衔吞物工 作品

折戟沈沙

折戟沈沙

东窗事发后很长一段时间,赵骅都没有见到张意之,她接旨亲办此事,几乎所有的事都要亲历亲为,平日忙着理整里外的大小事宜,往往缉拿指令写好就直接放到刑部的文书那里,不等他急匆匆出去见她一面就已经看不见她的背影了。

朝上朝下,虽然也能时刻见她,却无一不是秀眉紧缩脚下生风,一句话都不肯多说,散了朝就不见了人。

而刑部为了审讯与捉拿几乎也是忙的脚不沾地,数十个值班的文房里满地的卷宗,十几个长衫青年和戴眼镜的老须胡两两三三坐在一处讨论问题。

要不就是数十尺的长桌上放着合并在一起的供认卷,五六个四四方方的印章合着红泥握在不同部门人员的手里,‘咔咔咔’地往下按。

有小吏抱着比自己还高的文书从这个值房到那个值房,气都喘不上来。

正逢着快到夏天,日头赫拉拉挂在头顶上,天气闷热,树尖笔直不动,所有人都是大汗淋漓,‘呼哧呼哧’喘着气,敞开的衣裳从前胸湿到后背,白气蒸腾。甚至因为人手不够,他连夜请旨,又从他老子赵千秋的刑部那里偷了不少人来干活。

“你看看,这倒是好,本来我们刑部五六年干不了这么大的工程啊。”赵骅站在庭院中间,因为太阳的直射眯着眼睁不开,偏偏还扯着衣裳领子散着热气,看着四周围绕着的不同值班房里的火热景象,对身边也是将帽子都脱下来扇风的小组长说道。

“这里倒是也算好了,只是要再要抓人,那那那咱那监狱不够用了!”那小组长苦不堪言,“人手还能借,监狱到哪里去借?!”

“相丞效率之高实在是叫在下膛目结舌,只凭他一人在前周旋,我们一个部门上上下下数百人连轴转打下手都忙不过来。”他声渐高,却又摇摇头,“难怪李大人誓死都要保下他。”

“何止我们一个部门啊……六部都连轴转!我听说陛下为了给他批文书还通了一个大夜呢。”赵骅颇为认同,痛心疾首点头:

“他的面子大啊。我本来以为这些身居高位丶满嘴之乎者也的大官,都是理论家,没想到他确实是个实干家,还是个亲历亲为起来能把我们都干趴下的实干家。”他揉揉胳膊拍拍肩,“累死老子算了。”

“赵大人,张大人来了。”部门上一个年轻人手里拿着张意之刚交到他手上的一沓子厚厚的缉拿文书匆匆跑过来。

赵骅一脸生无可恋:“好了,我不说了,你就守在这里帮忙打打下手吧。”

他端着手步子一迈,三两下跨过大院的门槛,通过连廊往前门走,唯恐张意之等不及他又先走了。

不过这次,显然他是多虑了,张意之来就是为了等他的。

等他拍着胸膛喘着气扶着门框站在前堂,就看见百米处站在花藤阴影处的两个人,张意之看起来好像又瘦了一些,修长的肩颈,削成的背脊,穿着单薄的褙子,像是干净流畅的线条,留在暮春的写生里,她随意把头发挽成一个团,剩下的三两根头发还扎在脖子里,正叉着腰探着头。

裴镜渊手里拿着一沓薄纸,就站在她身边上,不知道指着在说什么,总之两人面色都不太好。

张意之不经意擡头一瞥,就看见不远处狗狗祟祟的赵骅。

赵骅先尴尬咧嘴一笑:“相丞,您怎么戴上镜片了。”

张意之先是一楞,后擡头恰又看见裴镜渊也低下头好奇看着自己,於是将镜片摘下,揉了揉脑袋:“忙忘了,这几天老是爬在书里擡不起头,久而久之也有点看不清。”

她的手肘曲弯,风就从垂落下来的袖口吹拂上去,撩动耳边散下来的几根头发。

“呦呵。不过这还挺合适您的。”赵骅实话实说,“更像是堂子里研究学问的老学究了。”

他露出一口牙,丝毫没有注意真·堂子里研究学问的·裴镜渊·老学究,弹弹那叠子纸上的碎屑,掀起眼皮子看了自己一眼。

相反,张意之瞧见了,微微勾了勾唇。

眼见得张意之与裴镜渊现好像都没什么再打趣下去的想法,赵骅才又挠头问:“那您此番特地前来,是为了?”

“去见见张崇绨和舒婧妍。”张意之顿了顿,“现在眼前的势力都已经查得差不多了,可对於背后的势力我们去一无所知。我与裴祭酒都觉得这件事不是买卖与贿赂这么简单。假使此事十年二十年翻不出来或许整个大梁就从文官根处坏掉了。其人居心叵测,不可不察。”

“正是如此,所有进来的人我们都依照您的意思,仔细查问审讯过了,谁知道背后之人竟能藏得这样深,简直叫人头皮发麻……您这边请。”赵骅立刻让开身后的路,顺便从身上解下‘哗啦哗啦’一大串钥匙,圈在手上转了两圈。

裴镜渊是来送文书的,眼见两人要去监狱,他不再顺路,於是与两人别,向着另一方向走去。

张意之一直站在那被花枝遮掩着露出一块巨大假石的小叉口背别裴镜渊的身影,到看不见。赵骅也乐得静站一会,喘口气散散热气,慢悠悠等她看完,好奇问她:“怎么?看他做什么?”

“在想,裴大人真是一个谜一样的人。”张意之拾起步子随着赵骅往那小路上走,她笑笑,随口说道。

“他若是不帮李老师,不帮我,活该看着我三月五月之后自食恶果,那时候朝堂上再也无人同他争锋相对了。”

“是,不仅无人争锋相对,就是出了事儿还没人落井下石。”赵骅接续继上,露出一口白牙。

张意之知道他含沙射影,实则在说两年前渡洲郡督贪污受贿一事,此事响动朝堂,也使得那个刚被提携在陛下面前正得宠的状元少年受到以张演之为首的老臣们的好一阵子弹劾,虽没有下狱,却也落寞过一些时光。

她哑然失笑:“朝堂官涯起伏难道不是常事?若是这样的事赵大人时常要打抱不平,日后想必有操不完的心。不过也能看出来,赵大人与裴大人关系十分要好。”

这本是陈述句,赵骅却毫不犹豫肯定点头,将胳膊交错枕在脑袋后:“是,我们这是过命的交情。”

他卖了一个关子,见张意之好奇望过来才又说:“我们家跟你们家不一样。赵家不是累计世代的官将世家,祖上不过是木匠,赵千秋算是能力异禀又有奇才的,领兵打仗,白手起家,真他娘的还混了一个官。那老家夥自以为从此了不得了,为了逼我学兵带练好继承他的那点‘芝麻官’,好一顿抽条我,天天不是家法就是冷嘲热讽。可我嘛,本就是一个没什么大志又没什么抱负的小人,不想学那些明明暗暗的阴谋阳谋,也不想战场上的刀剑浩烟,更何况那些兵家之间隐晦又勾勾绕绕的的规矩和礼数我最不喜欢。”

“有一次,他罚我跪池堂,打得狠了,碗口粗大的抽条抽断了一根,打得我差点七窍流血,头直往水里头扎,嘿嘿,真跟相丞您那时候趴在长条上有进气没出气有得一拼。”张意之第一次从他总玩世不恭的眼神看到一丝波澜的不甘与动容,“我娘,眼看我要被活活打死了,翻墙出去请救兵。”

“她是慈母心,不过可怜是个没什么见识的乡下妇人,胡乱走动间真就误打误撞叫她遇上了一个马背上刚出宫的裴镜渊裴状元哈哈哈哈哈哈。”

裴镜渊身上还有早朝没褪去的赤色官府,在赵母的掩饰下杀进府里,手里握剑,眉目间清淡,只一句:“这是陛下钦赐的公子,您过重了。”

赵千秋根本什么都听不进去,他高高站在水榭里看着染红了一大片红的那个孩子——耸立下头落在水面上就像是没了声息。可他仍旧没有松口,赵千秋恼火,冲裴镜渊发难:“阁下又是什么人?这是我的孩子,我如何管教不得。”

裴镜渊轻轻一笑,似是并不受他的愤怒感染,轻启丹唇:“好啊,身体发肤受之父母,您看不惯不如扒皮去骨,从此,他再不是赵骅。”

赵骅当时已经寒到头顶,他憋着一口气颤颤巍巍又擡起头,从充血的眼看到了高台子上气得胡乱打哆嗦的赵千秋。

他想,真有意思啊。

多年前那个在二楼戏看窗边掷剑任人宰割书生的酒客,有一天看着他从容不迫地站在了自己面前要救自己命。

张意之真没想到两人之间还有这么一段渊源,沈默间已经走出了很远,两人站在监狱厚重的大铁门前,赵骅背着手停下来,似乎要叫她从思绪里先清醒清醒。

赵骅问她:“我听闻您这几天亲自去那些受害者家里走访过了?”

他本是漫不经心一问,张意之却从思索间恍惚擡头,良久,沈声:“从前虽书说女子生如浮萍,我本是不屑亦不信。不过这几日走访,倒是真见识到了什么是当如浮萍。”

有的人家里觉得不吉利,就把那些女子穿过的衣裳带过的首饰沈进湖底或是压在棺材底的夹缝里。不过一天之后,所有人都会默认忘记她们生活过的痕迹。

有的人因之痛失所爱,跌跌撞撞去找,又迷失在异地他乡,最后疯疯颠颠失去踪迹。

……

花谢花飞花满天,红消香断有谁怜。只有在那时候,张意之才切身意识到,那些春花一样缤纷的女子,即使还活着这世间,却再也不可能回来。

赵骅舔舔下嘴唇,“哦”一声,他转过头:“你是男子嘛,相丞,你身边尽是公主娘娘一样金贵明事理的女子,自然也接触不到那些生如浮萍的小女子。”

“并不是。”张意之没有恼怒,只是笑笑,“这跟地位无关,即使是皇家贵胄,受到的恩典越多,注定要付出的东西就越多。而当她们的应有付出不能如同男子被允许在文书家国抱负上舒展,就只能榨干她们在婚姻以及与男子关系上的最后一丝利好。所以即使已经贵为皇亲国胄,贵为夫人小姐,只要一切都是父家夫家给予的,那么所差不多,大约都是浮萍之物,只显得可怜。”

“啊……”赵骅脑子宕机了一瞬间,“您说得深奥,但实际上我也不是全不能理解。就像是我娘,一个乡下女子,没读过书学过利益认过字的,可既然是我爹未成名前的发妻,合该与之情投意合两不相弃的。那谁知道我那爹高中身居高位了,只是将她从乡下接来,不知道有多少文人墨客要将他送上天得夸耀:真是个活脱脱的丶开天辟地的,天下第一深请种。那殊不知我娘一个受尽了委屈苦楚的可怜女子本就没有机会选择,所有的路都只叫他们安排得明明白白的,来这人生地不熟的狗地方从一个院子困到另一个院子。也不能不说一句可怜。”

所以有时候并不是全然不能共情,而是大多数时候永无祸临己身之时,宁愿选择对无力改变的事实视而不见,更何况他们本是这种机制下的受益者。

“赵大人聪慧。”张意之莞尔。

“所以还得劳烦大人,若是解救出来,千万妥善安置,不能一概而论就送回家去。”张意之慢慢说道。

“您尽管放心。”赵骅点头。

*

张意之继那天之后又见到了张崇绨。

绕迷宫一样下楼梯到最里层,有一间阴暗不见光的密室,他被四条铁链吊在半空,无数血痕汩汩流出血,垂拉着头蓬松着头发,像是失去了思考辩白的能力,微微抽搐着。

昨日,他的母亲千里迢迢赶来礼见张意之。

她同上一次一样紧紧拽着张意之的衣摆跪在地上,声泪俱下所说自己养育孩子的不易以及张崇绨年幼时候的善德。

她两鬓斑白,年纪更显沧桑,而看起来似乎比月馀前更加枯瘦苍老几分,她不懂她的儿子做了什么孽啊要被问斩。

而张意之注定没法在她面前解释,张崇绨是如何勾连舒氏在族中秘密转移女子,卖到不知名的地方去,送到达官贵人的床上去的。

就连幼童都没能幸免其手。

她可怜她,可怜她年老失子不知何以度馀生。她又痛恨她,痛恨她软弱无用教养不好自己的儿子丶痛恨她不明事理自私苟且。

可归根结底,一切原因都在这些人身上。

赵骅命人一桶冷水破在他身上,他像是陡然惊醒,头转向另一边,大口大口喘着气,像是一条离了水将死的鱼。

“张崇绨。”张意之擡头看他。

他听见这声音,清醒了一点,迷迷糊糊睁开肿的像是核桃的眼去看。

“你是来,救我的命的,啊。”他破破碎碎,说不成一句完整的话。

“我当然能救你的命,不过你也得肯说实话才行。”

“我该说的,都已经说了。”

“我是丶怎么知道的这些途径,怎么订货,怎么联系他们,将那些人送去了什么地方,我什么都已经说了,我已经没有什么知道的了。”他扭曲着脸话不成句。

张意之见赵骅在一边暗暗点头,转过头:“我不是来问你这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