衔吞物工 作品

环环相扣

环环相扣

张意之沈默片刻后起身,她向着那坟躬了三个身,离开了那。

张意之从坟场回来时,天已经微蒙蒙发亮。她身上沾着黄土,灰扑扑落在脸上,蓬松的头发在脸的两侧张扬着,路过的人无论老幼都要多看她两眼。她一直坦然走着,直到在京中巡察官将言未言的胁迫下才慢慢弯腰拍了拍衣摆上的灰尘。

“您真是张相丞?”他磨磨蹭蹭问。

张意之收起代表着身份的令牌,背着手,在这一身狼狈的装扮的加持下,面上颇有得道仙人的洒脱和超凡,神神秘秘信信叨叨地凑近他,在对方一脸惊悚的注视下轻说道:“我不仅是张相丞,我还是张大仙,会抓人魂魄的那种……你要不要看看?”

那小孩儿,很显然不经吓,张意之直起腰来,他已经瘫到了地上。

张意之心满意足勾起唇角:“逗你玩的,谁叫你来的?”

“您您您你你你……”

“别您你的了……你再不说我就上朝去了?”张意之作势就要迈过他。这当然也是逗他玩的,今日休沐,根本就不用上朝。

“相丞。”那小孩儿一个激灵抱紧了张意之的大腿。

“是太子殿下,是殿下今早上在城墙兵府看早训,叫我来找相丞,我找了好久好久,张家的大人们只说您在城里,没说您在这啊!”

张意之听见他的话,笑容渐渐收敛。

昨日无论如何都想不起来的事在今晨起的时候清晰印在脑海中:沈晏清。

她还没去找他,他倒是找上门来了。

“殿下现在在哪里?”她问。

“在西府,驾马要一刻钟。”他忙不叠说道。

*

张意之稳坐在马车中,外面人声鼎沸,合着远处的蝉声混杂凌乱,她甚至还有闲心将衣摆上的皱纹一条条捋顺。那小孩儿在外面驾车,算不上稳当,甚至时常有摇晃。

张意之托着腮,隔着细薄透气的帘子隐隐约约能看见他卖力地拉着手里的绳子。她好奇,沈晏清一向稳妥,这次为什么派这么个小孩儿来接自己。

她正想着,意外就已经率先出现。

只听见外面一声惊呼还有很多人慌乱的步子,马受了惊高高拱起时,她几乎是条件反射从倾斜的马厢中站平,一快步掀起马车帘,一手扼住那被吓得面目发白差点就要掉下马去的小兵,一手扯住缰绳将马勒住。

口中的浊气还没有吐干净,张意之就猛地看见马下有两个瘦弱紧紧依偎在一起的影子。她的瞬间心揪起来。

沈月明怀里紧紧搂着那个马蹄下惊恐不已的孩子,逆光去看,正巧就见那高悬之上,半跪着,一身赤衣,冷着面目正在控马的张意之。

她听见那人轻轻呵一声:“快离开!”

可是晚了,她的脚方才太快冲过来已经崴了,她现在走不快,只能紧紧护着身下这个孩子。

电光火石之间,沈月明咬着下唇将怀里的孩子快速推向一边的人群,继而闭上了眼。霎那时迟,在众人的惊呼声中沈月明只觉得一只手掐住了自己的腰肢,接着带着自己一阵天旋地转。

就在那眩晕和人群的惊呼中,她闻到了一丝淡淡的海棠香。明明京中所有的海棠花都在一场狂暴的夜雨后尽数雕落,这时候怎么会有花香呢。

可这样的念头一瞬即逝,因为很快张意之就松开了她的腰肢。

她颤颤睁开眼,张意之立刻松开被吓坏的沈月明,往后退了一步,抱拳致歉:“是在下失礼。”

马已经落下蹄子在地上呼哧呼哧喘着白气,四周的人要么惊魂未定要么开始疏散,刚找到自己的孩子的那个母亲气得又哭又骂,狠狠在孩子身上拧了一把,牵着他就要往家走。

沈月明心脏跳个不停,她因为未知的恐惧还保持着刚才在马下双手抱胸的动作,甚至姿势都是僵硬的。

她吓得眼里含着泪,像是半倍速慢慢转过头看向张意之。

张意之还保持着抱拳低头的动作,沈月明的脑海里却迟迟总想着方才在马背上那劲劲的手和颇有些秀气的眉眼,这身红衣裳真是衬他,像是中举游街的少年状元一样。

她哆嗦着先长长叹出一口气来,才慢慢地把手从胸前拿下来,试着活动活动自己僵直的双腿和一动就疼的脚腕,还有被她握的有点疼的腰。

沈月明面目发红,眼中带泪,面上湿漉漉带着泪痕,显然是吓得不轻。张意之确实惭愧,也有心弥补:“我找一个稳妥的人送姑娘回家吧。”

“不……”沈月明却立刻轻声谢绝了她。

张意之直起身来,这才注意到沈月明确然颜色姣好,颇有娇弱金贵的气质,就连头上戴的发簪也绝非是寻常人家能够戴的起的。

张意之也曾读诗啊,里面浣花溪上卿卿,眼波明,黛眉轻的模样一直像是驱不散的烟雾在心里。

直到今天瞧见了沈月明。一切就像是看到了那幅画一般。

张意之的楞神沈月明熟悉,可她刚伸出手去还没有碰到她的衣襟张意之就低下头去躲开了。她尽管有一瞬间的慌乱和震惊,却没有丝毫的迷乱,沈月明看的清楚,手指僵在半空中,最后又收回来。

她鼓起勇气上下打量张意之,可她穿着的那样简单干练,身份之类的一丝未悬,所以她又转眸看向她那辆马车,在看见那马夫装束的时候楞了楞,问道:“你是位有职的大人吧,我该怎么称呼你呢?”

张意之顺着她的目光看到那畏畏缩缩一句话都不敢多说的小孩儿身上,京中五品之下,没有人敢用京官驱马。眼前女子既然知道这规矩,想必父兄任职不会太低。

两人相互猜测,张意之先摇摇头说:“区区闲散之职,怎么值得姑娘过问。”

“今日是我之过,但请姑娘说,在下一定会赔偿姑娘。”张意之说这话的时候十分诚恳,沈月明不是看不出来。

她皱起黛眉:“分明不是你的过错,你力挽狂澜救了我和那个孩子你有什么错?你这么排斥我不愿意搭理我,是非家里有了家室,要避嫌的缘故吗?”

张意之怎么都没想到她会有此一问,此人身份既然非富即贵,日后免不了还要见面,她若是执意要撒谎,被揭穿的时候难免陷自己於不仁不义,於是否决道:“并非。”

“梁朝的民风开放,又不会多说两句我就要嫁给你了,你怕什么呢?”她听见此人说没有家室,瞬间喜上眉梢,像是舒展开的泼墨,在纸上毫无忌惮地彰显自己的明艳,她鼓着气又问。

这次哑口无言的是张意之。

沈月明见她似只有歉意,而对於寻常男子见了自己就情动耳边薄粉全然不见,一时又好奇,可她毕竟顾念着自己的脚痛,不得已终止这个话题:“大人,我姑且这么叫你罢,不过正如你所见,我的脚扭伤了。”

“我愿意请医官来为姑娘医治。”

沈月明似乎讨厌这句话,张意之很清楚看见她漂亮如琉璃的眼眸中很快闪过拒绝,她伸出手做制止状:“你不要请什么医官,叫他去。”她指着马上的那个小孩儿,翠绿色的衣裙像层叠的牡丹,露出的一小节手腕上套着一只金晃晃的手镯。

她一直瞧着张意之:“大人你就留在这里跟我等。”

“就在此处?”张意之皱眉瞧看四周,身处闹市中心,来来往往的人好奇她们赤红和翠绿色的装扮,不少往这看热闹的。

可沈月明似乎并不介意,她伸出手:“就在此处……你扶着我去一边等。”

张意之觉得她这使唤人的动作实在是自然极了,当说完这句话,她也不着急,好整以暇瞧着张意之,就等着她将手臂递给她搀扶似的。

张意之迟疑下还是伸出了手臂:“好。”

沈月明微微勾起唇,她抓着张意之的手臂,拖着那只受伤的脚慢慢挪动,又怕对方发现,极力压制唇边的笑意。

“大人你很不同。”

张意之还在估量着今日这出究竟是意外更多还是算计更多,沈月明一说话,她顿时惊醒。向身边女子看去,她一双亮晶晶的小鹿眼单单纯纯装着对自己的好奇。

张意之已经很久没有见过这么干净的眼睛,世人谁都有谁的算计,越是长大的人眼里的戒备与伪善越显然,以至於有一瞬间她难以估量这究竟是装出来的还是确实如此。

沈月明不懂她为什么迅速低下头移开了与自己对视的目光,也看不懂她身上的疏离和刻意的冷漠,只觉得她真的好害羞。

半天,听见她回答自己:“我并无什么不同。”

当然有不同啊,若是并无不同现在大可以坦诚布公。沈月明把这句话偷偷装在心里,没有说出来。

她慢慢坐在一家摊铺的板凳上,收回手,与张意之面对面。

街上人来人往,所有人都急匆匆,张意之端坐,目沈如水。

沈月明托着腮,笑意点点的眼睛就落在张意之脸上。

“你急着去什么地方?”她问。

“我去城西寻人。”张意之如实回答。

沈月明知道自己找不了别的话题,而张意之她似乎也并不很想跟自己搭讪,一时间安静下来,来时多,不及在这时候,她安坐等着医官来,却没想到等来的却是宫里的女官。

“阿月。”很简单的两个字,沈月明没回头就下意识打了一个颤。

张意之在声音的提示下擡起头,先看到了垂头丧气向这边走过来的小孩儿,顿了顿,又看到了他身后那个绝与众人格格不入的女子,她二十五六岁的样子,穿着紫色的衣裙,双手叠放在腰腹前,一举一动一板一眼。

她叫了一声自己面前的女子,沈月明马上像是受到了惊吓一样蹿了一下,不过碍於脚痛,她没能成功站起来。

张意之站了起来。

宣寰皱着眉不敢苟同地瞥了一眼沈月明,继而缓缓打量面前的张意之,她先发制人:“多谢这位公子仗义出手。”

这并不符合发生过的事实,但她似乎并不在乎来龙去脉,只是场面的客套话。而相比起无休无止的纠缠与理顺,她似乎更期待张意之马上承认丶正如她所说的,这不过是简单的帮扶,然后两人再也没什么纠缠与瓜葛才好。

她站在沈月明之后,一只手搭在了沈月明的肩膀上。

沈月明惴惴不安看向张意之,见她仍旧目光沈如水看着宣寰没有急着作声,但是很快她心一沈。因为张意之轻轻笑了笑,就说:“不必谢,不过姑娘的脚扭了,您还是当心一些处理。”

“自然。”宣寰很快就接上了话。

“不是,是他……”沈月明还没说完话。

“阿月,我们该回家了,下次不要使小脾气跑出来。”她的手又重了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