荻雪 作品

第89章 决战(上)·伤兵哀歌(第2页)

“殿下,天凉,该回帐了。”亲卫低声提醒。

朱瞻基没动,目光穿过雨幕望向北方。瓦剌的伤兵营里也一定亮着零星的灯火,也一定有痛苦的呻吟。他突然想,也先会不会也在看着这片雨幕?会不会也在纠结这场战争该如何收场?

他不知道的是,千里之外的紫禁城,朱高炽正和“三杨”围坐在暖阁里。案上摊着陕西、山西的舆图,上面用朱笔圈着一个个被雨水冲断的粮道。“秋雨连月,粮车陷在泥里,火器营的硫磺运不出去。”杨荣的声音带着焦虑,“陕甘的伤兵太多,药材也快耗尽了。”

朱高炽端起冷透的茶,却没喝。他眼前浮现的,是朱瞻基出征前的模样——那个总爱缠着他问兵书的儿子,如今正站在血雨腥风的战场上。“传旨给山西布政使,”他放下茶杯,声音有些沙哑,“让他组织民夫,哪怕用背的,也要把弹药和药材送过雁门关。”

“陛下,这样会累垮民夫的。”杨士奇忍不住劝阻。

“累垮民夫,总比让前线的儿郎们等死强。”朱高炽的手指重重敲在舆图上,“告诉瞻基,不必急着求胜,稳住阵脚就好。朝廷是他的后盾,朕……朕等着他回家。”

暖阁外的雨敲打着琉璃瓦,和黄河岸边的雨声遥相呼应。一个在前线思索如何结束战争,一个在后方绞尽脑汁保障供给,父子俩的心,隔着千山万水,却在同一场秋雨中,为着同一场战争煎熬。

朱瞻基终于转身回帐,灯笼的光晕在泥泞中晃出长长的影子。他知道,无论多难,这仗都得打下去——不为别的,就为了让那些攥着家书死去的士兵,他们的家人能真的“安好”;为了让千里之外的紫禁城,不必再担心瓦剌人的铁蹄。

雨还在下,像是要洗尽这世间的血污,却不知要等到何时才能停。

八月底的黄河东岸,十里空地成了一片奇特的缓冲带。秋雨刚歇,瓦剌一个跛腿伤兵拄着断矛去河边取水,一瘸一拐竟晃到了明军岗哨的箭程内。哨兵举起燧发枪,却在看清他渗血的裤腿时缓缓放下——那伤兵怀里揣着个豁口的羊皮袋,正眼巴巴望着河对岸,像只受惊的狼崽。

“接着。”明军老卒从怀里掏出半袋炒面,用劲扔了过去。炒面袋落在伤兵脚边,他愣了愣,解下腰间的干肉扔回来,动作笨拙得像在交换什么秘密。

这无声的默契像投入湖面的石子,很快漾开涟漪。每到夜里,就有瓦剌士卒借着夜色溜出营寨,怀里揣着牛奶、奶酪,甚至还有人牵着瘦羊,悄悄摸到明军大营外。“换盐不?”“有茶叶吗?”蒙语混着生硬的汉话在夜色里响起,明军士卒则提着布袋出来,用盐块、茶叶换对方的东西,交易时彼此都攥着兵器,眼神却少了战场上的狠厉。

《殊域周咨录》里那句“战时为敌,和时互市”,说的正是这光景。有次交易时突然下起雨,双方竟挤在同一棵榆树下避雨,瓦剌人递来马奶酒,明军士卒则回敬炒豆

子,雨停后各自散去,仿佛什么都没发生。

朱瞻基在高台上看得分明,却只对亲卫说:“盯着点,别让他们靠近主营。”他心里清楚,瓦剌人肯用赖以生存的奶肉换盐茶,说明他们的后勤已近崩溃,这种“互市”比枪炮更能瓦解士气——当士兵们开始惦记对面的茶叶时,手里的弯刀就难再举起了。

北岸的也先却急得满嘴燎泡。他在巡营时撞见两个士兵用奶酪换了块腌肉,当场拔剑砍断了他们的弯刀:“擅通敌者斩!”

可当晚就有亲卫队长拎着块鲜牛肉出去,回来时带着汉人给的面粉,他身后跟着伙夫,在帐里支起铁锅煮面条,亲兵们围着锅吸溜得正香,见到也先进来都吓得僵住,面条从嘴里掉出来。

“你们……”也先的怒吼卡在喉咙里。

亲卫队长举着碗,:“大汗,汉人面粉做的面,比炒米顶饿……”

也先盯着那碗热气腾腾的面条,突然觉得浑身发冷。他挥挥手让众人退下,独自走到帐外,南岸的灯火在雨雾中明明灭灭,像无数双嘲讽的眼睛。

“博罗纳哈勒,”他唤来长子,声音里带着从未有过的疲惫,“再耗下去,不等汉人动手,咱们自己就先散了。必须出奇招,打破这僵局。”

博罗纳哈勒想起那些夜里偷偷交易的士兵,想起萨满说“军心若散,天意难违”,嘴唇动了动,终究没说什么。

帐外传来“咯吱、咯吱”的声响,是战马在啃树皮。秋夜里,这声音格外瘆人,像有什么东西在暗处磨牙。也先抬头望去,月光下,营地里的战马瘦得肋条毕露,正用牙撕扯着光秃秃的树枝,连最烈的那匹战马都没了往日的骄横,眼里只剩麻木。

他忽然明白,这啃树皮的声响,就是瓦剌大军的丧钟。从陕西劫掠的粮草早空了,各部落凑的粮食见了底,连战马都开始啃树皮,再拖下去,不等明军来攻,士兵们就得饿死、散伙。

“奇招……”也先喃喃自语,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的弯刀。刀鞘上的宝石早就被他换了粮食,只剩下光秃秃的木鞘,硌得手心生疼。他望着南岸的灯火,第一次感到如此无力——那些汉人,不仅能在战场上拼杀,还能用一袋炒面、几两茶叶,一点点掏空他的军队。

夜风卷着秋雨的凉意,吹得营寨的狼头旗瑟瑟发抖。也先不知道,这场看似诡异的和平,早已悄悄写下了他的结局。当士兵们宁愿用牛肉换面粉,当战马啃食树皮成了营里的常声,再锋利的刀、再狠的招,也挡不住人心的溃散。

远处,明军大营传来隐约的歌声,是伤兵们在哼家乡的小调。也先听不清歌词,却莫名觉得那旋律像把钝刀,正一点点割着他的斗志。他转身回帐,帐帘落下的瞬间,又一声“咯吱”传来,像是在为他的命运,敲下了沉重的注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