衔吞物工 作品

芝兰当道(第2页)

到了现在,张萧寒对此倒没有什么话可说,他闭了闭眼,偃旗息鼓似的。

“不仅如此,”张意之看张萧寒眉毛跳了跳,冷声轻笑,“我还要张家所有人,无论老少都来观礼,全族人不许穿孝衣。”

“你你你你,你疯够了不成?”张萧寒心里一个‘咯噔’,他气急败坏,“你在说什么你自己知道吗?”

“法与不法,治与不治,管与不管。不安家无以平天下,法不能向不法让步。我就要那些人看看做错了事到底是什么下场!”张意之话音刚落,张萧寒气火攻心,随手抓起桌子上的一个硬物什狠狠举起来砸在了地上。

“啊。”一声克制着的女子的尖叫在书房门口响起。

张意之波澜无惊的眼眸里荡起涟漪,引眸去看。

那圆滚滚的笔筒在地上滚啊滚,刚好到张婉仪脚下。她受到惊吓,耸起肩膀,手里的餐食碟子险些拿不稳。

在她前面的佘氏,先是不动声色朝着那笔筒看了一眼,继而解开抱在腹间的手,伸手从身后的张婉仪手里接过食盒。

她看都不看摸着鼻子有些心虚内疚的张萧寒,眉目不动,径直走向张意之。

张意之有一瞬间的僵硬与不知所措。以至於面对张萧寒时的淡定从容开始瓦解,渐渐偃旗息鼓,似乎真是她一个女儿在面见母亲。

佘氏走到她面前,瞬间犹如解冻的冰川眉眼柔和下来,她轻轻说道:“乖儿,都多长时间没用食了。”

“出了再大的事也要按时吃饭啊。”她眼里含着明晃晃的心疼,把那餐食一盒一盒打开露出里面色相极好的小餐食和晶莹剔透的粥。

“来吃一点,都是我跟婉仪自己下手做的,温度刚刚好。”她把勺子塞到张意之手里。

张意之望着她精细描过的眉毛,看她专心讲着盒子里的小碟菜是如何如何做出来的,心里微暖。

“母亲。”

佘氏点点头。

“那我……”张萧寒欲言又止。

佘氏一个眼神都没有施舍给他。

可那样多的分量,绝不是给张意之一个人的。

张意之明了,立刻解围道:“母亲一番心意,可是子礼一个人吃怎么吃的完,父亲也还没吃午饭吧。”

她顺手拿起另一个小汤勺双手递给张萧寒。

张萧寒馀光里暗戳戳看佘氏,见她没什么反应,便伸手接了过来。

张意之吃了一筷子金灿灿的小虾米,用了一勺子清粥。

“好喝吗?”佘氏连忙问道。

“啊?”说实话,张意之忙着想朝堂上的局势,想那背后主谋,根本就没来得及品出味道,乍被一问倒是不知如何回覆。

“好喝。”张萧寒却含糊不清回答道。

佘氏没有接话,神色微霁。

南部总督的长女,正儿八经的名门千金。自小跟着总督大人见过世面的,她身上总是有稳坐不惊的气魄与从容。

从前不掌家,乐得清闲。

现在掌家,游刃有馀。

反而更平添一抹手起刀落的利落。

倒是叫她,想起来另一个人……张意之微微恍惚。

“你看看你,不过多少天没见,都瘦了。”佘氏温温柔柔的话唤回张意之的理智,她下意识想要去摸摸张意之的脸庞,却意识到张婉仪还站在自己身旁,儿大避母,她最后只是蜷缩回手。

张意之抓住了佘氏垂下来轻抚在胸前,带着香气的衣袖。

那是一个母亲的温香。

她不在这里,张意之与张萧寒之间全然不像女儿与父亲,反倒像是鸡飞狗跳的仇家。可她进来站在这里,家就有了家的样子,两人心照不宣没有再说那些家外的琐事,哪怕窗户外面还在‘乒乒乓乓’砸个不停,屋里却只有平和的吃饭声。

“不打紧的,”张意之挤出一个笑容,“再养几天,一定能养回来。”

这话说的孩子气,佘氏看在眼里疼在心里。

“倒是母亲,这几日核对账目清点人员,实在是辛苦。”

佘氏笑着拍拍她的手:“好歹还有婉仪帮衬,算不上辛苦。”

张婉仪受宠若惊,骤然擡头。

佘氏却没有回头看她。她对庶出的子女算不上无微不至,甚至有些冷落,只叫人体贴活着不出什么太大的过错就是。所以她倒是真从未夸过这些子女。

“好。”张意之对张婉仪笑笑,“婉仪聪慧能干,是……”她一顿,话里兜了一大圈,目光落在张萧寒身上,一本正经,“是父亲的福气。”

“噗。”张萧寒嘴里的粥险些喷出来。

“日后,尽管放宽心跟着母亲多学一些,女子被困在庭院中,勤修品德丶多学一些才艺傍身没有坏处。”张意之如是说道。

“是,兄长。”张婉仪感念,立刻答应下来。

“我来,还有一事。”佘氏突然说道,拍拍张意之的手。

张意之通过她的停顿与意有所指意识到事情不会那么简单,转眸看向张萧寒,却见他专心致志对付碗里的那碗粥,‘呼隆呼隆’吃得心满意足,根本就无从听说‘母子’两人的对话。

张意之抽抽嘴角,无法,只能直接问:“母亲是有什么事想要对子礼说?”

“你该行弱冠之礼了。”很淡的一句话,张意之猛地擡起头。

张萧寒险些含不住嘴里的粥,他放下勺子和粥碗,皱起眉毛:“胡闹,意之丧期未过,怎么又要叫她行弱冠礼。”

佘氏懒得看他,只一直温温柔柔注视着张意之:“我的孩子不能一直在姊妹兄弟的阴影里活着。行及弱冠,便是个大人,往后,阿娘可以安心。”她这话说的清清淡淡却不容抗拒。

张意之动容,望着她的眼,却见她含着一层薄薄的泪水。张意之从未见过那样的一双眼,像是什么都已经知道一样痛彻。

“左右不过,”张意之也知道,无论是张家出事前还是现在正在惩治,都不是行弱冠之礼的最好的时机,她挤出一丝笑意,“左右不过大家都已经知晓我的字……”她一顿。

“换一个好不好。”佘氏轻声说道,她擡起头看着窗外混乱的一切,不知道在想什么,“阿娘给你换一个,重新换一个好的。”

*

书房里一家人说着话,全然不顾书房外面嘈杂之声,倒是有了一点竹杖芒鞋轻胜马的淡定从容之意。

可是祠堂里不是。

三三两两的女子聚集在一起焦躁地听着外面“乒乒乓乓”的声响,好脾气的只是皱皱眉头感叹两句“天有不测风云”。

可是那些胆小的没什么主见的吓得哭了出来,一个劲往姐姐妹妹怀里躲。

还有暴躁的,就在祠堂里高着嗓子骂:“怨不得主家一日三回合的嘱托,这个敲打那个提点,府里上上下下换人跟血似的,保不准还有些人手上不干不净的。”

这句话刺耳,可谓指桑骂槐。

二房的人红了眼白了脸,一句话不敢多吱声。

宽阔的祠堂充斥着她的回音,那小姑娘本来还有些畏惧,可是半天连个回声的都没有,也没见那些个列祖列宗的排位有什么显灵的变化,当即就脸色骤变:“呸!”

“六姑娘!”旁边的小侍女连忙拉住她。

这位六姑娘,不知道是哪一房哪一支脉,可是家里的父兄顶事还在朝堂中有一席之地,家里虽不说荣誉满门,却好歹清正勤快,没什么这些龌龊事。

所以现在腰杆挺正,还要骂上一句:“简直是不知廉耻!”

那小侍女不知道这小祖宗是从哪里听来了这一句话,明明夫人老爷说话都是暗戳戳故意避开了这位还在阁中的闺秀。

可是二房姨娘通奸支脉子侄已经是铁板上钉钉,二房现在可不就是不知廉耻。

小侍女虽是劝着,眼神没忍住还是往那门口柱子旁边的灰色衣裳处瞧了一眼。

孙嬷嬷如芒在背,却毫不犹豫瞪了回去。

宛姝玥似乎察觉到了嬷嬷的气愤,放空在屋檐上看那燕子筑巢的视线落下来聚焦在她身上,轻声:“任凭她们说去,二房……二房与我们还有什么干系。”

“只是公子恐怕又要受奔波。”宋嬷嬷脸上担忧,回她。

“他有这样的母亲父亲已经是极大的不幸,偏偏还生在张家,免不了奔波受苦。”宛姝玥没什么好担忧的。

她拢拢身上被风吹开的披风,已经不再是五彩的年轻颜色,而是道袍一般灰扑扑的低调暗淡的色彩。

嬷嬷不好再说什么。

“外面一时半会还消停不下来。嬷嬷吹不得风,就去坐坐。”

里面的姑娘还在骂着,宛姝玥权当听不见,淡然说道。

她是年纪大了吹不得什么风,可是她知道宛姝玥亏空了身子没什么气血,更吹不了风,心疼难受,一时没动。

宛姝玥不会强求她,关心人也只是一句两句而已,见她不动便又看向外面。

里面的姑娘骂累了,祠堂里又陷入了低啜的死寂当中。

那些搜查的官兵,好歹还守一些规矩,尽管各房各室都已经快被搜烂了,但是祠堂里一只脚都没有踏进来。

她如同没有定力的藤曼,靠在柱子上如同依附,面上死寂瞧着一道缝外面不断小跑着闪过去的官兵身影。

心里倒是有了一点时过境迁繁华易碎的不切实际之感。

想她嫁过来的时候,张家门楣何等风光,张老爷子坐镇,四方没有不服气的,上下一心同仇敌忾。

这样的世家大族,不过二十年,足够虚幻一场,隐忍受辱,风雨飘摇。

她心神一晃,不自觉想起,这幸亏是那位意之姑娘死的早,若是活着,以那样高的心性还不知得难受成什么样子。

祠堂里供奉着她的位牌,香烟绕绕,牌子上朱红的字逐渐模糊。

那是她的兄弟,张演之,排除万难为她安在那里的。

若是她活着,也指定想要争得那口气吧。

宛姝玥将要收回目光,她这时候倒有了一点很奇异的想法。

人死了,生人再也不能得知她生前真正的想法,所有的功过所有的原委都不过是一张嘴胡乱凭说罢了……还有最后一件事,做完最后一件事,她就可以去见所有她想见的人。

起风了,她往身上裹了裹衣袍,闭眼假寐。</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