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唐狄公案 151到160(第2页)
狄公皱眉道:“鲍相公说话要有根据,还没见到现场情况,就如此胡言乱语,怕是不妥。即便令夫人是去见倪天济,恐怕也有其他原因,未必就是私会,更不能轻易断定是倪天济行凶杀人。”
鲍宽双眼发直,像着了魔一样,还辩解道:“我妻子知道我午后在衙门议事,一时回不来,就又去会那野男人,实在可恨,杀了也不足惜。或许是我妻子萌生悔意,姓倪的才动了杀机——”
狄公不耐烦地呵斥道:“别再啰嗦了,轿子备好了没有?”
中军叩首道:“早已备好了。”
“上轿!”
第八部广州案第十六章
一队官轿来到法性寺背后的“开颜居”停下,门口早有团丁把守。狄公问里甲:“案发现场在哪里?”
里甲回答:“启禀大人,作案地点在内院左侧的小轩里,小人这就带路。”
狄公跟着里甲径直走向内院左侧的小轩,鲍宽、陶甘、乔泰、姚泰开及四名衙丁紧紧跟在后面。路上,狄公又问:“你动过现场的东西吗?”
“没有。这里的小丫环来报案时,只说是王小姐。小人赶来后,认出是鲍太太——以前见过,现场物品一样都没挪动。”
不一会儿就到了出事的小轩,果然有两名团丁守在门外。里甲说:“我离开时就命人看守,想来没人进过现场。”
狄公赞许地点点头,让众人在门外稍候,自己先进入小轩,上下左右仔细查看一番,然后命乔泰进来将面朝下的尸身翻转过来,让鲍宽辨认。尸身脸色可怕,肿胀的舌头伸在嘴外,布满紫血污瘀。鲍宽失声惊叫,捂住脸不敢再看。
狄公命人传来最先发现凶案的小丫头问话。里甲将一个吓得直颤的小丫头带到跟前。
狄公和颜悦色地问:“你叫什么名字?”
“奴才叫文竹。”
“你是怎么发现这里有人被杀的?”
“奴才进来小轩献茶时,忽见王小姐蜷缩在地上,叫了几声没反应,才看见她脖颈上套着一条白丝巾,已经死了。”
“你知道王小姐来这里做什么吗?”
“王小姐来过几回,是来见一个男子的,只是说话,从不躲避。今天王小姐先来,没想到竟被人勒死了。”小丫头也觉得伤感。
“文竹,你认识那个男子吗?”
“不认识。王小姐也是听沈嬷嬷说的,其实我从未跟那男子说过话。”
狄公点头,挥手让文竹退下,传沈嬷嬷问话。很快,沈嬷嬷被带到小轩,报了姓氏和年龄。狄公问:“沈嬷嬷,听说你是这处宅院的总管?”
“回老爷话,是的。姚掌柜吩咐老媳妇看守这房子,照管四个姑娘,还有几个小丫头跟着,文竹就是其中一个。姚掌柜一月来一两次,有时还带朋友来。”
“你怎么认识鲍夫人的?”
“回老爷话,老媳妇刚才才知道被害的是鲍太太,以前一直叫她王小姐。不然老媳妇怎敢放任倪先生和她往来。”
“倪先生和她往来,姚掌柜知道吗?”
沈嬷嬷畏缩地看了一眼姚泰开,怯生生地说:“姚掌柜其实不知道。倪先生是有头有脸的人物,花钱大方,我们都得了他不少好处。他又只说是王小姐,谁会阻拦?再说他们会面从不躲闪掩门,就是喝茶说话,从没见有越矩的事。老爷不信可以问这里的丫头,他们就在这间小轩会面,别说睡床,连多余的板凳都没有,就隔着茶几对面坐着聊天,有时下盘棋、吃些点心就告辞了。”
“倪先生和鲍夫人来之前会提前通知吗?”
“他们从不提前通知,想来就来,还总是各自来。今天鲍太太早到一步,竟遭了暗算,可倪先生却没来,老媳妇也觉得奇怪。”
狄公问:“鲍夫人来前后,沈嬷嬷可还见到别的客人来过?”
“回老爷话,没有……哦,有个可怜的盲姑娘来过,比鲍太太早到一会儿。”
“你说是一个盲姑娘?”狄公警觉起来。
“是的,盲姑娘衣着素净,说话文雅。老媳妇问她是不是常卖蟋蟀给姚掌柜,她说是。有一次我还见姚掌柜在家等她呢。”
“你告诉她姚先生不在,盲姑娘马上就走了吗?”
“没有,她还在门口跟老媳妇闲聊了一会儿,说还要去见一个女友,老媳妇就领她从后门边上走了。”
突然,里甲气喘吁吁地进轩禀报,只见倪天济被两名衙丁架了进来。
“这是怎么回事?”狄公喝问。
“这位倪先生刚坐轿子到这里,泰然自若地往内院走,小人觉得他正是嫌疑犯,自投罗网,就把他拿下了。”
狄公看了一眼倪天济惊惶失措的样子,问:“倪先生来这里做什么?”
“在下与一位熟友约在这里见面,本应早到,只是被两位朋友拉着喝酒,耽误了时辰。谁知刚进门就被衙卒抓住,不知为何。”
“不知倪先生约的熟友是谁?”狄公声音温和。
“暂时不说他名字了,都是姚先生这‘开颜居’的常客。不知这里出了什么事,如此惊慌,还劳动狄老爷大驾。”
狄公捻须道:“倪先生也别绕弯了,鲍夫人杏枝在这小轩被人杀害了。”
倪天济脸色煞白,瞠目结舌,半天说不出话来。鲍宽突然冲进来嚷道:“那姓倪的贼在哪里?看我扒了他的皮!”
狄公挥手示意衙丁将倪天济押到旁边的房间,让乔泰仔细盘问。鲍宽迎面拦住,不让带走,抬手就要打倪天济。
狄公喝道:“鲍相公自重!在本官面前竟敢如此放肆!”
鲍宽这才醒悟,面露羞愧,低头揪胸顿足。狄公说:“鲍相公不必如此。本官实话告诉你,令夫人是被人错杀的。”
“错杀的?”鲍宽抬头,茫然地望着狄公。
“是的,歹人杀错了人。他们跟踪追杀的本是卖蟋蟀的盲姑娘。盲姑娘先到一步,又先走一步。令夫人和盲姑娘长得很像,又背对着窗户,结果被歹人用丝巾勒死了。”
鲍宽听罢,呆立半晌,又说:“拙荆几次向盲姑娘买蟋蟀,想必认识。凶手正是用她作引线,摸到这里杀人。”
“鲍相公先回府吧。倪先生的话,还有这里沈嬷嬷、文竹的话,你也都听到了。令夫人一向娴静守礼,没有一丝不贞。她与倪先生约会固然不妥,但绝无越矩行为,没有玷污你鲍府的名声。”
两个衙丁扶着鲍宽退下,坐轿回府。狄公转到乔泰审问倪天济的右厢房,见陶甘也在,三人只是促膝交谈,知道倪天济是无辜的。
乔泰见狄公进来,禀报:“凶手是从屋顶下来的,小轩窗外有棵大树,正好可以躲藏。我和倪先生刚才去看了,果然有几根新折断的树枝。”
倪天济眼神失神,满面泪痕。狄公劝道:“尽管你和杏枝以前有情,但缘分已断,她成了鲍夫人也是命运使然。快把这段不幸的事忘了吧,与有夫之妇往来过密,不会有好结果。”
倪天济沉默不语。狄公命乔泰、陶甘陪同倪天济去街上吃顿酒饭,用完夜膳再来找他,自己则与姚泰开回都督衙门,有话要细细询问。
第八部广州案第十七章
狄公与姚泰开同乘一顶官轿回衙门,一路上狄公双眉紧锁,沉默不语,姚泰开则如坐针毡,心里七上八下。回到都督府衙门,狄公下轿后径直快步走向西厅书房,姚泰开心中忐忑,紧随其后。
狄公让姚泰开隔着书案坐在对面,自己慢慢喝了一口茶,然后开口问道:“姚先生是怎么认识那个卖蟋蟀的盲姑娘的?”
姚泰开猛地一惊,干咳了几声才说:“狄老爷,这事很平常。我以前喜欢玩斗蟋蟀,她几次卖给我都是名贵品种,价格也便宜,所以就认识了。”
“这盲姑娘住在哪里?”
“听说住在狮子坊,不过我从没去过她那里,都是她来找我。”
“她叫什么名字?”
“她自称兰莉,不知道姓什么。”
狄公严肃地说:“这盲姑娘确实卷入了杀害鲍夫人杏枝的阴谋,她来历不明,行为诡秘,我马上传令追捕她到案。等捉到她时,再一一核实你刚才说的话。现在你把‘开颜居’里那几名女子和丫鬟的姓名、年龄一一写下来,以备官府查核。”说着扔给姚泰开一叠白纸和一支笔。
姚泰开打开砚台,一笔一划地仔细写起来。狄公走出书房,对巡丁军校说:“等会儿姚先生出衙门时,你们务必在后面紧紧跟着,不能让他跑了。如果他去法性寺的别馆,马上来这里报告;要是他去其他地方和盲姑娘见面,立刻抓住押来衙门。总之,一步不松地跟着他,又不能让他察觉,看到有异常举动,马上回来告诉我。”
狄公走进书房时,姚泰开刚写完,狄公草草看了一遍,稍微有些满意,说:“姚先生现在可以回去了,有事我会派人通知你。”
狄公吃完晚饭,陶甘和乔泰也回到了衙门,三人踱步到书房,狄公便先说出自己对这一连串事件的看法:
“那盲姑娘兰莉显然是关键人物,她好像在单枪匹马追寻什么线索。柳大人死的时候她一定在场,只是不知道谋害柳大人的具体细节,只怀疑是在花塔寺一带作案。罪犯们也发现了这一点,所以暗中追踪她,想置她于死地,错杀鲍夫人就是明证。凶手可能是受雇的水上人,因为杀人手段正是水上人特有的丝巾。目前盲姑娘处境危险,我们得赶紧找到她的下落,救助她。她的行为明显是在协助我们。”
乔泰问:“这杀人阴谋会不会和曼瑟派人害我有关?番商与水上人恐怕有秘密约定吧?”
“这一点我也很疑惑,曼瑟怎么会知道你要去倪府呢?那是我临时想到的。再说,就算那两个番人暗中跟踪你到倪府,又怎么来得及回去向曼瑟请示,再潜入圆穹大厅伏击呢?”
乔泰咬牙说:“我非要亲自抓住曼瑟那家伙,头上这个鸡蛋大的疙瘩就是仇怨,我和他誓不两立!晚上我想和陶大哥去街上转转,顺便找找那个盲姑娘,陶大哥认识她的样子。”
狄公同意了:“不管有没有收获,半夜之前一定要来这里一趟,恐怕朝廷已经有密旨通过军驿送来了。”
第八部广州案第十八章
陶甘和乔泰走出都督府衙门,商量后决定先去市场打听蟋蟀的行情,探查市内蟋蟀多的地方。兰莉眼睛看不见,她的行踪必定与捕捉蟋蟀有关。
两人来到禽虫市场,果然还有三五个蟋蟀摊,只是生意冷清。忽然看见一个孩童举着细竹笼叫卖,摊主大声呵斥着把他赶走,孩童刚争辩几句,就被摊主拧着耳朵拖到远处,还挨了几个巴掌,哭骂着跑开了。
陶甘急忙追上去:“小兄弟,受什么委屈了?你竹笼里的蟋蟀卖给我吧。”说着塞给孩童十个铜钱。孩童破涕为笑,道了谢正要走,陶甘拉住他的衣角问:“小兄弟,打听个消息,这几天哪里能捉到好蟋蟀?”
孩童说:“南海神庙后面有片空地,原本有很多蟋蟀可捉,现在被工程封闭了,要捉蟋蟀恐怕只能去试院试试了。”陶甘听得仔细,回头告诉乔泰。
“我早该想到试院了!那里有偌大的空院场,还有许多门廊,州府三年开一次科举分试时热闹一阵,平时都废弃不用,正适合藏人。兰莉在那里既能藏身,又能捕蟋蟀,岂不是两全其美?”
两人赶紧离开禽虫市场,在街上买了一盏灯笼,匆匆向试院走去。试院在州学后面,左邻法性寺的睡佛阁,环境十分幽静。入夜后的试院像个坟场,空院上野草丛生,虫声唧唧,一片荒凉。陶甘和乔泰轻松翻过木栅栏进入院内。
他们绕着空院走了一圈,只见空旷的门廊搭着围幕,像一副整齐的鱼骨,哪里能藏人?正犹豫时,忽见大门楼阁上透出一点灯火——那里本是守院老衙卒睡觉的地方,但楼阁上还有一排房间,漆黑一片,若藏了人,根本无人察觉。
两人悄悄摸上楼阁,避开老衙卒的房间,看到两边的房间都锁着,像是库房,堆满了杂物。忽然听见最后一间房门动了一下,闪出个黑影,长发披散。两人疑心自己看花了眼,拔腿追上去,黑影却已消失不见。他们走进房间,见里面有一张竹榻,上面整齐地堆着枕被,桌上有个小小银丝笼盒,里面果然蹲着一只蟋蟀。用灯笼一照,桌上还有两张地图:一张是广州江湾的山川地形图,另一张是怀圣寺番坊周围的街市图,五仙旅店的位置还画了个红圈。
乔泰疑惑:“这盲姑娘怎么能看地图?五仙旅店做了记号,难道和我有关?”陶甘也觉得奇怪:“眼睛看不见,竟跑得这么快,一转眼就没影了。”
正说着,忽听到楼阁下有女子呼救。两人急忙奔下楼梯,四处搜寻。乔泰听见一扇小门旁有动静,刚侧耳细听,突然一条丝巾飞过来缠住他的脖颈。他反手扭住对方手腕,用全身力气反压下去,只听一声凄厉的惨叫,黑影倒地不动了。乔泰赶紧解开丝巾,果然一端系着一枚银币。“又是水上人!”他狠狠踢了那黑影几脚,回头见陶甘也在挣扎呼救,连忙上前解开他脖子上的丝巾,陶甘才喘过气来,而另一个歹人早已逃得无影无踪。两人再仔细寻找呼救的女子,却连人影都不见了。
第八部广州案第十九章
狄公正在灯盏下记笔记,看到乔泰、陶甘两人发髻散乱、衣衫凌乱地狼狈归来,惊讶地问:“出什么事了?”
乔泰、陶甘坐下,接连灌了几碗清水,才把在州学试院的遭遇详细禀报了一遍。
“那个抓到的活口呢?”狄公问。
“唉,别提了,还没到衙门口就断气了。仵作说他胸骨被压断,是窒息而死。”
狄公面露愠怒,来回踱步。陶甘从袖中取出装蟋蟀的丝笼,又小心地将两张地图铺在书案上,丝笼里的蟋蟀“啾啾”叫了起来。狄公发现两张地图都是十年前绘制的,怀圣寺番坊那张图上,五仙旅店被画了个红圈,用意十分明显。
“那兰莉姑娘的眼睛恐怕并不瞎,说不定比你我看得还清楚!”
陶甘皱眉细想,连连摇头。这时,中军带着巡兵军校进书房禀报:“姚泰开径直回了府邸,喝了几杯闷酒,把家里几房妻妾都骂了一遍。六姨太争辩几句,被他扒了衣裳一顿打——平日他最宠幸这个六姨太。打骂完又接着喝酒,酩酊大醉后才作罢,没什么异常举动。”
狄公问:“曼瑟抓到了吗?”“没有,他躲起来了,府邸里一个人影都不见。”狄公叹了口气,挥手让军校退下。
不一会儿,中军又来禀报:“军驿从京师送来密旨,指令狄大人亲自拆阅。”狄公转忧为喜,忙传军驿进书房,当面接过密旨,在回执上盖了私印、签了姓名,让军驿回馆舍休息,明日返程。军驿却说必须星夜返回,不敢耽搁。狄公无奈,只得让军驿连茶水都没喝就走了。
他拆开密旨仔细阅读,顿时愁眉紧锁,心绪更加不宁。陶甘、乔泰一时不敢多问。狄公喝完茶水,长叹一声说:“京师局势严峻,圣上病重,近日恐怕就要驾崩。娘娘已决意临朝听政,三省御前大臣商议拥立三太子登基,并宣布柳道远失踪,另选台阁首脑。命令我停止寻找柳道远,即刻返回京师。”
陶甘、乔泰听了也心中惶惶,不知如何是好。狄公拂袖道:“时间紧迫,只能孤注一掷试一下了!”
陶甘问:“不知老爷有什么妙策,要当杀手锏用?”
“你立刻让衙门里的木匠雕刻一个木人头,五官要做得像柳大人。半夜时分装在木笼里悬挂在城门口,再四处张贴文告,盖上我的官玺和都督府官印。文告由我亲自拟写,大意是说:京师有钦犯柳道远潜逃至广州,大理寺发下海捕文书四处追缉。近日都督府已抓获钦犯尸身,系中毒而死,现依律分尸,将首级悬城示众三日。朝廷嘉奖此事,悬赏五百两黄金,命处死钦犯的有功之人限当日到都督府领赏,大理寺卿今日颁赏后即仪仗返京,隔日无效……”
狄公边构思边挥毫,念完就写好了,让衙门书手抄录几十份,立刻去城内外张贴,不得有误。陶甘说:“颁赏期限只有一天,恐怕难以成功。”
狄公笑道:“这事就该速战速决,首犯不会上钩,但我指望那些胁从、行贿或动手的人贪图重赏,不等首犯允许就匆忙来投案道破真相。等首犯想阻拦时已经来不及了,所以限定一日最有诱惑力。”
乔泰咋舌道:“五百两黄金,一辈子都赚不到!要是我毒杀了柳大人,就算半信半疑也得拼死来试试!”陶甘则忧心忡忡,不再说话。
第八部广州案第二十章
第二天早上,乔泰正睡得香甜,怀圣寺礼拜殿里传来一阵阵抑扬顿挫的颂祷声。
他正做着好梦,忽然又听到有人敲门。“老子累了一夜,想睡会儿,这么闹腾!”乔泰嘟囔着,翻了个身又要睡。
“是我,快开门。”
乔泰恍惚间听到是珠木奴的声音,顿时喜出望外,一骨碌爬起来拉开门闩。只见珠木奴鬓发微乱,略施脂粉,披着一件蓝底满天星的大氅,双眼明亮有神。乔泰呆呆地望着她,出了神。
“你终究没忘了我乔泰。那日在花艇上匆匆一别,没能倾诉衷肠,今日可是个好机会。”乔泰说着就想去拥抱她。
“嘘!有急事呢!我也不用你带我去京城了,今天我不是来找你的,是来找你家主子的。”
“你找我家主子做什么?难不成想让狄老爷收你做侍妾带去京城?”
“不是。实话告诉你吧,我想让你陪我一起去都督府衙门领那五百两黄金的赏钱。”
“什么?你要去都督府领悬赏?你和柳大人……不,你和那个钦犯有什么关系?”
“柳相公就是我毒死的。当时我伤心了好一阵,几乎不想活了。不管他是不是钦犯,他确实是为了我才第二次潜来广州的。如今他已被‘分尸示众’,我也顾不上那么多嫌疑了,得去领那五百两黄金。”
“你……你是怎么毒死他的?”乔泰惊骇不已。
“哎,长话短说吧,到狄老爷面前还得再说一遍。你先听听其中的隐情,也好在你家主子面前为我说几句好话。”
“你们之间有什么隐情?”乔泰疑惑地问。
“感情胜似夫妻。”珠木奴眼中放出光来。
“这话可得有根有据,不能随口说。柳大人怎么会和你一个水上女子有这等关系?”乔泰不信,怕珠木奴凭着能言善辩去图侥幸。
“我和柳相公在花塔寺相识,一见钟情,彼此倾心,再也难舍难分。他告诉我他是朝廷钦差,没说自己是钦犯。他未曾娶妻,家财万贯,只遗憾长安没有中意的女子。见到我时竟失魂落魄,我们还立下山盟海誓,永不分离。
“他那次返京前,又和我立誓,等他在京城完成使命,就潜来广州为我赎身,带我去长安永做夫妻。我梦寐以求的正是这样的归宿,便应了他。
“可那时我千不该万不该,做了一件亏心错事,至今悔恨不已。我们水上人有个规矩:情人外出前要喝一种药酒。如果按期归来,有解药可解;要是爽约背盟、起了离异私逃之心,药性发作就无药可救。我太爱他了,怕他反悔,心里总放不下,临行前千叮万嘱问他何时回来。柳相公信誓旦旦说一月之内必定来广州接我,我就调了三十日发作的药酒让他喝下,骗他说如果背信不归、有负盟约,苍天有眼自会报应,没告诉他这是药酒。
“柳相公一去便杳无音讯,我怀藏解药,潜心等候,还和恩主吵翻了两回,茶饭不思、无心梳洗,日夜牵挂,一心盼着他回来。三十天过去了,我绝望了,不仅为自己深情错付,也为他的‘薄情’难过,哭了三天三夜。
“谁知三天后柳相公竟到了我身边!他摸到花塔寺边我恩主的别馆时,已气喘吁吁、大汗淋漓、脸色苍白。我急忙给他服解药,却已无济于事,他渐渐气息微弱,命悬一线。
“他说这次来广州故意避人耳目,只带了苏主事一个亲随,还穿得很朴素,不住官驿。谁知路上受阻耽搁了几日,到广州后又忙着拜访几个大食熟友,赶到我这里时已经迟到了三天——前后一共三十三天。
“不到半个时辰,他就死在了我怀里,脸上那么平静、那么深情。他不知道是毒酒发作,还以为是路途劳累染了病,至死都没明白,只留下我一人。我说的这些句句属实,还请乔都尉体谅我的苦衷。”
乔泰听到这里,渐渐心潮起伏、坐立不安,觉得这事并非虚构,只暗骂珠木奴糊涂,女人家的心思竟害人害己。
“我百般无奈,人死在别馆里,尸身怎么藏?他又是朝廷高官,一旦泄露我性命难保,只得厚着脸皮向恩主认错,求他帮忙。谁知恩主听了并不怪罪,只是淡淡一笑,答应一手处理后事。我又说起随柳相公来广州的苏主事,恩主问他是否知道我和钦差的事,我说可能不知道,恩主让我放心,说就算苏主事知道,也不会让他掀起风浪。”
乔泰略有醒悟,正要问话,珠木奴又亲昵地说:“乔都尉,我之前求你偷偷带我去京城,也是想摆脱恩主的控制,自由生活。我在广州终究逃不出他的掌心。如今真是否极泰来——原来柳相公是朝廷钦犯,难怪他第二回来广州一路躲藏、穿得寒酸。等我领了悬赏,我们一起回京城做夫妻吧。”
乔泰听罢,如遭冷水浇头,遍体冰凉,寒颤不止。面对眼前这只落入陷阱的“小鹿”,他一时不知如何是好。珠木奴对他如此情深,却又如此糊涂单纯。他仿佛看到了京师法场的阴影,看到这“小鹿”披枷带锁,被刽子手伤害,满身是血……他觉得应该救她:柳大人自陷情网,罪在自身;水上女子的规矩虽残忍,却也是专治背恩负义的法子。如今京师大局已定,柳大人已是“废人”,何必再为他背负这风流债?
乔泰正胡思乱想时,珠木奴突然紧紧抱住他,沉浸在喜悦中。忽然她一声惨叫,身体摇晃两下,抱他的手臂松了,一双美丽的大眼睛呆呆望着乔泰,口唇抽搐,鲜血从口中涌出,渐渐瘫软下去。
乔泰大惊,伸手一摸,一支短镖已射入珠木奴后背,只露出三条沾血的彩羽。等他反应过来,不禁潸然泪下,心中乱如麻。窗外一片寂静,朝阳正照在怀圣寺的光塔顶上,礼拜殿的颂祷声早已停歇。
乔泰拔出短镖,将珠木奴的尸身安放在床上,轻轻锁上门,走下楼去。回到都督府衙门,乔泰含悲将珠木奴的故事告诉了狄公,狄公听后也感叹了许久。
“可惜晚了一步,我还没来得及问她恩主是谁。”乔泰懊丧万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