衔吞物工 作品

前车之鉴(第2页)

她拜见了张意之:“公子,这是夫人整理出来先公去世时徐家的随礼,您好打点丶见机行事。”

张意之恭顺接过,“叫母亲费心。”

“不打紧。”那姑姑站好,笑着回覆道,“夫人格外嘱咐,怎么都要想着先照管好自己的身体,院里院外的大小事,都只交给修正去打点。”

“父亲他……”张意之微楞。

“您还是年纪小,有些事是看不透的。”春华姑姑笑着柔声细语说道,“修正尽管愚,却不失思量与圆滑,要不我们佘家的女儿不会下嫁到这劳什子地方来。”

这姑姑好厉害的嘴,‘劳什子地方’的张崇孝和张崇善的脸面接着就发白变红了。

“许多事情,大多数人看得了眼前,看不到以前和以后的事……公子,你抽空时要好好想想我说的话。”

春华姑姑是佘氏表亲小姐,自小与佘氏长大,亲受佘势深教养,后来陪嫁来张府来也是一直在佘氏身边。

张意之听教:“子礼明白,请您照顾好母亲。”

“自然。”那姑姑行好礼,又转头对着张崇孝,“公子,夫人叫我问二叔二姨的安,托您转述。”见张崇孝点头,随意笑笑,便退下了。

“方才我已经打听到,京中几位朝臣大户都已经披衣夜起,往徐家去了。”张崇善欲言又止。

“不着急,吊唁的日子还久着,现在也不是下棺的时候。”张意之垂下眉眼淡声道,“去的人多半与徐家有姻亲上的关系,是帮忙打点,商量对策去了。”

“那我们可也要商量对策以免那徐家反咬?”

“现在我们在明他们在暗,在不知道他们有何计谋之前最好的法子就是按兵不动。”张意之看向另一边双手紧紧拽着自己衣袖,眉间忧虑的张崇孝。

“至於其他的……这不是证据确凿的谋杀,只是仁义道德上的争辩,没有明面上的刀枪只看文人喉舌,现在张家越能稳得住越多几分胜算。”张意之嘱咐道。

更何况……这句话张意之只在心里思量却没有明说,她总觉得徐家不见得会来找张家的麻烦。其中缘由她仍旧想不太明白,有些猜测和直觉在的。可她又总觉得张家和徐家在某些方面上同仇敌忾。本是一类人才对。

“远簟明白。”张崇孝应。

“只是我现在疑虑……”她欲言又止,没有在再说下去。

“什么?”张崇善疑惑不解地看向台阶上三两步远的张意之。

只是如此紧锣密鼓的布局,从徐家在殡礼上闹事到张家退亲,再到冯家婚宴上众目睽睽之下的针锋相对,最后现在徐老先生离世。虽然天衣无缝又合情合理,却又像是刻意为之,布局好了只等诱敌深入。

张意之未言,除了这只是个人的直觉丝毫没有依据之外,她更不知应该对谁推心置腹。

此时前堂突然传来讯息,太子殿下将来。

张崇善微讶,擡头看张意之的脸,果不其然瞧见她闻言深思而深邃的眼眸。

天边微熹,早早时候,这个时辰上府并不符合礼数,太子着实着急了一些。

张意之背着的手微寒而起了一层小疙瘩,她轻轻揉搓,低下头嘱咐两个站在台阶下面目生峻的弟弟:“回去自己的院子,我自己去。”

“可是兄长!”张崇善急。

“崇善。”张意之叹息着喝止他,虽然不严厉却自带威信,“听话。”

张崇善在长兄面前听到而最多的两句话就是‘听话’,可他偏偏从小到大最吃这两个字,往往一听到便是有千言万语也不得再说,只能恨恨咽下剩下的半箩筐话,行礼告退了。

至於张崇孝,他始终记得那日在车上张意之曾与他说过的话,他对她的信任已经远远超过了他人,所以他只是行礼,擡头恳切道:“兄长要是有别的吩咐尽管来寻我。”

张意之颔首,先行进屋去梳洗去了。

今晚注定是个不眠之夜,黎明微凉的风吹散困意,微微刮面,脚下步伐略微沈重,张意之极快速地梳洗妥当,平整得体地出现在沈晏清面前。

沈晏清擡头看她,眼前人还是那个整洁一丝不苟的张相丞,只是褪去了那层金边儿外衣,露出坚定柔和的内核。似乎这几日走马灯一般绚丽而应接不暇的陷害丶诬告丶吊职甚至是公然发难与责打都恍若云烟,不曾在她身上留下丝缕阴影。

焦急与不安慢慢抽离,无力感缓缓在心里流动,取而代之,他不动声色调节情绪。

沈晏清面上温润有礼,甚至还不等张意之行礼便开了口:“子礼。”

他顿了顿:“你居然好得这么快,那一日我……”

“你清减了。”这句话转的很生硬,说的有涩意。张意之莫名擡头见他,见他说这句话时似乎没有多少考量,脱口而出时才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尴尬与清醒。

“殿下不必因此难过,臣不是娇弱的人。”张意之笑,回覆他。

沈晏清一只手臂搭在桌子上,听着这句话擡起了头,看着站在自己五步开外的张意之,他将手臂拿了下来。

“我交代你的事不必再执行下去,陛下他,并没有因此不信任裴祭酒。那便罢了,总有下一次机会的。”

“正是。”张意之答。

她在病中也听说了沈江鉴对裴镜渊棍下留她一条狗命之事大加夸赞,又借力狠狠批判了今日在朝中流传着的假言。

这样态度已经表的很明确了。

不过就是不知他对自己的鹅子是不是心有疑窦,不过想必更信任裴镜渊是易看出来的。

“不过殿下,又何必如此在意一个小小的祭酒?”张意之状似漫不经心。

“他不是一个简单的祭酒。”沈晏清脱口而出。却在张意之犀利看过来的一瞬间猝不及防移开了目光,猛地改了口里的话:

“这本是一个千载难逢的好时机,陛下他太信任裴祭酒了,於公於私不是美事,是时候撬动他完美无缺的地位,好给我们营造出新的机会。”他言简意赅,眉间有淡淡的忧愁。

“子礼有更好的成算吗?”

“没有。”张意之心口不一,她紧紧盯着沈晏清的一举一动,不肯错过蛛丝马迹,然而此后居然半丝破绽也无,面前人始终温润风轻。

只是他脱口而出的那一句已经全然暴露一些东西,事行至此,张意之突然察觉自己始终了解的太少,而有一些东西看似已经超出了她的猜测。

她索性答:“只是害怕囫囵顶下难免掩盖了背后真凶,反叫恶人逃脱一劫。”

“子礼无需担心,这件事我亦在查。更何况裴镜渊难道绝对清白无虞?我思前想后只觉得这件事受益最大的就是他了。”沈晏清沈声道。

“借刀杀人的戏码他屡试不爽,这一次恐怕也是声东击西罢了。”

这样的说话唬弄别人也就算了,张意之忍俊不禁,不想再谈及此事,遂岔开话题:“殿下深夜前来……”

“子礼,徐老先生殁了。”

“臣已经有听说。”张意之不悲不喜。

沈晏清心中烦躁更甚,一时间也忘了那人的嘱托,只是兀自起身:“子礼不打算去瞧瞧看?”

“非但臣不去,便是殿下最好也不要去。”

“为何?”他惊愕。

“徐老先生受人景仰爱戴,可惜族中子孙不能继承遗志。从前陛下仰仗徐家为文臣治,可徐侍郎现在户部任职,陛下现在推行南部新政,最避不开的一个话题就是户部,越是这时候殿下越要避嫌。”张意之以卑逊劝谏的姿态低声道,可实则她知道这番话也是陛下的意思。

或是后世纨絝,沈江鉴一直忌讳徐家‘不干净’,这不是秘密。

“可那是我的老师……”沈晏清微微有些哑声。

殿下失态,张意之不擡头去看,只垂首道:“殿下的老师又何止徐老先生一个,识时务者为俊杰,殿下不仅是先生的学生,还是储君,是……”

张意之话没说完。

“够了!”沈晏清头一次破声厉言喝止了她尚未说完的话。

“叽喳……”屋檐外两只云雀嬉闹着从枝头上飞去,传入堂中。

微风吹拂入堂鼓动屏风,微微带动张意之的衣摆,她抱手始终低头不语,似不为他的惊怒所动。

沈晏清别过脸掩饰红了的眼眶,一只手掌撑在那张梨花木桌台上,他呼气,为自己的失态而羞愧:“我不是……”

“臣明白。”张意之不咸不淡。

“可从前,若是她……”他轻声说道,尾音有些颤抖。

张意之几乎是瞬息之间就明了了他的‘她’是谁。

“臣的妹妹已经死了,可就算妹妹还活着,臣相信她会说出同样的话丶希望陛下做同样正确的事情。”张意之浅浅打断了他。

沈晏清不知再说些什么,他垂眸咽下喉中苦涩,继而大步跨出堂去。

他心里失落,尽管明白为何失落却又因此陷入巨大的惶恐与不安当中,他颤抖着手擡头去看已经明亮的天边一线,宛若年幼时千千万万次一般。

明明他已经不能再嗅见那青灯古佛的烛火气,却好像与那时候并无二致。

眼前的人没有佛像冰冷尖锐的刻角,却在朦胧中见到了同样的冰冷玉润和高高在上,明明生着同样的轮廓,为什么截然不同,为什么……

空寂的呼啸在耳边炸响,他回了头。

身后的侍从擡起头,露出一张淡定了然的年轻面目,他轻声:“您失败了。”

沈晏清心头的恐惧慢慢啃噬着心脏,他抓紧了身侧的衣角,刚欲争辩。

“没有关系的。”那侍从笑得称得上是诡异,他的嘴角高高挂起几乎能到鼻尖,可弯弯的眼睛里不胜温润。

“这次徐老先生的事不过是给您个提醒,既然还有在乎的人,还是乖乖听话比较好,嗯?”

沈晏清的脸色一下子变白。

而屋里张意之听到沈晏清的脚步声彻底不见后才直起腰来。

她看向左侧的屏风,果不其然看瞧见张萧寒冷意十分地踏步出来:“殿下想要陷你於不义。”

很直接的点题。

真是迫不及待啊,迫不及待将张家单拎出来暴露在众人之中。

“你要是去了必会受到为难,要是不去也能以薄情冷意压制你。”张萧寒背着手站在屏风前。

天色已经全然亮了,光亮照进堂里一时间明晃晃的。

张意之实话言之:“所以张家与太子究竟是什么关系,我看不明白。”

张萧寒嗤笑:“你倒是直接。”

他犀利的眼神里露出精光:“太子,或才是那个了不起的人物。”

“他面上与张家交好,数十年面上依赖无比,朝中谁人不知张家是太子麾下的重臣,可是事实果真如此?张家从不会主动卷入皇嗣的争夺中,这太子是作茧将我们强行困在里面罢了。”

“所以张演之曾经,面上对太子言听计从。”张意之心中微动。

可是不臣之心从来一清二楚,他对於这个没有母族的太子十分支持,却从不落在实处。他自知不能偏袒,於是干脆陪他织就一场相互的谎言。

“您到底知道多少?张演之的死跟他到底有没有关系?”张意之追问。

张萧寒乍听见张演之之死,心里已经开始结痂的伤痕又被狠狠撕开,他后退一步扶住了屏风,血色颓尽。

他摇头,面上已经有清泪:“我不知道。”

即不知道,也不能为那个惨死的孩子讨回公道。

甚至不能张扬。

将他的死,掩盖在穹庐之下。

“您一点都不知道甚至没有猜想吗?”张意之却没有像是上次在书房中那样轻易掀过,她犀利的目光看向张萧寒,张萧寒痴楞楞看着昔日里女儿总是垂着的桃花眼末变得锋利而光亮,她丝毫不加掩饰,步步紧逼:“可我不信,您一定要隐瞒我?为什么?”

张萧寒狠狠打了一个哆嗦,他猛地攥紧了手上的屏风:“你是怎么知道的,谁告诉你的,你又听说了什么?”

“您不需要知道,我只要知道您心里在怕什么。您在怕什么?”张意之又往前了一步。

她看得清楚,张萧寒眼底有淡淡的水光和失望,好像什么谋算破灭了,因此又折射出一发不可收拾的恐惧,他直立起手指:“无知竖子!你不要再查下去了!你想要整个张家都为了你陪葬吗?!”

“所有人都会因你而死!”

张意之停住了脚。

张萧寒见她探究的面目中多了若有所思,却还是紧紧盯着自己。

“我猜,您瞒着我,一定是为了保全张家保全我。”

听到她突然这么说,张萧寒松懈下脊梁,可刚松下半口气,却骤然听见张意之又冷笑道:“可惜我从不认为您瞒着我就能如愿,您单方面不让我知道,可无数之手还能透过您伸到我的面前,只要张家在这朝堂一天,所有的争斗与算计,无止无休。”

“就像我这一身伤,”张意之一顿。

张萧寒心头猛地一跳,见她仰头见高堂上的金字牌匾,眼中一眨不眨,却又极其嘲讽,“焉知道,究竟是为了谁受得呢?”

她说到这里,突然落下声音,只浅浅提醒一般说道:“不瞒您说,先前我一直不明白一件事。”

她见张萧寒受伤的眼睛带着狼狈看过来才嫣然一笑:“徐家招惹了谁,又是为了谁衰败的如此之快。”

张萧寒打了一个颤。

“今早上。我突然明白了。”张意之收了笑,颇有冷决。

意之见他已经穿好了朝服只等着上朝了,不再多说,她行了一礼,想要就走。

张萧寒胆战心惊,他转过身在后面提高声问:“什么?”

张意之停住脚:“这件事您应该也明白,徐家是前车之鉴,一场黄粱梦该醒过来总会醒的。”</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