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暗花明
柳暗花明
“如何?”赵骅见裴镜渊从张家出来,闲问道。
裴镜渊将手里的纸张叠放安稳,放在袖中,擡起头。
赵骅话一噎,他与之相识多年,从未见过裴镜渊那副神情。他本生了一双十分漂亮的眼睛,只是常年藏在雾气之后,杀机与慈悲时常隐忍,叫人总看不真切。
那一瞬间,赵骅真看了明白。
他见了里面的活气,像是流水。
他听见裴镜渊轻轻说道:“有意思的。”
对方的声音很小,可赵骅却听见了。他那时还不明白裴镜渊的意思,还以为他只是戏耍了政敌而少年意气,事实上很长一段时间里包括日后发生的事他总是不全然明白的。
他是裴镜渊唯一一个留在身边的人,也是最了解他的人,但是他的了解不过是来龙去脉丶不过是忠诚与否。他从来不解其中之意。
故事之所以是故事就在於,局中人始终云山雾罩,即使回顾也正如故事一般。
*
翌日,张家,张演之旧院。
“好好写,这字未免丑了一些。”张意之一手握着杯暖茶一手提着一根教板,葱白一般的十根手指转悠着那根教板不紧不慢悠闲哼着小曲。
在她身侧十数个五六岁的孩子团着头扎着小辫,抓着笔含着泪呜呜噎噎在纸上奋笔疾书。
“哎哎哎,这里又写错了啊,又写错了。”她突然目光一矩,盯着一个小团子纸上的一个大字,下一刻就用教板指在上面,面上既有抓包的严肃又有得逞的笑。
那小团子浑身一震,愤怒擡头,面上鼻涕眼泪流了一堆,软糯糯控诉:“叔爷爷。”
刚说完这一句话,他再也忍不住‘哇’一声嚎了出来:“我已经重写了很多遍了,我不想再写了!”
“哈哈哈哈哈哈。”张意之揉着肚子,擦去眼尾的眼泪,一边抖颤一边说,“不行不行,你就是得重写。”
“你们可是张家的未来,须得知,娃娃强则张家强,从小抓起!热爱学习热爱国家,树立正确三观,成长为社会栋梁!”她振振有词。
旁边侍候着的侍女两两对望,彼此都从彼此的眼里看到了无奈。
长公子非说在大儒还没有请来之前要亲自为族中适龄的娃娃开蒙,全家上下积极响应,十几个娃娃凑在这个小院里,用泪水无声控诉这位大人的严苛管理。其实也算不上严苛,不过长公子未免调皮,分明就是在逗孩子呢。
“公子,方才有人来给公子递信,裴大人那里查出来了些许线索,来接您的马车已经在门房那里停候。”青雀寻着一个空隙,凑上来小声跟张意之说道。
“嗯?”张意之掂了掂手里的板子,思索片刻之后说道,“帮我去把二娘子喊来。”
“好嘞!”青雀立刻颠颠跑去。
张意之坐下来,把剩下的热茶一点点喝完。
张婉仪听闻张意之找她,甚是意外,她把手里的账本放下,温声道:“劳烦,我马上就去。”
不过多时,张婉仪笑意盈盈提着裙摆过来,像是满园的春色分出来的一枝头,俏生生的带着羞意:“长兄,您找我?”
“嗯。”张意之笑着,把手板递过来。
“长兄?”张婉仪惊讶不已。
“我得出去一趟,不过这些孩子不能没人看着,我见过你写的字,写的很不错,便由你来接替我管着他们吧。”
“啊……不,不。”张婉仪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她面色上浮现出慌张,“府中有才识者众多,婉仪一个女子……”
张意之一楞,她眉目间的笑意淡了一些,先把手板放下来:“婉仪,若是你说自己才识浅薄,我姑且以为你是谦虚。若是你说时间少,我知你现在在跟母亲学管家,自然也能原谅。可若是只因为自己是个女子拒绝我,我不太认同。”
“可是丶可是,从来没有女先生教书。”张婉仪的脸憋得通红。
张意之颇有耐心,她笑道:“你接过这板子,便有了。”
她又问:“你想不想?想去做这件事。”
张婉仪下意识朝着身后的那几个小孩子看去,他们有小公子也有小娘子,稚嫩嫩脆生生的模样,大多懵懂,穿着鲜艳的衣裳,捏着笔擡头看着眼前的两个大人。
身侧有一棵花树,柔软的花瓣落在他们的桌子上,漂浮在墨水上左右荡漾。
见张婉仪望过来,有些孩子露出笑,眼巴巴哀求。
拜托拜托,一点都不想跟叔爷爷学这些东西了啊!还是这个姐姐看起来温柔!
张婉仪心下一软:“好……”
她的音节还没有发全,回头一看张意之已经把手板塞到了她手里,而她笑着只留下了一个背影。
张意之心愿达成,迅速远离了那一群叽叽喳喳围着张婉仪开始问东问西的小孩子,长长舒了一口气。见一边的青雀不急不忙跟着,突然说道:“你与五公子有私仇吗?”
青雀的眼神中闪过慌张,他身上的冷汗被风吹散,后知后觉微微有些发凉。
“公子……”
“实话实说便可。”张意之打断他,“那日,我见你行仗时力道用的很足。”
张意之还穿着家里的松垮袍子,行走间不甚方便。只是当朝士子从来追求行走优雅,宽袖大袍,巍峨高冠,气度翩翩。
张意之顺手解下腰间多馀的两条束带绑在宽大的袖子上,袖子一圈一圈缠在她的手腕上被绳子束缚住。
如此,便轻快了许多。
她整理好侧目看向身边慌张的青雀。
后者捏着衣角有些慌张无措。
“是……小人的妹妹,死於五公子之手。”
张意之一顿,侧头诧异:“嗯?”
青雀愤怒,痛苦又有一丝羞愧:“那时候,我还小,妹妹与五公子同岁也只有五岁,我俩一同进府。初始时候我在门房上侍候,她在舒姨娘的院子里当差,有一次五公子拉着她玩闹,失手将她推下了池塘,不救身亡。”
他说的很简略,似乎只是想要一笔带过。
可是妹妹扑朔着渐沈渐消的身影却一下子倒映在自己的眼目中,他喊着想要跑过去抓住她那小小的身子。
她害怕,在彻底淹没之前奋力扑腾放声哭喊。
可是他终究被摁倒在地,没有救得了她。
那是一个草长莺飞的初春天,两岸樱花落红而下,水流中夹杂着未名的花香。他在那一天失去了他在这个世界上唯一还活着的一个亲人。
那时候只有七岁的他突然明白,那些家丁奴仆的命本不算是命的,要想要在这样的朱墙红门里活下来,只有削尖了脑袋使劲往上爬。
也是同年,他来到了张演之身边,成了他的小从。
*
张意之在出门之前将袖子上的层层束缚绑带解下来,随意别在腰间,她一边仔细整理袖子上的褶皱一边看似漫不经心地说道:“权贵朱门不能用无辜生命做献祭,我会帮你,帮你妹妹争一个水落石出。”
她不说起覆仇,却叫青雀骤然擡起了脑袋。
可是张意之已经背着手,身影走向了门厅的一片光亮中。
恰在此时,裴镜渊放下手里的绢绸,掀开了车帘子,含笑看着信步从容的张意之站在马车下。
这是他留下那封简讯后两人第一次相见,可张意之面上既没有警惕也没有什么旁的情绪,还是一如既往轻轻笑着。
裴镜渊有点意外,像这样的筹码居然也难以打动她,不过还是很快释然。
*
烟花楼,楼如此名,浮云一世万愁空,此身长待谢花留。乃是京中第一大楼,甚至如今颇得圣宠的楼贵人就是出自此楼。
张意之没想到有朝一日她还能有幸跟裴镜渊一道逛一次花楼,个中滋味实在是难以言说。
几人本不欲张扬,谁知道那些姑娘娇花一般斜靠过来往怀里钻。
张意之将手攥着虚掩在袖子中左右闪躲着,勉强还能应付过来,可是回头去看裴镜渊与赵骅明显就艰难很多。
她折返回去,伸手将两人从美人香粉中硬拽了出来。
“吱呀。”赵骅把门关上背靠在厢房门上,卸了力气狠狠松了一口气。
张意之坐在桌边自顾自倒了一杯茶,瞧着他那样子轻笑不语。
裴镜渊伸手垂眸,轻轻打扑身上的沾染的香粉。
张意之问:“人在哪?”
裴镜渊刚欲说话,楼下大厅中突然响起铮铮琴乐,与那日的肃杀凄别不同,这乐声似碎玉丶缓缓道来,颇有风情雅致。
一首《鲛绡透》,倒是叫张意之无端想到十几岁时在海棠花下习字弄琴的那些日子。
当然,那都是原主残存的意志罢了。
在这样的场合,不奏风花雪月,反行其道弹奏只有那些官家小姐才会喜欢的阳春白雪……冷清如此,心气之高,不像是这座楼里能养出来的人。
裴镜渊仿佛看透了张意之在想什么,“投其所好而言,来亵妓的这些纨絝子弟千篇一律玩腻了,便也会喜欢一两个‘清水出芙蓉’的,越发能够满足那些肮脏的心思。”
张意之站起身,推开了门走到了栏杆旁边。
独特的仙乐吸引了全场所有人的目光,其他包房里也陆续走出不同的公子娘子三三两两凭栏从二楼向下俯瞰而去。
一楼的大厅中间搭起来的花架子上坐着一个穿丝挂缕头戴珠宝的抱琴女子,她脸上带着一层轻柔的面纱,露出一双细长勾人的眼睛。
她一双柔软的脚攀附在细细的架子上固定住,立直腰背,手时缓时急,调琴奏乐。
几乎所有人都深深沈浸在那动人的音乐里。
张意之露出一抹玩味,她盯着那女子问裴镜渊:“是她吗?”
“那是这座楼里的素琴娘子,苏秦,先前是叶贵人身边的侍候,叶贵人进宫,她留下成了这座楼里的花魁。今天是素琴娘子出房的日子,在这里的这些人无一不是奔着她来的。”裴镜渊站在张意之身边,打量了两眼那弹琴的女子就移开了目光。
“你如何得知这便是那天请去弹琴的女子?”张意之问。
“冯家置办酒席的人都已经‘畏罪自杀’了,”裴镜渊一顿,“不过街口的探子传回消息说此人往城南走了。”
“乐坊都在城北,城南的器乐生意都已经被这楼垄断了。”
“子礼觉得,会是她吗?”
“难说。”张意之轻轻敲击栏杆,“指法丶表达方式都是一致的,如果真的她演奏的,我猜,还是她故意留下线索引我们来的。”
张意之话音刚落,底下那琴声停了。
有一个穿着娇俏的红娘,带着媚笑,扭动着上台,弯下腰附耳在苏秦身边听着什么。
苏秦含笑说了几个字,听完她骤然擡头看向了二楼的张意之。
张意之丝毫不讶,甚至直视着随后缓缓擡起丶含羞带怯的苏秦的目光,坦然无畏,微微含笑。
“恭喜那位公子!”红娘笑着。
“苏秦姑娘点名喜欢你呢。”
“哦哦哦!”楼上楼下,几乎是所有人开始起哄,喊叫着丶拍手,大声喊话。
“请公子赐金!”那红娘捧起手在胸前,笑说道。
“这是烟花楼的规矩,花魁初夜那位被选中的公子要赐金……”赵骅话还没说完,便见张意之直接解下腰间的小荷包。
她颠了颠,从手里脱落小丢了出去。
那荷包沈甸甸地化作流利的线条高高抛起来又稳稳落进那红娘的怀里,四周的抽气声此起彼伏,大多对这位从未谋面却出手阔绰的俊朗公子感到好奇。
那红娘眼都直了,一个劲赶紧说:“谢公子赏,谢公子赏。”
於是起哄声更加沸腾。
“我知道。”张意之淡声笑着回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