剥筋去骨(第2页)
“他……”孟贺迟疑开口,正想要掩护两句。
“呵,你是张甫的得意门生,当然是护着他了?就连审讯这样的大事都可以自作主张不传召受害人供词。”李念安当即对孟贺冷了脸。
“并非如此,张先生虽是我老师,可老师教诲公正清白从来都在我心中铭记,不敢徇私舞弊有所欺瞒。”孟贺在他面前,尽管已经身居高位红袍加身,甚至到了为人父母的年纪,却仍旧像是一个做错了事的孩子诚恳道:
“之所以会不传召您来,是因为陛下恩惠以及……”以及这是辩白词,并不是审讯词。
他还没有说完,李念安摇摇头。
“你不叫他跪,我便明白,今日所在此种种,不过是你的一面之词,你只是走个流程而已?是不是?”
“……”孟贺语塞。
“张演之,我且再问你,你该不该跪?”他又转头问张意之。
张意之在那一瞬间,从他的眼睛里感到了很多稍瞬即逝的情绪,其中覆杂一下子揪住了她的心,生出探索与不解,可等她再要看,又消失不见。
“李大人……”堂中诸多老臣面露难色,纷纷劝道。
“一群没心肝的老家夥,还在这里替他争辩。你们睁开眼好好看看!这不是你们的得意门生张相丞,他欺师灭祖知情不报,私下苟且,是个奸佞小人!”李念安古稀之岁,气息却足,一番话正气凛然,倒叫在场人不好再多说什么。
“子礼非是苟且奸佞!”张意之终於忍不住开口,她坚定且语气沈沈。
李念安一顿,他转眸看向她,却难得见她总是平静无波的眼底搅动起来,被愤怒和委屈充斥。
张意之也见他,却从他眼眸里看到了从来没有见过的一些东西。
僵持中,张意之转过头一抻下摆衣裳,笔笔直直跪在了堂中。
李念安看着她跪的挺直腰板,突然冷笑出声:“你跪的,何其挺立。”
“孟大人,我记得大理寺的规矩不是这样的,你给她吃杀威棒了吗?”
“李大人。”孟贺心头一颤,他甚至没忍住往前一步,他喃喃又皱眉,“您!您何必做的这么绝?”
这句话,他听的多了,那天赵骅说过,今日眼前人又说一遍。“我想你是搞错了,孟大人,规矩就是规矩。”李念安这时候反而渐渐平静下来,他缓缓说着这些,就像在平静陈述一件平常事。
“李大人,刑不上士大夫。”有人在堂中突兀说道。
李念安顺着声音往堂中看,他年岁已大,朦朦胧胧看不见那人的人脸,或也是因为说话之人正直站在阴影中的缘故。可那道轻描淡写却绝不容人忽视的声音他熟悉得很。
裴大人。
他这句隐隐有提醒的话倒是有一瞬叫他不知所云。
“我没有错,凭什么打我!”这却是跪在他身下的张意之说的。
李念安低下头,跪着的少年白衣胜雪,露出不宜察觉的蓬勃朝气,就像他此刻仍旧挺立的腰板,坚韧自强,还有一股年轻的冲劲与意气:“就凭你现在什么都不是。”
是啊,二十岁的孩子,怎么不是意气风发的模样。
他大手一挥,“就凭你现在不是无所不能的相丞,不是有气节的士大夫,就如同无依无靠的浮萍众生一样,而百姓若是要击鼓鸣冤状告上品之臣,必要责杀。”
“这是,规矩。”
他说到最后因为气竭而声微嘶哑,可他仍旧完完整整说完最后一句。
“可我是清白的,我没有做错!”
张意之咬住了牙,并不是因为那顿非打不可的板子也不是因为他明显的为难与步步紧逼,而是寒心冷意从他的话里渗出来钻进她心胸中。
“就因为我无依无靠?就因为我是布衣百姓?”
李念安一直看着她的眼睛,他红着眼圈点了头,“是。就因为……你是个上不达天意,下无立锥之地护佑的平民百姓,你斗天斗地,斗不过我一身功名衣裳。”
“李大人,你不是刑部的人可能不知,那一顿板子不是随便能打的。脊刑之重可断人筋骨,就连青壮田丁尚且要半条命,这可是个刚刚及冠的文弱书生,他不是拿枪的是拿笔的。”说到最后孟贺也咬住了牙别过了头。
“你,受不受?”李念安就像是没有听到众人的求情,他笔直站在那里,像是普通教训学生的严励夫子。这句话是李念安直接问张意之的。
张意之别过头,她目视前方,冷声:“我受。”
“张演之!”这是孟贺和赵骅的焦急。
“孟大人,你没听到他的话吗?”李念安立起头。
孟贺骤然被堵了嘴。
“来人,行刑!”他不知道有多艰难说出这两个字,在铁架镣铐摩擦与木板的拖曳声中转过了身,背对着张意之,擡头看着正中题篆着‘公正严明’四个大字的红牌匾。
张意之在那一群行刑之人的手里,如同破碎湖波。踉踉跄跄被粗糙而强健的手拖拉起摁在了木板上。她想要维持尊严体面自己趴在木板上,却不能够,那样的力气,带着绝对不容置喙的压力与摆弄。
“等。”赵骅从板凳上跳下来,手里捏着一团布。
他冷冷看了李念安一眼,转头屈膝下蹲就要塞进张意之嘴里。
“千万咬住别吐了,要不咬着舌头死的更快你懂不懂?”他从来没这么严肃过,张意之咬住,喉间滚动一下。突然后知后觉有点紧张起来。
皮肉丶骨血,没有人不爱惜,她非草木,如何能够无知无觉,尤其是人毫无尊严只如同鱼肉躺在砧板上。
“大人。”行刑之人没有感情地冷着脸,低声请示孟贺。
“仗,”孟贺闭了闭眼,“仗二十。”
“遵命。”那人低声说道,打量着木板上的那具身躯,如同目视鱼肉,如同目视死人。
真是可惜了,这么漂亮的皮囊,二十,足够骨碎身死,惨不忍睹。
大力抡起的曲线遮住了李念安擡头仰望的青天白日,落下一片阴影,破风声响起,重重落在身下人的腰脊。
张意之尽管做好了准备,却没想到这一棍子这么杀风,落在身上时不像是刀子插在肉里的痛快,更像是剥筋去骨,露出血肉。她脸色一下子就白了。
事前,她曾想过,要一句□□都不出,含在嘴里咽下去。直到这时候她才明白,能说出口的痛呼反而痛苦,含在嘴里当咽不咽,气断丝连是种什么滋味。
可还不等她反应过来,第二板子又快准稳狠落在了同一个位置。
冷汗从额头上滴下来砸进土里,即使含着嘴她也仍旧痛哼出声。
哼叫撕扯着人心,瘦弱的脊背上白衣染血犹如雪披梅花,单薄肩头随着责打与疼痛微微颤栗,有几个老臣站起来,脸都黑了。
一直到第七棍,被责打的地方皮开肉绽,露出血肉模糊的鲜血黏住白衣裳带起血丝,她受不住巨大的痉挛和触电一样的传感而微微后仰着脊背,全身缩紧,手指头扣进手掌里溢出了鲜血。
“李大人!”有人终归忍不住。
李念安,他不知是被太阳热出的汗还是别的,潮乎乎浮在鬓角处。
他极行一步,拿来了张意之塞在口中的布子。
行刑的人突然顿住了。
浓稠的污血从她开开裂的嘴角无意识流下来,她双目失焦,呼吸急促。
“你记得这是什么滋味?”他不辨别自己究竟是跪在地上还是瘫在地上,只是一动不动看着张意之问道。
张意之缓了一会才慢慢回过神,她从来没有这么狼狈,转动的眸子落在李念安脸上。
林念安听见她嘶哑的气音:“我没有错,不是我干的。”
“你没有错,天下百姓也没有错,无辜之人更没有错,他们就该受这样的苦楚吗?”
“打,给我打。”他不管张意之听懂与否,站起来说道。
没了那堵口的布子,又一记棍棒落下来,在场的每一个人都听清了脊柱细小的碎声,张意之再也忍不住,她高高弓起又重重跌回木板,从喉咙中忍不住的痛呼声溢出来。
“啊。”环绕在每个人心头。
“不是他干的,你听不见吗?”赵骅暴躁地说道。
李念安背对着众人,一言不发,没人清楚他在想什么。
第十棍下来时,张意之似乎已经没了气息再多馀喊叫,而是任凭那更替的擡起落下责打在身上带起血渣。
她目光涣散,痛感已经麻木。
原来,是这么的疼。
原来,真的会要了人命。
“李念安,你直接杀了他吧,杀了他给个痛快,我只看你百年之后如何同张帝师交代。”有老臣痛心疾首道,他颤颤巍巍指着张意之。
“不用你管,我自有,我的交代。”李念安低声说道。
将要行第十一棍子时,有一只手狠狠攥住了行刑人的手腕。
行刑人脸色一变,下意识落了板子,掉到地上。
李念安没有听见那令他心惊肉跳的肉闷声,反而听见那一声落地声,他调整,转过身,看见面前比自己高一头的裴镜渊。
裴镜渊眼尾还带着常见的笑意,却不见底,冷冷带着寒气似的,他低声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声音:“够了。”
李念安刚想要说什么,忽然见裴镜渊俯身屈膝半跪在那血泊里伸手探了探张意之的鼻息。
下一刻他起身将衣披在她身上,探身双手抱起了她。
赵骅连忙说道:“快快快,找大夫去,要不然他今天可算是废了。”他小声在裴镜渊耳边轻喃:我已经去找人请了太子。
此时张意之已经没有意识,她紧闭着眼,睫毛不停颤抖,双唇却不断嗫嚅。
裴镜渊知道,李念安也知道。她说的是:我没有错。
裴镜渊低头垂眉见她,她毫无意识。他手臂及其用力才能托着她没有行刑还完好的地方。裴镜渊把她攥得死死的手掰开,她沾满了鲜血的手一下子抓住了裴镜渊的衣裳。
“太子殿下。”突然有人惊呼。
“子礼。”沈晏清一失往日松弛,匆匆忙忙赶过来,他一见张意之身上的血以及苍白的脸,‘唰’一下白了脸顿住了脚,他身上东宫教习时穿的衣裳来不及换下 只披着一件外衫,他无措且转头对着跑的喘不上一声来的侍从道:
“快传太医救救他,快救救他。”
或许连他自己都没有察觉到自己声音的颤抖,可裴镜渊感受到了,他擡起头,隐晦地淡淡看了沈晏清一眼。
“张修正嘱咐过臣,若是见了血便回张家去,想必他自有安排。臣送张大人去殿下车上,劳烦殿下路上少些颠簸,护送他回家。”裴镜渊开口道。
“好好好好。”沈晏清语无伦次。
裴镜渊大步走开却极其稳当,带起的腥风,留下来溅起的血花皆沾染在青砖石瓦上,李念安低头看着,眼前像是有经年的大雾。
裴镜渊将怀里的张意之小心翼翼反放在马车上,张意之痛苦中皱着眉无意识抓着他的衣裳怎么都不肯放手,他用了很大的力气才掰开她的手从车上下来。
他低下头,明知道她分明什么都听不见,却还是说,不知是说给谁听:“骨头太硬的人总要吃亏,你要是不坚持咬死,这一顿板子本可不受。”
他穿着皱巴巴沾着她血的那件衣裳,站在原地,见马车快且平稳离开。他不紧不慢回头走,在一个包的严严实实停放着的马车旁停了下来。
柳色轻浮,杨柳絮飞,粘在身上像纠缠住的雪花。
李念安端坐在那小轿子里,他双目失神目光洞洞,仔细看,眼底铺着一层薄薄的泪水。
裴镜渊清声开口,“您满意了吗?”
李念安猛地回神低头看向外面的小辈,他眼中黑白分明,向自己求证。
“不够,”李念安咬牙闭了闭眼,“我一定要他粉身碎骨。要他尝尝,替万生尝尝,那是什么滋味。”
裴镜渊冷笑:“再来一次,不必他赎罪,必能以死谢罪。”
李念安睁开眼,攥住了手下的册子:“还差一点,最后一点,只凭借东风之力。”</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