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唐狄公案 161到170(第2页)
“狄老爷说得对。黄小姐是个非常聪明颖慧的女子,专修《清静经》,可惜得了狂躁之症,犯起病来大叫大闹,情绪激动,没人能阻止。原本我想收她当弟子,无奈这病不可救药,后来她服毒自杀了。她的尸身被抬回了家中,埋在了她家花园里。”
狄公点点头:“那么第三个呢?高小姐听说也是自杀的。”
真智正色道:“不,高小姐的死实在是不幸。她才华出众,诵读经谶过目不忘,人也长得清秀玲珑,只是生性好动,胆大无畏。有一天她在山门外不远的天桥上观玩,不慎坠入万丈深涧,连尸身都没找到。”真智的脸上露出悲痛的神色。
狄公长叹道:“难怪高小姐的案卷里没有验尸记录。对了,刚才仙长提到孙天师,莫不是先皇御前的上清国师孙一鸣?他曾是海内正一教的一代天师,后来听说拜别先皇,带着一个葫芦、一根仙杖、十几卷图经云游仙山,不知所踪了。”
“对!孙天师游罢海外三山,转道来到敝观驻息。他见敝观仙气缭绕,钟灵毓秀,说这里是万古精英汇聚之地,便立下志愿,有意永居敝观,潜研经典,修养真性,小道以此为敝观的荣光。孙天师来敝观已有两年,观中但凡有大法事、立坛建醮,照例请他主持。平时与弟子讲论道法,也从不妄自尊大、高不可攀,小事也不怕劳累,事事躬亲。因为天师德性纯全、道行高深,所以观里上下人人敬畏仰服。”
狄公想到,自己也应该对这位名重海内的高道作一次礼节性拜访。
“孙天师现在观里什么地方居住?”狄公问。
“天师驻歇在西南塔楼紫微阁。老爷不忙先去拜访,一会儿老爷去大厅看戏就能见到。在大厅里,老爷还能见到包太太和她的女儿白玫瑰。包太太笃信神仙,平生最崇仰九天玄女、碧霞元君,白玫瑰也有出世之念,想来敝观当道姑。敝观从不接纳女弟子,只容她们在观中修行一段时间,然后上报牒文,颁赐名号,遣发到别处。哦,老爷还能见到秀才宗黎,他最善吟诗作对,已在此住了半个月了。老爷来之前,他们就是敝观的客人,除此之外,就是关赖子戏班的那群伶人了。老爷想来对那些不登大雅之堂的戏文不会感兴趣吧?”
狄公说:“世俗把伶人看得很低贱,其实这是不公正的。演戏能给我们乏味单调的生活带来欢娱,有时甚至能给我们有益的启迪,尤其是那些历史剧目,能使我们对三皇五帝以来的列祖列宗产生崇敬之情。”
真智说:“我们请戏班演的是神仙道化剧,观中道众把看戏视为最大乐趣。老爷随我一起去大厅观赏吧,戏要演一整天,此刻恐怕已到最后几出了。演完戏,膳厅里还大排斋宴,水陆俱备,老爷一定要赏光。”
狄公欣然答应,他正想借此机会观察朝云观里的人物,暗中查访那三个女子的隐情,以及刚才仓库里发生的奇怪景象究竟是怎么回事。
真智推开殿门,四下仔细查看,不见有人走动,这才放下心来,恭敬地引狄公向演戏的大厅走去。
第九部朝云观第五章
大厅里锣鼓声、铙钹声、竹笛声响成一片。几十个道士笑眯眯地并排坐在朱漆柱子之间,兴致勃勃地观看戏台上的表演。
真智真人把狄公领到大厅后部的一座高台前,众道士看见真智和狄公入席,纷纷起身致意。真智挥手示意大家坐下,让狄公坐了一张雕花乌木椅,自己坐在旁边,另一边的椅子则空着。
戏台上灯彩通明,正在演出西王母寿诞众仙拜贺的热闹场景。西王母头戴珠冠、身挂璎珞,穿着绣裙彩帔,拄着龙杖坐在中央,各位神仙有的跨彩鸾,有的骑白鹤,有的驾驭赤龙,有的乘坐丹凤,飘飘然乘着祥云降下,依次朝贺、吟诵寿词、稽首拜舞,各自呈上的天书符篆都是龙章凤篆,五光十色,十分耀眼。
狄公问真智:“西王母和那个骑丹凤的女仙姑是谁扮演的?”
“西王母是戏班的丁香小姐扮演的,那个扮跨凤散花女仙姑的是关赖子的妻子。”
狄公看了一会儿,心中渐渐感到厌倦,于是左顾右盼,反而饶有兴致地观察起台下看戏的人来。这时他发现戏台前左首的高台上垂着一幅绣幕,绣幕后坐着两个女子正全神贯注地看戏:一个是珠光宝气的贵妇人,身穿玄缎长裙,手持檀扇,神态雍容华贵;另一个是年轻女子,不施粉黛却眉目灵秀,光彩照人。
真智说:“那边绣幕后坐的就是包太太和她的女儿白玫瑰。”
台上众神仙簇拥着西王母缓缓退下,轻微的仙乐被众道士的赞赏声、喝彩声淹没了。
这时陶甘走到狄公身后,俯在他耳边低声说:“老爷,那个胖道士道清说,这朝云观从来没有绘制过简图。”
狄公点点头。大厅里安静下来,接下来上演的是一出寓言剧:一个受邪魔迷惑的年轻女子灵魂如何遭受折磨。
一个穿白衣裙的苗条女子走上戏台翩翩起舞。她误入歧途却沾沾自喜,得意地旋转、飘摇,忽而像一朵飞坠的花,忽而像一片闲游的云。
狄公注视着她的脸,不禁一惊,连忙再看绣幕后的女郎,却被包太太挡住了视线。
“陶甘,台上的女子不是戏班演员扮演的,是白玫瑰!就是绣幕后的那个女子。她为什么要上台演戏?”
陶甘踮起脚尖朝绣幕后看了看。
“不是的,老爷,白玫瑰还坐在绣幕后,没去演戏。”
狄公也伸长脖子看了一眼,心中暗暗诧异,说:“白玫瑰看上去神情异常慌张,我不明白那演员为什么要妆扮成白玫瑰的模样。”
突然,一个头戴白盔、手执利剑的高大武士出现在戏台上。他身材魁梧,形貌可怖,整个颜面涂着大红油彩,中间夹着几条白色条纹。
狄公惊道:“这个武士正是伤害残臂女子的人!陶甘,你快去把戏班班头关赖子叫来!”
戏台上,武士开始与白衣女子共舞,他手中的利剑快速地向女子身上刺戳,女子用轻捷的舞姿巧妙地躲过一剑又一剑。武士来势凶狠,如同真的在刺杀一般。忽然一剑刺来,险些刺中女子胸脯,绣幕后的白玫瑰尖叫一声站了起来。狄公抬头看见她神色惶恐,脸色苍白,双手紧紧抓住高台前的栏杆,一双眼睛死死盯住台上的白衣女子,包太太在一旁劝慰,她却根本没听见。
狄公心里也十分紧张,忍不住问身旁的真智:“台上那个舞剑的是谁?”
“那个演员艺名叫‘摩摩’,真是莫名其妙。”真智皱着眉回答。
狄公见摩摩的剑舞得非常凶猛,白衣女子显然抵挡不住他的攻势,汗水从她化了妆的粉脸上流下,胸脯剧烈起伏,但双眼却沉毅冷峻,炯炯有神。狄公隐约感到那女子的左臂有些异常,始终紧靠着胸脯,从不见抬起,飘飘的长袖太宽大,他看不清那条左臂是真的有问题,还是故意那样。
突然,绣幕后又传出一声凄厉的尖叫,武士的剑竟然割去了白衣女子左袖的一角!
狄公不由自主地站了起来,紧张的气氛也感染了他,让他忘记了头痛和眼酸。
忽然听到一声口哨,一匹巨大的黑熊吼叫着爬上戏台,武士仓皇退下,黑熊向女子步步进逼。女子惊恐万状,不禁用右手遮住了脸。音乐停止,大厅里一片死寂。
狄公忍不住叫道:“那畜生会伤害女子的!”
“不会的,老爷,那匹黑熊是欧阳小姐自己驯养的,不会出意外。”关赖子说道——此时陶甘已把他领到狄公身边。
台上的白衣女子又跳起舞来,黑熊果然没有伤害她。
狄公问关赖子:“摩摩那家伙下了戏台,这会儿到哪里去了?”
关赖子恭敬地回答:“他或许去卸妆洗脸彩了。”
“一个时辰前他在这里吗?”
“回老爷,从午膳到现在他一直在这里,只是演戏休息时出去院子转了一会儿透透气,这大厅太闷了。摩摩的戏份很重,他好胜心强,今天正是他显示才艺的好机会。”
戏台上,黑熊突然咆哮起来,像是受了刺激,怒气冲冲地立起身子向白衣女子扑去。白衣女子大惊,倒退了十来步,黑熊紧逼上来,伸出巨掌,女子仰面倒地,黑熊张开血盆大口,露出一排狰狞的黄牙。
狄公刚要叫出声,那女子竟从黑熊脚下爬了出来,又重新翩跹起舞,脸上漾开得意的微笑——绣幕后的白玫瑰安静地坐在座位上,显然对戏文失去了兴趣,她的脸依然十分苍白。
白衣女子向台下微笑点头,拍着黑熊的背走下戏台。
狄公拭去额上的汗珠,口中连连称妙。兴奋过后,他又感到头痛欲裂,站起身正想告辞,真智笑道:“狄老爷且慢走,诗人宗黎要来吟诵他的大作,作为今夜戏文的结尾。”
宗黎潇洒地走上戏台,开始吟咏他的诗,诗中写道:
四座莫喧哗,奏雅宜曲终。
发言寄天理,岂必文辞工。
幽明凭谁识,仙鬼何朦胧。
长风散朝云,一轮净碧空。
宗黎吟诵完毕,鞠躬退下戏台,丝管乐声响起,演出结束。
真智大怒,厉声对关赖子说:“把宗黎那个穷酸秀才叫来!”
宗黎恭敬地向真智长揖一拜,脸上却带着倨傲的神色。
“宗公子,你那首诗最后两句‘长风散朝云,一轮净碧空’是什么意思?你难道不知今日是本观的喜庆仪典,又逢真武帝君寿辰,你要‘散朝云’‘净碧空’,岂不是有意污毁我教门尊严、败坏本观名声!”
宗黎笑道:“老仙翁以为做诗像咒经画符那么容易吗?五言八句,不仅要凑韵脚,平上去入有讲究,中间两联还要对得工整。晚生最怕做对子,所以中间两联常对不好,要是绝句、口号,似乎简单多了。老仙翁请听晚生吟一阕吉利的口号吧:
真人飘飘升法坛,步罡踏斗宣妙道;
玉郎悒悒饮黄泉,悔食金丹丧寿考。”
真智听罢,气得青筋暴露,胡子乱颤。他不安地看了看身旁的狄公,终于镇静下来,挥手示意宗黎退下。
狄公发现宗黎吟的两首诗似乎另有所指,这显然让真智深感不安,他脸色铁青,身子颤抖不止,起身与狄公告辞。狄公也不挽留,见他蹒跚着步子,由一个道童搀扶着颤巍巍走出了大厅。
狄公问陶甘:“你知道戏班演员在哪里卸妆吗?我想和摩摩聊聊,他是个可疑的人物。”
陶甘回答:“他们也住在东楼,和我的房间同一层,此刻想来都回去那里卸妆了,我们之间有一条狭小的走廊可以相通。”
狄公说:“你刚才说朝云观从来没有绘制过简图?”
“老爷,这事我也觉得有些奇怪。道清还透露,大殿后的许多地方除了真智和孙天师,谁也不准进入。”
狄公皱眉道:“莫非这里有许多隐情瞒着官府?”
陶甘向大厅里的执事借了一盏灯笼,忽然又想起什么,问道:“老爷,那三个女子死亡的详情,真智告诉你了吗?”
“他说话闪烁其词,含糊地说了些敷衍的话,这让我更加起疑了。”
第九部朝云观第六章
狄公和陶甘刚走到东楼第二层的楼梯口,就看见半明半暗的走廊里,一个穿白衣裙的女子正匆匆离去。
“她就是那个耍熊的欧阳小姐。”狄公说,“我正要找她问话。”
他快步追到女子身后,轻声喊道:“欧阳小姐请留步。”
欧阳小姐惊叫一声,回过头来。狄公见她眼睛睁得老大,脸色吓得惨白。这次他看仔细了,欧阳小姐果然和白玫瑰长得十分相像。
“欧阳小姐别害怕,我只是想祝贺你刚才的舞艺,没有别的意思……”
“多谢老爷,我现在得赶紧走,我必须……老爷千万不要阻拦。”
“是不是摩摩那家伙又要为难你?为什么这么慌慌张张、心烦意乱?”
“不,不是的,我得赶紧去喂我的黑熊。”她摇了摇头说。
狄公见她一直用左臂护住身体,便机警地问:“你的左臂受伤了?”
“哦,没有,没有,是很久以前被黑熊咬伤的,现在早就好了……我……我得走了。”
这时宗黎匆匆走来,大声说:“狄老爷,我担心我的诗没引起您的兴趣。”
狄公皱眉道:“要是我是真智,非得让众道人把你绑起来打一顿棍棒不可!”
狄公转身,却发现欧阳小姐早已溜走,心里很是不快。
“真智不敢把我怎么样。”宗黎又说,“我父亲宗公曾是这朝云观最大的施主,至今我家每年还向观里捐赠很多钱谷,养活这些整天聚在一起、无所事事的道士!”
狄公打量了一番这位沾沾自喜的秀才。
“这么说,你是前任刺史宗法孟的公子?令尊的诗名满天下,人人传颂。我看公子你也才华不凡,今晚的五言诗写得不错,那首口号实在拙劣,句法破碎,气脉不通,不值一提。”
宗黎得意地说:“我只是消遣一下真智。别看他呆头呆脑,像死水一样,内里可藏着不少龌龊事呢。”
“宗公子这话是什么意思?口号里说‘悔食金丹丧寿考’究竟指什么,‘玉郎’又是谁?不妨坦率告诉下官。”
“老爷,‘悔食金丹’的是朝云观的前一任住持玉镜真人,所以戏称他为‘玉郎’。此人不仅品德高尚,行为端正,而且仪容俊美,气质脱俗,绝非凡人。他和家父最为投缘,比这个真智强多了。两年前玉镜真人去世,他们说是‘升天’‘羽化’,孙天师让真智用道袍裹住他的遗体,涂抹香泽膏油,塑成了金身。如今他正端坐在观后圣堂下的地宫里,在黄泉中与蚁虫宣讲道法,能不‘悒悒’不乐吗?”
狄公频频点头,此刻他无意打听朝云观法嗣传承的逸闻,心里只惦记着摩摩、欧阳小姐和那个奇怪的残臂女子。
他说:“宗公子,我现在想去看看戏班的演员们,想必他们都已经卸妆了吧。”
宗黎道:“晚生也正要去那里,不妨为老爷引路。”
他们拐进一条长长的走廊,走廊西边有一排房门。狄公问:“欧阳小姐的房间也在这排门里吗?”
宗黎说:“还要再往前些。老爷,我不敢一个人进她房间,那匹黑熊实在让人害怕。”
狄公说:“她现在一定在房里,刚才你没看见我和她在走廊上说话吗?”
宗黎惊讶地说:“什么?老爷和她在走廊上说话?这怎么可能?我上楼之前还在大厅里和她聊了很久,她现在还在大厅里呢。”
狄公十分困惑,陶甘也不住地挠头,脸上露出惊讶的神色。
宗黎推开一扇门,狄公看见房间里乱七八糟堆着很多东西,关赖子和两个女子起身向狄公鞠躬行礼。
关赖子战战兢兢地向狄公介绍了丁香小姐和他的妻子。
狄公问:“摩摩和欧阳小姐在哪里?”
关赖子恭敬地回答:“老爷,摩摩大概去仓库交还戏装了。”他指着梳妆台上一堆揉皱的血红纸团和脸盆里的红水,又说:“他在这里洗净脸上的油彩就走了。欧阳小姐,她刚才还在大厅里,说喂完黑熊就过来。”
狄公看了看脸盆里的红水和染红的纸团,心想:这红色会不会是人血?
宗黎问丁香小姐:“你怎么不去帮欧阳小姐喂熊?你们小姐妹关系不是很好吗?”
丁香小姐笑道:“你还是多关心关心白玫瑰吧!多做几首情诗献给她。”
宗黎咧嘴笑道:“白玫瑰我固然会献诗,但也为你丁香小姐做了一首情诗,还是四言正声。你听:
天道昭昭,惟阴惟阳。
人有男女,禽有鸳鸯。
凤飞千里,惟求其凰。
美人如玉,在我身旁。
魂飞魄散,目迷心狂。
载言载笑,瓠犀芬芳。
娇啼哭婴,求我诗章。
搔首蜘橱,意且仓皇。
胸墨无多,才尽江郎。”
丁香小姐脸涨得绯红,嗔怪道:“谁求你的诗了?好不知羞!还‘魂飞魄散,目迷心狂’呢。”
关太太说:“宗公子,别总缠着人家姑娘。会做诗,去当今圣上前讨个官做,也省得在这道观里慌慌张张,像没头苍蝇一样乱转。”
宗黎嬉笑着说:“我只是想提醒丁香小姐,时光不饶人,都二十四岁了。没听市井上流行的那首歌吗?
男子二十尚未婚,
容貌姣好三月春,
女子二十尚未嫁,
残阳秋风伤落花。”
丁香小姐正要发作,狄公起身告辞,示意陶甘跟出来,低声吩咐:“我得想办法找到摩摩,你留在这里打探些情况,我总觉得这观里有很多怪事。对了,欧阳小姐再露面时,你一定要问清楚,她在大厅里到底待了多久,她不可能同时出现在两个地方。”
陶甘说:“多半是宗黎这小子撒谎,这走廊虽然狭窄黑暗,但欧阳小姐的白衣裙很显眼,他怎么会看不见?”
狄公说:“如果宗黎说的是真的,我琢磨着,刚才和我们说话的可能是装扮成欧阳小姐的白玫瑰。我见她的左臂不能动弹,像是新伤,但刚才在绣幕后看戏时,她可是双手有力地抓着栏杆,这又让人怀疑。不管怎样,陶甘,你多打探内情,尽量弄清楚其中的原委。”
狄公接过灯笼走向楼梯,陶甘又回到关赖子的房间。
狄公边走边想,发现宗黎虽然放浪不羁、不拘礼节,但性格开朗、胸无城府,和戏班演员们混得很熟。看来他对白玫瑰有好感,但白玫瑰已决意出家,他只是一厢情愿,可惜难遂心愿。他还知道丁香小姐和欧阳小姐友情深厚,但这些眼下似乎都不是狄公关心的,他心里只想着那个还没露面的可疑人物摩摩。
他知道自己要去仓库,但走着走着却发现迷了路。走廊越来越窄,灯彩也没了,蜘蛛网垂到他头上。楼梯尽头隐约传来道士们晚课斋醮的唱诵声。
他打算走到走廊尽头的楼梯口,耳边忽然听到有人说话的声音。他侧耳细听了半天,听不清内容,也不知道人藏在哪里。他摇了摇头,抬步向前,突然听到嘀咕声中冒出三个字:“狄——仁——杰”。狄公大吃一惊,再想听时,周围却像坟墓一样寂静。
第九部朝云观第七章
狄公觉得很奇怪,他当然不信鬼魂喊生人名字找替身的说法,但很明显这古老的道观里有人在议论他,说不定还在算计他。
狄公耸了耸肩,走到走廊尽头的楼梯口,仔细辨认了路线,发现右首走廊远处有一排窗槅——仓库就在那条走廊的尽头。
仓库的门半开着,透出昏暗的烛火,里面好像有人在说话。狄公进去一看,十分失望,原来是两个道士正在给放道具服装的箱笼上锁。
狄公发现左边墙上已经挂着那顶圆形的白头盔,原先空着的剑鞘里也插上了宝剑。
他问那个年长的道士:“你看见那个叫摩摩的演员进这仓库了吗?”
“没有,老爷,我们也是刚进来,说不定他来过又走了。”
狄公没再问。那个年轻道士像尊恶煞,面目可憎,正用怀疑且充满敌意的眼光盯着他。狄公只好退出仓库,沿原路摸回自己的房间。
房间里夫人们正在玩骨牌,牌局三缺一。三夫人拍手说:“来得正好,来得正好。”
狄公说:“观里的住持真智真人备了斋饭邀我过去,这里还住着当年先皇宠幸的上清国师孙一鸣,我也得去礼节性拜访一下。”
狄夫人问:“那我得陪同去拜访孙夫人吗?”
狄公笑道:“孙天师是全真道人,没有妻室,不像那些火居道人,出了家还养着老婆。你快把我的新礼服拿来,我换一下。”
狄夫人起身打开衣箱,找出那件水青色锦缎长袍递给狄公。狄公换好衣服正要出门,忽然想到什么,回头吩咐:“我看这观里不太平,怪事很多。我走后你们把门锁好,走廊那头的大门也闩上。要是有不认识的人敲门,千万别答应,更不要开门。”
狄公来到陶甘房间,陶甘已在等候。狄公低声问:“摩摩去关赖子房里了吗?”
陶甘回答:“没有。你刚走,欧阳小姐就来了。她卸了戏装,还是那么清秀文静,皮肤细腻,但我觉得她不像白玫瑰。我相信我们刚才在走廊上遇见的真是白玫瑰,你不是听她说话软柔悦耳吗?而欧阳小姐声音沙哑。再说欧阳小姐也比白玫瑰瘦削得多,缺少那种妩媚的神态。”
“但我们遇到的那个女子确实不见她左臂动弹,她自己也说是被熊咬伤过,这不是和戏台上欧阳小姐跳舞时的情景一样吗?对了,她都说了些什么?”
“她沉默寡言,我问她宗黎在大厅里有没有和她说话,她只是浅浅一笑,说宗公子是个令人讨厌的人。我责怪她不该在谈话时不辞而别,她也只是笑笑,不正面回答。”
“有人在愚弄我们!陶甘,他们后来谈起摩摩了吗?”
“他们说摩摩长得很丑,举止又古怪,不爱与人交往,很招人厌。还说他好像看上了丁香小姐,但丁香小姐只当他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他做事没长性,就说这戏班,他忽而加入,忽而退出,加入时总爱演妖魔鬼怪、奸臣贼盗,退出后就行踪不定,不知去向。”
狄公说:“摩摩看来是个很危险的人物。我们在走廊上遇见的女子会不会是刚从摩摩手里逃脱,所以才那么慌慌张张?我琢磨着在东楼窗户看见的怪现象一定和摩摩有关,但那女子又是谁呢?欧阳小姐和白玫瑰都没有残左臂啊!陶甘,你知道这观里还留着其他女子吗?”
“老爷,除了我们见到的这些女子——欧阳小姐、丁香小姐、白玫瑰,还有包太太、关太太之外,没有其他女子在观里居留了。”
狄公愤愤地说:“别忘了我们只看到朝云观的一小部分,天知道那些关闭的神殿、楼阁、圣堂、寮房里发生着什么事!宗黎还提到过圣堂下的地宫。陶甘,我们连一份朝云观的简图都没有啊!我这就去拜访孙天师,你还是去和关赖子他们那帮演员混在一起,探听新情况。一旦发现摩摩的踪迹,就死死盯住他,别让他跑了。”
青衣道童在走廊里等着狄公。透过窗户,外面一片漆黑,雨还在下,风从窗户缝隙里钻进来,狄公只感到一阵阵寒意。
第九部朝云观第八章
狄公跟在青衣道童身后,沿着弯弯曲曲的楼梯和走廊前行。忽然,他感觉身后有人跟踪,猛地回头,只见一个黑影闪向走廊尽头的角落。他问身边的道童:“观里的道士常走这条走廊吗?”
道童回答:“平时很少有人走这条走廊,要不是外面下雨,我也不会走这里——去西楼的人大多从
他们来到西楼北端的一座小殿堂,殿堂中央建有一座九星法坛,四周雕刻着八卦神罡,气氛肃穆。狄公指着右手一扇朱漆小门问:“这边通向哪里?”
道童说:“老爷,出这扇小门往下走几层楼梯,就到阎罗十殿了,那里阴森可怕。别说真人不让我们进去,就算让进,我们也吓得不敢细看。”
狄公知道,道教宫观常模仿佛寺的十八层地狱格局,用图画或雕塑展示阎罗十殿的恐怖景象,以此让道众坚守道心,不犯戒作恶,以免灵魂堕入鬼道。
道童引狄公从左边的楼梯上去,小心地用灯笼照着地面,说:“孙天师住在西南塔楼的紫微阁,阁外平台有一截栏杆被狂风折断了,现在正催工匠修理,老爷上平台时千万小心。”
走上平台后,狄公看到平台最末端的栏杆果然被拆掉了,平台下方黑黢黢的,直通西楼楼底。道童指着一扇红漆大门说:“那就是紫微阁了。”
狄公上前轻轻叩门。
“谁在外面敲门?”门里传来轻声的问话。
“晚生狄仁杰,拜见天师。”
“直接推门进来吧。”
狄公推开朱漆大门,见孙天师正坐在书案后读经。书案上摞着厚厚的典籍,他手中拿着一册《正一经》。狄公恭敬地递上大红名刺,小道童便退了出去。
孙天师接过名刺看了看,笑道:“呵呵,原来是本县县令,有失远迎了。”他声音洪亮而深沉,狄公见他身材魁梧,风神俊朗,果然有仙风道骨的不凡气度。
“仁杰老弟,你今日来此做客,不必拘于客套,免去繁缛礼数,我们开怀聊聊。我整日关在这观里,说实话也有些孤陋寡闻,不知朝野近来有什么事发生。”
狄公说:“如今三教并兴,天下太平,九州清晏,国泰民安,堪比唐尧虞舜的时代。”
紫微阁内奇香袅袅,十分雅致。狄公见墙上挂着许多条幅,上面用正楷恭录着《道德经》《太平经》《黄庭经》等经典字句。
狄公说:“壁上这些条幅的书法真好,只是其中的道理,晚生天性愚钝,始终不太理解。比如那幅《道德经》,真是‘玄之又玄’,还望天师不吝赐教,为我解惑。”
孙天师呵呵笑道:“我皈依道门五十余年,潜心钻研经典,但这‘道’‘德’二字的真义,至今仍未悟透。”
狄公说:“听前人讲,老子生于商汤王时期,乘太阳日精化为弹丸,流入玉女口中。玉女吞后有孕,怀胎八十一年,破胁而生。出生时,须发皆白如雪,指李树为姓,名耳,字伯阳。后来骑青牛出函谷关,关吏尹喜望见紫气氤氲,知是异人,求得道德真经五千余言,传于后世。若这‘道’‘德’二字的真意尚未悟透,岂不是辜负了老子当初的拳拳喻世之心?后世之人羡慕羽化升仙,教徒们致力于炼丹修药、吐纳服气,却不知修炼的奥秘全在这五千真言里。五千真言的核心只是‘道’‘德’二字,若这两字未悟,如何能成神仙?”
孙天师拍手笑道:“仁杰老弟说得有理。太上老君是元气之祖,所以能生天生地、生佛生仙,周运历劫,居于太清仙境,凡夫俗子怎能企及?九转金丹、铜符铁券、云篆丹书,终究不如五千真言中的道德教义。至于那些只想着学阴阳术、炼丹术、飞步斩妖之法的心术不正之徒,更是教门败类,如同下界尘土,只配打入阎罗十殿受苦,这样才更显出我教门洞天福地的至纯至洁,以及男女信士的正大光明之心。”
狄公说:“不过在晚生看来,道德真言与柱下旨归固然蕴含深刻哲理,但孔子才是人伦之师范、万世之楷模。”
孙天师说:“孔子曾向老子求学,道教是从孔子停步的地方继续前进。孔子只研究人与人之间的准则,而道教探索的是人与天的关系,境界更高一层。”
狄公只觉得一阵阵头痛,无意与孙天师争论儒道优劣、孔老长短,他更想从孙天师口中了解朝云观的方位和各殿堂楼阁的位置,便说:“天师,这朝云观很大,殿堂楼阁不计其数,我总怕走错路,又不知观里的规例戒约,还望天师指点。”
孙天师指着墙角落的一条幅说:“你只要看一遍这幅简图,很快就能明白这里的方位。这图是我画的,虽然有很多疏漏,但既然叫简图,也只是让人粗识东南西北罢了。”
狄公走近条幅一看,朝云观的殿堂楼阁果然如从云端鸟瞰般清晰,他便细细默记在心。又问:“图中最顶端,也就是观里最北端的那个黑白两色圆圈是什么意思?”
孙天师回答:“那里是观中前一任住持玉镜真人的灵塔,是观里最神圣的地方。画着的黑白两色大圆圈是太极、阴阳的象征。所谓‘太极生两仪’,两仪就是一阳一阴,阴阳交感,化生万物;两仪生四象,四象生八卦,八卦便生天地万物。阴阳两仪彼此消长,至极而变,阳至极则阴,阴至极则阳,所以生生不息,千变万化。可以说,本教经义的全部奥秘都可用这阴阳太极图符来表示,它象征着天地万物的肇始和终极。”
狄公很感兴趣,又问:“那么黑色半圈里有一白圆点,白色半圈里有一黑圆点,又是什么意思?”
“这表示阴中含阳,阳中含阴——天下没有全阳或全阴的事物,阳中必定含有阴的元素,阴中也必定含有阳的元素。比如我们男子也有女子的气质脾性,女子也有男子的胸襟气魄,有的连容貌形象也是如此。”
狄公频频点头,忽然又问:“我好像在观里什么地方见过这个图符,只是黑白两半圈是横向界分的,敢问横分和竖分有什么区别?”
孙天师说:“岂有此理!这图符是一成不变的,哪有横向界分的道理?莫非你看花眼记错了。”
狄公心中疑惑,他清楚地记得刚才在观里某处见过横分阴阳的图符。孙天师见狄公皱眉沉思,便笑道:“想来膳厅的斋供已经摆上了,真智说不定正在派人找我们呢。”
第九部朝云观第九章
西楼底下的大膳厅早已摆开几十桌水陆斋供,朝云观所有道众、提点和执事人员都入了席。关赖子戏班的演员们和陶甘坐在靠近膳厅门口的一桌。
真智、道清见孙天师与狄公携手下楼,连忙上前施礼,迎入正中主桌。宾主谦让一番后各自落座,两旁铙钹丝竹声响成一片,众人纷纷举杯动筷,席上热气腾腾,一片嘈杂。
狄公与陶甘交换了一个眼色,发现包太太和白玫瑰没来赴席,更让他疑惑的是,关赖子戏班那一桌也不见摩摩的身影。
狄公喝了三杯米酒,只可惜席上没有荤腥。他笑着对真智说:“斋宴结束后,我想参观贵观的各座神殿,还想去看看玉镜真人的地宫、圣堂和灵塔,下官对玉镜真人的德行十分崇敬。”
真智说:“小道很乐意陪同狄老爷在观内游览,只是玉镜真人的地宫不太方便。秋冬两季还能进去,如今初夏空气湿润,万一金身受潮腐坏,如何是好?”狄公听了没说话。
孙天师说:“玉镜是个才华横溢的人,不仅精通经典、学究天人,还擅长诗文,书法和绘画尤其出色。”狄公连忙说:“能否出示几幅玉镜真人的真迹,让下官一饱眼福?”
真智皱着眉说:“可惜啊,他的字画都随葬在地宫里了,一时无法观赏,还望狄老爷谅解。”孙天师接话道:“不过玉镜最后一幅丹青还挂在大殿东侧的四圣堂,斋饭后我带你去赏玩。那幅画画的是一只猫,他生前很爱那只灰猫,所以常以猫为题作画。”狄公拍手称好,又连干了几杯香甜的米酒。
酒过三巡,众人都有了醉意,桌上杯盘狼藉,有人已东倒西歪。狄公借故坐到邻桌宗黎身边,低声问:“怎么没见到包太太和她女儿白玫瑰?”
宗黎醉眼朦胧地说:“她的女儿?老爷真相信那么标致的姑娘会是包太太那样的女儿吗?”狄公笑道:“包太太年轻时或许也很美。”宗黎舌头僵硬地说:“包太太并非有头有脸的妇人,白玫瑰怎么会是她女儿?”他打了个饱嗝,神秘地反问,“老爷觉得白玫瑰真的一心想当女道徒?”
狄公摇头:“我会亲自问她。她们现在在哪里?”宗黎说:“可能在自己房里吃饭,娇滴滴的姑娘怎能和这群道士混在一起?”
狄公点点头又说:“我想看看你说的‘悔食金丹’的玉镜真人金身,但真智说这个季节地宫不能进,怕受潮腐化。”宗黎神秘一笑:“真智是这么说的?他害怕……”
“宗公子去过地宫吗?”“没有,但我也很想下去看看。老爷,玉镜他死得不明不白。”“什么?”“老仙翁可能是被人毒死的,所以才‘悔食金丹’。当心,有人想害死你和我……”
“宗公子,你醉了!”狄公说。“醉了?哈哈!但老仙翁给家父写信时可没醉,那是他去世前最后一封信。”狄公皱眉问:“信中说他生命危急吗?”宗黎点头,干了杯里的酒。“他说谁要谋害他?”宗黎微笑摇头:“我怎能随便诬陷人?等我找到证据再告诉你!”
狄公斜眼看他,心想这秀才虽轻浮,但父亲宗法孟是受人敬重的君子,若玉镜真给宗法孟写过信,那他的死必有蹊跷,自己必须查明真相。狄公又低声问:“真智卷入了阴谋?他害怕什么?”宗黎狡黠一笑:“老爷自己去问吧,他不会骗你。”狄公愤愤起身回到座位,知道这秀才真的醉了。
真智见狄公坐下,说:“你看宗黎这浪荡公子,不走正道、贪花恋酒,和他父亲差远了!宗公曾多么受人敬仰!”狄公说:“若朝廷官员都如宗先生,何愁不太平?都说‘有其父必有其子’,其实不然。老仙长,玉镜真人死于什么病?”
真智正色道:“玉镜真人无疾而逝,羽化登仙了。他德行完美,功行圆满,最终焚香坐化,坐化时异香满殿、光明四照,天上祥云聚集,我和道众都亲眼所见,心中十分羡慕。”孙天师也点头:“那情景难忘。玉镜登仙前还召集道众讲授天星河图之法,传授秘箓,整整一个时辰后才瞑目含笑而去。好了,不谈他了,去看看他登仙前画的猫图吧,那是观里的圣物。”
狄公随孙天师出膳厅时,低声对门口的陶甘说:“在这等我,我很快回来。”孙天师引狄公进入三清大殿,四名道童擎灯侍从。大殿正中神厨供奉着三清塑像,背后是黑虎玄坛,供着赵公元帅,案坛烛火高烧、香气扑鼻,西侧分坐二十八宿等神像,不一而足。
他们从东侧门进入四圣堂,这里供着真武帝君等神像,中央案坛点着法灯。孙天师举起灯照着墙上一幅精裱的帛画:一只灰猫伏在雕花桌上,身边有花球,身后瓷盆里是瘦石兰竹,十分清雅。孙天师说:“玉镜最爱这猫,为它画过很多图,这幅是绝笔,笔法更精。”
狄公是古画鉴赏家,觉得这幅画除了因玉镜德行添了些光彩,笔法并无过人之处,但还是礼貌地说:“画得不错。”孙天师感伤地说:“他画完这幅图下午就升仙了,猫也不吃不喝,哀鸣几天后死去,也是有义气的生灵。好了,我要去做晚功了,明日拂晓你启程前,希望还能见到你,我很喜欢你。”
狄公送走孙天师,陶甘已在大殿外等候:“老爷,摩摩还没出现,关赖子说别担心,他就是这样行踪不定。”狄公问:“膳厅没发生异常吧?”
“没有,只是一个迟到的道士发牢骚,说没领到杯筷,只能等别人吃完。膳房杂役说分的杯筷不少。关赖子邀我去他房里聊聊,正好再打探下演员们的情况。”狄公大喜:“快去!我现在去拜访包太太和白玫瑰,她们的行踪让我不安,和欧阳小姐的关系也很迷惑。宗黎醉言说白玫瑰不是包太太的女儿,也不想出家,但他喝多了,不知真假。真智和孙一鸣鄙视宗黎,说他贪花恋酒。你知道她们住哪吗?”
“东楼二层,西首走廊尽头。”陶甘答。“好,我等会去关赖子房找你。”狄公从大殿外侧走廊拐到东楼,上到二层。夜深人静,楼外小雨淅沥。他绕到西首走廊,朝尽头房间走去,长袍的窸窣声在寂静中格外清晰。他突然觉得声音越来越响,还闻到一股腻人的香味,正纳闷时,“砰”的一声,脑袋猛地一震,眼前金星乱冒,随即便陷入一片漆黑,失去了知觉。
第九部朝云观第十章
狄公醒来时,闻到一阵女子身上的脂粉香。他睁开眼,发现自己和衣躺在一张大床上,床顶挂着天蓝色的罗帐。他抬手摸了摸后脑勺,碰到一个大肿块,疼得赶紧缩回手。
“喝口香茶润润喉咙吧!”丁香小姐柔声说。她一手捧着茶盅,一手用力托起狄公沉重的肩膀。狄公只觉得头晕得厉害,贪婪地喝完了递到嘴边的香茶,口中才稍微舒服了些——他终于明白发生了什么。
“丁香小姐,看来是有人从背后偷袭了我,你知道是谁干的吗?”
“不知道。老爷,我听到我房间的门‘砰’地响了一声,赶紧开门出来,见你倒在走廊地上,不省人事。我猜想老爷大概是来找我的,就把你拖进房,让你躺在我的床上。我用冷毛巾敷在你太阳穴上,你才慢慢醒过来。”
狄公问:“你开门时,走廊里看到人了吗?”
“当时走廊黑漆漆的,没看见人走动。”
“听到脚步声了吗?”
“也没有。”
狄公闻到一股香味,疑惑地看了丁香小姐一眼,说:“把你腰上的香袋给我看看。”
丁香小姐解下绣花香袋递给狄公。狄公凑近鼻尖闻了闻,香袋里的香味很浓烈,和之前在走廊里闻到的细腻香味完全不同。他笑了笑,把香袋还给丁香小姐,问:“我昏迷了多久?”
“大约一个时辰了——现在已是午夜了!”丁香小姐撅着嘴抱怨道。
“多谢丁香小姐救了我。要是你没及时开门,恐怕那歹徒还会加害我。现在我得亲自去查清楚。”
狄公撑着身子想下床,却觉得头重脚轻、天旋地转,只好又躺平了。
“狄老爷,这一下打得不轻。来,我扶你到那张靠椅上坐着。”
狄公靠在椅背上,慢慢呷着香茶,打量着丁香小姐。他发现丁香小姐虽不算特别标致,却有种优伶特有的俏劲;她在戏班里常扮演武打女侠、巾帼英雄,又透着一股凛然不可侵犯的豪俊之气。
丁香小姐用秸皮调和了些跌打伤药,帮狄公包扎好头。狄公戴上帽子,脑门感到一阵清凉,浑身舒服多了。
他问:“丁香小姐为什么投身戏班当优伶?”
丁香小姐满脸愁容地说:“家道贫寒,只能靠这个糊口。老爷别信‘女伶都是娼妓’的说法,关师父待人很厚道,我们行止端正、守身如玉,只知演戏卖艺,从不向捧场的阔佬献媚,更不会做不该做的事。我从小学过一点武艺,所以也没人敢来找麻烦。”
狄公忙问:“那摩摩呢?他也没纠缠过你吗?”
“他早先对我有意思,但碰了一鼻子灰,后来就对我不理不睬了。其实他心地不坏,只是脾气古怪,人也长得丑。说实在的,我倒很愿意和他同台演戏。”
“他和欧阳小姐关系不好吗?还是欧阳小姐也让他碰了钉子,或者他们曾有过什么纠葛又分开了?”
丁香小姐犹豫了一下,慢慢答道:“不,不是的。欧阳小姐最近刚进戏班,和摩摩没什么交往。我和欧阳小姐脾气合得来,摩摩反而有点妒忌她。”
“原来如此。摩摩进戏班多久了?”
“快一年了,但他经常突然离开戏班。关师父也不计较,他来就一起演戏,走了也不管,对他不怎么约束。老爷,摩摩原姓刘,外人大多不知道,有一天我见他衣袍里面绣着‘刘’字。只有一件事我想不明白,摩摩对观里各处都很熟悉,我猜他来戏班之前一定来过这朝云观。”
狄公正色道:“不管怎样,丁香小姐还是小心为好。我怀疑摩摩是个很危险的人,现在我真为欧阳小姐担心。你说欧阳小姐刚进戏班,和你也很合得来,你知道她的来历吗?”
丁香小姐皱着眉,犹豫了半天才说:“欧阳小姐的来历我不太清楚,只知道她从京师来,很有钱。为了进我们戏班,她暗中给了关师父一大笔钱,央求关师父带她来这里演戏。她还驯养了一匹大黑熊,那熊只听她的号令,别人见了都害怕。她答应关师父不要薪俸,只求和我们在一起。这件事关师父叮嘱我不许对外人说,老爷是一县之主、百姓父母,我才不敢隐瞒。欧阳小姐行动很自由,关师父有利可图,也不去管她。所以进了这观里后,除了上台演戏,她很少和我们在一起,总是独自待在房间里,和黑熊作伴。今夜她又突然装扮成白玫瑰的模样,实在不知道她为什么要这样做。关师父也很疑惑,所以刚才老爷拜访他时,他十分紧张,生怕欧阳小姐出了什么事,查到他头上。关师父后悔当初不该答应欧阳小姐的奇怪要求,老爷可千万别在他面前提这事。”
狄公微笑着点头,挣扎着起身向丁香小姐告辞。他蹒跚着刚要出门,丁香小姐又说:“不管老爷怎么看欧阳小姐,我总觉得她是个出类拔萃的女子,我很喜欢她。只恨自己是个女子,要是个男子,我一定会娶她为妻。”
狄公笑道:“别胡思乱想了,这怎么可能呢?”
丁香小姐忽然又说:“宗黎那个穷酸秀才老是纠缠我们,说些轻佻的话。”
“你们别理他,他不会伤害你们。可怕的是摩摩这个人,他像幽灵一样时隐时现,行踪太可疑了。对了,我想起来了,宗黎告诉我说白玫瑰不愿意出家,这事是真的吗?”
丁香小姐叫道:“不,我和她聊过很多次,她出家的心很坚决,她母亲包太太也很乐意让她当道姑。老爷,她在婚姻上太不如意了,只盼望早日超脱红尘,修心养性,伴着青灯古卷度过一生,所以特地从京师赶来,请求真智收她为徒,赐她道冠。”
狄公说:“我刚才正是要去包太太母女的房间,没想到半路被人偷袭。现在已经很晚了,明天一早出发前,我想再去看看她们。对了,摩摩的房间也在这一层吗?”
“是的,老爷!拐到东首走廊,右边第四个房间就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