衔吞物工 作品

芝兰当道

芝兰当道

黎明划破天际,张意之几乎是一路无阻到了金銮殿前。

她手里捏着那本宝册,呈跪在天子面前。

同样跪在沈江鉴面前的还有瘦骨嶙峋却抖擞精神的李念安。

大殿里寂静无声,沈江鉴欲言又止。

天还没亮,京中人仰马翻发生的一切就通过暗网一桩桩一件件呈递到了天子桌上,一旦包裹着的秘事有了突破口,得以窥见里面腐朽的内心,便将昔日里完美无缺的粉饰彻底打破,无数人闻味儿来,愤懑者好,沽名钓誉者也罢,数十道弹劾的折子堆积在台上台下。

另还有裴镜渊与赵骅等人一夜的突破结果,大大小小擒获京中贩卖十数据点,抓获犯罪团夥百馀人,搜罗出账本牵连人员上千。而赫然在列的红头贩卖与买卖者正是张氏一族。

沈江鉴惊讶吗?愤怒更多。

千里之堤溃於蚁穴,天子脚下竟然生出蛀虫,天威受污,他自然愤怒。更何况这不是简单的贿赂,大大小小的官员几乎动摇了文官统治的根基,甚至收买的爪子几乎伸到了深宫之中。

看着台下的张意之,他在怒火中又有恍惚,时至今日那诬陷风波几乎都要掀过不为外人道。可偏偏聚在风波中心的人物本就是主体事件最不可缺失的一环。

沈江鉴风驰电掣间,很快就能想明白了。

“好一出轰轰烈烈的大戏,你们在朕面前搬弄是非自导自演,是不是就料定了只要你诚心悔改大义灭亲,朕就不会迁怒於你。”

“臣,叩请陛下重罪。”张意之自知难脱其罪,如是说道。

“你确实该死!治家不严,放任兄弟以权谋私权权交易,腐朽势力,拐卖杀民。世间还有比你更可恶的人吗?!”沈江鉴一口气说完,气得直打哆嗦。

“您呢?李夫子,您筹谋这一场戏份的时候是不是也是这么想的?”沈江鉴跳过她,肃历的目光落在一直没有作声的李大夫身上。

“臣自入院,亲受张帝师教导。若是臣想,不在皇室之家,不在朝堂之中,不身居高位,只做闲云野鹤的隐居之士,两家比邻,种三两棵琵琶於墙边,儿郎爬墙上树戏玩,闲时诗书相授,承欢膝下。若一人死,另一人可相互后世无忧,竭诚报答相遇之恩,可矣。”李念安缓缓说道,他说的很慢,所以当空荡的大殿弥漫开他说的每一句话,张意之眼前仿佛真的出现了那一副场景。

闲时手谈,清茶慢煮,儿孙绕膝。

沈江鉴眸色略深:“你这是在威胁朕马上就要停官回家隐居吗?”他现在正在气头上,自然什么好话都听不进去,李念安一番话只叫他更加暴躁易怒。

“臣不敢!”李念安高声道:“可,那只是臣在夜里悔恨时候的幻想。臣不是闲云野鹤的无为之徒,膝下教子不秉承着自以为是的私心。若为天下百姓困,则杀之。此为兰芝当道。”

“……”沈江鉴不预备他话中转机来的这么快,一时间不知道再多说什么。

“所以臣不诚心护他,”李念安苍老的声音嘶哑,“臣答应张老护着一个受牵连惨死的清臣,并非护他的后世血脉。臣不信他能重国事大於家事,所以臣给了他很多机会验证他的不堪一击,也曾动念亲自杀他。”

他擡头,袖子上的褶皱摩擦发出细微的声响。

沈江鉴喉间难以下咽,似乎是想到那日刑部审讯之后惊动了半个朝堂为相丞陈情的惨状,沈晏清冲出宫去救人,回来时满目苍白,浑身浴血,泣不成声。他当时只觉得触目惊心,却从未想过李念安还有这一层深意。

他故意站在那些老家夥的对立面,在一切尚未定论之前叫所有人动了恻隐之心。所以当一切真相大白,迁怒和责怪就会尽可能少的落在这个孩子身上。他这些,早就已经算计好了。

可他丝毫不怀疑他说的,若是在李念安环环相扣的环节中任意一个环节出了差池,他会毫不犹豫终结将要杀死这个被寄予重任的孩子。李念安之心慈,从不在个人身上。

这也就是张甫在世时曾在他面前叹息着说的:柔肉皮囊,金刚之心。

一个兰芝当道,一个金刚之心,从柔从刚,却像是一张大网,把他困在里面,让他数十年所受的教育在此刻完成闭环。

宽袖掩盖下,沈江鉴狠狠抓着手下的扶手,又慢慢松开。

“臣自导自演,叫他见旁人愚昧,叫他见世人哀苦,让他尝血肉之痛,让他明白声名被毁是什么滋味。臣有多少次算计,他就有多少次堕落的机会。而只要有一次,他堕落了,臣一定会毫不犹豫献祭他。”

“张甫死的时候并不痛快,想必陛下知道,那人生了一颗七巧玲珑又能掐会算的心,他心里太多事情挂念不下。张家世代读书科考,从基层支脉相连一直到最中央的朝之权臣,衣带血脉本应该已经胜过才能,所以那些无能无德死不足惜的小人,却有本事,轻而易举能把他亲自悉心教导丶抱以重负的孩子身死名裂。”

“臣年纪大了,全凭陛下体贴忝列宝殿,尽微薄之力,一心只想着报答陛下,从不敢说有什么私心。要说一定有,臣想留下这个孩子,还能做一个可用之才。”

他说完这句话,以头触地,很久没有起身。

沈江鉴看到老师在台下行俯跪之礼,心里很难言说那究竟是什么滋味。一开始的愤怒已经被五谷杂陈冲淡,他现在眯着眼站在高台上,实际上也是思量权衡。

於他们而言,自己是君,台下的始终是臣,而张演之是要护着的学生。

张甫死相不好,他也曾亲眼目睹,那老头白须上沾满了血水,眼睛却一直不肯闭上,朝着自己看过来,什么情绪都有,叫他无端颤栗。那时候,最叫逝者放心不下的长孙还是个没有张开的少年,一身孝白折腰趴在一心教养他长大的祖父耳边,掐着声忍着气不肯放声哭出来。

“老师。”张意之心中动容,轻轻唤道。

李念安擡头看着眼前的孩子,她眼里平静地镶嵌上细碎的泪水,闭上眼轻叹了一口气:“你活着,胜过千千万万个李念安和张甫。”

“……”沈江鉴知在这个关头,最不能死的的人就是张演之。朝中势力微妙,全靠一个世家势力代表在一边平衡。趁着这个机会,削减一番打压一番,恩威并重一番,对现在的局面百利而无一害,只是看如何能平定民心而已。

“朕不想惩治你而必须要惩戒你,是因为这不仅是你张家的家事,更是影响大梁百年气运的国事。”沈江鉴沈声对台下张意之说道,“不惩治,何以定民心?”

“臣甘受一切惩罚。”张意之继而呈上手中的帖子,诚请座上的皇帝。

“臣恳请陛下重罪。”

“不过”沈江鉴一顿,“你年纪小且并不是现任家主。所谓家有家法,国有国规。朕同样能赦免你,因为你为民为君,不惜大义灭亲,以功覆过。朕相信,天下万民也会相信,你是无辜清正的。”

“可以此为代价,你不能为那些蝇营狗苟官官相护的张家人求一丝情动一毫心。”他站立起身,黄袍在身上彰显,显示威压。

“朕要你亲自撰写通缉逮捕和斩立决判决,并在街市亲自组织斩首。”他一动不动盯着张意之,像是对她的考验。

“臣,遵旨。”张意之以头触地。

“另外,叫太子来,他会为你陈情。”沈江鉴不咸不淡一句话。

李念安眼睛一闭,似是早有预料,只做没有听见的模样。

张意之却蓦然一震。

这句话的分量,实在是惊憾到她,以至於密密麻麻渗出深思。

沈晏清要是真的为张家求情,陛下就自然有借口权衡朝堂,救出张演之来。

那么同等代价的是众臣彻底将张家归到太子名下,张家不得不将永远真正成为太子的麾下之臣。

陛下这是在给太子铺路,即使裴镜渊和她曾唱过的一出好戏已经叫他深深生疑,可两相权衡,不足以伤到沈晏清皮毛。

张意之捏紧了手。

*

张意之出宫没多久,陛下谕旨搜家严惩,几乎张意之前脚刚跨进张家,胡将军就带着侍卫进了张家家门。

胡将军挺着肚子对张意之嘿嘿一笑:“不好意思啊您,不过最好嘛,把女眷之流藏到个不能搜的地方。”他的小指头暗戳戳指着祠堂的方向,“您知道的,虽然我们是有纪律有规矩的,不过女娃娃们胆子小,不定怎么着,就怕被吓到了。”

张意之宿夜未睡,虽眼下一团乌青,不过胜在精神尚佳。她负手而立,被他逗笑:“谢谢您胡将军,在下会着人去准备。”

“不急。”胡将军咧牙拱手,悠闲悠闲找了一个地方坐了下来。

张萧寒第二次在书房与张意之单独议事,拳头攥紧再打开再攥紧,心里颤抖的快要寒瘪而亡。

“这么大的事!”他气的浑身乱哆嗦,却还是有意压低了声音。

“你怎么不提前跟我商量一下。”

书房里静默,书房外却像是翻了天一样嘈杂。

穿甲戴刃的士兵探子分兵抄进张家来四处搜索,翻弄声呵斥声比比皆是。

花盆倒在地上“砰”一声瓷器裂开,张萧寒眉骨跳了跳。

他伸着指向窗外的手收了回来,颓废呆坐在椅子上,双眼失焦,一下子失了主见。

难怪张意之一回来就把全府女眷都带去了祠堂关上了大门。

“那些人是禽兽吗?什么礼仪规矩都顾不得了啊?”张萧寒青筋暴起,怒声竭力道。

“搜!”一声令下,动静愈发猛烈。

张意之擡眼,看见了院子里剔着牙晒着太阳懒洋洋的胡将军。可这仍旧是陛下手下留情的结果不是吗?

“如今之计,是性命重要还是名声重要?”张意之反问。

“正经官员家里,没有这么翻动的。”张萧寒吹胡子瞪眼。

“您也说了,是正经官员。”张意之回覆他,“殿下给张家求了情才落得如此下场,否则焉能知道我们现在应该在哪里?”

张萧寒哑口无言,他信手一指:“那你说,那你说接下来我们该怎么做?”

“该怎么做就怎么做。”张意之立刻说道,她无视张萧寒扭曲的表情,“贩卖和贿赂是大罪,双罪并治,更何况还是知法犯法。刑部的文书宝册马上就会送过来,有一个算一个,无论是在京都不在京都,就算是入了土的我也给他掘出来,鞭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