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唐狄公案 171到180
第九部朝云观第十一章走廊里黑漆漆的,只有转弯的地方挂着一盏半明不暗的油灯。狄公慢慢往前走,时不时回头看,生怕又有人来偷袭,但四周一片寂静,连自己的呼吸声都能隐约听见。
狄公此时心里乱糟糟的,丁香小姐告诉他的情况让他更加困惑。现在不仅是摩摩,连欧阳小姐的行踪都让他觉得不可思议。
他摇了摇头,在黑暗中摸索着绕到东首走廊,找到第四间房。他敲了敲门,里面没人答应。推了推门,发现门没锁。他觉得这正是搜查摩摩房间的好机会。
狄公轻轻推开门进去。房间里靠墙有个大柜子,柜门开着。正中有一张方桌,桌上的蜡烛摇曳了几下就熄灭了。他随手关上门,伸手到衣袖里摸火石。突然,他听到身后传来一声低沉的嗥叫。
他迅速转身,只见房门口有一对幽绿的眼睛正盯着他。“熊!”狄公猛地反应过来,自己摸错了,这是欧阳小姐的房间。他急中生智,飞快绕过方桌钻进大柜,紧紧关上柜门。
黑熊摇摇晃晃进了房间,显然看到了狄公,嗥叫了两声,用两只巨掌抓挠柜门。狄公吓出一身冷汗,这才想起左边第四间才是摩摩的房间,自己搞反了方向。现在没办法,只能死死拉住柜门。
黑熊有点发火了,开始用笨重的身体撞柜门,大柜被撞得“吱呀”直响。要不了几下柜门就会被撞开,甚至连大柜都会被撞倒,毕竟黑熊力大无穷。狄公只觉得一阵寒意,全身冒汗,心想黑熊一撞开柜门,自己就没命了。想到这,他后悔不已,不该在这古观里冒险乱闯。
大柜剧烈摇晃,就在危急时刻,只听欧阳小姐一声呵斥:“嘟——回到你的老地方去!”黑熊乖乖爬到欧阳小姐身边,她从抽屉里抓了一把果脯扔给黑熊。黑熊接过,摇头晃脑走到房间角落蹲下。
狄公长长松了口气,暗自庆幸。他推开柜门正要出来向欧阳小姐道歉,却见她开始宽衣解带。这让他十分窘迫,心想不如等她换完睡装再出来谢罪。正要拉上柜门时,他惊呆了——欧阳小姐把头上美丽的长发摘了下来,露出一个男子的头颅,还换上了男子的内衣。
狄公瞪大了眼睛,忍不住推开柜门大声说:“下官误入此房,望……”欧阳小姐转过身,吓了一跳,问:“你是什么人?半夜三更潜入我房间!”狄公看清楚了,果然是个俊美的男子。
蹲在角落的黑熊嗥叫一声,摇晃着站起来向狄公扑来。那男子挥手命令黑熊回到原处,慢慢走到狄公面前。狄公拱手行礼说:“公子见谅,下官是这里的县令,因避雨借宿观中,刚才误入你的房间,险些被黑熊伤了性命。”
那男子走去用一条大铁链锁住黑熊,才开口说:“原来是县令老爷,小民知罪了。小民本是男子,假扮成欧阳小姐,还望老爷宽恕。”狄公说:“公子,容我猜一下,你并非别人,姓包,是白玫瑰的兄长,不知猜得对不对?”
那男子一惊:“老爷猜得没错,但我不姓包,包太太也不是我们兄妹的母亲。”狄公点头笑道:“你演戏时,你妹妹看戏的反应就露出了端倪。摩摩的剑差点伤到你时,白玫瑰惊恐万分,但黑熊扑向你时,她却若无其事,这说明她对你的一切很熟悉,当然也很爱你,生怕你出事。再说,你们兄妹容貌也很像。现在你如实告诉我,你们兄妹为何来这朝云观。”
“小民名叫康翼德,家父是京师巨贾康武,玫瑰是我妹妹,我们兄妹感情很好。一年前,玫瑰爱上了我们的表兄,他是个秀才。家父明说,要是他秋闱考上举人,就答应这门亲事,考不上就别想娶我妹妹。表兄心事重重,结果科场失利,金榜无名,羞愤之下投河自尽了。玫瑰闻讯哭得死去活来,大骂家父害死表兄,发誓永不嫁人,决意出家当女道徒。双亲越是劝慰,她出家的心意越坚定,甚至以自杀威胁,双亲没办法,只好让她暂居京师的白鹤观静养。
“我不忍玫瑰从此当道姑,天天去白鹤观劝她回家,谁知她连我也骂,拒绝见我。双亲后悔莫及,忧心忡忡,生怕她出意外。过了几天,我又去白鹤观,却不见了玫瑰。观中住持有意隐瞒她的去向,我贿赂了两名道姑,才得知玫瑰被一个叫包太太的施主带到汉源县朝云观出家了。为此,我决意暗中跟随,保护她,找机会再劝她回心转意。
“一天,我听说京师关赖子戏班应邀来朝云观庆贺真武帝君寿诞,就装扮成江湖女艺人,找到关赖子给了他十两银子,求他收留我当伶人一起去朝云观演戏,还申明不要薪俸,只求他瞒过众人,所以暂时装作欧阳小姐。我在观中见到了玫瑰,她仍执意不肯回心,还被包太太那女人一味撺掇,我没办法,只能耐着性子等时机。
“摩摩舞剑时有意消遣我,反而帮了我的忙。玫瑰为此很感动,兄妹之情唤醒了她出家的念头,她才稍稍有了回心之意,而且她与宗黎的相见重新燃起了她对生活的向往。但她又抹不开包太太的面子——包太太是虔诚的信徒,又是朝云观的大施主,与真智很有交情。我见玫瑰进退两难,就让她偷偷来我房里相聚,好好商量两全其美的办法。她答应了,我们互换了衣裙,一是为了瞒过包太太,二也是避免其他纠缠。
“换完衣裙,她把多余的装饰夹在左腋下匆匆先走,我在后面紧紧跟着。谁知出大厅门口时,我和宗黎撞了个满怀,免不了寒暄几句。等我摆脱他的纠缠,上楼进了这房间,却不见了玫瑰。我又去包太太房间,发现灯已经熄了,我急得到处找,几乎找遍了每个房间,都没人见过玫瑰。老爷,明天一早我还得去包太太房间找她,很可能玫瑰上楼时被包太太撞见,一时走不脱。”
狄公说:“我听说过令尊的大名。你们为什么不通报官府?可以让官府出面劝住白玫瑰,保护她的安全。”康翼德说:“玫瑰出家,双亲当面答应过。白鹤观、朝云观在全国宫观中地位很高,如今从朝廷到州县,道教势力很大,官府都奈何不了,何况我们平民百姓,所以只能扮成女装暗中行事。”
狄公说:“现在你把这事委托给我,明天一早我见到包太太和令妹时,一定尽力劝她回心转意,我想宗黎也会劝她。只要她自己愿意回来,不怕包太太和真智阻拦。要知道我狄仁杰是这里的县令,我最不赞成闺阁女子当尼姑或道姑,这不仅伤风败俗,可能还会误入不好的境地,也违背孔子先师的教诲。康公子,我还想问,你的左臂是不是受过伤?”
康翼德回答:“三年前左臂被这黑熊折断过,后来虽然接好了,但像今天这样的阴雨天就会酸痛,动弹不得。当时它是想对我表示亲热,不是有意伤害我。我待会儿要放它到庭院里活动活动,它整天关在房间里太闷了,难怪刚才火气那么大,差点把大柜撞倒。”
狄公终于明白了:欧阳小姐在戏台上左臂不能动弹,是因为曾经折断过,阴雨天犯痛;而他和陶甘之前在走廊遇到的正是白玫瑰,她装扮成欧阳小姐的样子,所以一时蒙混了他们。白玫瑰左臂不动,只是因为左腋下夹了东西,她急匆匆、神色慌张,是担心撞见包太太,谁知后来真的撞上了!
狄公忽然问:“你在找包太太和令妹时,见过摩摩吗?”“没有。这个丑八怪总想纠缠丁香小姐,如果我不扮成女子,会狠狠揍他一顿。别看他会弄剑,论角力、相扑远不如我,我还可以让我的熊去吓唬他。老爷,说实话我很喜欢丁香小姐,只是不知道她心里有没有我。平时她以为我是女子,所以彼此很亲密、情投意合,一旦知道我是男子,真不知她会怎么骂我不知廉耻呢!”
狄公笑道:“康公子信得过我,我会尽力为你们撮合。如果令妹对宗黎也有意,我也愿意从中帮忙,成人之美。”
第九部朝云观第十二章
狄公从康翼德的房间出来,径直走向对门摩摩的房间——右首第四间。房门没锁,他推门进去,发现里面空无一人,桌上一支蜡烛正“噼啪”作响。房间十分空旷,除了一张大木床和两把靠背椅,没有其他家具,衣架上也空空如也。狄公打开桌子抽屉,里面空荡荡的,还积了一层灰尘。他跪下来看床底,只见两只耗子飞快地窜走了。要不是那支点燃的蜡烛,谁也不会相信这里有人住。
狄公懊丧地摇摇头,掸去膝盖上的灰尘,便离开了。
他来到陶甘的房间,陶甘正独自坐在火盆边等他。陶甘一见狄公进来,连忙递上一块油炸糕和一盅热茶。狄公这才感到又饥又渴,接过来津津有味地吃了起来,同时断断续续地把刚才与丁香小姐和康公子的会面情形告诉了陶甘。
狄公最后说:“看来白玫瑰的事只是普通的家庭争执,说不定明天我去劝说,她就会回心转意,高高兴兴地跟康公子回京师。那包太太要是插手,我就出面干预。现在还有一个疑团没解开:到底是谁暗中袭击了我?他为什么要袭击我?”
陶甘捻着脸颊上的三根长毛,说:“老爷,丁香小姐不是说摩摩对朝云观的路径门户非常熟悉吗?他性情古怪,行踪诡秘,我怀疑他与去年观里死去的那三个女子有关,现在他又挟持了那个可怜的独臂女子,不知躲在哪里施暴。”
狄公点头道:“这话有道理。你刚才说膳厅里有个迟到的道士发牢骚,还说少了一副杯筷。我怀疑摩摩已经换上道袍云履,装扮成道士了,所以先占了一副杯筷。说不定他在众道士中有同党,不然怎么能行动自如,不露破绽?也许他偷听了我和真智的谈话,我曾向真智问起那三个女子的事,他心里发虚,怕罪行暴露,所以恨我入骨,伺机暗算我。”
陶甘点头道:“他敢对老爷下此毒手,正好证明老爷的判断。老爷是一县之主,如果有不测,整个朝云观肯定会大动干戈,上至真智、道清,下到提点、执事、杂役,没一个能脱身。所以观中上下没人敢害老爷性命,只有摩摩这家伙不怕,他下手后可以逃之夭夭,也不会顾惜观中和戏班里人的死活。另外还有一点,老爷既然提出要去圣堂下的地宫瞻拜玉镜的金身,宗黎又说玉镜死得蹊跷,说不定谋害玉镜的那一伙人害怕你勘查玉镜的死因,所以千方百计阻止你,甚至用袭击你的办法来警告你,让你不要再追查玉镜的死。”
狄公一拳砸在桌上,说:“宗黎现在在哪里?我们必须先从他嘴里弄清玉镜的真正死因。”
陶甘道:“我离开关赖子房间时,宗黎还在那里饮酒作乐,戏班今天发薪,大家都打算狂欢一夜。”
狄公道:“我们现在就去找他!”
陶甘打开房门正要出去,狄公忽然又听到那熟悉的窸窣声,一个黑影闪向走廊角落。
“你去守住楼梯!”狄公大声命令,自己撩起长袍急忙向走廊角落追去。
陶甘迅速跑到楼梯口,从衣袖里抖出一根涂了蜡的苎麻细绳,一头扎在楼梯扶手的栏杆上,高出地面约半尺,一头抓在手里,躲在暗处等着。
不一会儿狄公回来了,沮丧地说:“那歹徒溜了,真晦气。原来走廊那端还有一条狭窄的楼梯。”
“老爷看清那人的样子了吗?”
“我追到角落时,那歹徒已经无影无踪了。可以断定,他就是之前暗算我的人!”
“怎么看出来的?”陶甘疑惑地问。
“他身上散发出的那股腻香,和我被击昏前闻到的一样,衣袍的窸窣声也一样。这歹徒很可能偷听了我们刚才的全部谈话。走,我们现在就去关赖子房间找宗黎。”
他们来到关赖子房间,碰巧看见宗黎一个人醉趴在桌上,嘴里哼哼唧唧的,其他人都不在房间里。
狄公坐下,严厉地说:“宗公子,现在确实有人图谋害我性命,时间紧迫,你快把玉镜真人之死的内情告诉我!”
宗黎见狄公脸色冷峻,语气急切,酒先醒了一半,支支吾吾地说:“老爷,玉镜之死确实有些蹊跷,但我真的不知道详细情况。”
他畏惧地看了一眼狄公,又断断续续地说:“家父和玉镜真人交情深厚,经常有书信往来。玉镜给家父的最后一封信中,对真智很有意见。真智觊觎玉镜住持的位置,对孙天师阿谀奉承,曲意献媚。因为孙天师和当今长安的洞玄国师交情很深,只要洞玄国师发一道玉旨,他就能代替玉镜当上住持。真智不仅忌恨玉镜,而且……而且玉镜信中还暗示真智与去年夏天观里那三个女子的死有牵连。总之,他对真智的品性操行很不满,还疑心观中发生过很多见不得人的事。”
“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难道真智和那三个死去的女子有瓜葛?”狄公惊问。
宗黎道:“真智本人未必有什么不轨行为,但他容忍朝云观里的许多丑事。玉镜还说他种植着含毒的药草。”
狄公生气地说:“那令尊为什么不向官府告发?”
宗黎道:“家父处世一向谨慎,单凭玉镜临死前的一封书信,怎么能定人的罪呢?况且,玉镜已经七十多岁了,头脑也有糊涂的时候。再说,没过多久家父就病重去世了,临死时嘱咐我来这里看看,如果真有可疑之处,再向官府告发也不迟。”
“我来这里已经半个月了,暗中多留了个心眼,却没发现什么异常,关于那三个女子的死,也没人有可疑的议论。玉镜真人的地宫,真智不让我去瞻拜,所以我刚才用几句诗讽刺了他一下,他果然很生气。”
狄公道:“好了,时间不多了,别绕弯子了,你快说说玉镜死时的详情吧!”说着,给宗黎递过一盅热茶。
宗黎接过一口喝完,吁了口气,开口道:“去年八月十六,中秋刚过一天,那天太上老君好像没什么特别的启示,观里和平常一样平静,谁也没想到会发生惊人的大事。玉镜真人早晨起来就一直待在方丈里,独自读经典。午饭后,他和真智回方丈饮茶,大约一盅茶的时间,真智走出方丈对众道人说,玉镜真人要为他的猫画一幅图……”
“孙天师已经带我看过那幅猫图了,挂在四圣堂的西壁上。”狄公插话道。
“玉镜真人非常喜爱那只猫,不知为它画了多少幅画。真智说完就回大殿做功课去了。众道人都知道玉镜作画时不喜欢有人打扰,所以都在方丈外小心伺候。过了一会儿,忽然听到玉镜在方丈内大声念起经咒,声音如洪钟,大家都觉得奇怪。玉镜真人平时说话都是细声细气的,念经咒时也抑扬顿挫,音调很悦耳。两个道士好奇地走进方丈,看见玉镜独自坐在靠椅上,指着心口,双手比划,高声吟唱,两眼闪着异样的光芒,两颊红如桃花。玉镜吩咐,他要布道,一时间观里百来个道人及提点、执事等都聚集在大殿之下,孙天师、真智也来了。玉镜真人情绪异常兴奋,讲完天星、河图之法,又传授灵符秘籙、驱妖斩邪之法。正讲到玄妙之处,只闻到他口中散出异香,忽然他双目紧闭,气喘吁吁,不一会儿就坐化登仙了。事后真智还说,玉镜真人坐化的那一刻,天上祥云缭绕,隐隐有仙乐传来,说是来接应玉镜升上三十三天。”
“孙天师把玉镜真人升天的情景奏报给长安的洞玄国师,洞玄国师认为这是教门的福兆、国家的祥瑞,颁下玉旨说:玉镜真人是大罗神仙下凡,在人间经历了七十二年,如今重归天府,任命真智为下一任朝云观住持真人,赐三千册《参同契》《玉皇经》分给众道人。孙天师接旨后,命人将玉镜遗体涂抹香泽膏油,在地宫供奉金身,接受八方瞻拜,享受千年供祭。”
狄公道:“这么说,更可疑了。玉镜信中说真智种植有毒的药草,看来他神情兴奋、口吐异香、两颊桃红、声调高亢,都是中毒的症状。只是有一点还解释不通:如果午饭后他就中毒了,怎么能在短时间内画完那幅猫图?宗公子想必认识去地宫的路,我们现在就去那里勘查。”
“去地宫的路我当然认识,只是道道门户都上了锁,而且还要经过阎罗十殿,那一路没人敢走,我们私自闯去,如果被真智知道,可担待不起。”
狄公不耐烦地说:“别管那么多,门户有锁,陶甘自有办法!”
陶甘得意地笑了笑,说:“说不定我们还会发现摩摩正在那里虐害那个独臂女子呢!”
第九部朝云观第十三章
深夜,朝云观里寂静又阴森,一片漆黑,只有殿堂内透出微弱的烛光,雨还在淅淅沥沥地下着。
狄公、陶甘、宗黎三人悄悄来到西楼北端,通向阎罗十殿的那扇朱漆小门前,门上挂着一把胳膊粗的大锁。宗黎举着灯笼,陶甘从衣袖里取出一柄样式古怪的钥匙,说:“这钥匙叫‘百事和合’,不管多严实的锁都能打开。”他把钥匙插进大铁锁孔里拧了几下,果然打开了锁,宗黎心里不禁觉得好奇。
狄公说:“听说这阎罗十殿都关了好几个月了,怎么锁栓上一点灰尘都没有?”宗黎回答:“老爷,昨天还有人来过,说是里面有一尊被虫蛀坏的雕像要拿出去修理。”
他们走进阎罗十殿。这里是朝云观三清大殿后中院西庑的一溜长廊,十座殿内的雕像栩栩如生,面目狰狞,全都涂着红绿漆色。别说观外的人不敢看,就连观里的道人大多也掩面不敢直视。加上关闭已久,天气阴冷潮湿,更添了几分阴森恐怖。
他们沿着殿内右侧一条幽暗的走道依次看去:
-第一殿里有十来个男子披头散发、赤身裸体,手脚被巨钉钉在铁柱上,脖子戴着铁枷,浑身是刀杖伤痕,流脓淌血,污秽不堪,惨不忍睹。
-旁边一殿里,有个妇人下身穿裙却没穿衣服,被关在铁笼里,一个青面夜叉正用沸汤浇她,皮肉溃烂,她痛苦地号叫着。
-又一殿中,一对男女被绑在铜柱上,乱刀不断刺向他们的身体。
-还有一殿里,一个女子被压在大石臼下,身体被碾成粉末,血流了一地。
-隔壁一段,一个男子被众鬼扔进大锅里,皮肉在沸油中消融,只剩下白骨在上面漂浮。
-再往后一殿,只见众男女在烈火中蹦跳逃窜,个个皮肉焦烂,哭喊不止。
一路上,各种酷刑景象层出不穷:烹煮、剥皮、剖心、锉烧、舂磨……忽然又看见一个赤身光脚的年轻女子,浑身涂着白漆,被铁链紧锁,一个青面獠牙的夜叉正用三叉戟指着她的胸脯,她的长发披散在脸上。最后一殿里,两个恶煞正用利斧在大砧板上剐割一男一女,女子的四肢刚被砍下,男子已被切成八块,白骨显露,血流成河。
狄公怒不可遏地喊道:“明天一早就让真智把这些雕像全撤了,阎罗十殿也废了!这类残酷的塑像,对世道人心不仅没有警戒作用,反而会污毁道德仁义之心。”宗黎回应:“家父在世时也多次劝玉镜废了这十殿。”
阎罗十殿的尽头也有一扇朱漆小门,出去便是西北塔楼下的驱邪殿,殿内建有雷坛,塑着灵宫、神将等神像。宗黎说:“驱邪殿后面有扇紫铜门,向下走九十九级盘旋的石梯就能到地宫。”
陶甘用“百事和合”很快打开紫铜门上的锁,轻轻推开门。门里一片漆黑,一股阴霉的气味扑鼻而来。狄公从宗黎手中接过灯笼,照着门里的石梯,三人小心地一级级向下走。石梯每三十三级一转折,转了三次弯,来到一个雕花石拱门前,门上挂着两条铁链。陶甘又打开铁链连接处的大锁,可推石门时却纹丝不动,狄公和宗黎上前帮忙,三人用力一喊,终于把石拱门顶开了。
石拱门内就是地宫:顶部呈圆形,地面是八角形,宫壁像水镜一样平滑光洁,上面雕刻着斗大的箴训条文。正中有一个白玉高台,四周镶嵌着乾坤八卦图符,玉镜真人的金身端坐在高台上的法座上。他身披黄罗洒金圣袍,头戴莲花冠,脚穿朱文鞋,一手拿如意,一手握尘尾。玉镜的脸干瘪凹陷,早已扭曲变形,十分可怕,涂抹的金粉也斑驳脱落,几绺胡须折断后落在圣袍上,手指与所持宝物是用细线扎住的,以防掉落。
狄公的目光落在墙角一只大红皮箱上,说:“玉镜的遗物可能都藏在这箱子里,陶甘,你打开看看,有没有画本和手稿。”陶甘打开皮箱的铜锁,见里面整齐地放满了许多绢帛卷轴,他随手打开两幅递给狄公:“老爷,这两幅也是画那只灰猫的。”狄公接过细看,一幅画的是灰猫追逐花球,另一幅是灰猫在草地上嬉戏,正抬起前爪要扑向一只白蝴蝶。
狄公放下这两幅,又随手拿起一幅展开,画的还是那只灰猫——它正在日光下懒懒地打滚。他沉思了半晌,突然大声说:“玉镜果然是被人谋杀的!陶甘,把箱子合上,我们赶紧回去捉拿罪犯!”陶甘还一头雾水,一时也不便细问,连忙把大红皮箱重新锁好,跟着狄公出了地宫。
狄公问:“真智住在后殿楼上吗?”宗黎答:“我们回到驱邪殿,再上一层楼,向东转就能到真智住的方丈。”狄公点点头,吩咐陶甘:“你穿过阎罗十殿,转到大殿东首,把四圣堂墙上挂的那幅猫图取下来,直接到真智的方丈找我。”
三人回到驱邪殿后分了两路:狄公和宗黎上楼,陶甘则打开南端的朱漆小门,穿过阎罗十殿去四圣堂。狄公和宗黎上了西北塔楼的第二层,折向东面一条长长的走廊,窗外大风呼啸,夜雨瑟瑟,隐约能听到瓦片坠地的声音。
宗黎指着一扇关得严严实实的朱漆小门说:“老爷,这是真智方丈的右侧门,恐怕他已经睡了。”狄公上前敲了两下门,又把耳朵贴在门缝上听,门里似乎有人走动。他又敲了几下,就听见有人拔去门闩,“吱呀”一声,门开了一条缝,透出微弱的烛光。狄公举起灯笼一照,只见真智的脸苍白无光,两眼闪着惊恐的寒光。
第九部朝云观第十四章
狄公说:“老仙长,下官深夜前来,有话想问。”
真智神色慌张,半天说不出话。狄公这时候来访,他预感到有不祥之事发生。
真智引着狄公、宗黎走进方丈,宾主坐下后,狄公又问:“老仙长衣冠整齐,莫非在等什么人?”
狄公忽然闻到方丈角落香炉里散出一股腻人的香味,不禁皱起眉头。
真智回答:“不,不是的。夜里失眠,听到更鼓敲了三更,不如早起读几页经书,然后去圣堂做早课。狄老爷,为何从右侧门进来?”
狄公盯着真智满是疑虑的神态,笑道:“望老仙长原谅,下官刚才去瞻拜了玉镜真人的金身。”
真智大惊:“小道说过几遍,这个季节地宫万万不能进!”
狄公收起笑容,正色道:“老仙长,下官有话问你:去年八月十六日,也就是玉镜真人去世那天,你们一同用了午膳,不知早上他老人家在做什么?”
真智答:“那天五更做早课时见过他,之后他就一直待在这方丈里,没出去过。”
“没错,白天这方丈光线好,玉镜常独自在这里读经、念书、吟诗、作画,他最喜欢的还是作画。”
狄公点头,又问:“斋供前我和你在三宫堂谈话时,到底是谁进了大殿?”
真智面露诧异,支吾道:“我也一时没看清,好像是戏班里的摩摩。”
忽然有人敲门,真智暗自一惊,起身开门,进来的是陶甘。陶甘将一轴画递给狄公,自己站在大门边。
狄公展开画轴,摊在书案上,说:“老仙长,我想这幅画是玉镜真人的最后绝笔吧!”
真智点头:“一点不差。那日午膳后,我和玉镜在这里喝了一盅茶,正想闲聊,玉镜说要为那只灰猫作画。我听他要作画便告辞退出——玉镜他老人家作画时最不喜欢有人在旁观看。我见他把素帛摊平在书案上,研墨调彩……”
狄公突然站起,厉声说:“真智,你撒谎!午膳后不久他就中毒发作了!试想,他怎么可能在那么短时间内画出这幅笔调精细的工笔灰猫?没有两个时辰,这幅灰猫图根本画不完——这幅图必定是玉镜真人上午画的!”
真智心中叫苦,强辩道:“玉镜笔法精熟,作画一向很快,寥寥几笔就能形神兼备。”
狄公说:“这只灰猫为它的主人做了铁证!真智,你看这猫的眼睛,圆圆的瞳仁精光逼人。如果真是中午在明亮的窗前作画,这猫的瞳仁必定眯成一条细缝!”
真智暗吃一惊,又辩:“玉镜作画从大处落笔,只求气韵生动,重神韵而不计较形貌细节。”
狄公说:“玉镜的画笔笔工细,摹物图貌,追求形似。我在地宫里见到他一幅画,画的正是这只灰猫在日光下打滚嬉戏,那对瞳仁就成一条细缝!”
真智愕然,睁大眼睛看着画上灰猫的瞳仁,露出绝望的神色:“我……我……我跟你去孙天师面前细说实情。”
真智望了望窗外,又说:“大雨已停,我们去后殿,穿过中院去西南塔楼吧!”
中院地面水汪汪的,满是断瓦碎砾,夜风里还夹着零星雨珠。真智、狄公在前快走,陶甘、宗黎在后紧跟。
四人刚走到西南塔楼的楼梯口,就听到孙天师的声音:“这么漆黑的三更半夜,你们还在忙什么?”
狄公说:“真智真人要在天师面前招供一桩旧案中的罪行。”
孙天师诧异:“真智要当着我面招供罪行?不知是哪桩旧案?好,你们快上楼。”孙天师用灯笼照了照真智,真智垂着头,神色沮丧,一言不发。
孙天师将灯笼递给狄公:“你举着灯笼在中间照着,我和真智在前,另外两位在后,小心上楼,别闪了脚。”
孙天师、真智在前,宗黎、陶甘在后,狄公在中间高举灯笼,众人一步步上楼。孙天师刚走到紫微阁前的平台上,突然叫道:“真智,当心!这平台一边没有栏杆……”
话未说完,只听一声嘶哑的惨叫,真智已坠下平台。
第九部朝云观第十五章
狄公急忙爬上平台,孙天师一把抓住他的胳膊,喊道:“小心!”狄公见他脸色惨白如纸,气喘吁吁,额头上渗出了汗珠。
“他……可怜的真智,不知是自己跳下去的还是不小心摔下去的。只恨我没抓住他,那栏杆缺了一截,他难道不知道?”孙天师说着,慢慢松开抓住狄公的手,擦了擦额头上的汗珠。
狄公命令陶甘:“你们下楼底看看,多半摔得不成样子了。”陶甘和宗黎答应后返身下楼,狄公则跟随孙天师进了紫微阁。
孙天师示意狄公在一张乌木靠椅上坐下,斟了一盅香茶递过去,问道:“狄仁杰,究竟怎么回事?真智犯了什么罪?”
狄公从衣袖里抽出那轴画放在书案上,说:“天师,我已去地宫瞻拜了玉镜的金身,在那里看到许多玉镜的画稿。我意外发现有一幅画上灰猫的眼睛瞳仁眯成了一条线,那无疑是中午在日光下画的。但这幅真智说是玉镜临死那天中午在方丈窗前画的,奇怪的是猫眼睛的瞳仁却是圆的。这说明玉镜最后一幅画画于早上,而不是真智说的中午!因此我怀疑玉镜之死……”他展开那幅画,指着灰猫的眼睛。
孙天师似有所悟:“仁杰老弟,这猫眼睛和玉镜之死有什么关系?玉镜升仙那天我也在观中,亲眼见他含笑平静离世,没什么异常。”
狄公把玉镜给宗法孟最后一封信里的内容,以及八月十六日玉镜临终前的一系列奇异表现,详细向孙天师说了一遍。
最后他说:“事实是这样的:那天午膳后,真智和玉镜在方丈饮茶闲聊,真智趁玉镜不备,偷偷把毒草药研成的粉末洒进他的茶里。当时那幅猫图几乎已完成,只差猫身背后瘦石兰竹的细节。其实玉镜从早上就开始作画,灰猫必定是上午画的,所以瞳仁是圆的。真智见玉镜喝下毒茶便告辞离开。毒草药发作缓慢,所以真智走后一段时间,玉镜才开始烦躁不安,继而高声吟唱。众道人见他两眼发亮、面颊泛红、兴奋激动,就知道不对劲。再说玉镜临死前讲授的是天星、河图之法,丝毫没预言自己要羽化升仙,更没留下遗旨安排后事。他是在昏昏沉沉中不明不白死去的,当时口吐异香,正是毒药在体内发作的症状。”“我的天!”孙天师恍然大悟,“原来还有这样的隐情。但不知真智为何要谋害玉镜?更不解的是,他为何非要当着我的面承认杀人罪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