荻雪 作品

第89章 决战(上)·伤兵哀歌

洪熙十二年八月十九,第一场秋雨带着漠北的凉意,悄无声息地笼罩了黄河。.w·o*d+e?s+c.w?..c\o\www.

细密的雨丝打在明军的甲胄上,溅起细碎的水花,也打湿了瓦剌营垒的毡帐,让空气里弥漫着潮湿的血腥味。

也先坐在主营的狼皮毯上,指尖捻着湿透的胡须,帐外传来各部首领压抑的叹息——南下以来,他已折损一万余人,投降的俘虏更是让草原各部心痛不已,那些曾叫嚣着“饮马黄河”的豪言,此刻听来只剩讽刺。

“汉家有如此之帅才、将才,吾其难矣。”也先的声音沙哑,目光扫过帐内垂首的首领们,“昔年徐达、常遇春破我大元数十万雄兵,今日朱瞻基、朱勇之勇,不亚于前人。”他想起朱瞻基在乱军中横槊立马的身影,想起朱勇腰斩阿太时的决绝,突然觉得这场南下之战,从一开始就太过理想主义。

帐内的沉默像秋雨般沉重。有个白发首领听到“徐达、常遇春”的名字,突然捂住脸无声落泪——他的祖父曾随元顺帝北逃,常说那两位汉将的铁骑如何踏破草原。其他首领也低着头,没人再喊“杀进关中”,连最嗜战的阿失帖木儿都只是咬着牙,甲胄上的血痕被雨水泡得发乌。

明军大营里,气氛同样紧绷。朱瞻基站在帅帐的地图前,指尖划过标注着“伤亡”的红圈——八万主力中的精锐骑兵折损近半,那些曾随他冲锋的淮军重骑,如今只剩零星几人;火器营的弹药库空了大半,柳升送来的清单上,开花弹的数量已不足战前的三成。“山西的粮道还能通吗?”他问向负责后勤的官员。

“回殿下,山西连日秋雨,官道泥泞难行,粮车要比往日慢三成。”官员的声音带着焦虑,“火器营的铅弹和硫磺,至少要等五天才能运到。”

朱瞻基的眉头拧得更紧。帐外传来伤兵的呻吟,那些被抬回大营的士兵,不少人缺胳膊断腿,医官们正用锯子截肢,惨叫声穿透雨幕,听得人心头发颤。他知道,明军虽占上风,却已是强弩之末。

八月二十一日,雨势稍歇,双方在长达二十多里的战线上再次厮杀。瓦剌的三万大军像被逼到绝境的狼群,嘶吼着冲向明军阵中;六万明军则结成钢铁方阵,用长矛与火枪回应着疯狂的冲击。战线上,刀光剑影与铅弹火光交织,人马的尸体在泥泞中堆叠,血水顺着地势流淌,与雨水汇成暗红的溪流。_3\3*k~s¢w·.\c¢o¨m_

仅仅两天,瓦剌就又添一万两千具尸体,南下大军过半失去战斗力,也先手中的可用之兵只剩一万八千余人,且多是疲惫不堪的老弱;明军也付出九千多人的伤亡,扣除护送伤员回后方的兵力,能战之兵骤降到五万,不少士兵的甲胄上满是缺口,手里的兵器都快握不住。

秋雨再次落下时,双方不约而同地停了手。明军的方阵依旧严整,却没了前几日的锐气;瓦剌的骑兵散落在荒原上,连举刀的力气都快没了。

“粮食还能撑几天?”也先问向亲卫,声音里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

“回大汗,从陕西抢的粮草早没了,各部落凑的粮食和肉,最多还能撑十天。”亲卫的回答像一盆冷水,浇灭了也先最后一丝斗志。

明军大营里,朱瞻基正看着火器营的弹药清单。半数火器营已无弹可用,士兵们正用石块和木棍填充防线。“告诉山西,无论如何,三天内必须送一批弹药过来。”他揉着发胀的太阳穴,却知道这几乎是奢望——秋雨里的官道,连飞鸟都难行。

夜色渐深,雨丝在帐外织成密网。也先望着南岸的灯火,第一次生出退意;朱瞻基站在高台上,看着北岸稀疏的篝火,同样在盘算——继续打下去,明军或许能胜,却要付出断骨的代价;可就此罢手,瓦剌人会不会卷土重来?

黄河的涛声在雨夜里格外清晰,像在拷问着两岸的统帅。是拼到最后一人,还是找个台阶体面退场?这个难题,像秋雨般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的心头,没人知道答案,只知道明天的太阳升起时,无论选择哪条路,都注定要染血。

秋雨像扯不断的灰线,缠在黄河两岸的伤兵营上。明军的营帐里挤满了来不及后送的伤员,淮军的后勤兵们临时转行当起医官,铜盆里煮着黄河水,滚开的水花溅在地面,腾起带着泥沙味的热气。一个断了腿的士兵被按住肩膀,医官拿着煮过的小刀刮去伤口周围的腐肉,他疼得浑身抽搐,嘴里的木片被咬得“咯吱”作响,最后竟“咔嚓”一声咬碎,木屑混着血水从嘴角漏出来。

“忍着点,刮干净了才好得快。”医官的额头渗着汗,手里

的动作却没停。旁边铺着草席的地铺上,一个伤兵发着高烧,胡话里全是家乡的地名,他的胳膊伤口已经红肿流脓,医官摇着头往他嘴里灌草药汤,药汁顺着下巴流进衣襟,很快就被体温焐干。,3*8!看·书~网′ ?追?最?新·章_节?

瓦剌的伤兵营更像座炼狱。老萨满披着沾满羊血的法衣,把温热的羊血泼在伤兵的伤口上,说是“用草原的精血驱邪”。一个大腿中箭的骑士被按在毡毯上,箭镞深深嵌在骨头上,萨满的铜夹子夹了三次都没拔出来,最后还是他的同伴扑上来,一口咬住露在外面的箭杆,猛地一拽,箭杆断了,箭镞却还留在肉里。萨满趁机用夹子狠狠夹住箭镞,硬生生往外拧,那骑士疼得像被剥了皮的狼,在地上打着滚哀嚎,眼泪鼻涕糊了满脸,最后竟疼晕过去。

八月二十五日的夜,黑得像泼翻的墨。朱瞻基提着灯笼巡营,灯笼的光晕里飘着细密的雨丝,照得伤兵营的景象愈发触目惊心。有个刚断了手的年轻士兵,身子已经凉透,手里却还攥着张皱巴巴的纸——是他妻子托人写的家书,字迹歪歪扭扭,写着“家里安好,等你回来”。不远处,两个医官正用布单裹起一具尸体,那是白天还能说话的伤兵,夜里就因失血过多没了气息。

朱瞻基的手指捏紧了灯笼杆,他想起开战前,这些士兵里有铁匠、有农夫、有书生,如今却成了残躯或尸体。他何尝不想停手?可闭上眼,就会看见也先的怯薛军在关中劫掠的场景,听见百姓被掳走时的哭喊——若是这仗不打,瓦剌人冲进中原,眼前的惨状只会放大百倍、千倍,到那时才是真正的尸横遍野、千里无鸡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