看着他,他眼里关切和包容并不少,没有一丝谴责。
“臣还没有告诉殿下,臣的母亲为臣改了两个字。”她低声说道。
“哦?”沈晏清微微惊讶。
“改了哪两个字呢?”
“之玉。”她缓缓吐出这两个既陌生又熟悉的字。
“阿玉。”沈晏清从善如流,却叫张意之顺势打了一个寒颤不禁看向他。
之前顾及女儿颜面和清誉,尽管‘张意之’身为准太子妃,实则她的两个字除了父母兄长,并无多少人知晓,沈晏清也不例外。
她知道沈晏清只是习惯这么亲昵地称呼身边的人,就像是裴镜渊,他也会叫他阿深。可是兜兜转转他又在不经意间提起这两个字的时候,尽管已经有很多事情都已经改变,可形成了一个巧妙的闭环。
张意之身处这个闭环的中央,突然感到恶寒。
“怎么?你不喜欢我这么叫你么?”沈晏清倒是颇会察言观色。
“不是。”张意之矢口否认。
“只是还不是很习惯。”
沈晏清随着她的解释,从疑虑到重新绽开笑容:“我多叫叫,便会习惯了。”
张意之不得已点头。
“你怎么在路上耽误了这么长时间呢?可是遇到什么事了吗?”他说这句话的时候张意之特地擡起头,借着喝茶做掩饰看向他,却见他眉目间全然是担心,似乎对此并不知情。
可他问了,张意之就知道不得不答。
“臣的马在闹市中受惊,险些伤了一个孩子,好在没出什么大事。”她轻描淡写一语带过。
“一个孩子……”沈晏清念着这几个字,微微一笑,“闹市之中难免出些什么意外,我没有责怪你的意思,只是万事总要小心。”
“殿下总是体谅臣的。”张意之回覆道。
“徐夫子走了,李夫子忙着给你置办冠礼,这几日我便在裴祭酒书下,他讲的很得趣很好的,你若是得了空,可以一块去听学。”
到了裴镜渊门下听学?张意之微笑:“裴祭酒都给殿下讲了什么呢?”
“讲的倒也不外乎是庄子丶孟子这一类的,讲本还是起先张先师编纂的那本,只是裴祭酒并不同於其他老师……”他说到这里,欲言又止。
“怎么?”张意之好奇看向他。
“或许是他学问做的深厚,他言辞犀利且意见高深,引经据典时时常叫我难以应答。”他想了想说道。
他说话的时候,门口的那盆灯盏一样白花花瓣随着风瑟瑟落下来,堂子里吹起两人的袖子。他不紧不慢地说,张意之侧耳恭听。
“裴祭酒少年意气,自然与见多识广的先生们不同,若是殿下觉得时常有跟不上的地方可以与他商议,他总归不是那不负责的人。”张意之劝解他。
“是,可是阿玉,你为何不亲自来教我?你的学问见识并不比裴祭酒的少吧。”他答应下,又立刻反问。
“啊……殿下。”张意之抿唇轻笑起来。
沈晏清一时无言,就听着她流畅的笑像是舒缓的丝竹之音,从前窗斜穿而进,又从身后贯穿溜走,一时通透起来。
“臣倒是想,不过一天到晚文书堆成摞子高,总是分身乏术的。”
她说的本是实话,相丞的日常工作本就忙,也与她经事之后辞退了近一半的借着张家威视附庸在文书中无所事事的闲人有关,总之现在她门下的人不多但精悍,总体上较之前却忙。
沈晏清都知道。
“你总要保养好自己的身体。”他顿了顿,隐晦的目光上下打量张意之瘦下一圈的身体,默默说道。
“你放心,臣都知道的。”
这些不得意的小事原本就是敷衍的托词,张意之明白他已经没什么想聊的了,於是干脆起身:“臣谨记,若无他事,臣便告退了。”
“好,我送你吧阿玉。”他同样站起来。
张意之本就不敢劳讼他屈尊降贵多走那几步子,站在门影里谦让了一下:“殿下莫送了。”
沈晏清微微笑笑。
张意之走的很快,他站在那里瞧看着她赤色的衣裳摆动在树婆娑的阴影里,不一阵就看不见了。
沈晏清收起笑意,他不必回头,便听见阑珊低着头在自己身后,如同毒蛇吐着蛇信子,阴森说道:“大人那里请您过去,您不要耽误了时辰。”
“大人。”沈晏清衣裳掩盖下起了细小的鸡皮疙瘩,仰起头,长密的睫毛闪烁看不清眼里的光亮,脖颈细长白腻,有久不见光的苍白,他冷笑,“这算是哪门子的大人。”
阑珊闻言并无反应,沈默半晌。
“他来的路上,沈月明也是你们安排的是不是?”他仍旧看着枝头上两个在阳光下闪烁着奇异光芒的鸟儿,低声问。
阑珊知道他会问,因为这本就是‘大人’的计谋,而他自然也知道沈晏清本无需自己回答,他什么都知道。
“你们想要干什么?”他还在细细思索莫不成想沈晏清一下子转过身冷笑问道,“就一个张意之不够,现在又要张演之死,死便死吧,为什么一个两个都要跟皇室的人扯上关系,你们是巴不得他只要看见就我恶心透了我。是不是?”
阑珊看着沈晏清微微放大的瞳孔,切身能感受到他的愤怒,可既是如此,他知道沈晏清紧攥着的拳头永远不会向着自己挥打过来。这些年的调弄丶愤怒丶无能早就把他养成了一个没有骨头的瓷器,只是好看而已。
他偏过头去:“您消消气,何苦呢?本身大人们要死的人就是张演之,张意之死了不过是个意外。更何况此番张演之动了根本,大人们正恼火呢,要他死本就是情理之中……至於大公主,属下不懂。”
他没有感情说着自己不懂,睫毛垂下去盖住眼底的神色。
沈晏清像是泄气的皮球,又像是被泼了冷水的娇美人儿。
可阑珊早就习惯了他这样无形又无状的火气。
“你们哪里是想叫他们死,不过就是为了叫我乖乖在手心里。”他的声音微微嘶哑,避开阑珊独自拖着一层一层的衣裳华服走向屋里的阴影中。</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