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风随竹影 作品

大唐狄公案 141到150(第2页)

古亭内只剩狄公和如意法师。狄公吩咐撤下酒席果品,分赏给扈从。侍役丫鬟们领命,去松林帐篷的篝火旁快活去了。

如意法师看看狄公,意味深长地说:“大人,十里雾散了,‘雾里会’也散了,山色依旧峥嵘。你看那浑圆的月亮,仿佛近在咫尺——狄大人可别忘了,我们今夜原是来赏月的。”

狄公说:“如意大师父,你很怜悯朱红,我不得不遗憾地告诉你,她已经死了。”

“我知道。今天在半山腰看见那只黑狐狸时,我就知道朱红死了。狄大人,我问你:你真的拿到邵樊文的确凿罪证了吗?”

“没有。玉兰太性急了,她跳出来揭开了疑案的迷雾。如果她今夜冷静些,邵樊文也默不作声,只顾喝酒吃月饼,结局就会不同。其实当时我也不确定真凶是谁——如意师父,我甚至怀疑过你。最后邵樊文可能会嘲讽我几句,或题首打油诗,大家喝光罗县令带来的酒,高兴兴回衙,明天各奔东西,月亮也会渐渐变弯。正是玉兰对邵樊文炽热的爱,让她承揽所有罪名,以为我们已掌握全部证据。这崇高的献身精神,却激起了邵樊文的自负与尊严——他不愿在女人的宽恕怜悯下活下去。”

如意法师笑道:“这或许是一出早已编排好的戏。四十年前朱红的母亲从野外抱回狐狸崽子时,大幕就已拉开。我们看是黑狐狸扮演了人间传奇的角色,可在狐狸看来,或许是人类扮演了狐狸传奇的角色呢——哈哈哈哈。”

亭外明月皎洁,秋山如画,黑夜恍如白昼。

第八部广州案第二章

乔泰与陶甘分手后,故意慢悠悠地朝城里走去。很快,他就看到了怀圣寺高高的圆塔顶。那圆塔像一支香烛般耸立在寺院内,塔顶点亮了天灯,人们俗称它“光塔”,附近番坊的胡人则称其为“邦克塔”。这座清真寺院原本是大食回教先贤宛葛素所建,用来宣扬圣祖摩诃末的《古兰经》教义,供番坊内的教民做礼拜。五六月间,大食商船乘着季候风驶入广州港时,寺里的众人会登上塔举办斋戒仪式,祈求风调雨顺,场面十分隆重。五仙旅店正好开在怀圣寺的后墙根,乔泰租赁的楼上客房,打开窗户就能看见那尖顶的光塔,寺内的景象清晰可见。

乔泰很快换下被汗水浸湿的内衫,重新穿上甲铠,外面再裹上一件旧布袍,吹着口哨下了楼。他在账房处交代了一声晚上会晚点回店,便逛上了大街。

街上正是番坊热闹的一角,店铺林立,各家番馆里堆满了琳琅满目的舶来品,街头巷尾弥漫着烤牛羊肉的香味。乔泰忽然觉得酒瘾上来了,知道这样不好,便不自觉地加快了脚步。

刚拐到一条空巷口,迎面就被一个人堵住了。乔泰抬头一看,正是刚才在酒店里遇到的那个长胡子。仔细看,长胡子的头发已有些灰白,头上戴的瓦楞帽也破旧不堪,衣袍和长靴上沾满了泥土,一副寒酸的样子。

“足下莫非是京师十六卫的军官?看着好生面善。”长胡子开口道。

乔泰听他说的是长安口音,心中一惊,又上下打量了他一番,觉得他有几分官员的气质,心中顿时生出敬重,但又不敢轻举妄动,于是回答:“我姓乔,相公我们素不相识……”

“哈哈,对了对了,足下正是乔都尉!”长胡子压低了嗓音,环顾四周见没有其他人,又说道,“狄大人可是来了广州?”

乔泰这才知道他是相关人士,但又分不清他是忠是奸,不敢贸然回应,便问:“相公是谁?怎么胡乱打听狄老爷的事?”

“在下是谁,乔都尉先别问,我有急事要见狄大人,还望乔都尉引见。”长胡子说完又四下张望,显得十分慌张。

乔泰略一思索,便答应道:“你跟着我走,一路上别再问东问西。”

长胡子说:“乔都尉在前头走,让我落后十来步跟着,就当我们不认识,到了狄大人那里我再跟你细说。”

乔泰不好拒绝,便迈步向前,还加快了步子,长胡子在后面十来步远的地方跟着。

这一段街巷一片漆黑,几乎没有灯光,地上坑坑洼洼的,走起来高一脚低一脚,很不稳当。乔泰走着走着,不知不觉迷了路,想拐上大街租一顶轿子,却偏偏在迷宫似的小巷里兜圈子,怎么也转不出来。忽然,他看见前面有一座跨街的骑楼,东端有一户人家,隐隐约约透出灯光。

乔泰上前爬上十几级石级,轻轻敲了敲门,敲了半天也没人答应,不禁有些上火,又狠狠踹了几脚。他回头叫道:“老伙计,这门里明明亮着灯,却不开门……”

他的话刚说了一半就咽了下去,因为背后的长胡子不见了,小巷里阴风阵阵,空无一人。

乔泰骂道:“这长胡子莫非是在消遣我,躲起来了?”说着一边爬下石级,却看见地上有一顶瓦楞帽,正是长胡子头上戴的。

乔泰弯腰拾起帽子,地上有积水,帽子已湿了半边。忽然,他看见自己肩头上垂下一双沾满泥污的长靴,急忙抬头一看,只见长胡子正悬空吊在跨街的天桥下!他的脖颈上系着一根细麻绳,麻绳一头的铁藜钩紧紧勾在天桥的一根横椽上。

乔泰大吃一惊,急忙又沿石级跑上骑楼,沿着天桥走到中间,果然看见地板有几块被拆空了,铁藜钩正牢牢地扎在一根横椽上。他正想用手去放钩子,猛地看见角落里蜷缩着一个人影,手中的短镖闪着光。

乔泰蹲下身,膝盖着地慢慢向那人影摸去,靠近一看,发现那人已经死了,仔细一看,正是酒店里陪那个侏儒喝酒的胡人,他手中还紧紧捏着一柄短镖。胡人的脖颈上缠绕着一道细花丝巾,一看就知道是被人突然扼死的,他舌头垂着,双眼凸出,样子十分可怕。

乔泰见天桥西端的木门早已挂了一把生锈的铁锁,只好回头再去敲东端那户人家的门。敲了半天,门终于开了,出来一个老妇人,手中颤巍巍地举着一盏油灯,老妇人背后跟着一个后生。

后生见乔泰一副凶神恶煞的样子,先是吃了一惊。乔泰不会说广州话,用手比划了半天,后生才知道家门口出了事,赶忙协助乔泰把两具尸身拖到门里的过道上,又用油灯仔细照看,然后操着蹩脚的官话说:“那长胡子的肯定是我们大唐的臣民,这个胡人会用短镖,可能是大食人。”

后生用手解下缠绕在长胡子颈脖上的细花丝巾,又说:“杀这个人的不是胡人,你看这丝巾一端系着银币,上面锈着先朝的庙号。大食人动武杀人,一般用弯刀和短镖。”

乔泰点了点头,细细回想,自言自语道:“原来这个胡人设计吊死了长胡子后,又打算用短镖打我,却被另一个人用丝巾套住了脖子。现在救我性命的人也不知道去了哪里,可怜这长胡子身份还不明。想来他是不小心走到天桥下时,被这歹徒在天桥上用绳索顺势套住,吊了起来。”

后生见乔泰自言自语,又起了疑心,便说:“这事儿应该报告当坊里甲,等官府的人来才能断明是非。”

乔泰解开袍扣,露出铠甲和上面的双龙金徽,说:“我正是广州都督府衙门的军官,你赶紧去叫一顶大轿来。”

后生听说他是都督府的军爷,又见他官腔十足,哪敢怠慢,便下了石级去雇轿子。

不一会儿,一顶大轿停在了天桥下,后生上来拜揖。乔泰命令后生严守现场,看护好胡人的尸身,等候官府的人来验检,他自己则背着长胡子的尸身上了轿,吩咐轿夫直奔都督府衙门。

第八部广州案第三章

陶甘独自沿堤岸往回走,一边欣赏江上的景色。走到市舶司署门口,见身后没人,便信步朝一条石子大街北边走去。他记得都督府就在这条石子大街的北端,靠近兰湖湖畔。

没过多久,他看到一座高大的木牌楼,心想这一定是南海神庙了。二十多年前陶甘浪迹江湖时,曾流落到广州、潮州一带谋生,今日故地重游,许多店铺街景依旧是旧时模样,看着十分眼熟。他走进神庙烧了一炷香,又摇了一卦,卦象显示会有不少财运,陶甘不禁觉得好笑,随后从后门绕了出去。他记得南海神庙后面原本有一个宽阔的空地,能跑马,平时四周挤满了各种各样的货摊,临近庙会时更是游人如织,十分繁华热闹——这里正是当年陶甘穷困时栖身的地方。

陶甘从后门出来一看,只见地上堆着瓦石、沙土、石灰,一片荒寂,四周都被圈了起来,好像有官宦人家要在这里建宅第。

他有些沮丧,正要转身离开,忽然听到一堆砖瓦后面有人喘息,侧耳细听,像是女子的呻吟声。他蹑手蹑脚地走上前,果然看到砖瓦堆后有两个无赖正搂着一个女子调戏,女子的嘴被紧紧捂住,只能用双腿乱踢。

陶甘顺手摸起一块砖石,又从石灰堆里抓了一大把石灰,冷不防绕到两个歹徒身后,抄起砖石就朝一个歹徒的头上砸去,那歹徒大叫一声,面朝下倒在地上。另一个歹徒刚转过头,一把石灰粉就掷到了他的脸上,他捂着眼睛,疼得大哭大叫。

陶甘上前牵起女子的手就匆匆逃跑,走了好一会儿,看到行人渐渐多了才停下脚步。

“多谢相公搭救。”女子挽了挽鬓发,理了理裙衫,显得十分腼腆。

“小姐怎么傍晚时分独自出来走动?”陶甘问。

女子回答:“我本来打算去南海神庙烧香,平时也常走这条路,谁知今天遇上了那两个坏蛋。”

陶甘说:“这里已经是热闹的大街了,你赶紧绕路回家吧,以后千万别再独自去神庙了。”

女子答应着道了万福,正要走,又羞怯地说:“我的竹竿丢了,麻烦相公帮我找一根来。”

陶甘望了望女子的眼睛,顿时明白她是个盲人。他四处看了看,没找到木棍竹枝,便说:“小姐行动不便,我陪你回府上吧,不知你家在哪条街上?”

“多谢相公,这里好像是庙前街,我家不远,就在狮子坊尽头的水果铺隔壁。”

女子拉着陶甘的袍角,朝狮子坊走去,边走边问:“相公见义勇为,想来是衙门里当差的吧,才有这等举动。”

陶甘心里一惊:“这盲姑娘果然有眼力。”却摆摆手说:“我是个商人,在荔枝湾开了家商号。”

女子笑道:“听你这口音,不是岭南人,说话的气势倒像个京官呢。”

陶甘更觉得诧异,正要找话搪塞,只听女子说:“到了到了,这里就是狮子坊口了。”

陶甘一看,果然是狮子坊。女子又说:“这条巷子又深又窄不好走,还是我来引路吧,顺便到我家吃碗茶再走。”

狮子坊内果然昏暗无光,两边的木板房歪歪斜斜的,还没点灯,地上积满了臭水,湿滑难走。但女子却轻车熟路,走得飞快,很快就到了巷子尽头,那家水果铺总算亮着灯火。

女子领着陶甘走进隔壁的一间木板房。“上楼吧,我的房间在顶楼,相公走累了吧。”

走完盘旋曲折、吱呀作响的楼梯,终于到了女子的房间。只见她摸出钥匙打开房门,利索地点亮了蜡烛。房间空荡荡的,只有几件陈旧简陋的家具,一角拉着一道竹帘,竹帘后面就是她的床铺。

女子自去竹帘后换衣服,陶甘忽然看见房间高处横架着一根竹竿,竹竿下悬吊着十来个大大小小的丝笼,墙角还架着几层搁板,层层叠叠放着八九个瓦盆,其中一个绿釉瓷盆格外显眼,盆盖上镂刻着蟠龙戏珠的图案。

女子从竹帘后出来,已换上一身石青色布裙,腰间系着一根丝绦。她熟练地从砧板上切了许多青瓜丁,逐一去喂丝笼和瓦盆里的东西。

“如果我没猜错,小姐这里养了很多蟋蟀吧?”陶甘问。

“蟋蟀?多好听的名字!我们叫它蛐蛐。你看这扁葫芦里养的可是名种,行家称作‘金钟’,特别擅长争斗,双须赤紫,六爪有力,一对利牙所向无敌,它的鸣声也圆润甜美,十分悦耳。”

“小姐靠卖蟋蟀为生?”陶甘惊讶地问。

女子点点头:“竹竿上吊着的这些都会唱歌,我舍不得卖;那边瓦盆里的则是凶狠善斗的,能卖个好价钱。”

“不知小姐是怎么捉到这么多蟋蟀的?”

“我的耳朵很特别,最擅长分辨声音。在菜园古宅、树洞墙根,只要听到蛐蛐的叫声,我就知道它好不好。遇到名种,就用林禽片、青瓜丁诱捕,十分灵验。”

陶甘连连称奇,又说:“说了半天,还不知小姐芳名呢。”

女子笑道:“相公不问,我怎么好意思先报?我叫兰莉,双目失明后就离开了家,独自一人,没什么牵挂。相公似乎也不必隐瞒身份了。”

“我叫陶甘,正如小姐所猜,是京师衙门里当差的,随岭南巡抚使狄老爷来广州公干。”

“今日认识陶相公,真是三生有幸,以后说不定还得仰仗您关照呢。”

“兰莉小姐日子过得也太清苦了,独自住在这里,很多事都不方便,再说靠卖蟋蟀能挣多少钱呢?”

兰莉笑了:“陶相公小看了,能斗的蛐蛐可卖不少钱,一头就能卖一两银子,‘金钟’更是名贵,本地不产,给十两银子我都不卖。昨夜我捉到它时,真是说不出的得意,一夜都没合眼。今早醒来,听到它美妙的歌声,简直如痴如醉。”

陶甘实在不想再听她谈论蟋蟀,便心不在焉地敷衍:“你是在哪儿捉到那头‘金钟’的?”一边想着告辞。

“嘿,你知道花塔寺吗?就是广州最大的寺院。昨夜我沿着寺院后墙走,走到花塔根下,那里的墙基有个缺口,‘金钟’的叫声就从墙缝里传出来,清脆悦耳。我细听了半天,知道是名种,又觉得这叫声像是受了惊吓,仓促发出的。于是我在墙缺口下放了一片青瓜,又学蛐蛐的叫声诱它出来吃,果然,‘金钟’先探出两根须来,看到青瓜后,我又把青瓜放进这扁葫芦的活门里,它果然跳出来,吃饱了青瓜,就被关在扁葫芦里了。”

陶甘心不在焉地听着,见兰莉稍稍停顿,便赶紧拱手告辞,生怕这姑娘没完没了地谈论蟋蟀。

兰莉见陶甘要走,忽然想起还没倒茶,歉意地说:“陶相公坐了这么久,我连茶都忘了敬。”不由得羞红了脸。

陶甘说:“我还有急事要回衙门,改日再聚。”

兰莉赶忙从竹竿上摘下一个丝笼想送给陶甘,陶甘坚决推辞,匆匆告别后便下了楼梯,出门而去。

第八部广州案第四章

陶甘来到大街上,只见华灯初上,各家商铺饭店、青楼酒肆灯火通明,夜市亮如白昼,街上人群熙攘,摩肩接踵。

远远望见都督府衙门,陶甘一阵欣喜。衙门正对着兰湖,芭蕉椰树下一片碧绿,草木茂盛,点缀着花果,十分庄重雅致。四名衙丁手持长戟守卫,神情威武。

陶甘进入都督府,径直前往狄公居住的公廨西厅。经过三层通报,最后由一名中军引到西厅拜见狄公。

狄公正伏在乌木公案上翻阅陈年案卷,看上去已显老态,眉额间皱纹深密,两鬓和胡须都花白了。

乔泰立在狄公身后,甲胄头盔穿戴整齐,脸上却神思恍惚,满是疑云。

陶甘恭敬请安,狄公抬头笑道:“你先在乔泰旁边坐下,乔泰你也坐。这些年难得相聚,过去外放州县的日子真让人留恋,我们几乎天天一起探讨疑难案子,毫无拘束。对了,还有洪亮、马荣,洪亮的坟墓上草木已长得很茂盛,马荣也被家眷牵绊,脱不开身。”

他忧伤地看着眼前两位老亲随,感慨道:“这次调你们来广州,也是想重温旧梦,协力办完这案子,恐怕以后再无聚首畅谈的日子了。”

陶甘、乔泰也十分感伤,一时无话。

狄公呷了口茶,又说:“陶甘,先听听你重游广州的观感,然后让乔泰讲讲他刚才经历的杀人案。”

“杀人案?”陶甘惊讶地问。

乔泰点头:“就是我们分手后的事,十分蹊跷。”

陶甘也觉得事态严重,禀报道:“我租住在小南门外西堤的花都旅店,离城里稍远,但监视江面很方便,江上船舶往来、水路进出都一目了然。”

狄公点头表示赞赏。

“广州城里商贾云集,市面兴盛,番馆林立,胡商尤其多。不过我看大多是守法侨民,少有不法行为。二十多年来,广州依旧崇尚享乐,白鹅潭的花艇、莲花山的场所闻名于世,纸醉金迷,很多富商一夜之间沦为乞丐,赌博的危害尤其大。地方治安暂时没看出大问题,番坊一带也还算平静,胡人大多遵守大唐律法。”

狄公捻着胡须,满意地微微一笑。

陶甘又接着说:“我和乔泰今天还遇见一位穿胡服的倪先生,他经营着大船队,常走海上航道,通晓大食、波斯等多种语言,为人豪迈有气度,乔泰已应邀明天去他家做客。”

狄公说:“你们俩要多留意胡人的举动,那个倪先生漂洋过海,贯通中外,尤其需要多加监视。”

陶甘问:“老爷是说要对胡人多加防范?”

狄公小声说:“你们以为我这次来广州是做什么的?明面上是岭南巡抚使,监察海上航道的商务贸易,实则是来找一个人。”

“找一个人?”陶甘、乔泰不由惊讶地叫道。

“正是找一个重要人物,此人此前在广州失踪,很多迹象表明他的失踪与这里的番客胡人有关。所以不仅要防范胡人番客的异常举动,还要探查出其中的隐情,破解诸多疑难。”

“不知这个人是谁?”陶甘也小声问。

“就是朝中的中书侍郎柳道远大人,因为中书令长期空缺,他实际上专掌中书省的权力,称为西台右相,辅佐天子,参议朝政,制定诏书命令,总管中书省事,其他如增减官吏、升降爵位勋级、整饬百官、废置州县、在殿前答复奏章、接受四夷的表疏和礼物等,是当今朝廷的首要大臣。

“圣上仁德,但身体垂危,宫中各位太子、娘娘的情况,我们固然不敢妄议,但朝臣都归心于柳大人,仰仗他平衡全局。然而宦官外戚结党,也在蠢蠢欲动,种种危机一言难尽。偏偏柳大人上月以钦差身份巡察广州后,回京匆匆交差,又秘密来到这里,只带了一个苏主事做亲随。

“柳大人私下到广州,朝廷震惊,三省在御前联议,委派我星夜来广州密访柳大人的去向。温都督的门人两日前还看见苏主事陪同柳大人乔装打扮在香坊行走,所以我们必须先从番客胡人的线索入手。”

陶甘、乔泰听了,十分惊异,又心生忧虑,怕不能胜任这重担。

狄公稍作停顿又说:“这里的隐情,你们切勿对外透露,切记切记,一丝疏忽就可能误了大事,只望你们协力助我查明真相,接柳大人回京师。”

两名亲随口中答应,心里却掀起波澜,坐立不安。

“乔泰,你把那杀人案的情节讲给陶甘听。”

乔泰将刚才胡人在天桥下吊死长胡子,又被侠客用丝巾勒毙的细节讲述了一遍。

狄公郑重地说:“那个被吊死的长胡子正是苏主事,他显然有急事要向我禀报,当时跟踪你们半天,因为不认识陶甘,不敢轻率上前,一直等到你们分手后才上前认乔泰,谁知竟被隐伏的对手轻易杀害,断了我许多线索。不过那凶手死得也蹊跷,莫非用丝巾杀人的侠客与他们是死敌,不然为何也盯梢到那里,在千钧一发时救了乔泰性命,却又不露身份姓名,瞬间消失,只留下杀人凶器丝巾和一枚银币。”

乔泰说:“看来柳大人果真遇到了麻烦,说不定正与这里的胡人有关,不然为何装扮成百姓去香坊行走?”

陶甘欲言又止,面露难色。

狄公说:“陶甘,有话直说,不必避忌。”

“依老爷刚才所说,这柳大人会不会是去寻欢,又怕张扬有损名声,所以才装扮?”

“柳大人绝非好色之徒,更不是行为不端之人,他虽然年轻未娶,仪态潇洒,丰姿俊美,可能会吸引这里的闺阁名媛甚至风尘女子,但他岂会贸然行事。柳大人在京师声望日隆,又出身世代官宦、诗礼传家的大族,自会有好姻缘,他眼界心胸高远,断然不会有此轻浮之举。”

乔泰说:“如今苏主事已死,柳大人如断线风筝,如何寻觅?我们何不从苏主事被狙击一事追查,并请温都督率缉捕巡总协同破案。”

狄公摆手道:“不可不可,眼下连温都督本人都不知道我这个岭南巡抚使的真正来意,这事绝不可声张。我猜想柳大人秘密来广州必有深思,不便声张,他之所以不通报会见温都督等地方官员,必定是不信任他们,我们尤其要谨慎行事,步步为营,只我们三人知悉内情,表面的公务还需应付,暗中加紧侦查才是。”

陶甘说:“苏主事仓促被杀,不正说明我们的来意已被歹徒察觉,不然为何在苏主事与乔泰搭线时动手?”

狄公说:“其实歹徒一伙的目光只紧盯在柳大人、苏主事身上,但凡有人与他们接触搭线,必会引起疑心,从而动杀机。苏主事遇害,柳大人的性命恐怕也万分危急,我们再不可懵懂延误了。”

第八部广州案第五章

狄公带着陶甘、乔泰转去东厅拜见广州府都督温侃和市舶使鲍宽。

温侃、鲍宽见狄公到来,连忙恭敬行礼请安。狄公以西都牧鱼兼大理寺卿的身份,官阶在温侃之上。他向温、鲍二人介绍了陶甘和乔泰的官阶,温侃也向狄公引见了鲍宽。双方行过礼,分宾主落座献茶。

温侃说:“遵照狄大人吩咐,我已将梁溥先生和姚泰开先生请到衙府。他们二位是广州商界领袖,兼管海外业务,与番商多有生意往来。大人巡察海口商务,正好可以向梁、姚两位请教。”

鲍宽接着说:“梁溥先生是已故平南将军梁祥蛟的儿子,聪明俊雅,从小喜好研读古今书传、天文地理。原本承袭了荫职,后来梁将军晚年犯事被革去官爵,他的荫职也一并丢失。梁先生从此发奋经商,事业甚至超过了他父亲。他为人很有胸襟,肯散财结交朋友,周济贫困孤寡,还是广州最有名的弈棋高手,只有花塔寺的方丈慧净能与他下几局,几乎无人能敌。”

狄公微微皱眉:“那个姚泰开呢?”

温侃回答:“姚先生专营海外生意,与各家夷商番馆往来密切。大人查询海上航道的商务,不问他恐怕不行,他交际周旋的广度,连鲍相公都比不上。”

狄公说:“广州是偌大的城府,内通湘楚闽越,外接南番西洋,是岭南道的命脉关键,难道只有梁、姚两家的生意?”

“这两家确实是首户,举足轻重,众人都唯他们马首是瞻。在与番商打交道的人中,再没有比他们更有头面的了。”温侃辩解道。

乔泰忍不住插话说:“听说有个商船巨头叫倪天济,海运业务极为兴隆,往来大食、波斯诸国,如同在番禺、南海行走一般,他本人也精通对方的语言习俗。”

温侃惊讶地说:“倪天济?我怎么没听说过这个名字?”他转脸问鲍宽。

鲍宽连忙说:“乔都尉说得没错,这个倪天济确实曾是海运巨头,但近几年来他已歇业隐居,不再出海,靠着半生积累的财富,在广州享乐挥霍。”

鲍宽身材干瘪细瘦,虽不算老,却已显露出老态,尤其是颔下那撮山羊胡子,一翘一翘的,十分滑稽。

狄公说:“既然如此,就请梁、姚两位进内衙吧。”

不一会儿,梁溥、姚泰开由中军引到西厅内衙。

梁溥身穿茶褐色葛袍,头戴绣冠,脚穿布履,十分俭朴。他虽面容苍白,却气度轩昂,隐隐有高傲之态。姚泰开则是一圈络腮胡子,刚修剪过,两颊有些发青,一身绫罗绸缎,光彩照人。

狄公先问了梁溥一些广州市面的近况,继而涉及番客的商铺、船期、货物、关税等,梁溥一一作答,不卑不亢,条理清晰,言语间对番客侨户扰乱治安、违法越轨的事日益增多表示担忧。狄公又问姚泰开番商中的要紧人物、宅第、眷属、风俗、祀典、寺庙等事项,姚泰开如数家珍,滔滔不绝。

狄公见他十分精明,记忆力惊人,称赞道:“你认识这么多番商,不知对他们有什么更深的看法?市舶使鲍相公还自谦不如你呢。”

姚泰开说:“番商虽然也为利益奔忙,希望发财,但大多不敢违背良心,时常去寺庙念经忏悔、祈福消灾。他们保持自己的语言、文字、习俗、信仰,对唐民怀有戒心,对大唐诗文、中华典籍也不屑一顾。只有一个叫曼瑟的大食商人,不仅能说一口流利的官话,还认识中国文字,为人十分好客,今夜还约我去他宅第赴宴,所以……”

狄公听懂了姚泰开的意思:“姚先生既然有约在先,理应赴约,怎能让他人久等?不过,我们的乔都尉也很想去大食人家做客,开开眼界,不知姚先生能否成全?”

姚泰开笑道:“想必曼瑟先生会更欢迎,乔都尉这就跟我一起去吧。”

狄公十分高兴,说:“时辰不早了,梁先生也可以回府了。”又转向温侃、鲍宽,“我刚到广州,多有打扰,望两位协助本官,努力完成王事,不辜负圣上的命令。”

月光融融,夜色如水。西厅庭院内一排排木棉花红得似火,巨大的榕树荫下有一方石桌,狄公和陶甘用完夜膳,正坐在石桌边议论。

“老爷刚才说柳大人无意寻欢作乐,那必是与王事有关,有所忌讳难以明说,所以才微服私访,连京师的同僚都瞒过了。”

“柳大人执掌朝政,所言无失,操心的是江山社稷的传承大局,朝廷中各方势力的平衡。他忙于国事,早已将自身置之度外,他这一失踪,朝中震惊可想而知,只怕没有第二个人能扶持政纲、匡定大局了。”

陶甘又说:“不知这位柳大人有什么嗜好或癖好?”

狄公想了片刻:“要说嗜好,柳大人一不饮酒暴食,二不贪财货,学识渊博,持身清正。要说癖好,倒有一桩,就是爱斗蟋蟀,平时派人寻访,不惜重金购买。圣上在御花园时,除了斗鸡就是斗蟋蟀。”

“斗蟋蟀?”陶甘暗暗吃惊。

“就在他离京的前一日,我们在朝班上见面时,我听到他袖中有‘瞿瞿’的叫声,他笑道:‘在圣上病榻前略解烦闷,即刻要传进内宫,所以带在袖中。’听柳大人说,那只蟋蟀是名贵罕种,行家称作‘金钟’。”

“金钟?”陶甘失声叫道。

狄公问:“陶甘,你莫非也听过这名贵品种的名声,所以惊叹?”

“不是,老爷。我刚才回都督府途中偶遇一个盲姑娘,她正是靠兜售蟋蟀为生。她说昨夜在花塔寺后墙根捕到一只‘金钟’,鸣声奇特,她兴奋异常,还说十两银子都不卖呢。”

“真有这事?”狄公也很惊讶,“不知她这只‘金钟’与柳大人的‘金钟’有什么关系。”

“听那盲姑娘说,‘金钟’是关内名种,岭南罕见,十分值钱,现在还在她家里的竹竿上吊着,养在扁葫芦里,喂食青瓜丁、林禽片。说不定她捉到的这只‘金钟’,正是柳大人袖中带来广州的那只。”

狄公恍然道:“天下竟有这等巧合?莫非柳大人身遭危难,袖中的‘金钟’逃逸,正好被盲姑娘捉到。如此说来,柳大人的失踪必与花塔寺有关,或许正被人幽禁在寺中,辗转求救。”

陶甘不解:“柳大人有这等闲心,潜来广州私访,还袖着一只蟋蟀?”

“是否闲心暂且不论,此刻时间还不晚,与其在此闲聊,不如赶紧去花塔寺周围走一趟,或许能有所收获。可惜乔泰不在。花塔寺本是广州一大胜迹,如此月夜访游,也不虚此行。”

陶甘迟疑道:“这……合适吗?老爷是堂堂二品京官,朝廷重臣,日理万机,怎能还像当年做州县吏时那样,动辄扮成算命问卦的上街探虚实?”

狄公笑道:“难得活动筋骨,开阔胸怀,自在一番。我本就厌烦那套仪仗排场,况且这里毕竟不是京师,有几个能认出我们?我意已决,不必再说了,赶紧换衣服去吧!”

第八部广州案第六章

乔泰跟着姚泰开坐大轿先到姚泰家稍作停留。姚泰开换了件宽大的蓝布袍,戴了顶黑弁帽,接着继续坐轿去曼瑟家赴宴。

轿中,姚泰开像向村夫炫耀宝贝似的,对乔泰大谈饮食经。乔泰第一次听说“吃在广州,死在柳州”的说法,觉得十分新奇,也对姚泰开这位顶级美食家心生佩服。

大轿在怀圣寺附近一幢带花园的宅第前停下,姚泰开说:“到了。”又叮嘱乔泰:“乔泰兄弟,宴席上务必看我眼色行事,不可鲁莽。”

一个头缠白布的门卫引着姚泰开和乔泰穿过一个修葺整齐、有喷泉池的花园,走向主人的客厅。乔泰看到花园外隐约耸立着光塔的圆顶,在新月下格外肃穆,心想曼瑟的宅第离自己住的五仙旅店应该不远。

曼瑟在客厅门口恭敬迎接,他衣着光鲜,气度不凡。姚泰开手按胸口说:“曼瑟先生,今夜我冒昧带了一位朋友来,他从京城长安来。”曼瑟看了乔泰一眼,不置可否,鞠躬道:“真主赐福。”随后引两人入席。

酒席围坐在一张低矮的圆桌旁,主人和宾客都坐在地毯上。烤羊、熏鸡的香味扑鼻,引得乔泰馋涎欲滴。他尝了一口侍仆敬的酒,只觉香气醉人,又带着奶酪般腻甜的味道。

曼瑟与姚泰开聊了半天生意,时不时夹杂着大食语,相谈甚欢。姚泰开向曼瑟介绍了乔泰,曼瑟兴致颇高,亲自向乔泰敬酒。几杯酒下肚,大家说话也放松起来。

乔泰说:“我住在五仙旅店,就在怀圣寺后面,想来离贵府很近。”

“哦,怀圣寺,寺内的邦克塔圣光不灭,真主永存。先贤宛葛素初来华夏时,就在这一带布道,他仙逝后葬在桂花岗,我们大食侨民也多住在这两处。”曼瑟回应道。

乔泰又找话头:“曼瑟先生可认识一个叫倪天济的?他的船队经常远航到贵邦。”

“倪天济?认识认识。”曼瑟眼中闪过一丝奇怪的光,“姓倪的父亲是广州人,母亲却是波斯人。波斯人与我们不友好,我们英主哈里发率领的勇士已经打败了波斯。”

姚泰见话题扯远,怕乔泰言语有误,便说:“曼瑟先生,如此良宵,美酒醉人,何不观赏一段大食歌舞助兴?”

曼瑟哈哈大笑,用大食语说了几句,又拍了几下手。一个妖艳的女子从珠帘后轻盈跳出,随着节奏强烈的音乐扭动起来。这是一位大食舞姬,描眉画眼,衣着较为暴露,两片红唇如火焰般鲜艳,一双狐媚深邃的眼睛似大海翻涌,瞬间吸引了席间所有人的目光。

姚泰开和乔泰看得如醉如痴,曼瑟则咧嘴大笑,小心捻着两端上翘的红胡子,显得十分得意。“她叫珠木奴,见过她美貌的人没有不动心的,看过她舞姿的人没有不叹服的。”

琴鼓声骤停,珠木奴跳出舞毯,向曼瑟、姚泰开、乔泰一一行礼,又用一双妖媚的眼睛含情脉脉地扫视席间。曼瑟命人给宾客斟酒,珠木奴笑盈盈先到乔泰膝前献杯。乔泰正看得眼花缭乱、心猿意马,接过酒杯一饮而尽,又闻到珠木奴身上的气息,顿时热血上涌,心神不宁。

曼瑟又让珠木奴唱一支番曲,珠木奴虽不情愿,还是起身呜呜咽咽地唱了起来。虽然听不懂歌词,但那音韵抑郁、声调幽怨,如同杜鹃啼血。唱完后,她又跪行到乔泰面前。乔泰呆呆望着珠木奴,失魂落魄。

曼瑟扔给珠木奴一块金币,珠木奴随手丢给一个乐工,竟用汉语问乔泰:“敢问贵客姓名,从未见过面。”乔泰刚回过神,听到珠木奴说的是汉语,一时惶惶不知所措。

“军官爷不肯透露姓名,怕是被我勾了魂去?”珠木奴情场经验丰富,打趣道。

“我叫乔泰,‘仙人王子乔’的乔,‘泰’字和这位姚先生‘泰开’的‘泰’一样。”

“呵,乔泰,”珠木奴笑道,“比姚泰开的名字好听。姚先生,你怎么脸上闷闷不乐?”

姚泰开谄媚地笑了笑:“托真主的福,已经放宽心了,肚里照例是坦荡荡的。”珠木奴没听懂他的意思,又亲昵地问乔泰:“先生在京师担任何职?”

“十六卫衙府的左果毅都尉,效命东宫。”

“哎哟,原来是都尉爷,看你胡子都有一两丝白了,怕是做爷爷了吧?”珠木奴调侃道。

“我才四十岁,还没结婚呢。”乔泰心中松了口气,暗自佩服自己的勇气。

“敢情是眼界太高,看不上普通人吧。”珠木奴自顾自灌了一口酒。乔泰望着珠木奴美丽的脸庞又添了一层红晕,不禁心旌摇曳,正要搭话,忽听“当啷”一声,曼瑟将手中的玛瑙杯猛地摔在地上,脸色铁青。

珠木奴不理会曼瑟的怒气,又娇媚地挨近乔泰一步,斟满一杯酒笑道:“乔都尉,再喝一杯,小心酒杯跌落。”乔泰更加惶恐,屏息不敢出声。

姚泰开见状识趣地起身拱手告辞,曼瑟不予理会,用番语骂珠木奴。珠木奴也叽里咕噜回敬了几句,最后突然用汉语大声说:“我又不是你独占的,想和谁亲近与你何干?”说完转身就走,两个乐工也跟着狼狈跑开。

乔泰尴尬得无地自容,珠木奴忽然回头附耳小声说:“我住在白鹅潭上西北第四排花艇,希望能再见到你。”说完一阵风似的离开了。

姚泰开示意乔泰告辞,曼瑟也不挽留,只一挥手命人撤席,自己转身进了内厅。乔泰悻悻地走出花园,觉得十分扫兴。姚泰开劝慰道:“乔都尉别烦恼,这在这里是常事,不足为奇,我们都见惯了。那些番客大多喜怒无常,脾性古怪,不懂我中华礼仪习俗,你大可不必当真。”

乔泰说:“今日之事扫了你们的兴,也怪不得曼瑟生气,只是珠木奴太放肆了,我也有失检点。”

姚泰开哈哈大笑:“乔泰兄弟还这么在意,快别说了。珠木奴有意和你搭讪,你也别冷落了她,只是曼瑟心胸狭隘、薄情无礼,当面给客人难堪,你别往心里去。改日我请你去消消气,我有一处别馆叫‘开颜居’,在城中法性寺后面,环境雅静幽僻,里面的人物比珠木奴更出色,保你心情舒畅。”姚泰开一番好言安慰后,叫了顶小轿,自顾自离开了。乔泰惘然若失,在夜风里呆呆站了许久。

第八部广州案第七章

狄公和陶甘一番乔装打扮,看上去就像两个穷酸秀才。他们头上戴着青纱皂帻,脚上穿着方平履,一个身着蓝布袍,一个穿着褐布袍,俨然一副蒙馆先生的模样。两人一路观赏街景,慢悠悠地朝着花塔寺走去。

恰逢观音菩萨诞辰,前来烧香许愿的人格外多,一时之间士女云集,游人如织,香车宝马停满了一地。庙市也十分繁华,香烛、泥偶、木鱼、佛珠之类的小摊随处可见。杂耍艺人纷纷拉场表演,吸引了一堆又一堆的人围观。其中问卦占相的摊位最多,一字排开有十来个。

狄公看到巍峨的山门匾额上刻着“敕建宝庄严寺”六个栲栳般大小的金字。走进山门,左右两侧苍松翠柏交错种植,中间是一条整齐的石径。殿宇佛堂内巨烛高烧,亮如白昼,狄公心中不禁暗暗赞叹。

“这里人山人海的,到哪里去寻觅线索呢?简直如同大海捞针一般。”陶甘说道。

“我们先去花塔四周转转,看看那堵墙根。”狄公也觉得此事颇为渺茫。

两人转到花塔院内观赏了一番,不禁连声赞叹。峻峨的塔身庄严肃穆,飞檐在月光的映照下格外醒目,铃铎发出呜咽的声响。塔内藏有稀有的佛骨,寺僧们视若珍宝。这宝塔更增添了一种神秘幽邃的氛围,想到柳道远或许就在这里失踪,狄公不禁打了个寒噤。两人又仔细查看了那三面砖墙,发现有好几处裂缝,但一时之间也没看出什么名堂。

狄公和陶甘转出院门,刚步入观音殿门槛,忽然听到殿外香炉旁有女子用中原口音说话。回头一看,原来是个穿着艳丽、两腮搽着厚厚胭脂的女子,旁边站着个干瘦的老妇人,两人正在议论香客。

狄公对陶甘说:“你先到殿内各处转转,我稍后就来。”说完便走向那女子,拱了拱手。

那女子见是个老儒,嫌弃他穷酸,爱答不理的。老妇人却抢着说道:“五十个铜钱,房间就在西院外的翠香阁里。”

狄公操着京腔问道:“小姐可是北边人?我正嫌弃广州女子不干净呢,她们的牙齿都是黄的。”

那女子这才道了个万福,妖里妖气地回答:“小女子正是青州营邱县人氏。”

狄公说:“想与小娘子说句话,可以吗?”

老妇人笑着说:“说话、捧茶、侍夜都一样,五十个铜钱。”

狄公从袖中摸出一串铜钱,正好一百个,拆解半串递给老妇人。

老妇人接过铜钱,笑逐颜开地说:“香姐,随这位客人去吧。”

狄公对香姐说:“你随我来,六祖堂外有一茶亭,我们去那里吃口茶吧。”

香姐嫣然一笑,跟随狄公来到六祖堂。

狄公拉着香姐走进茶亭,茶博士端上两盅珠花茶。狄公付了赏钱,让香姐坐下,问道:“那老虔婆不像是北边人,与你有亲戚关系吗?”

“非亲非故,只是小女子卖身给了她,叫她一声阿妈。”

“你是从青州被拐卖到这里的?”狄公又问。

“说来话长,客官也未必爱听。我被卖过好几回了,阿妈上月刚从水上人家那里把我买来,我正想着报恩呢。”

“怎么说要报恩?”狄公不解地问。

香姐说:“小女子转卖了好几回,最苦的莫过于在水上人家做媳妇。他们是最低贱的人物,官府明令不许与岸上人通婚,也不准在广州城里居住,只能在水湾的破船上度日,世世代代像虫豸一样受人驱赶虐杀,还要接待番客,受尽凌辱,无处诉苦。城里的妓馆从不接待番客,就这一点,也够庆幸的了。阿妈待我不错,挣了钱全数给她,我也心甘情愿。”

狄公将余下的五十个铜钱给了香姐。

“今日只想向香姐打听个消息。”

“不知客官要问什么?小女子但凡知道的,都会告诉你。”香姐收了铜钱,纳入怀中。

“我有个朋友,也是北边来的,前两日说要来这里烧香发愿,约定今日在观音殿前见面,谁知至今没找到他,我正焦急呢。香姐常在此处活动,不知见过他没有?”

“你那朋友可是个年轻英俊、仪表堂堂,说着关中口音的人?只是衣衫寒酸,比你还甚,怕是不像吧。”

“正是,正是关中口音,香姐莫非见过他了?”

“昨日黄昏他还在山门外转悠呢,我也上前搭过话,因为这口音稀罕,所以留意了一下。他像是急匆匆地在寻找什么人,原来正是与客官相约的。”

狄公惊讶地问:“今日你可又见过他?”

香姐摇了摇头。

狄公谢道:“今日有缘,改日再会,还有个朋友在观音殿里等着我呢。”

香姐抬眼怯声问:“那边翠香阁去不去?时辰还早。”

狄公笑道:“你快回去吧,不是说定只是捧茶、说话的吗?”

香姐感激地望了狄公一眼,再三叩谢后才退去。

忽然人群中传来一阵吆喝声,只见一顶华丽的大轿径直抬到后殿的白玉阶下。

狄公连忙上前查看,正好遇上陶甘前来招呼,便问:“不知是什么人物来庙里拈香拜佛了?”

陶甘说:“是梁溥先生,我刚才听一个小沙弥说,梁溥先生今日约定来庙中与慧净方丈下棋。”

狄公“嗯”了一声,见梁溥下了轿,向四周环视了一圈,便匆匆走进了方丈室。

“老爷小心,别被他认出来。刚才我与小沙弥说话时,他从轿窗中探出头来,怕是已经认出我了,要是再认出老爷,恐怕会横生枝节。”

“言之有理,我已探明柳大人确实在昨夜黄昏时来过这里,像是约见某人。如此看来,他可能还藏匿在寺中,或是被幽禁了,不然那蟋蟀不会轻易逃逸。”

狄公和陶甘又在寺庙各处转悠,连茅厕、灶头都没放过,只是花塔塔门封闭,不许攀登,无法进入。原来一个月前有个香客说云中罗汉相招,竟从花塔塔顶纵身跳下毙命,慧净方丈便命人封闭了塔门,暂时不让善男信女进去,怕有人仿效。如今塔门紧锁,还专门派了一个老头陀把守。

狄公有些疑心,上前故意与老头陀搭讪,三言两语后便问老头陀是否见过如此这般一个人物。

老头陀回答:“贫僧只是奉命守塔门,不让闲人进去,不曾见着施主所说之人。”

陶甘笑着问:“莫非寺中小师父犯了规矩,被关禁在塔中?”

老头陀嗤笑道:“施主怎会有此想法,这宝塔是神圣之地,岂能容犯规龌龊之人居住。”

陶甘点头又说:“我们是从中原赶来宝刹烧香的,不登上这花塔,恐怕就白来一趟,辜负了当初的誓愿,我佛慈悲,让我们上去看看如何?”说罢又塞过一把铜钱。

老头陀嗔怪道:“这个万万使不得,施主自重,寺庙乃清净之地,不可玷污。施主有钱,自去买香烛烧,要不然攒下钱来施舍几桶香油。”

陶甘只得收回铜钱,讪讪地说:“让我们进去瞻仰一遍又有何妨。”

老头陀说:“原先人人都可以登塔,只是怕有人去塔顶坠下,我们收尸都忙不过来。寺中还有两具尸身等着火化呢,都是穷苦人抬来的,也是敝寺的一桩慈悲事业。”

狄公一惊,问道:“老师父,那两具尸首能看一眼吗?”

“阿弥陀佛,怎么忽然要看尸首了?自己去看吧,没人把守,在东院墙外菜园的一栋平房内,要不是今日观音菩萨吉辰,一早就烧化了,这是昨夜抬来的无主尸。”

狄公问明了路程,慌忙绕过僧房向东院赶去,陶甘撩起袍角紧紧跟上。

两人到了东院墙根,果然无人把守,但门上却挂了把胳膊般大的铁锁,墙头很高,不便翻越。

陶甘说:“当年那管‘百事和合’还带在身上,二十来年没用了,不知是否还好用。”

他环顾四周无人,迅速从衣袍夹层的布袋里掏出那管叫做“百事和合”的钥匙,插进锁眼,来回一拧,锁便开了,又拔了门闩,来到菜园。

菜园一隅果然有一间平房,里面一片漆黑,平房的门没锁。狄公上前推开房门,一股阴森森的臭腐霉味扑面而来。陶甘又从袋中摸出火石与一截蜡烛,点亮了。

房中一条长桌,紧紧挤着两具用席片覆盖的尸体。狄公掀开一具的席片看了脸面,见是个花白胡子的老乞丐,再掀动另一片芦席,陶甘举烛照着,果然是柳道远苍白的脸,平静中似乎还透出一丝笑容。

狄公大惊失色,命陶甘将席片全部掀揭,他细细验检了尸身,奇怪的是全身并无一处创伤、血迹、索痕和紫瘀,除了尸身冰冷微腐外,毫无异常。

陶甘将柳道远一身破烂衣裤抖了抖,却掉落下一个压扁了的金络银丝笼盒,笼盒的小门开着。

狄公失声道:“正是柳大人养金钟的笼盒,果然是被歹人害死在这庙中。”

陶甘说:“事已至此,该怎么办?”

狄公立即命陶甘将自己钤押了官玺的名帖拿去传方丈慧净即刻来这里听旨,他不得不公开身份了。

不一会儿,慧净披着猩猩红袈裟,跟随陶甘匆匆赶到菜园平房,后面还跟着几个年长的寺僧。

慧净拜见狄公,合十顶礼,口称“怠慢”。狄公命陶甘将众寺僧一概轰出平房,让他们在老远的东院墙外等候。

狄公问:“慧净师父,这具死尸是谁?你可知道?”

“贫僧实在不知死者是谁。”慧净看了一眼柳道远的尸身,不住念叨“阿弥陀佛”。

“这具尸身是如何抬到贵刹来的?”狄公厉声问。

“回狄老爷,敝寺向来有焚化尸身、超度亡灵的善举,四方但凡有无主野尸或是贫苦无力者死去,都抬来敝寺焚烧。这两具尸首是昨夜衙门的巡丁抬来的,说是在荒郊里发现的穷乞丐,只因今日是观音大士诞辰,所以尚未焚化,正打算明日焚化。”

“是衙门里的巡丁抬来的?嗯,你可以回去了,本官随时还要来寺中勘问此事。”

狄公又命陶甘:“你回去都督府衙门盘问清楚,这具尸身是怎么回事,再找到巡丁及仵作细问,我还要看一看仵作的验尸格目。”

狄公抬头又大声说道:“这死者是本官亲随要员,无端死在广州,此案需认真审讯,不可怠慢,花塔寺难脱干系,幸好尚未焚化,阖寺众僧静候衙门勘问。”

慧净心中暗暗叫苦。

第八部广州案第八章

乔泰回到都督府衙门时已经是深夜了。

狄公正在书房里翻看广州的地方志书,乔泰简略禀报了跟随姚泰开去曼瑟宅第赴宴的经过。

狄公叹道:“乔泰,我和陶甘已经找到柳大人了——他被人谋杀了,尸首刚从花塔寺移到衙门。”

乔泰激动地问:“老爷亲自出马果然旗开得胜!不知柳大人是怎么死的?”

狄公将花塔寺的发现细细讲了一遍,最后说:“衙门的仵作验完尸,发现柳大人是被一种医书上没记载的毒药毒死的。据说这毒药只有水上人家会配制,一般药铺根本不懂。这毒药能按剂量控制发作时间,及时服解药就能痊愈。毒性分三日发、五日发、十日发,甚至有半年才发作的,调配合成十分灵验。幸好这里的仵作见过水上人中毒的先例,不然还以为是心病猝死。”

“老爷刚才好像没说巡丁在哪儿找到柳大人的尸首?”乔泰心思缜密。

“衙门里所有巡丁都盘问过了,没人见过柳大人的尸首,更没人把尸身抬去花塔寺。”

乔泰惊道:“难道是有人冒充巡丁把尸身抬过去的?”

“正是有人用了瞒天过海之计,竟骗过了花塔寺的僧人。幸亏观音菩萨庇佑,尸身没被烧化,否则就死无对证了。”狄公叹了口气,又说,“从那只蟋蟀逃跑的地点看,柳大人肯定是在花塔寺附近出事的。但他死时脸色平静,没有痛苦的样子,这也很蹊跷。”

“老爷,那个捕到‘金钟’的盲姑娘或许知道内情。她说为了诱捕‘金钟’在寺墙外守了半天,以她的听力,寺墙里要是有奇怪动静,肯定瞒不过她——瞎子眼睛看不见,耳朵却特别灵。”

“我们也仔细看过花塔寺的后墙,有不少裂缝,但藏尸的平房外墙却严丝合缝。不知道盲姑娘到底是在墙的哪一段捉到‘金钟’的……我让陶甘去请她来衙门细问,估计也该回来了。”

话音未落,陶甘正好走进书房,身后却没跟着盲姑娘。

“老爷,这事太蹊跷了!就这么一会儿功夫,那盲姑娘不仅不见了,她家里所有装蟋蟀的丝笼、瓦盆也全没了踪影。”

“陶甘,你先喝杯茶,慢慢说。”狄公也觉得奇怪。

“我到狮子坊她家里一看,房子空了,只剩一根悬着的竹竿——原本竹竿下整齐吊着丝笼,屋角八九个瓦盆也不见了。竹帘后的床褥、枕被、衣衫全搬走了,只剩一间空屋。我问遍了邻居和市场上卖蟋蟀的摊子,谁都不知道她去哪儿了。”

乔泰说:“陶大哥怕是被那丫头骗了,说不定从一开始就是个圈套。”

陶甘辩解道:“那丫头不像是设圈套骗我,我们相遇完全是偶然。她突然失踪,应该是被歹人劫持了。记得跟她说话时,我听见楼梯响,当时没在意。她从‘金钟’引出花塔寺的线索,这可能是最致命的一点,歹人怕事情败露才下了手。”

狄公捻须沉思许久,说:“今夜我听说水上人家的事,又知道毒死柳大人的毒药只有他们会配。水上女子常和番客在花艇上往来,这两类人必须重点留意。”

乔泰说:“我明天就去白鹅潭拜访珠木奴。今天宴席上她好像有话想跟我说,只是被曼瑟打断了,最后还约我去白鹅潭西北第四排花艇见面,或许能从她那儿探到水上人的秘密。”

狄公点头:“还有那个约了你的倪天济,也去会会他。曼瑟提到他时语气不善,看来他和大食人不和,正好从他嘴里打听大食人的行踪。你明天拜访完两人就回衙门禀报。”

乔泰欣然领命。

“陶甘,尽快把柳大人和苏主事的尸身收殓,运回京师,别让温侃、鲍宽他们知道内情,这事还得我们三人暗中查访。盲姑娘这条线索必须尽快找到,你们可以私下托当地缉捕军校,就说是帮亲朋寻人,别声张。你们明天上街也要格外小心,恐怕歹徒已经认出你们了。”

第八部广州案第九章

第二天一早,乔泰就起床了,到街上的小摊吃了两碟凉粉和一碗芝麻糊,然后沿着江边向拾翠洲方向走去。

白鹅潭的花艇都停泊在拾翠洲临江的一线,船只密集,樯帆连绵。乔泰走到堤外,看见西北角落的花艇尤其密集,大约有十来只横排着,船身稍小,也没有樯桅,都挂着灯彩匾额,有的画栏雕柱,十分华丽。看看时间还早,他就在岸堤上徘徊,等着合适的时机。

一队早市上挑着担子卖东西的小贩正往花艇送菜蔬果瓜,一个个踏着连接花艇的桥板,“吭唷吭唷”地挨着排分送。乔泰有了主意,上前拦住其中一个老挑夫,央求道:“这一担木瓜卖给我吧。”

“三十个铜钱。”老挑夫开出价格,“挑到船头要卖四十个铜钱呢。”

乔泰笑道:“就四十个铜钱吧,这扁担、篓筐也一起给我。”老挑夫答应了,收了四十个铜钱,把肩上一担新鲜的木瓜卖给了乔泰,心里乐滋滋的,觉得自己撞上了不识价的“冤大头”。

乔泰挑起那一担木瓜,向西北角落的一排花艇走去。那些桥板很滑,水上人家常用它来当剖鱼的砧板。早起的女人在沿江洗刷马桶,也有漱口洗脸的,还有升火准备做饭的,有的船上挂满了破鱼网和臭鱼干。

乔泰小心翼翼地走着,一边四处打量。他意外发现,虽然挑夫上船的很多,但水上人都好奇地盯着他看——原来他挑担的姿势有些古怪,北边人和南边人挑担的姿势本来就不一样。乔泰意识到后,立刻停下歇了歇,注意观察其他挑夫的动作,再刻意模仿,果然顺手轻快了许多,也感觉不再有人暗中盯着他了。

越靠近江心,船越漂亮,大多是广州名妓的私艇,上下都有舢板接送。主舱门楣和轩窗上都有灯饰,有的还写了名号:“绮梦”“春柳”“玉兰”“紫雪”,各种各样的都有。

乔泰一路寻找,却没看到珠木奴的名号,又担心番妓的名号有特别的花样,正犹豫时,不知不觉已经踏上了第四排花艇,前面只剩三条船了,江面上白光粼粼,波浪声浩荡。

乔泰停下歇肩,叫卖木瓜。一个老虔婆吆喝着:“嚷嚷什么?我们小姐还在睡觉呢。”

乔泰躬身行礼,塞过一把铜钱:“这船上小姐的芳名可是叫珠木奴?昨夜我们约好的,顺便来拜访。”

老虔婆收了钱,露出笑容:“正是正是,我这就去叫小姐出来。”

“不劳小姐出来迎接,我自己去她舱里吧。”说着,乔泰就跟着老虔婆下到后舱,看见一间精巧的小门槅上画着一幅工笔花鸟,上面写着“珠木奴”三个小字。

乔泰推开房门,珠木奴果然还在床上睡着,不过这时她已经睁开了眼睛。

珠木奴一见是乔泰,急忙跳下床来,笑道:“原来是乔都尉,这么机灵,果然找到这里了。”她一面关上门,一面依偎到乔泰怀里,姿态十分亲昵。乔泰又惊又喜,两人便亲近了一番。

珠木奴说:“真是天助你我,我的丫头正好生病告假上岸了,她其实是我的恩主派来监视我的。过会儿恩主会另派人来,他对我管束得很严。”

“你的恩主不是曼瑟吗?”乔泰忍不住问。

“不,不,曼瑟是我的常客,不是恩主。曼瑟好几次提出要用重金为我赎身,带我回大食做他的妻子,可我的恩主不答应,我自己也不愿回那个沙漠地带。乔都尉也许不知道,我父亲虽是大食人,但母亲是广州的水上人,以前我的日子很苦,恩主买下我后,才有了今天。这艘船是我的,恩主从不向我要钱,还帮我置办了许多首饰和裙衫……”

“你心怀感恩,想来很爱你的恩主吧?”

“不,恩主虽然百般宠爱我,却始终无法赢得我的真心,我心里另有喜欢的人,只恨自己一时糊涂,如今后悔也晚了。”说着,她眼中不禁落下泪来。

“能否告诉我你的恩主是谁,你心里喜欢的又是谁?”乔泰不禁有些吃醋。

珠木奴摇摇头:“你是什么人?为何追问不休?如果你真的对我有意,就快点帮我赎身,带我去京城长安,即便从此穿粗布衣服、吃粗茶淡饭,也比现在好千万倍。跟了你,我绝无二心。”

乔泰面露难色,没想到珠木奴如此直接地说出了自己的想法。

“乔都尉,你在京师御林军供职,你的主子又是朝廷高官,这点小事还怕办不成吗?”珠木奴似乎有些失望。

过了一会儿,她又说:“你要是能秘密带我回京城,我就说出那两个人的名字,从此天涯海角随你去,绝不反悔。只怕你没有诚意,这事一旦泄露,我就死无葬身之地了,怎么能贸然行事?”

乔泰挠着头说:“这事恐怕很麻烦,你这么害怕你的恩主,我初来乍到,根基不稳,只怕事情办不成反而误了你终身。”

珠木奴流着泪说:“这么说,只是我痴心妄想了,你快走吧,恩主派的人说不定马上就到了,见了面会很尴尬。乔都尉如果真有心意,以后可以约在城里详谈,我恩主在花塔寺后面有一幢私宅,紧急时可以用,不会败露。”

乔泰感伤地点点头,把自己旅店的房间告诉了珠木奴,以便传递消息。

忽然,老虔婆进来禀报:“小丫头来了!”珠木奴慌忙说:“乔都尉快走!”

乔泰明白了,迅速从后舱绕到船尾,跳到旁边的一艘船上,三脚并作两步,很快跳回了白鹅潭的岸堤,径直回了五仙旅店。倪天济派来的小轿果然已经在旅店门口等着了。

第八部广州案第十章

狄公一早起身洗漱完毕,便转到衙院后花园散心。后花园有一个大水池,连接着兰湖的一角,只见荷叶翩翩,白莲点点,景致十分幽美。狄公刚走近大水池岸边,突然发现温侃竟在一株柳树荫下的石凳上专心致志地摆弄着几个瓦盆,不由心生好奇,便蹑手蹑脚地走了过去。

“温都督这么大清早在此做什么呢?”

“呵,是狄大人啊!您看!”温侃打开一个雕刻着蟠龙的瓦盆盖子,“您瞧这只蛐蛐,多么威武!双须挺直,隐隐泛着紫色,两边的板牙如同挫刀利刃,至今还未尝败绩呢。”

“温都督也喜爱斗蟋蟀?长安宫中也曾流行过一阵。柳大人有一只名种,极为凶猛,连圣上都被他赢过几回呢。”

温侃听到提及柳大人,脸上便露出不悦之色。

“这柳大人也不知是怎么回事,神出鬼没的。明明已说要回京师,却又在广州现身,莫不是这位钦差大人暗中在访察我的弊端,故意瞒着我这地方官吧?”

“温都督多心了,柳大人对广州印象很好,他以钦差身份巡视返京后,还与我提及过温都督的德政呢。”

温侃干笑一声:“柳大人巡视刚走,狄大人您这巡抚又到了,怕是朝廷不信柳大人奏报的我的德政吧。”

狄公心中一怔,暗想莫非这温侃已猜知我的来意,还认定我是来者不善?

“温都督此言差矣,柳大人巡视是为了经略军平南战备、施恩于偏远之地、宣扬国威于海外;而本官则专管查询番国通商、海上航道的关防禁例等事宜,实在与温都督所管辖的广州军政治安无关。”

温侃自知失言,讪讪地低下了头。

“温都督,昨日我的亲随在广州市面上见到一只善斗的蟋蟀,内行称它为‘金钟’,倘若让它与您这只交锋,胜负还真难以预料呢。”

两人正说着话,忽见鲍宽急匆匆地走进花园。

“温都督,那女子不见了……”

温侃连忙使眼色示意:“你没看见我正与狄大人说话吗?”随即又转脸对狄公说,“哦,鲍相公是在帮我寻觅购买蛐蛐。”

鲍宽慌忙向狄公请安,解释道:“拙荆认识一个盲女子,她囤积了许多各种各样的蛐蛐,温都督托我去访购,谁知拙荆昨夜去找她时,她已不见踪影了。”

温侃不耐烦地挥手道:“这等区区小事,也来惊动狄大人?快回去吧!”

鲍宽被如此抢白,连忙恭敬地退下。狄公上前一步,拉了拉他的袍角。

“鲍相公,本官稍后要去拜访梁溥,询问一些商界细节,希望你陪我同去,这也与你的职权相关。”

鲍宽连连应承,拜辞狄公后暂且退下。

狄公回到西厅书房,陶甘已在那里等候。陶甘说他已私下拜托一名干练的缉捕去寻访兰莉的下落。狄公便将刚才在花园里与温侃、鲍宽的对话说了一遍。

“我疑心温都督以前曾见过那盲姑娘,而且似乎不愿让鲍宽知道此事。如今看来,盲姑娘的失踪并非被劫持,更像是自己藏匿起来了。不知她是有意躲避温侃、鲍宽的纠缠抢夺,还是不肯让我们探明她的底细。如今各路人马都在找寻她,说明她必定是个关键人物,要查明柳大人的死因,还得从她身上入手啊。”

这时,中军进来禀报,轿马已经备好,鲍宽正在西厅外恭候。

狄公说道:“陶甘,我们一起去梁溥府上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