衔吞物工 作品

折戟沈沙(第2页)

她一顿:“你怎么会跟舒氏勾搭上?”

“舒氏……”他喃喃自语,话里不甚明朗,似是在回忆那是谁。

“我记得,国安公主死的时候你是第一次进京进府才对,你怎么会勾搭上她。”

“不是,不是。”他摇摇头,早就已经放弃了垂死挣扎,“那不是我第一次认识她。我早就见过她的。”

张意之一皱眉:“你早在哪里见过她,见她的时候多大,又长什么样子?”

赵骅先前倒没想到还要问一些这样的事,毕竟只是家丑。可见张意之面色凝重才意识到有不对的地方。

他走到门口对另一人嘱咐:“去,把舒婧妍带过来。”

之前一直觉得舒婧妍是个柔弱狡诈的女子,刑部的人最厌恶与这样的人审讯,只觉得恶心。更何况张崇绨这边几乎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审讯起来难度为零,便一直放着舒婧妍在狱中关着,并没有上刑。

“你丶你真的能救我吗?”张崇绨突然擡起头面有疑惑和警惕的神色。

“怎么不能?”张意之特地表现得信手拈来一般,撩开衣袖坐在了审讯桌前的那把交椅上,一只手臂搁在桌子上撑着脑袋,面有蛊惑,“多亏了你的母亲求到我跟前来,我最心软,更何况你也知错了不是吗?”

她不着急,缓缓说道。

“对,对,我已经知错了。”他呜呜噎噎哭起来,“我已经知错了。”

张意之装模作样叹了一口气:“你在我面前,不过是个意识做错了事的小辈,我同你计较什么?你只要供认不讳,我便能救下你让你回家。”

“所以,你只要乖乖告诉我,到底,你在哪里见过她?”张意之擡起头,尖锐的目光看向他。

“是在,是在一场晚宴上,我给郡守献美人,他请出妾氏宴请我。她虽然尤抱琵琶半遮面,但我确定,那一定就是舒氏,两个人就连身段样貌都是一模一样的。”他看起来有点起死回生的激动。

张意之心中一禀,“你后来跟舒氏确定过此事吗?哪个郡守?什么时候?”

“大人!不好了!”紧要关头上,张意之一听见这个声音立刻就站了起来。她的视线一刻不敢立刻张崇绨,还是步步紧逼,“快说!”

那笼狱外面的奔跑声越来越近,赵骅开口呵斥:“什么话到近处再说,咋咋呼呼成何体统。”

那人‘噗通’一下跪在赵骅面前,面如黄土:“大人,那舒氏,死在狱中了。”

“什么?”不只是赵骅,就连张意之都震惊中侧过头看向那人。

“你说清楚,什么死了?”赵骅语无伦次,“不是今早上还好好的吗?”

那人“哎呀”一声,追悔莫及。

“所以,你根本不是来救我的,你是来杀我的……是不是?”张意之转头看着架子上的张崇绨,他一听见舒氏的死因两只眼瞪出来,骇人惊闻,喃喃自语。

张意之急火攻心,顺手就从赵骅佩剑重抽出长剑想都没想架在了他脖子上,眯起眼:“说与不说不过是早死晚死。但你要是不说,无论早死晚死,一定是不得好死。”

赵骅看见她手里拿着自己的剑,目瞪口呆:“一个两个的都喜欢抽我的东西……你赶紧放下,这么多刑具还不够你用的,你非得拿剑干什么?”

死刑犯因审讯死在狱中是大罪,他不清楚现在急火的张意之知不知道这个规矩,可总而言之他是知道的,只能委婉地劝着。

“快说!”张意之厉声道。

可下一秒,局势急转下降,张崇绨口中流出血,他痛苦地扭曲了脸,浑身痉挛起来。

“妈的,他咬舌了!快把他放下来!”赵骅高声呼喊。

实则所有人都知道已经为时已晚,他早就双腿一蹬,脖子一软,头低了下来。

赵骅猛拉了一把张意之的胳膊,拉离了那七手八脚放人的人窝处。把自己的佩剑抢回来放回了剑鞘:“你啊你!”他又不知道应该再说些什么,只能狠狠叹了一口气。

张意之眸中恨意,他看得清清楚楚。

“万事心急出不了热豆腐,这时有人在给我们下连环套呢,偏偏他了解你,一吃一个准!”赵骅恨铁不成钢。

张意之眼中好歹清明了一些,又急着往外走。

赵骅连忙拦着她:“是不是想去看舒婧妍,你知道在什么地方吗你就乱走,你过来来,我跟你去看看。”

张意之闭了闭眼,终於勉强吧卧在胸口的那团气咽了下去。

舒氏死的难看,概是食物中毒的缘故,她嘴张大,一只手狠狠抠着嗓子,一只手抓着身下的草席,双眼外翻,七窍流血,早就已经内没了声息。,眼里还有不可置信的恨意和惊惧。

一只木质的食盒静悄悄放在离她不远的地方,里面只有一盘小巧精致的糕点。

仵作正在验尸,看见赵骅,摇了摇头:“死得惨,这毒厉害,东西还没咽下去呢就能要了命。”

他拍拍手:“时候掐的刚刚好,”他一掀眼皮子,“这是有人在设计呢。”

“……”张意之默然下来。

赵骅招呼道:“赶紧排查,看看是谁送来的东西。”

“我太心急了。”张意之默了默。

“就算你不来这两个人也得死,今日是死局,不干你的事。”赵骅掐着腰,随意摸了一把头上冒着的汗水,“不过这舒氏既然是你家的小娘,家里可有什么亲人审讯的,总不至於线索全断?”

张意之如何没能想到,她还垂着眉眼若有所思瞧着不远处那个餐盒,回答道:“二叔收她的时候曾说她是个孤儿,没有父母血缘。本来是有一个弟弟一直在张家做管家,作威作福。可是前不久他染急病离世了,这世间还剩下一个不知道究竟是谁的血脉的孩子,那孩子是个痴儿,不便知道这些事。”

“难道死无对证?”赵骅觉得滑天下之大稽。

“恐怕对方就是吃准了我们死无对证。”张意之闭了闭眼,回答道。

现在,线索又断了一根。

“没事,也能理解。”赵骅随意挥挥手,他上下打量张意之,“不过这桩事得交给刑部先立案,你随我出去想。”

张意之和赵骅一路沈默出了狱房,从冰冷阴森又充满血腥味的地下室进了暖融融的阳光里,真是恍如隔年。

恰逢这时候裴镜渊刚好把手上的文书送到刑部值班房走了出来,三人在假石旁交汇,每个人都若有所思。

“那两个人死了。”张意之直言不讳,只是语气不太好。

裴镜渊看她一眼,已经察觉到了,“怎么死的?”他问。

“有一个是被食物下毒死的,另一个咬舌自尽了。”张意之伸出手扣住假山上一块凸起的石头,揉捏,“我还没来得及问出什么。”

“……”裴镜渊倒是不稀奇,他看着张意之,“不必过分惊忧,只是幕后之人先行一步将棋下在了我们前面,我们事务缠身,只有被动。不过凡事最怕一成不变,只要有变,必然有解局之法。”

“我仍旧想不明白,到底是一股什么样的势力在背后操守,我不信是空穴来风——全然捂盖的严严实实。可连你我尚且没有这么大的能力,在你我之上还有谁有立场丶还能这么做?”张意之皱了眉。

“现在只有以不变应万变,剩下还有好多事要我们去做,不要被这些事影响了心态。”裴镜渊淡淡宽慰。

“嗯!好心态!”赵骅向他伸出大拇指。

“张演之你也学着点。”他用胳膊肘捣了一下张意之的腰。

“我现在,到也真管不了这么多了。”张意之沈思与思索在一瞬间终止,她捂着腰上的软肉,转过头对赵骅说道,“本预备着的斩首时就要到了,这几日不得清闲。”

“理解。剩下的事就像交给我呗。”赵骅面上的凝重褪去,又成了往日里那吊儿啷当的样子。

*

这一场闹剧沸沸扬扬,以摧枯拉朽之势将掩埋在暗处的势力带出地面得见日光。

清扫涉案官员一千三百馀人,重罪三百,行斩刑及连坐五百一十二人。

定於街市午中问斩,主刑人张演之,监刑人裴镜渊,行刑部门刑部。

这是第一次,朝中官员擡头能瞧见那总是站在一左一右水火不容的两位大人几乎齐肩站在一块。他们年龄相仿,才情相当,说着同样铿锵有力的话。

“臣裴镜渊肯为天下万民请旨,以下告上丶以幼状老丶以低谏高者,废除刑部状告杀威规矩,广开击鼓堂,向民众开放。”

“臣张演之愿为万官表率,请旨废除张家上下父子荫封,愿大族为首榜,兴族学,重科举,推优入士,不应与其他寒窗有异。”

“准!”沈江鉴扫视百官,肃穆言。

当连犊数尺的涉事名单和成千鲜红的无辜女子名单由张意之手中同时呈报在天子面前,大殿里寂静无声,几乎所有人都低着头听见了帝王喉间几近要窒息的声讨。

而“杀无赦”三字,分量之重,几乎要震碎人的骨骼。

*

问斩的那天,阴云大作,云重如雪披,数百上千百姓挤在大街两侧引颈去看在道路中间身披枷锁蓬头垢面的刑犯目光怔楞地木讷行走。

那些人已经经过刑部的责打审问,本就皮不是皮肉不是肉,现在更是吓破了胆子,状如行尸走肉。

这样的人该从张家族谱除名,可张意之在全族人的注视下将那些人的所作所为亲手写进了那本厚重而陈旧的册子里。她说张家永世不能忘记这些血泪屈辱和教训,这不是需要摆脱的污垢,而是锁在所有张家子孙脊骨上的镣铐与枷锁,自古以来吸人血就要用自己的血偿还,更何况是为人父母官,敲打进了骨头里低下头一阵子,才会知道擡起头堂堂正正做人有多难。

行刑那天,她正如与张萧寒所说的,为杀鸡儆猴,以儆效尤。张意之令全族老众前来观刑,但无论是男女老少,亲与不亲,全族不许穿孝衣。

这有悖当朝礼律,也与以孝治国的血脉姻亲关系相违背。可张意之一声令下,没人敢在祠堂里对着列祖列宗的排位和张意之手里那本白底红字的族谱记录本说一个‘不’字。他们只是深深把头埋下去,所有人都只能听见自己胆战心惊的心跳声。

张意之就是要要世世代代的后代都记得,都从中吸取教训。

所以今日,乌压压一众张家人相互搀扶,彼此胆怯,饱受惊吓站在路边上眼睁睁看着自己的亲人,人不成人,被拉去行刑砍头。

他们恨张意之心狠,又怕她威严与说一不二的雷霆手段,又怨那些人知法犯法犯下滔天罪行,又庆幸没有被株连。

不多时,老人孩子低低的啜泣声在他们之间小声蔓延开,但是很快就被义愤填膺的民众的呼喊声盖了过去。

张意之背着手站在台上,云过阴天将太阳渗出的一瞬间变成赤白色,又很快被云层覆盖,一阵一阵风吹过她的下摆,猎猎作响。她手里握着黄天圣旨,面前九根柱子上绑着已经被塞好嘴换好衣裳,只等着上路的一众人。

裴镜渊站在她的右手后侧,赵骅抱胸站在第一根柱子前,三人沈默等待着午时,而在那间隙之间,她能够很清楚看到街上百姓用衣裳拉起来的血泪之书,听到那些愤怒激情的呐喊。

那些一开始还为这些人哭的人已经一声都哼不出来。

张家人混迹其中,像是脊梁骨被人已经戳破而弯折下去。

午时已到,太阳撑破云层又露出白赤色光底,张意之的令牌掷到了地上,所有人安静下来,听见她沈声威严:“斩立决!”

……

那场足以令百年之内大小官员战战兢兢丶令所有人闻风色变的斩刑以血雾弥漫的强腕手段刻进史册,然则当时的人,譬如张意之和裴镜渊等流,他们站在历史的重要节点上,已经迈出了一步,却仍旧恍然不觉。

行刑后,血蔓延成河,横七竖八的尸体在堆积的火光中发出‘劈里啪啦’的可怖叫声,人群却始终骚动又兴奋,他们举着手里的横幅,面上激情昂扬。

清风送爽,张意之后知后觉她出了一层薄汗,早就已经把后背的薄衫打湿。而沈默着望向一望无际的丶藏在雾里的京都景致,竟生出一点隐秘的失望。

裴镜渊始终背着手,他似乎对眼前血腥的景象见怪不怪,眸里没有波澜。只有再看见侧着脸不知所思的张意之时才动容一刻,他不知张意之在顿悟什么,可显然面前人在做出选择的那一刻就已经不是以前他认为的张演之了。

“接下来您打算怎么办?”裴镜渊沈沈呢开口问。

“还差一点了。”张意之转过头面向他,她自然知道他是在问什么,这时候她的面目松懈下来,又恢覆了往日的平和与内敛。

“清查族谱,从支从脉,幼小教学,青年有为,中年所用,老有所养。”她轻声清了清嗓子,认真道。

“张家有您原是幸事。”裴镜渊平静望着她。

“但愿吧。”张意之深深,深深看了他一眼。</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