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唐狄公案 171到180(第2页)
狄公说:“想必是真智做了见不得人的勾当,还疑心被玉镜察觉,才下此毒手!玉镜给宗法孟的最后一封信里说,他怀疑观中发生了伤风败俗、违背戒律的丑事,去年三个年轻女子死在这里就很蹊跷。如果真是真智一手遮天犯下的罪孽,玉镜只要开口,真智就会身败名裂、永无翻身之日,官府刑法也绝不会轻饶。”
孙天师喃喃道:“这事我怎么一直不知道,都怪我平时对观中事务关心太少。真智这个教门败类,看来真瞒着我干了不少见不得人的事,如今就算死了也罪有应得。不过玉镜也有不对,他明明可以把内情告诉我,我不会不管的。”
狄公又说:“我琢磨着,真智一定是和那个叫摩摩的家伙合谋犯下这些罪行,去年观中那三个年轻女子就是他们害死的。如今我见摩摩又混在关赖子的戏班里来到观中,他肯定是来讹诈真智的,所以真智见到摩摩异常惊慌、十分害怕。宗黎,就是刚才跟在我们后面的那个秀才,又在演戏结束时公开吟诗暗示玉镜之死有疑。斋供时真智见我和宗黎谈话,就疑心宗黎向我透露了很多观中内情。后来我又偏偏提出要去地宫瞻拜玉镜金身,于是真智横下心来想谋害我——他一开始就怀疑我来不是为了避雨,而是特意来查他的罪行。他偷偷尾随我,趁我不备,一棒把我打昏近一个时辰。我被击倒前,闻到他身上散发出一股腻人的香味,和他方丈里香炉熏出的香味完全一样。按理说那走廊里不易闻到这香味,只因他举起棍棒时,宽大的袍袖朝我拂来,香味才特别浓烈。后来我和亲随在房间里谈话时,他又潜来偷听,我发现后开门追出去,他溜得快,但我又闻到了同样的香味。恶向胆边生,看来真智已经犯下命案,打算蛮干到底了。我刚才去方丈见他时,他慌得手足无措,所以上这紫微阁平台时才会失足坠落,当然也可能是畏罪自杀!”
孙天师点点头,脸上露出凄惨的愁容,显然为真智的死感到惋惜痛心。半晌,他说:“仁杰,真智为何非要当着我的面招供呢?如果他以为我会宽恕他、帮他求情,那他就太愚蠢了。”
狄公问:“天师,真智知道平台上有一截栏杆撤去了吗?”“他当然知道!我几天前就告诉他要修理那一截被大风吹折的栏杆。真智平时行事一向谨慎,很少出差错。”
狄公严肃地说:“这么说,他是自杀——畏罪自杀。”孙天师正色道:“不,我不信,他没那么愚蠢,也没那份胆量。”
狄公说:“当我戳穿他的罪行,他就萌生了自杀之心。他说来这里当你面招供是假,选择在这平台跳下去才是真。其实他打定主意时,没想到会在楼梯下遇到你,而你也没拦住他。他这样一死,案情无法勘查,更别说解到县衙审讯了,至少能顾全死后的名誉。我们只能认定他死于意外,还要为他建醮祭炼、追荐亡灵。”
这时陶甘和宗黎进来,陶甘禀告:“老爷,真智摔死在楼底了。我叫来了道清真人和几名执事,尸体已抬到四圣堂安放。众道人惊问原因,我说是意外事故。”
狄公起身告辞:“天师可与道清真人商量真智死后的善后事宜,并把这事快马报给京师洞玄国师。”孙天师说:“明天一早我就派真人去京师叩见洞玄国师,请求国师任命下一任住持,观中诸法事功课暂由道清主持。”
“望天师把真智畏罪自尽的实情禀告国师,我把这轴画留在这里,这是重要证据。”孙天师点点头,无限感激地望着狄公,和蔼地说:“仁杰老弟,你快回房睡一会吧,天快亮了,你脸色苍白得吓人,观里的事就由我和道清处置。”
“不,天师,我还得去捉拿摩摩。我深信摩摩才是主犯,他的罪孽比真智更大。如今真智已死,他是唯一能弄清那三个女子死因的当事人。”
孙天师问:“摩摩长什么样?你说他是优伶,今天除了最后一场,所有戏我都看了,不知哪个是摩摩,他演什么角色?”
狄公说:“我恰恰在最后一场戏里见过他。虽然他脸上抹了重彩,但仍能看出长得凶丑,而且听说他性情古怪、行踪不定。我已查清他曾扮成观里的道士,在观中必有同党。”
孙天师问:“那你打算怎么逮住摩摩?”“天师,我正在苦想良策。没有摩摩的全部供词,我无法结案,真智的罪孽也不能真相大白。”
第九部朝云观第十六章
狄公、陶甘、宗黎下了西南塔楼,径直前往四圣堂查看真智的尸身。尸身已用八卦法袍遮盖,四周点起了七星明灯。
狄公踱步到西偏殿三官堂,脑中始终思索着摩摩这个古怪人物,陶甘和宗黎跟在身后。陶甘说:“老爷就在此殿稍作休息,顺便商量捉拿摩摩的办法。”
狄公点头:“摩摩让我一直放心不下,无论如何要先将他逮捕归案,救出落入他手中的受害者。陶甘,不知那独臂女子此刻藏在哪里,她究竟是谁,为何会落到摩摩手里。”
“独臂女子?刚才听陶相公也提到什么独臂女子……”宗黎惊讶地问。
“嗯!”狄公转向宗黎,“你在这里见过残肢的女子吗?”宗黎摇头,面露困惑:“老爷怎么突然问起独臂女子?我在这观里待了半个月,从没见过断肢的女子,莫非老爷指的是阎罗十殿内的雕像?”
“一尊雕像?”狄公诧异。宗黎点头:“老爷,阎罗十殿里有尊被铁链紧锁的木雕像,因虫蛀左臂曾掉落,不过今夜我们见到时已经修复了。”
狄公眼中闪过奇异的光彩,急切地问:“你指的是那个青面獠牙的夜叉用三叉戟指着她胸脯的雕像吗?”宗黎又困惑地点头。
狄公一拳砸在茶几上,吼道:“你这个……为何不早说?”宗黎胆怯地回答:“老爷,我们刚才经过阎罗十殿时,我提过有尊雕像被虫蛀坏需要修理……”
狄公猛地跳起:“你们跟我来!”他擎着灯笼飞奔进阎罗十殿,直到那个青面獠牙的夜叉雕像前才停下,陶甘和宗黎摸不着头脑,紧跟在后。
狄公擦了擦额上的汗,气急败坏地说:“瞧,她身上还在流血!”陶甘和宗黎低头看向被铁链紧缠的“女子”,只见一丝丝鲜红的血从她涂着白漆的胸脯上渗出来——夜叉手中尖利的三叉戟已刺破了她的胸脯!
狄公赶忙弯腰,小心拨开覆盖在“女子”脸上的长发。“白玫瑰!”宗黎倒吸一口冷气,惊叫道,“她被人杀死了!”“没呢。”狄公冷静地说,“她的手指和嘴唇还在抖动。”
白玫瑰被铁链缠了五六道,动弹不得,她的脸和身子被涂成白色,一双惊惶的眼睛恐惧地望着眼前三人。宗黎弯腰正要去解铁链,狄公喝道:“且慢!”他轻轻提起夜叉手中的三叉戟,用力扭弯,只听“啪”一声杆柄折断,他猛地一抽,木雕夜叉向后倒地,三叉戟尖刃上鲜血淋漓,白玫瑰涂漆的胸脯上已是一滩殷红。
三人慢慢解开缠绕在白玫瑰身上的铁链,摘下铁钩、铁夹。狄公掰开她的嘴,抽出一大团棉花,两颗水晶般的泪珠从她脸颊滚落,滚烫地滴在狄公手背上。“白玫瑰!”狄公小声呼唤,她点了点头便昏厥过去。
狄公脱下长袍盖住白玫瑰,宗黎从两个恶煞手中抽出两柄枪杆,陶甘剥下长袍系在枪杆间,做成简陋担架。三人小心将白玫瑰放入担架,由陶甘和宗黎抬起。狄公说:“先把她抬到丁香小姐的房间。”
第九部朝云观第十七章
他们三人抬着昏迷的白玫瑰进了丁香小姐的房间。丁香小姐看到担架上模样吓人的白玫瑰,十分惊讶,赶紧收拾房间让白玫瑰躺在自己床上。
狄公说:“丁香小姐,快把火盆生起来。白玫瑰被观里的歹徒捆在阎罗十殿,那里又阴又冷,她还受了伤流着血,差点丢了性命。你得细心照顾她,先把她身上的油漆洗干净,再处理胸脯上的伤口。我现在就去取些金创油膏来。”
狄公转头对陶甘、宗黎说:“你们俩在丁香小姐房外留意动静,把康翼德叫来。要是摩摩出现,就当场抓住他,千万别放过。”两人领命后出门,陶甘去找康公子,宗黎躲在角落暗中观察。狄公则上楼回自己房间取药。
狄公取了药和一件长袍回到走廊,陶甘禀报:“老爷,康公子不在房里,那只黑熊也不见了。”狄公说:“你去包太太房间把她带来!先穿上这件长袍,小心着凉。”宗黎忍不住问:“老爷,歹徒到底是谁?”狄公回答:“一会儿你就知道了。”
陶甘很快回来:“老爷,包太太房门锁着,我打开后发现屋里没人,只有白玫瑰的一包衣服,包太太的行李不见了,两张床都没人睡过的样子。”狄公没说话,背着手在走廊来回踱步。
过了一会儿,丁香小姐开门招呼他们进去。白玫瑰躺在床上还没醒,但身上的油漆已洗净,胸脯用白纱布包扎好了。狄公从衣袖里拿出一个小木盒和细颈兰花瓷瓶:“丁香小姐,把木盒里的金创油膏涂在伤口上,很灵验,三天就能好。”
丁香小姐说:“老爷,白玫瑰身上没被暴力伤害的痕迹,就是前额磕破了点皮,胸脯上的伤口好像也不深。”她涂完油膏重新包扎好。狄公从瓷瓶里倒出白色粉末喷入白玫瑰鼻孔,她打了几个喷嚏,呻吟着渐渐醒了。
狄公说:“白玫瑰,别害怕,我是本县县令,来抓坏人的。你现在安全了,过会儿就能好好睡。”他示意宗黎上前。宗黎蹲在床边轻唤她的名字,白玫瑰睁开眼,明白自己得救了:“这是怎么回事?难道是场噩梦?”宗黎说:“都过去了,是狄老爷救了你。”白玫瑰感激地对狄公笑了笑。
狄公说:“把梦里的事详细告诉我,我会抓住害你的凶手。是谁把你弄到阎罗十殿的?”白玫瑰长叹一声,眼含泪水慢慢说:“我哥哥扮成女伶跟到朝云观,想劝我回长安。父母反对我出家,我心里也犹豫,包太太又催得紧。演戏后,哥哥约我去他房里商量,我换上他的白衣裙,刚到东楼走廊就遇上了你们。”
狄公笑道:“这些我知道,你躲开我们后呢?”
“我刚拐过走廊角落,就被包太太撞见。她见我神色慌张,一把拖进房间问我的想法。我跟她说还没拿定主意,想和欧阳小姐商量。包太太突然发火,骂我忘恩负义、亵渎教门,还说伶人卑贱。后来她又说让我自己决定,说要去请示真智。过了会儿回来说真智要见我。”
“包太太带我绕了很多路到一间小屋,让我换上道袍戴黄冠,说见真智必须这样。我拒绝后,她撕破我的衣服,把我推到隔壁房间。我睁眼看到一间豪华卧室,乌木床上黄罗帐半开着,一个男子说:‘美人儿,我来给你系黄冠。’我想逃,包太太抓住我反绑双手,揪着头发往床上拖。我挣扎呼救,帐里又说:‘放开她,我来劝劝。’我破口大骂,包太太把我按在床前,床里传出可怕的怪笑:‘这么白嫩的皮肤哪经得住打?让她先休息,明天不听话我可不客气。’我还没明白‘休息’是什么意思,包太太就朝我太阳穴打了一拳,我当时就昏过去了。”
“醒来时,我被五六道铁链捆得动弹不得,浑身涂了油漆,嘴里塞了棉花,一个青面獠牙的夜叉用戟指着我胸口。我以为到了地府,后来看清夜叉是木雕的。这时有人提灯笼路过,我想喊却发不出声,只能流泪。后来又有人路过,却没看我一眼。我拼命挣扎,夜叉的戟刺进肉里,血染红了白漆。我想只要你们看到流血,就不会把我当雕像了。等了好久,你们终于来了,救下了我……”
宗黎听得热泪直流,白玫瑰深情看了他一眼,声音颤抖着继续:“我认出了宗公子的声音,就是你们第一次穿过阎罗十殿时。”她羞涩地笑了笑。狄公说:“正是宗公子的话提醒了我,不然真想不到你被关在那里,这帮人太狠毒了。”白玫瑰又望了宗黎一眼,脸颊泛红:“多谢宗公子救命之恩……”
这时有人敲门,丁香小姐开门,康公子走了进来,已换回男装。丁香小姐大惊:“你是谁?欧阳……”康公子一笑:“我刚牵熊出去溜了圈,屋里怎么这么乱?”狄公说:“康公子来得正好,我先走了,这里的事丁香小姐会告诉你。”
狄公和陶甘离开后,丁香小姐嗔怪道:“原来你是男的,骗了我这么久!”康公子一把抱住她,她羞红了脸推开他:“快去看你妹妹!”康公子这才看到床上的白玫瑰,宗黎正静静地守在床边。
第九部朝云观第十八章
狄公对陶甘说:“真正的罪犯到现在还没露面,我却先促成了两对有情人。当务之急是赶紧想出抓住摩摩的计策。”
陶甘说:“摩摩不仅在跟我们捉迷藏,手段似乎还更高明,我怀疑他一直在暗处跟踪我们。”
狄公说:“现在总算清楚了,摩摩在仓库里挪动的是阎罗十殿那尊断了胳膊的木雕像,而我们救下的白玫瑰才是被他残害的真人。如今我更确信,之前在东楼窗户看到的奇怪景象是真的,只是不知道那房间具体在哪儿,准确说是东南塔楼的哪个位置。摩摩和真智勾结,让包太太当帮凶拐骗白玫瑰。当包太太发现白玫瑰后悔、动摇了出家的念头,他们就加快了阴谋。他们知道我天亮就会离开,所以肆无忌惮。我一走,宗黎和康公子就算想救白玫瑰,也寡不敌众,甚至自身难保。演戏时,摩摩用剑对付‘欧阳小姐’,就是故意恐吓警告他。要是他们发现‘欧阳小姐’是白玫瑰的亲哥哥,肯定会下杀手。到那时,白玫瑰一个弱女子只能任人摆布,最终像去年那三个女子一样被残忍杀害,甚至毁尸灭迹,然后他们再去祸害别的女子。”
陶甘默不作声,只是用手指捻着脸颊上的三根长毛。
狄公又说:“要不我们现在就去找孙天师,让他下道玉旨,把观里所有道众、提点、执事、杂役都集中到大殿,让康公子和宗黎辨认,或许能当众揪出扮成道士的摩摩。”
陶甘犹豫道:“就怕老爷还没拿到玉旨,摩摩就跑了。现在天快亮了,暴雨也停了,朝云观门户复杂、殿宇深邃,他要是藏起来,上哪儿找去?比如他藏在挪动独臂雕像的房间里,我们就没办法了。”
狄公连连点头,叹了口气。
陶甘又说:“可惜我们没有朝云观的简图,不然至少能大致猜出包太太带白玫瑰去了哪里。”
“朝云观简图?孙天师给我看过他亲手画的,只是殿堂、楼阁、庭院的大致布局。对了,我记得图上还画了个醒目的阴阳太极图符。”
狄公忽然想到什么,眉头舒展:“陶甘,我得去孙天师的紫微阁一趟,你在大殿楼梯口等我。”
狄公一口气跑到紫微阁,敲门没人应,推门发现没锁,就走了进去。外间书房半明半暗,蜡烛快燃尽了。他又敲里间卧室的门,还是没人,用力推发现门是锁着的。
狄公转身走到挂着朝云观简图的条幅前,盯着上面的阴阳太极图符看了半天,终于想明白了!
他赶紧离开紫微阁下到大殿,没看到陶甘,只好自己提着灯笼去仓库。仓库门半开着,里面和之前一样,角落大柜橱的门敞着。他走近柜橱,用灯笼照着后壁上两条金龙的图案——两条金龙之间的阴阳太极图符果然是黑白横向分界的,而且两半圈里各有一个小圆圈,就是孙天师说的“阴中有阳,阳中有阴”。狄公发现这两个小圆圈其实是穿过后壁的小孔,敲了敲图符,才知道是个铁制圆盘,圆盘和周围木板之间有细缝。
狄公恍然大悟,从发髻拔下两枚银针,分别插进两个小圆孔,先向左转圆盘,纹丝不动;再向右转,圆盘竟然转动了。他一连转了九圈,柜橱后壁向左移开一条缝,用力一推,露出一条两尺多宽的狭窄通道——果然是扇暗门,门里肯定是间密室。
狄公轻轻钻进去,向右拐了几步,看到一扇开着的小门,里面挂着一盏满是灰尘的油灯。昏黄的灯光下,一个宽胸阔肩的汉子正用温布擦拭靠墙的竹榻,地上全是血,血泊里扔着一把大厨刀。
第九部朝云观第十九章
那大汉转过身,看到狄公站在门口,奸笑着说:“你一个人来的?先坐下,跟我说说你怎么发现这密室的。这竹榻我刚擦过,不过地上有血,你小心点。”
狄公看到房间角落果然有一尊和真人差不多的女子雕像,雕像油漆剥落,左肩下是一段被虫蛀得参差不齐的烂木头。这密室里除了那张竹榻,没有其他家具,前面墙上有个圆形窗孔,算是通风的气窗。
“我早就怀疑墙角有间密室,原来它是朝着东面高墙砌的,所以没被人注意到。”狄公叹了口气说,“苍天有眼,让我识破了你的机关。昨天夜里我刚到观里,经过对面东楼走廊时,风雨大作,一扇窗槅被狂风吹开。我关窗的瞬间,看见你在这里挪动那尊女子雕像。当时我以为是一个兵士在凌辱女子,原来我错把你一头整齐的白发当成银白的头盔了。”
“哈哈!”孙天师大声笑道,“有意思,我的白发竟像一顶银白头盔。这么说,你是来和我‘商量’事情的?”
狄公淡淡地说:“就因为认错了头盔,我找了摩摩一整晚,因为他昨夜演戏时戴的正是银白头盔。孙天师,我怎么没看到这密室南墙有窗户?”
“有,是特制的窗户。窗板涂成和外墙一样的灰色,还刻了砖纹,关着时很难分辨。昨夜风雨交加,我不小心打开过,听到对面东楼有窗槅被吹开,就赶紧关上了。仁杰老弟莫非就是那一瞬间发现了秘密?”孙天师说着,站起来用手在墙角砖缝上一拨弄,南墙果然开了扇窗,微微晨曦透进密室,他苍白的脸上异常平静。
“孙天师,你跟我解释阴阳太极图符时更大意了。你坚持说阴阳两半总是竖向分界,可我记得某处见过横向分界的图符,原来就在仓库大柜橱的后壁上!如果你当时说竖向、横向都可以分界,我绝不会怀疑柜橱后壁的图符是密室的圆盘秘锁。”
“仁杰,你果然有本事,胆大心细、眼光敏锐,能从玉镜最后一幅猫图推出真智杀人的阴谋,我们当时都忽略了这点。早知道就明说猫是玉镜早上画的,也不会露破绽,这也是一次大意。真智是个地道小人,猥琐又俗气,眼里只有银子,专拜财神赵公元帅,出家了还这么贪财。有次他利欲熏心,偷了九转丹炉里的金银器物,要不是我出面遮掩,玉镜查出来不仅会把他赶出教门,还会送他去县衙坐牢。从那以后,真智就乖乖听我吩咐。玉镜死后,我向洞玄国师举荐他当观里的住持真人。”
狄公沉默了半晌,慢慢说:“真智怕摩摩是有原因的。摩摩是艺名,他本姓刘,是去年不明不白死在观里的刘小姐的兄弟。他听说妹妹屈死在朝云观,曾扮成云游道人来查访,后来又加入关赖子的戏班混进观里找真凶。他武艺高强,一旦查出真相,定会以血偿血为妹妹报仇,所以真智见了他心慌意乱、坐立不安。”
孙天师笑道:“现在真智死了,我们何不把所有罪孽都推到他头上,这样摩摩也能‘满意’了。真智不自量力,大难临头还想在你面前告发我,以为这样就能脱干系,真是荒唐。”
狄公正色道:“真智不是自杀,也不是失足坠落,是你把他推下平台的!”
孙天师呵呵笑道:“仁杰老弟判断得对,连我当时都差点信了他是自杀,其实他完全‘该’自杀。”他兴致极高,侃侃而谈,仿佛在和狄公闲聊家常、论辩道法。
狄公严肃地又问:“除了真智和包太太,你还有什么帮手?”“没了,按常理说,帮手越多越容易坏事。”孙天师脸上挂起一丝奸笑。
“如果我没猜错,你刚在这里杀了包太太。”“没错。我发现阎罗十殿里的白玫瑰被人救走,就知道事情要败露了。包太太只能做我的‘替死鬼’,因为她是唯一可能揭发我的人!可恨她太胖,我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她的尸体从气窗推出去——身手不凡的官员,我在京师时就听说过,今日才算真正折服。”
狄公不无讽刺地说:“孙天师当年深受先皇恩宠,被封为上清国师,天天在御前侍奉,伴着金钟玉磐声步虚礼斗、推演八卦,怎么突然躲到这朝云观里‘研究经典、修身养性’了?”
孙天师笑道:“仁杰老弟果然博闻强记。实不相瞒,当年大内有个宫娥听我讲法入了迷,心生向道之意,竟为‘求道’付出了生命。有个太监在先皇面前搬弄是非,好在先皇睿智,并未听信谗言,反而对我更加恩宠。但我心中惭愧不安,又怕人言可畏,便请求归山。先皇苦苦挽留不住,才赐我到这朝云观暂居。”
狄公冷笑道:“这么说,去年那三个年轻女子也是听天师讲法入迷,心生向道之意,才为‘求道’送了命?”
“那是自然。”孙天师斜眼瞅着狄公,发出“嘿嘿”的怪笑。
“天师若到县衙公堂也这般爽快招供,这案子了结起来就不难了。”狄公冷冷地说。
“县衙公堂?仁杰老弟这话从何说起!”
狄公正色道:“你手上背负五条人命,血债累累,以为能逃脱王法制裁?”
孙天师仰天大笑:“仁杰老弟别开玩笑了!当今圣上都以厚礼待我,几次邀我去京师讲法,你一个小小七品县令,怎能轻易扳倒我?何况你又拿不出真凭实据,到时候人人都会说你狄仁杰疯了,你难道愿意为了我断送锦绣前程?我其实很欣赏你,不想看你因我丢官罢职,甚至屈死狱中。”
狄公长叹一声,笑道:“孙天师,下官只是验证自己的推断,怎敢拿此事为难天师。”
孙天师得意地说:“仁杰老弟果然是识时务的俊杰。天已亮了,你回汉源继续当你的县令吧,说不定哪日就能步步高升。我还是留在这观里潜心研究经典、修身养性。好了,我们去大殿看看,早课的钟鼓就要响了。”
狄公起身,跟随孙天师出了密室。两人合上柜橱后壁的暗门,从仓库出来,沿着一排明亮窗户的走廊走向大殿。
“仁杰,你看天放晴了,东方发白,山色如洗。你今日回汉源一路想必心情舒畅。这里的山雨也怪,来时狂风呼啸、天崩地裂,去时骤雨停歇、残云卷舒,忽而阳光明媚、山花烂漫,忽而白云高远、碧空万里。”
狄公说:“天师阁下,昨夜我在东楼最高层望向塔楼时,发现有个小圆窗,想必那边还有一间密室。”
孙天师惊讶道:“仁杰,你说什么?我怎么从没听说过那里有密室?快带我去看看!那小圆窗在哪面墙上?”
狄公引着孙天师绕到东楼最高层,指着东边一排木栅栏说:“站在这木栅栏前,就能看到塔楼那边的小圆窗。”
孙天师将身子凑近木栅栏,正要伸头望向塔楼,狄公突然拔去木栅栏的插销,用力将孙天师推了下去。
一阵恐怖的惨叫在半空中渐渐消失,狄公深深吁了口气,脸上露出了如释重负的红晕。
第九部朝云观第二十章
狄公回到走廊正打算去找陶甘,恰巧看见陶甘从右边楼梯拐上来,瘦长的脸上挂着得意的笑容,一副沾沾自喜的样子。
“陶甘,你刚才去哪里了?叫我等得心急,差点误了大事。”
“老爷,大事误不了,我正到处找你呢!摩摩已经被我活捉了。”
狄公一惊:“他在哪里?”
陶甘带着狄公回身下了一段楼梯,只见幽暗的拐角处躺着一个身穿黄罗道袍的大汉——身材魁梧,有三分像孙天师——他的手脚已被捆绑。狄公俯身一看,果然是昨夜在仓库里见到的那个面容丑陋、眼神古怪的年轻道士。
狄公转身问陶甘:“你怎么抓住他的?”
“老爷,你去紫微阁找孙天师时,我在大殿楼上等着。忽然看见一个黑影闪过,好像向东楼去了,我赶紧跟上,见他上了楼。我急忙绕到后楼梯,提前在这拐角处暗中设下绊子。摩摩哪里知道,他匆匆下楼时猛地被绊倒,跌得鼻青眼肿。他还没反应过来,我就用活索勒住他的脖子,抽得紧紧的,又把他手脚捆住,半晌才松开脖子上的索套。”
狄公说:“你把摩摩松开!真正的凶犯不是他。他是去年被害的刘小姐的兄弟,专门来这里明察暗访,为妹妹报仇的。”
陶甘惊得目瞪口呆:“老爷,这么说,谁是真凶?”
“真凶、元凶是孙一鸣!他已经全部供认了自己的罪行,背负五条人命,血债累累,终于伏法丧命。”
狄公于是把如何发现阴阳太极图符的秘密、闯入密室、与孙天师周旋,最后把他骗到东楼木栅栏推下深渊的详情,详细告诉了陶甘。
最后他又说:“我起初万万没想到真凶会是声名显赫的孙天师,直到真智的罪行暴露后,我才开始怀疑他。”
陶甘不解:“真智暴露,不过涉及玉镜和去年那三个女子的死,老爷怎么会怀疑孙天师作案呢?”
“真智死后,孙天师跟我说他对观中事务很少过问,可真智亲口对我说,孙天师对观中大小事都十分关注。更说明问题的是,真智暴露后竟想带我去孙天师面前招供,无非是想借孙天师的势力压服我。如果孙天师不知情、没参与邪恶行径,真智躲都来不及,怎么敢去孙天师面前认罪?偏偏孙天师一不做二不休,杀人灭口,把他从平台推下楼摔得粉身碎骨。”
“如果说真智的下场是咎由自取,那么孙天师的结局正是‘自作孽,不可活’。道教教义虽有虚妄之处,但玉镜地宫墙上刻的两句箴训‘祸福无门,唯人自召。善恶之报,如影随形’,倒是很有道理。”
狄公和陶甘解开摩摩的绑缚,把孙天师一人害死五条人命的事详细告诉了他。
摩摩急切地问:“那贼囚现在在哪里?让我一剑结果他,为我妹妹报仇!”
狄公说:“他恶贯满盈,已经堕入阿鼻地狱,再也不能在人间作恶了。”
摩摩仍愤愤不平,只恨没能亲手杀死这万恶的贼囚。
狄公对陶甘说:“你现在去把道清叫来,告诉他孙天师不慎坠楼而死,赶紧召集众道人安排祭炼,准备法事,超度真智和孙天师的亡灵。我回汉源就起草奏章,上报刑部、礼部和京兆尹衙门,把朝云观发生的事详细呈报,随后派衙卒来这里,撤毁阎罗十殿,严令从今以后观中不许收留道姑,以杜绝邪淫,整顿宫规。”
陶甘领命去找道清真人,宣示狄公的旨意。
狄公拖着蹒跚的步子回到自己房间,这时才感到头晕目眩、全身乏力,眼睛酸痛得几乎睁不开。金色的晨曦从窗户透进来,照在狄公苍白憔悴的脸上——一夜之间,仿佛过了十年。
狄公回到房间时,三位夫人早已起身,正在涂脂抹粉、梳妆打扮。
狄夫人说:“老爷逛了一整夜,总算想起回来了。你看,太阳都老高了。”
狄公笑道:“你们都准备好了吗?马夫可能已在山外等着了。”
狄夫人说:“真像是做了一场梦,昨夜狂风暴雨、雷电交加,此刻却风和日丽、千山明媚,想来今天的旅程一定很愉快。”
狄公不由轻轻自语:“真像是做了一场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