剥筋去骨
剥筋去骨
果如赵骅和裴镜渊提前提示的那样,不日,刑部的人来传唤张意之对簿公堂。
凶神恶煞的侍卫响当当亮着刀顶着头顶的日光站在大堂外面,张萧寒叉着腰就敢在大堂里面指指点点高声叫骂:“我去你们的,什么人什么地方啊,能随便出随便进,滚回去叫你们大人来说话!”
张萧寒憋着气,叫骂地格外难听,只可惜外面的一行人冷着脸完全不为所动。
张意之理解他之所以会如此暴怒不仅是因为出於护短,还因为昨晚上,在这些人还没有找上门来的时候,先爆发了一场轰轰烈烈的家庭矛盾。
佘氏,一个即使知道了眼前的人并不是她亲生女儿却还是尽心尽力做着母亲的妇人,出於对女儿的怜惜,受压迫已久的她爆发后,在张萧寒脸上正中的位置挠了一道赤淋淋血痕,且提出以后分房睡。
张萧寒愕然,捧着胖脸越想越委屈,独自呜呜噎噎了一晚上不说,第二天早上火气更胜昨日。
“这……”侍卫们听了张萧寒的话,面上浮现出为难。
许是觉得见了面难做,赵骅或是在刑部中有正经官职的人没一个是跟着来了的,就只有一个小组长接了烫手山芋,现在正一边陪笑一边客客气气解释:“张大人您大人有大量,何必和我们这些人计较。”
张意之穿了一身干净的得体的白色长衫,迟了一步进殿来。一进殿那小组长就瞧见了她,‘噌’一下眼睛就亮了起来,连忙伸手张罗着:“张大人!”
“张大人张大人,怎么那么多张大人……”张萧寒嘟囔着转过头,只看见含着笑慢闲闲走过来的张意之,本来吹胡子瞪眼慷慨激昂的话顿在了喉咙里,他小跑几步到了张意之身边,压低嗓音急道:“你怎么出来了!”
他指着门口那些陪着笑点头哈腰的带刀侍卫:“这些人我没一会就能打发出去!”
“父亲,”张意之哑然失笑,“我知道您是不想叫我前去受他人质问难堪。可孩儿不会觉得难堪的,这本就不是我做的,只要说清楚。更何况前后六次对公薄做笔录,刑部早就已经扒无可扒,如此这般不过是过一个公正好昭告天下。”
“幼稚!”张萧寒一锤定音,“你以为是这样,实际上那些刑部的人最为阴险狡诈,你现在可不是相丞金身了,你现在就是一个平民啊,他们要是气恼了给你上十八般酷刑,你还以为你能活着回来?”张萧寒越说越气,音量陡升,震人耳膜。
真‘阴险狡诈’的组长被他尖锐的声音刺得后退一步,伸出手掏了掏耳朵,也不急着打断父子两个声震宇内的‘悄悄话’,面上露出不关己事的清澈愚蠢。
张演之环顾张意之上上下下,对她的细胳膊细腿痛心疾首:“我那天抱着你,就跟块棉花一样轻,也不知道从你娘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这些年到底吃了什么丶怎么长的,一点都没沾到好处。”
“父亲,哪有您说的那么夸张啊。”张意之没有办法,只能轻轻拂开一说起来就没完没了的‘慈父’,“您别送了,赶紧安排安排府里的人员流动,要是我半死不活擡回来也不至於乱了套。”
“呦!”张萧寒听见这句话像是被踩了脚的耗子,一下子憋红了脸险些跳起来,“会不会说话,说这些有的没的。”
张意之笑着摇摇头,转而走到了小组长面前,此人正是那天夜里受裴镜渊指使扣押张意之的那个侍卫,张意之对他面熟,也明白这是赵骅为了安抚她特地找来的熟人。
“小李大人,子礼身为罪臣平民,万不能劳烦大人一句敬称之,只恐怕会引来灾祸,您直呼其名便可。”
“不敢不敢,您就算不是相丞也是学子儒生们敬仰的大学,我敬称一句不算什么事,谁敢说闲话……”他一改面对张意之的谄媚,两只手交叠横在腹前回头瞅了一圈神态各异的众吏,“把舌头拔了!”
他转过头躬身对张意之道:“您这边请,众位大人已经在会审堂中候着您了。”
张意之颔首随之而行,走出去好远还能听见张萧寒在屋里暴躁如雷的喊叫。
……
“哎呀,这人活久了果然什么奇景都能见到啊。”赵骅难得穿戴齐整人模人样坐在肃穆齐整的大堂正编椅第一把交椅上,他将一只脚擡上来盘在膝上,一只胳膊吊儿郎当搁置在椅子背上,冲着上台严整以待的大理寺卿‘嘿嘿’一笑。
“居然有一天能见张演之张大人变成阶下囚!”
此言一出,本就凝重的气氛更降到了冰点以下,所有人,包括那些握着手丶拉着脸丶胡子一大把的老大臣们,都哆嗦着胡子丶气地瞪大了眼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赵大人慎言!”大理寺卿皱了皱眉头,他秽浊发黄的眼珠子在底下扫视一圈,落到了另一边站着,一直默不作声的裴镜渊身上。
赵骅满不在乎,嘀嘀咕咕:“慎言慎言,一个两个都叫我慎言。”
他话音刚落,脚步声轻悄悄响起,张意之出现在了门口。
所有人都擡起头,张意之穿着清水寡淡的长衣,挽着两层袖子,雪花一样叠堆在手腕,刚直的线条切分开她的脊背,单薄的日光落在她的身侧蒙出一片光影。她落脚进来,遵循着礼制,朝上头作势躬身。
‘哗!’大理寺卿‘噌’一下就站了起来。
“大人大人,您这是……”赵骅愕然,他思索片刻也跟着站起来。
大理寺卿的脸色一下子就红了,他与惊楞中顿住的张意之对视,猛地挥挥手:“张大人不必要如此,来不过是例行公事,问几个简单的问题。”
“孟大人,不必顾忌张某颜面,尽管按照规章制度来便是。”张意之也是一楞,她坚持躬身行完礼数。
清脆声一出,堂中一直黑着脸的几位大臣瞬间多云转晴。
裴镜渊一直垂放在身侧轻拍着的手在看见光下安立浅笑的张意之时突然停了。
他偏偏头,若有所思。
“好。”孟贺松下一口气,落座在了椅子上。
“你知道召见你来所为何事?”他问。
“张某已经俱已知晓,而对於大人问询中合理认可的部分供认不讳。”她拱手,不卑不亢,似乎削官查办没有给她带来丝毫影响,只站在那里仍旧是万人之上一人之下的张演之。
“好!当夜到底发生了什么,你可否能从头到尾再叙述一遍?”孟贺眼睁着张意之,左手做恭请状示意那边的文书可以开始准备记录了。
纸张悉悉索索地响动,镇纸“嘭”一声轻轻压在一边。
张意之在头脑中梳理那晚上的所见所闻,缓缓叙述:“那夜,我遵照父意前往冯家赴宴,从门口到宴请宾客的大院皆由冯大人亲领,至於到大院后,与裴镜渊裴大人坐在一处等着开席,在场有许多同僚皆能为我作证。”
她停顿了一下:“在此期间,徐二公子前来挑唆发难,也有许多人都能看见,也就是在那时有人匆匆跑来回禀冯大人说李娘子出事了。”
“你马上就到了案发现场吗?”
“不是。”张意之如实回答道,“那天天气一直很不好,就在那一瞬间,天上下起了瓢泼大雨,许多人慌乱中到处走动,而我却注意到演奏琴音的那名女子颇为醒目。她演奏的曲目与婚宴氛围毫不相干且举止怪异,我便向着台上探去。”
“哦?你看到到那名女子了?”
“没有。”张意之摇摇头,“我没有抓到她甚至没有见到她的真面目,迟疑过后只能跟随裴大人往后院去,而一路上步伐匆匆并无异样,直到到达案发现场与赵大人见面。”
她转头想赵骅,赵骅长身立足,拱手接声:“之后的事我已然登录在册,供大人过目。”
“至於张演之所说的每一节点,确然都有证人,最后见到绿梅出现在高脚架上的侍女供认最后时间为亥时三刻,彼时张演之在桌上,并没有单独行事。我们已经一一核实过。”
“好。”孟贺一一翻看那本册子的页目,点点头。
“对於你到达案发地点之前的经过似乎也没有什么好怀疑的,不过本官仍旧存有疑虑,为什么你会觉得那弹琴的伶人奇怪呢?”
那晚上铮铮琴音环绕在雨幕中,指尖柔软,琴声却硬,像是提着人形木偶的丝线,一举一动,不容反抗。她之所以会注意,是因为格格不入的音律每一声都像割在她的心上,让她时常出神想起一些往事。
张意之恍惚回神,温声反问:“敢问大人,那伶人可捉拿归案了吗?”
孟贺一楞:“还没有。”
这倒是出乎了张意之的意料,她皱眉问:“为什么没有呢?”
孟贺汗颜:“你说过之后我们立刻就问询了冯家,不过管家告诉我们那女子是是自己上门的,是府里哪个下人的远房亲戚,请来本想是借着这一名声谋一份生计。可现在……亲戚找不见,就连那下人都失去了影踪。”
“难道这个人就像是人间蒸发了一样?”张意之满目惊异,显然没有料想到会是这么一个结果。
“那女子虽然没有作案嫌疑,不过却有疑疑点……我们已经着重调查了。”赵骅插了一嘴。
张意之静下来,堂屋里的人左右看看,也是相连着摇头挥手,不知所言。
“至於到了案发现场,大人还有什么想问的吗?”她自动问。
“本官已经看了赵骅呈上来的卷轴,张大人你几乎没有说过话也没有什么特殊举动,本官不认为你有涉案的嫌疑。”孟贺松了一口气,他摸摸胡子摇摇头,说道。
而面下的人,裴赵之流以及一众大臣,沈默不言,似是认同他的审讯结果。
“敢问大人,现场勘察以及追案中难道就没有发现关於李姑娘的任何线索?”张意之沈吟片刻说道。
“本官不妨直说,”孟贺左右扫视看着四周的人,他站起来走下一节台阶慢慢走到了张意之面前,他压低声音小声道:“此事牵连甚广,近三年失踪以及惨死的女子只登陆在册的就有数百上千,可找回来的人……从来没有。”
“隐蔽到令人心惊,而作案手段也不免让人多加猜测。”孟贺用只有他们两个人能听到的声音,“此事明面上都知道不是你的过错。可只能用洗脱嫌疑的方法帮你却不能在短时间内抓住真凶。”
“李姑娘恐怕凶多吉少。”
张意之眯起眼,舔了舔后排牙。
孟贺说完,往后退了一步。
他拱手:“各位大人,对此审议结果可有什么异议吗?”
自然都寂静无声,孟贺轻舒了一口气,他快走一步走在了张意之前做牵引状:“那我……”
“慢着!”一道声音遥遥从审讯室外传来,伴着房檐上四散开的鸟雀和拖沓并不爽朗的脚步声。
张意之没有回头便知道来人是李念安,她只是微微擡头,注意到孟贺骤然绷住的脸,下颌线上一点被舌头撑起一个弧度,而他身后看似没有神色变化的裴镜渊却徐徐向赵骅递了一个眼神。
堂中的气氛瞬时间凝结了。
孟贺看着在门外站定的李念安。他穿着得体干净的官服,老当益壮,却又带着白发,听说他那日在击鼓鸣冤时曾叫十里长街的百姓为之落泪,感同身受。这样的清正老臣在民间声望颇高,他单是站在那里便足够叫天下文人敬畏三分,更何况有一天为天下事‘奸佞臣’蒙受不平。
张家最近颇受非议,连连续续大小的官员,从中央到地方,皆有被弹劾者。
雪花一样的奏折放上高台,就算沈江鉴信任张演之确实是蒙受冤屈,却也已经逐渐怀疑张家的清正之心是否‘清正’。
“李大人您怎么来了,陛下不是恩准您在家中养病吗?”孟贺舔了舔后槽牙。
此话一出,张意之回过头。
两人目光交视,李念安在看见她的那一瞬间狠狠皱起眉头。
“大堂之上,一介白身,你为何不跪!”
质问声回覆了孟贺的‘疑问’,在堂中人纷纷递交眼神,面有难色,不好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