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唐狄公案 161到170
第廿一章
狄公刚吃完早饭,陶甘走进书房便问:“有人来衙门领悬赏吗?”
狄公摇摇头,示意他坐下,将乔泰与珠木奴的经历详细说了一遍。
“柳大人潜来广州果然是为了私情!全然不顾国家朝廷的重托,到头来怕是身败名裂,一无所有。”陶甘深感惋惜。
狄公道:“你不可如此议论朝廷大臣。柳大人来广州后曾与几个大食人聚会,说不定就是曼瑟、阿哈德、阿齐兹一伙,他或许是想窥破他们的暴乱阴谋。”
陶甘疑惑道:“柳大人是国家重臣,怎么会和广州的水上舞姬纠缠不清?我看会不会是珠木奴背后有人指使,整个情事只是朝廷权力斗争的一部分?”
狄公正色道:“这事不是你我该妄加议论的。珠木奴因情生妒,不幸误杀柳大人,其中并无政治阴谋,怎能胡乱与朝廷挂钩?乔泰认为杀珠木奴的一定是曼瑟,那日宴会上曼瑟已显露端倪,纯粹是因嫉妒起了杀机,之前在倪天济家想杀乔泰也是出于这个原因。”
陶甘说:“这个判断并不完全令人信服。”
狄公皱眉捋须:“眼下要紧的是赶紧查清珠木奴的恩主是谁,或许就是他策划了杀害柳大人的悲剧,又企图掩盖真相。杀苏主事、杀鲍夫人都是为了这个目的。”
陶甘又问:“根据老爷这两天发现的线索,这个‘恩主’会是谁呢?难道是我们至今还不认识的人?”
狄公微微点头,说道:“我已归纳出九个细节:一、他与广州军政衙门的官员多有交往;二、此人野心勃勃,不肯屈居人下,正想在官场大干一场;三、与朝廷中想置柳大人于死地的人结为党羽,受朝廷中人许诺重用;四、他对我来广州的行踪了如指掌,应该是我们打过交道的人;五、此人与广州下层社会联系广泛,暗中指挥番商和水上暴徒,曼瑟可能只是他的手下;六、他想置乔泰于死地,又想嫁祸给倪天济;七、此人对蟋蟀也感兴趣;八、他与盲姑娘关系特殊,几次想杀盲姑娘,但盲姑娘不敢公开来衙门寻求庇护;九、他是珠木奴的恩主,地位权势可想而知。综合这九点,这人难道还不容易找吗?”
陶甘掐指琢磨了半天,温侃、鲍宽、梁溥、姚泰开等人都符合几条又不符合几条,一时无法确定。况且谁都没有确凿证据,唯一可以拘捕的只有姚泰开,他有谋杀鲍夫人杏枝的嫌疑,但他不会是主谋。姚泰开只是广州的一个土豪富商,一味刻薄妇女、贪图享乐,看起来也不像是有野心的人。
两人正议论不决,乔泰气急败坏地跑进书房喊道:“怪事!怪事!尸首不见了!”
狄公大吃一惊:“乔泰,你是说珠木奴的尸体不见了?”
“正是,老爷!我带了四名衙丁和仵作赶到五仙旅店,只见空床一张,店主都没听见动静,想必又是从窗户被人带走了,那里还有几滴血迹。我太大意了,杀死她的短镖本就是从窗外射进来的,我怎么不多留个心眼?唉,如今……”
狄公问:“你去白鹅潭她的花艇查过吗?那里不是有个小丫头,是珠木奴恩主派来监视她的。”
乔泰哭丧着脸:“我去过了,那小丫头也被勒死,尸体漂到了河南。花艇上的老鸨吓得说不出话,更不知道恩主是谁。她们都在花塔寺后的别馆见面,恩主从来不去花艇。”
狄公绕着书案走了好几圈,忽然双眉舒展,眼中露出坚毅的光芒:“原来是这样!盗尸终于露出了马脚。”
第廿二章
狄公乘坐官轿来到梁溥府第,老苍头进去禀报许久后出来说:“主人有请,他正在宗祠阁烧香。”老苍头引领狄公、陶甘七绕八转,穿过许多幽邃的房间和朱漆栏杆,来到一座小阁楼。阁楼里黄幡低垂,香烟缭绕,气氛庄严肃穆,一排排祖宗牌位整齐供奉着,旁边堆放着礼盒和信香。
梁溥从祭坛上下来,急忙叩拜迎接,将狄公引到隔壁一间净室坐下,陶甘则去府门布置警戒。净室中悬挂着一幅平南将军梁祥蛟的画像,英武不凡。茶几上摆着一局残棋,两边各有一个黄铜钵盂,盛着黑白棋子。
“梁先生,本官今日来府上,是想澄清几件传闻无据、悬而未决的事。”
梁溥笑道:“狄老爷莫非又要问海夷道关禁之事,这已是第三回了。”
狄公摆摆手:“今日先谈谈女尸被盗之事。”
梁溥微微皱眉:“这恐怕又是奸邪小人的勾当,无聊至极。”
狄公笑道:“其中还有一段缠绵悱恻、催人泪下的故事呢。”
梁溥说:“愿闻其详。”
狄公正要开口,梁溥起身亲自斟了一盅茶水奉上,自己也捧起一盅慢慢饮用。狄公接过茶正要喝,忽见平南将军画像下放着一柄宝剑,不禁好奇,上前抚摸许久,称赞道:“这剑想必十分锋利,剑鞘形制像是百越蛮子所用,应是令尊大人在战场上缴获的,视为终生荣耀吧。”
梁溥叹息道:“空有报国之志,身后却寂寞无名。先父晚年境遇凄凉,难以言说,只因小节不慎,被革去爵勋、官职,连我也抬不起头。”
狄公感慨良久:“睹物思人,何其感慨。本官家中也传有一柄雨龙宝剑,每次看到它,常思奋发向上,留名青史。令尊因小节误了大节,实在可惜。”
梁溥轻轻抽出宝剑,锋刃闪闪,寒光逼人。“大丈夫当如班超、傅介子,在异域立功封侯,次也应如先父那样,为国平贼杀寇、扫荡蛮夷,谁知一腔热血竟如此湮没……”梁溥双目闪光,声音哽咽。
狄公见此情形,不再引动他的伤感,说道:“梁先生不愧是将门之子,有此雄心。不过如今天子圣明,天下太平,不可一味想着征战,常念匣中宝剑。”
梁溥叹息着在茶几边坐下,见狄公茶已喝完,又斟了一盅。狄公谢过,转言道:“那女尸正是珠木奴,今日早上不幸中了歹人短镖身亡。她已承认亲手毒死朝廷钦差柳道远,并说此事前后受其恩主指示。”
梁溥无动于衷地听着,一面还看着茶几上的棋局。狄公又道:“本官自到广州,每一步都有人算计,如同这棋局,双方步步紧逼,已到山穷水尽之地。梁先生眼下这局棋似乎也到了决一胜负的关头。”
梁溥眉尖微动:“原来狄老爷今日是来与我下棋的,哈哈。”
狄公道:“我走了许多弯路,终于找到珠木奴的恩主,这人不是别人,正是梁先生你。”
梁溥笑道:“狄老爷猜对了,你来看!”他站起猛地拉开身后神龛的黄帘,珠木奴赤裸的尸身被罩在一个水晶橱内,已整理过面容,正含情脉脉地凝睇微笑。
狄公大为诧异,没想到梁溥如此直接地摊牌,猝不及防下有些慌乱。“狄老爷棋艺够精熟的,不知下一步怎么走?”梁溥话语中充满挑衅。
狄公微微一笑:“还是先说说前几步吧,最后怎么走,当然要看梁先生的退路。你对珠木奴倾注全部心血,将她视作禁脔、猎物,曼瑟几番想染指,你恨之入骨。此时柳道远钦差巡视广州,朝廷中你的主子密令你在广州杀害柳道远,答应事成后,等娘娘登基便给你封爵。
“于是你一面散布曼瑟阴谋暴乱的谣言,一面引导柳道远与番人产生瓜葛,最后将杀害柳道远的罪名栽到曼瑟一伙头上,暗示柳道远与番人暴乱有关,可谓一箭双雕。你原本想用珠木奴引柳道远上钩,先毁坏他的声誉,不料珠木奴与柳道远一见钟情,真的山盟海誓。你只得暂且隐忍,只要他们关系未断,柳道远的性命就在你手中,后来珠木奴果然用毒酒杀死柳道远,你得偿所愿,紧接着就是如何将罪名栽给曼瑟等人。
“本官到广州后,首先盘查番人海口通商违禁走私之事,你又故意放出番人蓄谋暴乱的消息混淆视听,指使番人杀死苏主事,同时暗雇水上人勒死番人凶手,让我们与曼瑟殊死搏斗,算盘打得很顺,不料内部出了反叛者。”
“谁?”梁溥显然听得入神。
“正是你的亲妹妹兰莉——那个卖蟋蟀的盲姑娘。兰莉独自谋生,足见你兄妹不睦,但毕竟是骨肉情深。她聪明过人,已察觉你的肮脏心思,怕你胆大妄为、以身试法,自毁前程,断了梁氏一脉,不忍心,几番劝你放弃罪恶阴谋。
“那日她探知你要将柳道远尸身运去花塔寺火化,便偷偷藏起那只蟋蟀,还在与我一个亲随说话时漏出真情,谁知这一切被你派往狮子坊潜伏的爪牙探知,当即把她诱到府中幽禁,但第二天她就逃了。
“确实是那只‘金钟’的线索将我引向花塔寺,意外发现柳道远的尸身,多亏观音菩萨诞辰,不然早已火化,无人知晓,所以说‘有其人,便有其神’,上天要让你败露。一旦曼瑟被捕,你又可胁迫他承认将柳道远尸身抛入海中。你上次见我时,故意诱我相信水上人与大食人关系密切,巧妙暗示曼瑟可能弄到调合毒药的配伍秘方。柳道远尸身被发现,中毒症状难以隐瞒,你未雨绸缪,早做防备,不愧工于心计。
“我的亲随乔泰又鬼使神差与珠木奴相好,你得知后大为震怒,又怕珠木奴道出毒死钦差的真相,故而设计杀乔泰,还特地选在你的仇人倪天济府上。顺便问一句,你怎么知道乔泰会第二次拜访倪天济?”
梁溥笑了:“乔泰与倪天济的交往从一开始就没瞒过我,我早在倪府屋顶布下暗哨,又命曼瑟监视。曼瑟与倪天济都曾引诱过我妹妹杏枝,彼此视为仇敌。乔泰若被杀死在倪府,恐怕狄老爷你也不会轻易放过倪天济吧。”
狄公呵道:“倪天济与杏枝清白有据,梁先生休要离题。”
梁溥又笑:“这又何必争执,快说下去,时间不多了,棋子走到哪一步了?”
“棋子走到最后关头了。当我将柳道远的假人头挂在城门悬赏时,珠木奴不知是计,贸然要来衙门领赏,她不忘与乔泰的恩爱,求他一同潜返京师,然而你竟发疯般下毒手,断然杀死珠木奴。你的心终于破碎,珠木奴一死,你的棋局全输,再无生机。”
梁溥冷冷道:“我的棋局固然输了,恐怕狄老爷你也无生机。你断案如神,聪明一世,天下传为美谈,竟也将命丧于我这小小祭坛下。兰莉现在我宅园里,两次追杀未成,这次恐怕也难逃劫数。兰莉一死,曼瑟已逃,普天之下,再无一人知道这段真相。
“狄老爷费心劳神,终有尽头。待会儿我就下去把陶甘找来,再通报温都督,就说你狄老爷突然犯了心病,无法救治,温都督岂有不信之理?陶甘、乔泰两人不服也拿不出丝毫证据。
“至于狄老爷已派兵包围这宅子,我可向温都督解释,是你为防范番人暴徒袭击,特加恩庇护。这事再闹大也不怕,要知道朝廷武娘娘一登基,我就是你的继承者,大理寺正卿非我莫属,这是王太监、法明法师亲口许诺的。”
狄公道:“梁先生真是不怕人诛鬼责。”
梁溥笑答:“人都要踏上奈何桥了,哪还有心管这些。”
“梁先生是说我今日必死无疑?”
“这茶你已喝下多时,此刻腹中应隐隐作痛、火辣暴热了吧。”梁溥笑容未退。
狄公变色道:“我的茶都被你喝了,你的茶在这个盛棋子的钵盂里。”
梁溥低头看身边的黄铜钵盂,大惊:“狄老爷何时换了茶?”
“我只是把你倒给我的茶倒还给你而已,我疑心这茶喝不得,梁先生适才喝了,想必无事。”
梁溥这才知上当,顿时五内冰凉、四肢麻软,惨笑一声,踉跄几步猛然倒地,双眼凝望着水晶橱内的珠木奴,露出最后一丝笑容。
第廿三章
陶甘率领衙丁冲进宗祠阁时,只见狄公正在仔细观看那局残棋,梁溥则倒在地上一动不动。陶甘上前触摸他的脉搏,发现已经断气——梁溥早已气绝,魂归地府。
“老爷,他是怎么死的?”
“我骗他说他喝了我那杯茶,他竟信了。过度惊吓之下,血涌心脑,恐怕无力回天。其实,我把他斟给我的茶水泼在了盛棋子的铜钵盂里。他终究是心计太深、疑虑太重,最后不敌我这出‘空城计’。唉,我本不想让他死,还打算把他押解到京城,让他和王太监、法明和尚当面对质呢。”
正说着,宗祠阁门口出现一个衣着朴素的年轻女子,一双明亮的眼睛正望着他们。
陶甘说:“兰莉小姐听说老爷跟着梁溥到了这里,急忙让我赶来提防,说梁溥已经决定鱼死网破了。”
“兰莉小姐,令兄突发心病,已经去世了。”狄公深深地看了盲姑娘一眼。
兰莉点了点头:“他争强好胜,触怒天意,也是命中注定。兄长算尽心思,最后把自己的性命也搭了进去,这早在意料之中,救也没用。真是‘人有千般算计,天有一定之规’。”
狄公听了,深感赞同。
“冒昧问一下狄老爷,钦差真的是兄长杀的吗?”
“不,毒杀钦差的是珠木奴。”
“是她?我一直担心兄长对她痴情过深,必定没有好结果,终究是祸根。那天他们把钦差的尸身弄到花塔寺前,我趁机偷了那只蟋蟀,又见他身上还有一个信封,就一起拿走,暗中送给了你们。”
狄公说:“把信封塞到乔都尉怀里的,想必是令妹杏枝吧?”
“正是杏枝。她原本想送到都督衙门,又怕把握不好,一旦泄露,后果不堪设想,所以趁机塞进乔都尉怀里,也是不得已。那两张地图也是杏枝从兄长那里偷来的。兄长不知道这件事,不知为什么把她杀了?”兰莉说着,声音变得酸涩。
“杏枝是被误杀的。那天歹徒要追杀的正是你兰莉,也是巧合,天意如此……本官对兰莉小姐不顾安危、暗中相助的行为,十分感激。”
“狄老爷过奖了。陶相公见义勇为,挺身救我,才是男子本色。试院那晚,要不是他们二人奋力相救,我险些又被歹人害了。我只希望兄长能悬崖勒马,不要自投深渊,可兄长却把我当作仇敌,不停地追杀我。”说完,兰莉不禁潸然泪下。
“本官也不明白,你一个盲女子,怎么行动自如,还善于躲避?”
“我虽然双目失明,但手脚耳鼻十分灵敏。这祖宗府第里的一砖一瓦、一木一钉,我都清清楚楚。其次是试院、南海神庙,我常去那里捕蟋蟀,对那里的门户了然于心。”
狄公叹息了很久,然后下楼命令乔泰率领众衙丁搜查梁府,捉拿谋逆证据,又命令缉捕衙役:“曼瑟已经逃跑,恐怕还没出海,严令市舶司和关卒巡兵仔细追捕,不许任何一艘番船启航。”
搜了半天,没找到任何信件文书,这才相信梁溥果真精明,不留隐患,只捉到几个喽啰爪牙。狄公于是命令轿马仪仗返回都督府。
温侃早已满心疑惑地等着狄公回来,狄公笑嘻嘻地拉着温侃的衣袖,一起走进西厅书房坐下,详细讲述事情经过。
“梁溥先生府上出什么事了?”
“一帮水贼闯进梁府大肆抢掠,梁溥先生当场吓死。本官闻讯后立即率领亲随衙卒前去剿捕,水贼顿时作鸟兽散,只保全了财产,但梁溥先生已经无法挽救……”
温侃叹了口气,又问:“那帮水贼是什么人?”
“听说是水上人和番客暴徒的乌合之众。温都督日后治理岭南,需要缓和这两种人的矛盾,不能歧视虐待,也应妥善防范。要宣扬圣教王化,奖励商市渔捕,把积怨化为感恩,共同谋求长久治安。”
“那钦犯人头和布告又是怎么回事?”
“柳大人已在广州遇害,本官已经缉获凶手,押赴长安,这事朝廷自有处置,你我就不必深究了。外界再有人问起,一概不答。”
温侃不好再问,又担心柳道远的死会影响自己在广州的政绩,不禁双眉紧锁。
狄公笑道:“柳大人的死与温都督毫无关系,朝廷问起此地的政绩,本官自会如实回禀,温都督不必多虑。”
温侃感激地说:“全仰仗狄大人庇护。”
狄公说:“还有一件小事,想向温都督证实一下,本官听说温都督早年与广州一位波斯女子有过一段恋情,后来不欢而散了。”
温侃顿时汗流浃背,心中震颤。
“狄大人既然问起,我也不敢隐瞒,这还是十多年前的事了。我当时初到广州,还是都督府司马,与一位波斯商人投缘,时常往来,竟与他的女儿产生了恋情,一时难舍难分,百般恩爱。当时朝廷严禁地方官员与番女通婚,为此,我甚至动过和那番女一起逃去波斯的念头。
“一天,她来找我,说不能再来见我了。我追问原因,她支支吾吾,似乎有难言之隐。我当时愚蠢至极,竟以为她要和我断绝关系,没再细想,也就死了心。后来我成了当时岭南道黜陟大使的女婿。婚后一个月,那波斯女子送来一封信,竟是绝命书。信中说她当时因为怀孕不敢再来见我,如今恩断义绝,她已经溺死那对孪生女儿,自己也含恨自尽了。
“当时我痛苦异常,几乎不想活了。狄大人,这应该是命运的捉弄,我万万没想到会是这样的结局,岂止是不欢而散,简直太残酷了。十几年来,每次想到这件事,我都愧疚不已,坐立不安,只恨当时太年轻,行事糊涂,铸成大错,后悔莫及。如今伤口仍在流血,狄大人今日问及,我除了惶恐自责、无地自容外,还能说什么呢?”
狄公见温侃真情流露,已带悲声,急忙劝道:“本官也只是道听途说,无意责备。不过我还听说你那对孪生女儿当时并没有被淹死,而是送给了一个姓方的商贾,她母亲只是含恨刺激你罢了。”
“什么?那对孪生女儿还活着?姓方的商人在哪里?”温侃仿佛醍醐灌顶。
“姓方的商贾破产后又把她们卖给了一个富翁。那富翁有一半波斯血统,为人忠直仗义,一手把她们抚养成人,如今出落得楚楚动人,就像两朵奇花。”
“狄大人这话当真?她们现在何处?那富翁又叫什么?”温侃惊喜交集。
“富翁就是倪天济,你的孪生女儿,一个叫汀耶,一个叫丹纳,声音举止,无一不是你的气派。如今都十七岁了,是倪府里的一对夜明珠啊!”
温侃流下眼泪:“真有这事,叫我如何是好?”
“哪日有空,你不妨乔装私访一下,或许可以平息你多年来内心的痛苦——她们在倪先生的宠爱下,日子无忧无虑,十分优裕。温都督千万不要去认回她们,反而会弄巧成拙,只需要暗中与倪先生做个忘年朋友,慢慢相处即可。这是本官离开广州前的一点诚心忠告,还望你三思。”
第廿四章
狄公吩咐陶甘整理卤簿仪仗和扈从轿马,限定时间启程回京,将各项善后事宜委托给温都督亲自办理:梁府家业由兰莉一人继承,嘉奖倪天济,抚慰鲍宽,对姚泰开施以杖责。一一落实后,他闷闷不乐地坐在西厅书房里静静思索。
柳道远的案子虽然了结,三太子登基已是大势所趋,但王太监和法明和尚看来难以轻易惩处。娘娘虽然暂时隐忍,但她咄咄逼人的威势终究会酿成更替唐祚的局面,恐怕连御前三省台阁都无可奈何。自己的前程也未卜,更别说在史册上留名了。
狄公看了乔泰一眼,惨淡一笑:“乔泰,没想到你我多年分离,如今又在一处勘破这广州奇案,也是缘分相投。不过我可以断定,这是我一生中最后一次破案了。我不会再亲自与各种罪犯打交道,较量智勇、筹算棋局了。回京后,我打算辞去大理寺卿的官职。我老了,在与梁溥的较量中,处处觉得力不从心。
“乔泰,你跟随我这么多年,屡立奇功。马荣已成家,有蓝白、绯红一对孪生姐妹,生活何等美满。我见汀耶、丹纳这对孪生姐妹也有意嫁你,稍后我就传倪天济先生到衙门,当面说合,让他收拾金珠币帛作为嫁妆。倪先生也敬重你,想来不会费太多口舌。你将她们带回京师即可成婚。日后我退休归隐,有你和马荣两位好友日日相伴,四个媳妇贤慧侍奉,晚年该是何等安乐。”
乔泰满脸羞涩,心中感激道:“老爷累了,我们上楼阁稍稍休息吧。陶甘收拾再快,也得申时才能启程。”
狄公应允,两人来到楼阁寝房。乔泰在地板上草草铺了层蔑席,躺下就睡。狄公上床解带宽衣。窗外吹进丝丝微风,整个衙府一片寂静,两人很快沉沉睡去。
突然,窗外黑影一闪,跳进一个人来。此人蒙着脸,袒露着臂膀胸膛,手执一柄弯刀,轻轻摸到狄公床前,低声狞笑几声,正要举刀行刺,忽见桌上放着狄公的雨龙宝剑。他将弯刀插在裤腰上,伸手去取雨龙剑。
他轻轻拈起雨龙剑,观赏片刻,猛地抽出,果然寒光闪闪。一时情急,剑鞘落地,发出“当啷”声响。
狄公和乔泰同时惊醒,那人对准狄公喉间猛地刺去。乔泰从背后飞起一脚,踢中他的小腿,这一剑刺空。那人恼怒之下,返身向乔泰杀来。乔泰猝不及防,雨龙剑已刺入他的胸膛,顿时血流如注。
狄公从地上拾起剑鞘,那人弃剑正要从腰后抽出弯刀,已被狄公用剑鞘猛击额头,顿时五官碎裂,抱头倒地。狄公上前撕开蒙面,原来是个胡人。
狄公扶乔泰躺平在床上,乔泰说:“他就是曼瑟。”接着微微一笑,闭合了双眼。
陶甘和四名衙丁赶到楼上寝房,大惊失色,连忙报信给温侃。仵作拔出雨龙剑,为乔泰敷上金疮药,但他已脉搏微弱,奄奄一息。
狄公潸然泪下,遍身冰冷麻木,半晌说不出话。陶甘将雨龙剑拭净插入鞘内,交给狄公。狄公哭着说:“我与乔泰以此剑相交,也以此剑……永诀。”说罢将雨龙剑平放在乔泰身上,“这柄宝剑已沾了乔泰的鲜血,我岂能再佩在身上?”
乔泰眼含热泪,最后望了狄公一眼,嘴唇微动,静静闭上了双眼。
都督府衙门前院,狄公的轿马仪仗已排列整齐,马蹄刨地,幡旗飘扬。
第廿五章
狄公下令轿马仪仗为乔泰举丧致哀,决定明日一早启程回京,灵柩随行。
倪天济带着汀耶、丹纳姐妹赶到衙门吊唁,倪天济伤感得哽咽难言,汀耶、丹纳更是悲恸欲绝。温侃殷勤招待倪氏父女,心中五味杂陈,从此与倪天济结为至交,往来密切,却始终不提身世秘密。倪天济此后倾尽家产潜心修心,早晚持斋——这是后话,暂且不表。
再说陶甘忙着协助温侃处理善后:将珠木奴的尸身运到花塔寺焚化,把梁溥府上抓获的几个爪牙凶手押到北门外凤凰岗处决,又去梁府吊唁。慧净率领花塔寺和尚主持七七四十九天的水陆道场,为梁溥超度,梁府家政暂由梁溥兄妹的舅舅代管。陶甘里里外外都找遍了,却不见兰莉的踪影,心中起疑,径直赶往狮子坊。
陶甘一口气跑到兰莉先前住的楼顶,先在房门外屏息静听,只听见房内虫声啾啾,清脆悦耳,心中一喜。“是陶相公在门外吗?”兰莉已听出动静。陶甘推门进去,兰莉捧茶让座,两人并肩坐在床沿上。
“令兄治丧,里里外外忙成一团,你怎么躲在这里?”
兰莉说:“有舅舅主持家务,不用我事事亲力亲为。再说我最怕和尚念经,与其听经,不如躲在这里听蟋蟀叫,还能宽心些。”
“兰莉小姐接连失去兄妹,从此孤身一人,多孤寂啊。”陶甘说着,不禁怆然泪下。
“你也失去了最亲密的同僚……别太伤心,误了前程。”兰莉轻轻叹息。
陶甘苦涩地应了一声:“此去京师,景象惨淡。唯一能解闷的只有两只蟋蟀了,一只是塞进乔泰兄弟怀里的,一只是试院那晚你匆忙留下的。狄老爷已立誓不再问案,我以后也淡泊心志,专心读书,只求在长安终老。”
兰莉朝陶甘靠了靠:“看到这两只蟋蟀,就像看到我一样。”
“哪一天你带着这么多蟋蟀来长安看我多好!这人世间,只有你一个女子心地如此纯美。”
兰莉说:“只要你的妻妾不吵骂就行。”
“苍天作证,我陶甘至今还是单身!除了你兰莉,不会再有别人。”
兰莉双颊泛起红晕,如同轻抹胭脂,羞涩地把半个脸贴近陶甘。“瞿瞿——”清脆的虫鸣声吓了陶甘一跳,兰莉笑道:“那是‘金钟’在唱歌呢。”
第九部朝云观第二章
狄公皱着眉头望向山道四周,暴雨几乎遮去了龙门山的大半景色。狂风中夹杂着从山谷传来的阵阵闷雷。电光闪过,白茫茫的雨幕中露出一簇簇苍翠的峰头和树影。
狄公和内眷早晨从京师启程时,还是晴朗明媚的好天气,到了傍晚乌云密布,山风渐紧,不一会儿就下起了猛烈的山雨。看来他们今夜无法抵达汉源县城了。狄公是京畿雍州汉源县的县令,他和内眷在京师共度了端阳佳节,此刻正返回县城。
这是龙门山最险峻的一段山道,一面是峭壁悬崖,一面是百丈深谷。泥泞的山道异常湿滑,坡度又陡。刚转过一个大弯道,狄公便吩咐停车。他从油篷车内探出头,对车夫说:“我们不能再在这大风大雨中奔波了,天黑山高,万一出点差错,岂不误事?你知道附近有没有可以歇宿的地方?”
车夫回答:“老爷说得是,如此狂风暴雨,要是驾驭不当,就有翻车的危险。这山道附近没有驿站,也没有人家,不过山顶上有一座古老的道观,已经建了好几百年,如今有上百个道众,法事很是兴盛。老爷不妨去那道观投宿一夜,等明天天晴了再启程。”
一道电光闪过,狄公仰头看见白蒙蒙的雨幕中,有一排郁郁葱葱的树木,树木间隙处露出碧瓦红墙,果然是一座气势雄伟的道观。
一声震耳的雷鸣过后,四周又陷入一片漆黑。
狄公爬下油篷车,命车夫先去道观传话,就说是县令老爷要进观避雨,让观里的住持真人安排一间舒适宽敞的房间歇夜,并派几名杂役道人抬三顶软轿下来接应。
两名车夫领命,提起灯笼,沿着石级快步向道观走去。狄公掀开第二辆马车的油布篷,只见三位夫人和侍女们坐在车内瑟瑟发抖。山里雷声隆隆,暴雨打在车顶上如同冰霰敲击,小小的车厢内漏了水,一丝丝寒风从缝隙中钻进来。三位夫人见到狄公,纷纷抱怨,问长问短。狄公安慰她们一番,告诉她们马上会有软轿来接应,到山顶的古观避雨,今夜就在观里歇宿,明天一早动身,中午之前就能回到汉源。
这时,陶甘走来向狄公报告,山上道观派来的三顶软轿已经到了,请内眷们赶快上轿。陶甘原本和狄公同坐一辆车。
狄公回头看见几名杂役道人披着蓑衣、戴着斗笠,正搬来两块大石垫在油篷车的车轮下,防止风大翻车,两名车夫则匆匆卸下马轭套具。狄公赶忙上前搀扶三位夫人下车,坐进软轿。两名杂役道人抬一顶轿,“杭唷杭唷”地朝着山门石级蜿蜒而上。狄公、陶甘和两名车夫淋着大雨跟在轿后,全身早已湿透,也顾不上许多,只抱怨道人没多带些蓑衣、斗笠下来。
山势险峻,峰回路转,石级如羊肠般细长,峭壁如犬牙般交错。眼看着三顶软轿轻快地向前移动,狄公和陶甘渐渐体力不支,落在后面,累得大汗淋漓,气喘吁吁。转过一个凉亭,忽见山道中断,出现一个百丈深涧,深涧上架着三条石板作为天桥,天桥两边有铁索护栏。人走在天桥上,难免胆战心惊,魂不守舍。
陶甘忽然想起什么,说道:“老爷,去年夏天,有三个年轻女子在这道观不明不白地死去,您不是还打算亲自来这里勘查吗?我没记错的话,这道观叫朝云观,死去的三位小姐一个姓刘,一个姓黄,一个姓高。听说姓高的就是从这天桥上跳崖的,当时也没找到尸身。您看那桥下,高深莫测,云雾弥漫,多危险啊!”
狄公听罢,心中一震,不禁微微点头。
这时山雨渐小,狄公抬头看见岗峦之上露出金碧闪烁的琉璃瓦屋脊,一曲红墙隐现在苍松老桧之间,白玉石砌成的台基上,血红的观门已经大开,黑压压站着许多道众,手持幢幡宝盖,点着灯笼火把,在山门口恭候,隐隐传来金钟玉磬之声。山门上有一方匾额,上面写着“朝云观”三个斗大的金字。
一个为首的胖道士头戴混元巾,腰系黄丝绦,脚穿朱舄,手执尘尾,上前向狄公躬身施礼道:“福地自有福人来,县令老爷大驾光临。住持真智真人偶然染了点小恙,不能亲自迎接,让小道率众道人在山门外恭候,听候老爷吩咐。”
狄公欠身回礼道:“不揣冒昧,冒雨叩访仙观,恳请避过眼前雷雨,暂宿一夜,十分打扰了。”
“哪里哪里!老爷不知今日是真武帝君的寿诞,又逢本观建观二百周年庆典,正是难得的喜庆日子。本观已请了一个戏班在观内演唱,十分热闹,老爷、太太若有雅兴,不妨去大厅观看,以解长夜寂寥。”
狄公说:“如此说来,正合我意。只是如今全身湿透,希望仙长先引我们去住处换过衣袍,再去观戏不迟。”
“老爷的住处早已打扫安排妥当,在本观东楼之上,要走一段楼梯,请老爷及太太随小道前去。”
那胖道士手擎灯笼在前面引路,两名小道童在两侧举着蜡烛照明,狄公、陶甘走在前面,三位夫人及侍女们在中间,最后是六名杂役道人挑着行囊箱笼,两名车夫则住在道观楼下的寮房里。
穿过前殿,上了东楼,曲曲折折走了好长一段楼梯,胖道士拐进一条阴冷的长廊。长廊里挂着几盏灯彩,右边是一溜粉墙,左边是一排高高的窗户,透过窗户隐约能听见外面狂风的呼啸声,雨似乎又下大了。
胖道士说:“老爷,这里有一段楼梯可以直接下到楼下的大厅,大厅里戏班正在演戏,老爷侧耳还能隐约听到丝竹之声。只是那楼梯又陡又暗,行走时须十分小心。本观最大的特点就是楼梯多,门户交错,老爷可不要摸错门路。”
胖道士说罢又擎灯向前。忽然,一阵狂风将左边一扇木窗槅吹开,冰冷的雨点打了进来。狄公赶快探出身,用力抓住窗槅,想把它关上。就在这时,狄公惊讶地发现,东楼对面一间灯光昏暗的小房间里,一个头戴银盔的兵士正抱着一个女子,那女子的右臂捂着脸,左臂却只剩下一段参差不齐的残肢。兵士一松手,她便朝墙摔倒了。
狄公正待细看,那扇窗槅被狂风吹来,“砰”的一声打在他脸上,痛得他眼冒金星。胖道士和陶甘见状,急忙上前将窗钩挂好。狄公揉了揉眼睛,忍痛又推开窗槅,定睛张望,却见潇潇夜雨中,对面五六尺外只是一堵严实的灰色墙壁。他再探身出窗外向上看,原来那是道观里的一座塔楼,东南塔楼与东楼仅隔五尺远。
狄公口中未说,心中却疑虑重重。他小声问胖道士:“对面塔楼下的房间是做什么用的?”
“老爷,那只是一个仓库,胡乱堆放些杂物。”
“刚才我看见那里的窗户开着,但很快又被人关上了。”
“窗户?”胖道士惊讶地说,“老爷莫非看花眼了,那仓库从来没有窗户,靠这边的一头只是一堵严实的墙。”
第九部朝云观第三章
狄夫人让侍女把箱笼行囊抬进房间,随后便和二夫人、三夫人急忙更换衣物、梳妆打扮。这个房间十分宽敞舒适,屏风、帷幔、被褥等陈设整齐完备。家具虽然样式老旧,但形制古朴,坚固耐用。房中已经燃起了火盆,侍女们正忙着烘烤被雨水打湿的衣物。
狄公只觉得有些头晕,眼睛隐隐发酸。他换上一件深青布袍,戴上一顶干净的便帽,便匆匆走出房间。三位夫人见他脸色苍白,十分担忧,再三叮嘱他早点回房休息。
陶甘和一个青衣道童在楼梯口等着狄公。陶甘也已换了一件褪色的蓝布长袍,头上戴着一顶黑绒小方帽。
道童恭敬地作揖说:“真智真人正在楼下恭候,请老爷和相公过去一趟。真智真人是本观住持,听说老爷大驾光临,特意抱病出来拜见。”
狄公点头答应,同时拉住陶甘的衣袖,把刚才关窗时看到的情景详细说了一遍。陶甘觉得好奇,又去打开那扇窗槅,小雨飘了进来。对面果然是一堵青灰色的严实砖墙,除了塔楼顶上有两个窗洞外,再没有其他窗户。窗外一片漆黑,东南塔楼外的百丈深渊中,不时传来阵阵闷雷。
狄公转身对青衣道童说:“你先带我们去对面的仓库看看。”
青衣道童大吃一惊:“老爷怎么想到要去仓库?那里不仅又暗又脏,还要绕很长的路呢。”
狄公说:“别啰嗦,赶紧在前面引路。”
道童不明白狄公的意图,无奈之下只好领着狄公和陶甘下了楼梯。七拐八绕走了好一会儿,道童开口说:“老爷,我们现在到了大殿东侧的四圣堂外,这里有一条狭窄的走廊,沿着走廊一直向东就能到仓库。”
狄公停下脚步,捋着他那又长又黑的胡须,看到右手边有一排高大的窗户,窗台离地面大约二尺高。
道童推开一扇沉重的小门,门没有上锁。狄公看到仓库里点着两支蜡烛,堆放着许多箱笼杂物和祭典用的法器,引人注目的是还有很多演戏的道具和服饰。
“为什么这仓库里点着蜡烛却不见人?”狄公问道。
道童回答:“老爷,今夜观里请了一个大戏班,来取道具的演员进进出出,平时这里是不点蜡烛的,也没有闲人进来。”
狄公看到仓库三面墙上都没有窗户,只有东墙高处有一个圆形的气窗,心里不禁感到疑惑。
他回头命令道童:“你去门外等一会儿。”
道童不敢违抗,提着灯笼到门外守候。狄公对陶甘说:“那胖道士说这仓库朝向东楼的南墙没有窗户,这话显然是对的。但刚才的情景是我亲眼所见,难道我是在做梦?还是被大雨淋了之后受凉发烧,看花眼了?那个没穿衣服的女子左臂残缺,却没看到血迹。”
陶甘说:“老爷,这观里虽然道士和香客不少,又来了一个大戏班,但要找一个断了手臂的女子应该不难。既然您看到的情景发生在这里,我们就仔细检查一下南墙,看看有没有窗户被道具或幡旗遮住了。”说完,他俩便一件一件地清理起戏剧道具来。
狄公厌恶地看着仓库里一堆堆道家的旗幡法器,忽然看到墙角处有一个很大的古色古香的柜橱,柜橱旁挂着一面黄罗八卦旗。他扯下八卦旗,发现旗背后的墙全是新砖,显然这里原本有一扇窗,现在已经被墙砖堵死了。
狄公自言自语:“这窗户的位置果然正对着我们住的东楼。”
陶甘上前用手指敲了敲那面新墙,毫无疑问,这是一堵实心墙。他沮丧地摇了摇头说:“老爷,我听人说古老的宫观总会发生一些神秘、令人不可思议的事情。”
狄公的目光落在一件戏装铠甲和盘龙剑鞘上。
“怎么不见头盔?”他问。
“老爷,这些戏装大多不配套,不是缺这个就是少那个。”
陶甘忽然想到什么,又说:“老爷,我出去量量这堵墙的厚度。”
狄公只觉得身体不停发冷,眼睛发胀,鼻子发酸,额头发烫。他把长袍裹得更紧了,心想难道自己真的见鬼了?
很快,陶甘回来了,他说:“老爷,那堵墙确实很厚,差不多有四尺,但要在墙里辟一个密室,让男女在里面活动,似乎不可能。”
狄公冷冷地说:“这当然不可能。”
他转向那个古色古香的大柜橱,柜橱的两扇黑漆大门上装饰着两条昂首腾飞的金龙,周围是五彩祥云,两条金龙中间是一个道教的阴阳太极图符。他打开柜橱门,里面除了叠着几套黄罗道袍外,没有其他东西,柜橱后壁也有和门上一样的金龙图案。
狄公说:“这柜橱结构真精致。陶甘,我们还是把刚才那玄妙又令人不解的一幕忘了吧!刚才你说起去年有三个女子死在这朝云观里,这事看来比那个残臂女子更容易查明真相。”
“老爷,刘小姐是因病去世的,黄小姐是自杀,高小姐,我之前说过,是从观外的天桥上坠崖而死的。”
狄公说:“我们这不是要去见观里住持真智吗,正好可以顺便打听一下虚实,快走吧!”
他们走出仓库,看见那道童正呆呆地望着远处走廊的角落,脸色苍白。
狄公问:“你在这里看什么?”
“好像有人在那边探头张望,老爷。”道童胆怯地说。
“有人探头张望?莫不是戏班里的演员来取道具装饰?”
“不,像是一个兵。听说一百年前打仗时,这里驻过许多兵士,后来一场恶战,这里的兵士全被杀了。像这样风雨交加的夜晚,他们的鬼魂便会出来作祟,所以我很害怕。老爷、相公难道没听见什么异常声音吗?”
狄公侧耳细听了半天,叹了口气说:“除了风声雨声,什么也听不见。”
第九部朝云观第四章
青衣道童领着狄公、陶甘穿过曲折的走廊,来到三清大殿。真智真人正在大殿西偏殿的三官堂里等候他们。
狄公低声吩咐陶甘:“我去会见真智时,你去找刚才那位胖道士,想办法向他要一张朝云观的简图。看样子,他在观里的地位仅次于真智。”
道童引狄公进入三官堂,狄公抬头看见堂中盘龙太师椅上坐着一位瘦骨嶙峋的老道士。老道士头戴莲花冠,身披黄罗道袍,脚蹬细麻云履,手拄一根神仙拐,见狄公进来,连忙缓步上前迎接。狄公拱手拜揖,宾主分座坐定,道童献茶后退下。老道士鞠躬开口说:“小道真智拜见狄老爷。最近偶然染了点小恙,有失远迎,还望老爷谅解。”
狄公见真智神态庄重严肃,举止雍容,一双灰蓝色的眼睛冷漠无光,只是唇上和下巴那两撮山羊胡子,稍稍减损了些仪态风度。
狄公说:“下官因躲避风雨,借贵观暂歇一夜,没想到正遇上贵观的喜庆之日。老仙长在百忙之中还如此盛情款待,心中十分不安。”
真智淡淡地说:“敝观虽然简陋,但好在房舍较多,不知狄老爷对东楼的住处是否满意?观内事务繁杂,难免有安排不周的地方,还请恕罪。”
狄公笑道:“东楼的房间不仅幽雅清洁,而且宽敞明亮,内眷们都很满意。下官在此再次致谢。明天拂晓我们就启程赶路,就不劳仙长相送了。”
真智问:“不知狄老爷对敝观的地势风水有什么看法?”
狄公笑道:“我看贵观山势厚实圆融,位置高深,三峰壁立,四周云雾环绕,格局内勾外锁,完全符合仙家格局。就算是终南山真阳观、蓬莱山大罗观、阆苑山奉仙观、龙虎山万寿宫、青城山上清宫、武当山轩辕宫,也不过如此。老仙长能住持此观,真是前世修来的福分。如果没有三千功德、八百善行,哪能有今日啊?”
真智微笑道:“狄老爷过誉了。小道生性愚钝,慧根浅薄,忝居此位,也只是按科设仪,敷衍功课,学些丹术,讲些内养,哪敢奢望他日能修得正果、羽化升仙。”
狄公正色道:“我听说道教有三十六洞天、七十二福地,宫观遍布天下,神仙千千万万,可为什么也有学道不成,反而丢了性命的呢?”
真智一愣,问:“敢问狄老爷这话是什么意思?”
狄公笑道:“老仙长难道忘了去年来这朝云观虔诚求道的三个女子了?”
真智微微有些不安,说:“敝观有上百道众,每天来观里烧香许愿的人成百上千,其中也有很多虔信的女子。只是不知老爷说的是哪三个女子?”
狄公说:“贵观向县衙门申报备案的三个少年女道徒,一个姓刘,一个姓黄,一个姓高。下官只想问清楚这三个女子是怎么死的,以便在案卷中详细注明。”
真智慢慢点了点头,淡淡地看了狄公一眼,说:“想起来了,去年夏天……”他挥手示意一旁侍候的青衣道童退下。
道童恭敬退下后,真智接着说:“去年夏天,从京师来了一个年轻女子,说是姓刘。到了这里就病倒了,孙天师还亲自为她诊脉,但……”
他突然止住话头,两眼紧张地盯着殿门。狄公急忙转头看是谁进来,却见殿门反而被轻轻关上了。
“这些讨嫌的戏子!不敲门就往里闯。”真智气愤地骂了一句。
狄公说:“听说刘小姐得的是悒郁之症,我只想问问是谁给她诊断的,又是谁验的尸?”
“是道清验的尸,就是刚才在观门外恭迎狄老爷的那位胖道人。他不仅是观中的高功道人,而且医道高明,观里道众有生病抓药的,都来找他。”
“原来如此。第二位是黄小姐,听说她是在贵观自杀身亡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