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车之鉴
前车之鉴
张意之这次确实受了些苦头,不同於第一次自己砍伤的自己,这不是皮肉之上的刀刀痕痕,而是冲着性命去的脊仗之刑。
到了夜里,张意之生起高热,双目紧闭,脸色发青,双手紧扣着身下的床单,可身子却绵软,像是无力的棉絮轻飘飘逗留在人间。
被杖刑过后的腰脊处血肉模糊甚至隐隐发脓,深可见骨。
她趴着,张着嘴急迫地想要说什么话,佘氏听不清,只能攥着手绢含着泪,一声一声叫着她的名字。
院里院外,张府灯火通明,来来回回端着热水的小丫鬟们和跺着脚急声指挥的府医忙的就如同热锅上的蚂蚁。
张萧寒站在院子里面,过了她去之前的焦急与恼火,过了她被沈晏清初抱回来的心惊与暴怒,直到这时候,站在开始寒凉又有暖意的晚风里才觉得头昏脑胀而眼眶发胀。
年过半百,那一刻他想到了很多以后的事情,要是张意之就此死了他又该怎么办。他突然有点后悔,虽然并不是很多。他一早就料到,若是长子已死独留下有婚约在身的长女,也绝不会善终。与其大厦倾黄粱梦醒,不如干脆瞒天过海,唯求安稳,唯求苟且偷生。
他不是父亲那样杀伐果决又慧眼识人的帝师,不是长子那样说一不二清正骨气的相丞,他只是一个无用又想有用的儿子和父亲。可到头来,他辜负了父亲的一片苦心,也在私心中亲自把孩子推了出去。
“啊。”孙妈妈跪在地上,哆嗦着手为张意之撕去与血肉沾作一团的衣裳,张意之咬不住牙,泄了一声,似是从喉间挤出,带着力竭的先兆。
张萧寒在门外听着,脚下一软,差点跪在当地。
佘氏已经说不出话,她一遍一遍摸着张意之的脸颊,从眼睛到嘴巴,又从嘴巴摸到熟悉的眼眉,含着泪又不想叫泪朦胧了双眼,她唯恐这是最后一次与她见面,也想要牢牢把她记在心里。
“夫人,夫人?”佘氏猛然回神,孙妈妈惊疑未定端详着佘氏变来变去的神色。
佘氏一楞。
烛光飘摇在床头,烛光映照在她挂着泪的鹅蛋脸上,显出几分恍惚。
她突然站起身。
孙妈妈擡头看她。
“我不能叫她就这么离我去了。”
她喃喃重覆了三两遍,到最后眼神越来越坚定。
孙妈妈不知道她想到了什么,她反应过来的时候佘氏已经打开帘子‘劈哩哗啦’走了出去。
她心头一惊,可起到一半还是无力地跪了回去。
也好,也好。夫人在这深宅大院里忍了太长时间了,女子柔弱,为母则刚,更何况她本就是个红缨弄枪的女英郎。
这宅院里困了她太长时间,也该见见她的厉害。
张萧寒听见珠帘声,自知是佘氏出来了。
可他不敢擡头,他唯恐她出来是里头的人断了最后一口气,人没了。
佘氏没有走近,两人相隔甚远,张萧寒站在屋里的烛光完全照不到的地方,咽了一口唾液。
“去寻太子,求他恩典去请太医。”佘氏的话很硬朗,没有丝毫转圜的馀地。
“不行。”张萧寒很久很久才找回自己的声音,他听见自己失魂落魄说道。
“不行。”他又重覆了一遍,不同的是他擡起了头,眼底的猩红与血丝还有薄薄的泪花,每一点佘氏都能看得清清楚楚。
“你要眼睁睁看着她咽气,是不是?”佘氏淡声问道。
穿心之剑刺破血浓於水,张萧寒在那一瞬间听到了心漏风的声音,从很低处翻涌上来,一次一次埋过头顶。
他没有回答,但是态度坚决。
佘氏大步大步往外走,张萧寒下意识上前来拦她,佘氏一下子抽出了门口斜放着的那把剑。
错身的那一瞬间,她横剑向前,张萧寒捂住了自己的手臂。
他错愕而震惊,却发现佘氏从头到尾面色平静。
鲜血从指缝里流出来,他见她还要往外走,终於忍不住大喊:“你疯了吗?。”
佘氏终於回过了身,张萧寒从未没有见过那样的佘氏,她眉间冷意森然,带着嗜血的痛快:“张萧寒,这不仅仅是你的孩子,这是我的孩子。你说不救了就不救了?我怀胎十月生下的孩子,凭什么叫你做主!凭什么叫你张家夺了命去!”
“当年,佘氏女嫁张家不算高攀,而是低嫁。张家如此,全是我血脉血肉的功绩,你张家怕事推我的孩子出去挡灾,要死一起死,谁怕谁?”
“你!”张萧寒看丝毫没有打动她,心急之下口不择言,“那根本就不是张意之你知不知道,那根本就不是……”他刚说出来,自己也楞住。
“哈哈哈哈哈……”佘氏持剑对天长笑,打断了他,“是不是我的骨血只有我说了算,那算是从我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我辛辛苦苦将她养育到这般大,你这个父亲做过什么呢?凭什么她现在命悬一线了还要你来做主?凭什么!”
佘氏没有再管他,而是往外匆匆走去。
“拦住她拦住她!”张萧寒连忙对着四周的人大声说道。
可是四周的人互相张望,没一个人敢向前阻拦。且先不谈现在是佘氏掌家,他们的身家性命都在夫人手里攥着。更何况这是为了长公子的性命之事,耽误不得。
下人不懂主子之间的龌龊,却在一瞬间不约而同都选择了佘氏那边。
张崇孝长衫压在腰带里面随意别着,脚上鞋子跑掉了一只,蹦蹦哒哒从外院一路火急火燎冲过来,佘氏提剑从他身边过,他全然没有看见。
“崇孝,拦住她!”张萧寒还没有说完张崇孝已经冲了过来,张萧寒见他充耳不闻笔直的地往屋子里面冲,伸手攥住了他的胳膊,张崇孝打了一个转,目标明确360°后又往屋子里进发去。
张萧寒都没有看清楚,他就像是一条泥鳅已经从指缝里溜走了。
“你!你别进去!”张萧寒已经顾不上什么有的没的,赶紧跟着往里走。
他急匆匆又狼狈不已进了屋子,顾不上擡头,低着头一头栽到了张崇孝身上。
“你干什么?”张萧寒眼冒星光,刚想要开口质问,却发现张崇孝身子颤抖,却又放下心似的,急急喊了一声:“兄长。”
张意之仍旧趴在床上,却拿着一个软枕枕在靠近床边的手肘底下挺立起了肩脊,身上披着一件衣裳,她面色煞白却双颊泛红,眼里淡漠又深邃,像是经久不化的寒冰,在寂静到知窒息的屋里生寒。
张萧寒见她模样,心里莫名打了一个寒颤。
张意之,她方才做了一个噩梦,也非是噩梦,不过是一些真实发生过又被她刻意埋藏在记忆深处的故事,那些落在身上的伤痛,却在一瞬间将她带回到那时候。
地狱里无数伸出的手拉住她,高声叫嚣要让她亲自尝尝那是什么滋味。
什么滋味?很疼吗?很难过吗?很失望吗?是不是也想着同样一把锋利的刀子杀死她,叫她也下去陪葬。
她还在生高热,如同置身於沸腾的热水,她耳边似有耳鸣,也像是有人在轻声唤她,她听不真切。
“赶紧把佘氏叫回来,这不是人醒了吗?”张萧寒捂着胳膊拍着大腿赶忙说道。
张崇孝这时候才记起来回头见他一眼,他不可思议指着他的伤口:“大伯父……是谁将大伯父重伤?”
“你大伯母!”张萧寒没声好气。
“啊?”张崇孝有点尴尬地抠了抠嘴角。
张意之听到喧嚣的人声才缓缓聚焦,她的眼神落在张萧寒身上,其中深意转瞬即逝。
张萧寒不敢看她,唯恐她听到了方才在院子里的对话。实则他是多虑,张意之刚醒,并没有听见他与佘氏的拉扯。
外面淅淅沥沥下起了雨点子,打在窗上。
张意之看向张萧寒身后,在那里看到了三个绝对意想不到的人。
佘氏手中提剑,惊讶无措;裴镜渊披着一件玄色衣裳,沈沈看着自己;而在身后,一个老医生昏黄的眼珠子一动不动落在张意之身上。
佘氏没有出门,因为她刚到门口就被匆匆赶来的裴镜渊拦了下来。
“哐当”,她的剑落在了地上。
张意之的目光被她吸引,从裴镜渊身上拿开,下一秒,佘氏踉跄着大步扑到了张意之面前。
她握剑如风,行剑刺空,双眉英气,眼若繁星,可在那一瞬间却统统隐藏在眼底,只有脆弱与惊喜。好像一切都应该为母道让步,一切都应该回归情爱本身。
张意之低垂下眉眼,佘氏颤抖地伸手轻轻碰碰她的脸。
张意之感受到她的手,轻轻颤了一下,而后居然顺服,慢慢贴在她的手上。
裴镜渊见她像是舒展开的海绵,在沈沦与惊醒之间徘徊,最后融化寒意。
他见过那样的目光,也看过那样的故事,很多事情好像已经发生很久,直到看见‘故人’才明白所有的事永不能随便忘。而唯有莫名悬着的一颗心在狂跳之后慢慢回归平静。
“这便是当娘的,哼。”后面的老医生背起手不紧不慢在裴镜渊耳边轻笑一声。
裴镜渊低垂下眉眼:“有劳您了,不过看来,应是用不上我们了。”
*
裴镜渊淡淡的目光落在张意之因刚清醒还有些苍白的脸侧,因为虚弱露出一抹平日里不易得的姿色。
这不是他第一次瞧见,上一次他被人诬陷罢官,褪去朝服干干净净站在庭院里,便叫他心下诧异。
京中朝臣有不务正业者,善在倌馆儿戏弄这样的少年,他从来不屑,更觉得伤风败俗,因偶然窥见这一抹颜色心里的微波而马上自我厌弃。
可是自我厌弃之后又陷入了巨大的迷茫。
他忽觉得自己脚下定定,像是被困在了无用的解里。
他不是张演之,却披着张演之的皮囊,可他比谁都厉害,杀伐果决一身胆子,甚至称得上是有勇有谋。
从前,正如他与赵骅说的那样,张演之是个君子,因此懂得什么是不立危墙之下,总是谨小慎微的保持他的中庸之道,因此他虽被放在自己的对立面做平衡的棋子,却不足叫他分神太多。
可现在不一样了,眼前的人,甚至看起来瘦弱更多,却轻易叫人看见皮囊下的筋骨,甚至看出一些自己身上刀锋剑影丶剑走偏锋,偶也能叫他晃了神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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琴女与谋杀一事尚且没有定论,李念安的自作主张叫沈江鉴发了好大一顿火气,狠狠责问了他一顿不说,第二天就陆陆续续赏赐下林林总总满目琳琅的慰问之品流水一般流进张府。
跟随而来的还有官覆原职的一道旨意,允许他病好之后再上朝议事。
好像一顿板子是打给外人看,看过了就平定了万民之心。
张意之勉强被搀扶着跪下,以头轻碰地,接了旨意。
那晚上,朝堂中还没听见什么动静,徐家先传出消息来,徐家老爷子徐先师在夜里安然病逝了。
消息一出,天下桃李皆哗然大动,憾者甚至有连夜收拾行囊与诸位受过恩惠的同窗共同上路进京吊唁的学子官吏。
丧事之大并不亚於张甫去世之时。
黎明还没放亮,深夜皇宫里一连流传出数道皇帝亲笔的封赏达令,印着国印由大监公公亲自送到徐家,交付在徐峥手上。
自发要为徐公送行的氏族大夫甚至黎民百姓在沿途的道路上壁挂上白布穿上效孝衣,哭着至徐府门前下跪磕头。
京中撼动,张家也同样陷入了惊扰之中。
尤其是张婉仪。那个可怜的小女子半夜听闻窗边碎语,犹如兔子惊坐起,越想越委屈,匍匐在床上,披着一件薄衣衫落泪,想要去求助主母却又不敢,只能一个人默默受着。
她的婢女有成见,去请教了青雀。
青雀愁眉苦脸:张意之病着,最近清减不少,他不想去贸然打搅她,只想着叫她睡个从早到晚的好觉。
然而到了台阶上才惊讶发现屋里的灯光未灭,像是开了一整晚。
“主子……您……”他犹犹豫豫在门口轻声开口。
他不知道其中内情,只是觉得自家主子自从大病一场醒过来许多地方都不一样了。他不再如往常规规矩矩做着一日,而其中那些零碎的不知所言的行动,他看不明白,也轻易不敢开口问。
他自身浅薄且一向有自知之明。
张意之坐在一堆废纸中间,像是构成了那些笔墨构架的一部分。
她失眠难安,披衣起枯坐半宿,听见青雀的声响,木木地动了动眼珠子,揉了揉眼。
她,仍旧不知自己究竟错在什么地方。
那一日,她歇斯底里,说她不知错,如何只是说那杀威棒……如何不是那条条框框亲手写过一万遍一千遍的推导公式。
“什么事?”青雀怔楞间,听见她这么问。磕磕绊绊只能和盘托出。
下一秒,张意之打开了门。
墨水气飘荡出来,合着淡淡的熏香。
“叫婉仪不必担忧,什么大事呢?便是天下塌下来有张家顶着也砸不到她身上。”她披衣而起,脸上挂着黑眼圈,背着手站在梯阶上冷声道。
那婢女重重谢了恩,一溜烟跑回张婉仪那里去。
张崇孝与张崇善兄弟二人进来时听见的就是这么一句话。
本来两人匆慌失心丶腰带都没洗系好提着裤子就来了,现在到了门口倒是有些了不从容的愧疚,面面相觑,先低头整理起仪态来。
而屋前仍在病中,单薄青衫披着件黑长袄而散落着头发的长兄,她伤势未好,现在仍在修养,於是看起来愈发像是清冷仙子,定心静气,丝毫不扰,单是站在那里也叫人羞愧难当。
张意之吐出一口浊气,溜眼间便看见兄弟二人匆忙整理衣襟的模样,她提了提精神,觉得好笑,微叹气:“不必遮掩,我都已经看见了,去前堂议事便可。”
张意之话音刚落,佘氏院里的春华姑姑捧着一个小托盘,上面摆放着一本账单从容而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