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风随竹影 作品

大唐狄公案 141到150

第七部黑狐狸第十一章

狄公急忙上前扶住玉兰,惊讶地问:“小姐受伤了?”

玉兰神情茫然,愣愣地望着狄公。

“小凤凰,她……她……她死了。”玉兰的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脖子上有个大口子,我手上全是血!”

狄公立刻高声说道:“哦,舞姬出了点意外。来,玉兰小姐先到画厅外休息,我们去看看情况。”

罗应元匆匆赶出画厅,狄公低声对他说:“小凤凰被杀了!”

罗应元急忙吩咐高师爷:“传我的命令,派专人看守衙院内外,没有命令任何人不得进出。你现在扶送玉兰小姐到外厅耳房休息,不准任何人打扰。”

随后,罗应元带着狄公沿狭窄走廊快步走到画厅东厢——小凤凰梳妆的地方。狄公推开门,只见房内亮着灯,小凤凰仰卧在地,已经没了气息。她还没换上舞裙,双臂伸展,惊恐的眼睛直勾勾望着天花板,细长的脖子和瘦削的肩膀上满是鲜血。她尖嘴缩腮,长鼻子配上上下交叉的尖牙,模样竟像一只狐狸。

罗应元突然说:“年兄,你看那把沾满血的剪子,肯定是凶器。”说着便弯腰去捡。

狄公说:“小凤凰应该是正要穿舞裙时被杀的,你看她还穿着内衣,跳舞用的裙袜都堆在桌上。”

狄公从桌上拿起宋秀才的《玉笛谱》,轻轻塞进衣袖,然后目光落到一扇小门上,问罗应元:“这扇门通向哪里?”

“通到画厅的大挂帘后面。”

狄公点点头,回到画厅重新坐下,开口道:“小凤凰不小心被桌上掉落的剪刀戳伤了脚,玉兰小姐见血慌了神,现在已经包扎好正在休息。各位贵宾不必在意,虽然看不成舞蹈了,但请继续饮酒。”

邵樊文说:“幸好玉兰小姐没事,看不到《黑狐曲》我也不失望,我们今天聚会主要是谈论诗道,不是专门看舞的。”

张岚波接话:“我早觉得不对劲,幸好只是戳伤了脚,要是狐仙动怒,恐怕就不是小事了!”

邵樊文转而对如意法师说:“听说师父的诗越来越短了,还请在罗县令拿来的白绢上题字,纪念今夜盛会。”

如意法师放下酒盅:“今天酒没喝够,没兴致写大字。你们拿张纸来,我给东道主罗大人献首诗。”

邵樊文笑道:“师父酒也喝了不少,腿都在打颤,哪能写大字?听说书圣喝酒越多字越酣畅,师父却是酒越多字越小!哈哈,快拿纸墨笔砚来!”

女仆取来文房四宝,狄公铺好五尺长的细纹宣纸,研磨伺候。如意法师微微一笑,饱蘸笔墨,写下两行草书,笔势如长鞭挥舞。狄公见字迹龙蛇盘绕、气势飞动,邵樊文脱口念道:

**来来去去去来来,心灯明灭天灯在。**

——如意翁醉笔

狄公心中诧异,命女仆将字条裱好日后悬于画厅。他隐约觉得这两句诗既是悼念小凤凰,也暗含天网恢恢之意。

这时高师爷禀报:“玉兰小姐头疼难忍,无法入席。罗老爷说不能陪贵宾了,希望大家明天在翠玉崖补上今夜的遗憾。”

如意法师仰天大笑,撩起袈裟回狐狸神殿去了。邵樊文、张岚波自觉没趣,便起身告辞,狄公等人也不挽留,吩咐奏乐送客。

送走二人后,狄公与高放重回东厢。只见罗应元瘫在椅上,圆脸拉得老长,目光呆滞地望着狄公,绝望地说:“年兄,我完了!天作孽,不可活啊!全完了,都怪司天台那该死的皇历!”

第七部黑狐狸第十二章

狄公连忙安慰道:“罗相公,县衙里出了这么大的命案,确实让人疑窦丛生。这事儿来得蹊跷,您处理时务必谨慎。我看小凤凰生性孤高、恃才傲物,生前拒绝过不少男子,说不定是有旧怨的人趁今夜宴会下了毒手,从画厅挂帘后的小门摸进了这东厢。”

罗应元长叹一口气,神色诡秘地说:“狄年兄难道没看出玉兰小姐耍的把戏吗?你可能还不太了解她,她有虐害生灵的癖好,还亲手杀过人。再说诗人大多是幻想狂,需要生活波澜壮阔;可现在她坑害了我——我在她的押解文书上签了字,只因仰慕她的诗名才通融官差释放她,让她为今夜宴会添彩。谁知她竟在我衙里犯下这等大事!要是被刑部查出来,我丢了前程是小事,恐怕连脑袋都保不住了。”说着,眼泪簌簌落下。

狄公双眉紧锁,也觉得事情严重,便问:“玉兰小姐说了什么没有?”

“她说一进东厢就看见小凤凰躺在血泊里,自己当时就吓昏了。咳,现在她竟在我太太房里哈哈大笑,怕是真要疯了。”

“你问过玉兰,她觉得小凤凰可能被谁害了吗?”

“玉兰小姐起先说,小凤凰是贞洁女子,不少下流男子对她动过念头却都没得逞,可能是歹徒闯进东厢杀了这可怜人。仵作验尸后说,杀人时间就在放烟火的时候。我和高放问遍了今夜在画厅、花园伺候的杂役、丫鬟,甚至乐工、厨师,还下令关闭了衙院所有门户,难道凶手真能插翅飞走?再说放烟火时间不长,凶手除非很熟悉画厅前后的走廊门户,否则不可能在短时间内做得如此干净利落,还独自逃出衙院。所以我疑心是玉兰干的。那天她带小凤凰来见我,我就觉得她俩之间关系不妙。”

“罗相公,恕我直言,凶手的嫌疑会不会出在今夜的贵宾里?”

罗应元猛地一惊,跳起来:“年兄莫不是喝醉了?”

“罗相公,我们回忆一下看烟火时的情景。站在高台上时,我记得玉兰正站在我们中间,对吗?再前面是高师爷,邵、张两人和如意法师都站在我们身后。烟火开始时,我看见邵大人挤在我前面;烟火散了,他还在我身边。你看到张大人和如意法师了吗?”

“张大人一直站在我身后,我记得还不时回头和他一起赞美烟火。如意法师虽没看太清楚,但也几次听到他的喝彩声。画厅前后没见有人乱窜。年兄怀疑我的贵宾,未免太鲁莽了!事实上,三位贵宾放烟火时都在场。”

“罗相公断言客人都在场还太早。当时您只顾看烟火,就算有人中途退下杀了人再回高台,您哪能知道?画厅里外一片漆黑,谁会预先提防?恕我再问,您对邵、张两位大人和如意法师了解多少?”

“年兄当然知道,和朝廷大人物打交道是怎么回事。不过邵、张两位大人毕竟是仕宦出身,我们谈的无非是诗文,也涉及琴棋书画和古玩鉴赏,他们真正的品性我自然知道不多。但两位既是朝廷高官,受圣人诗书熏陶,怎会做杀人凶犯?只是如意法师,他言辞清狂、来历蹊跷、行径诡秘。虽是佛门弟子,却不喜诵经念佛、参禅办道,专爱舞文弄墨,还沉迷谶纬阴阳、巫术邪道、六壬甲课;又常非议三教中人,行为古怪,但没听说过有什么不轨之举。”

“罗相公说得有理。如意法师在宴会上还题了两句诗,诗意玄妙深远,不易看透。不过,审理刑案不能只看表面,还须深入内里。总之,这几位贵宾暂时排除嫌疑,要紧的是查清杀人动机。我们得先去蓝宝石坊弄清小凤凰的情况,她和哪些姐妹来往,有没有情人。客人们到金华有一两天了,很可能今夜见小凤凰前就有接触,甚至原本就认识。从蓝宝石坊回来时,顺路去县学书库查查宋秀才翻阅了哪些材料,有关甲戌年的案卷都要翻一遍。”

“我的天!宋秀才的案子还没了,又来两起命案,真是晦气!”罗应元几乎要哭出来,“年兄,我听高放说孟菽斋是知书达理之人,没做过不轨之事,也没听过丑闻。”

“我也相信孟菽斋不会杀人。我曾怀疑宋一文和孟菽斋的女儿有私情,侍婢说孟家小姐常为听宋秀才吹笛流泪。不过现在查明宋秀才的情人是朱红,就是黑狐祠的孤女,他还替她买了金银丝双雀发夹之类的礼品。我们原本不是想让小凤凰讲讲朱红父亲的长相吗?她们在进出黑狐祠时打过照面,朱红父亲还住在金华。我明天得再去一次黑狐祠,把朱红接到县衙住,您先安排个僻静宅子,暂时瞒着众人。哦,想起来了,如意法师挂单的敏悟寺就在黑狐祠前不远,他对狐狸的奇怪态度很可疑,我疑心他见过小凤凰,也认识朱红。他今夜题的两句诗虽一时说不清含义,但隐约透露他已知小凤凰之死,还预示案子会昭雪。顺便问下,明天要去翠玉崖排野宴,那地方在哪儿?”

罗应元答道:“翠玉崖在城北双龙山上,崖上有大片松林,崖壁下有朝真古洞。因山高云重,常有‘仙人’出没,是风景名山。山下峡谷有几股清澈溪泉。中秋时节,黄花初绽、金桂飘香、枫叶染红,在那儿排赏月宴,真是赏心乐事。若不是这两起倒霉的杀人案,我们本可以对酒当歌、尽欢尽醉。唉,魏武帝的诗说得好:‘我有嘉宾,鼓瑟吹笙。明明如月,何时可掇?忧从中来,不可断绝。’想到这,怎能不心绪颓丧、频频叹息!”

狄公连忙岔开罗应元止不住的忧思:“罗相公,时辰不早了,樵楼已打二更,我该就寝了,您也得好好休息,养足精神应对困境。”

狄公拜别罗应元,回到自己馆舍。

第七部黑狐狸第十三章

狄公很早就醒了。窗外鸟儿叽叽喳喳地叫着,花园里弥漫着一层薄薄的晨雾,花叶竹枝上都挂着晶莹的露水。花园后面的空场上,已经有衙卒在操练了。

狄公沏了一盅茶,静坐了一会儿,便开始吃早饭。吃完早饭,他去县衙的行使房领了一张批签,然后雇了顶轿子前往蓝宝石坊。

轿子在蓝宝石坊大门前停下,狄公递上盖着县衙大红官印的批签。坊里的应局见是官府来人,不敢怠慢,连忙将狄公迎入内院。内院转弯处立着一架汉白玉石屏,上面刻着“百花嬗递春常在”七个蓝底大字。绕过一个花团锦簇、绿草如茵的大花坛,来到一间四面挂着珠帘玉幛的清静小轩。小轩外是一道弯曲的粉墙,墙下种着夭桃古柳;小轩内香炉里青烟袅袅,漆几藤椅摆放得整整齐齐——这里是蓝宝石坊院主平时会客的地方。

应局离开一盏茶的功夫,从游廊那边袅袅走来一个珠光宝气的胖妇人。她描画的长眉下,一双眼睛眨个不停,松弛的皮肉往下垂着,厚厚的嘴唇涂得猩红。两个侍婢手捧茶盘上前献茶,然后恭敬地站在胖夫人身后。

“老爷,小凤凰的事给罗大人添了不少麻烦,老妇人深表歉意。烦请老爷转告罗大人,让他别把这事放在心上,都是这小狐媚子自己惹的祸……”

“不知院主太太能否跟下官讲讲小凤凰的身世?”狄公问道。

“哦,可以。这小狐媚子本是一个卖菜老农的小女儿,上面有四个姐姐,三年前被卖到坊里。她跟着名师善才学歌舞,因为勤奋又聪明,舞跳得很好。但这小狐媚子心气太高,性格又倔强,不爱奉承人,所以姐妹们背后多有骂她的。有人说她长了张狐狸脸,身上还有怪味,疑心她是狐狸精托生的。”

“再问院主太太,这小凤凰平日在坊里有没有深交的人,是否已有了情人?”

“她常去南门的黑狐祠,说是找那里的女巫学舞曲,我也答应了她。那女巫是个可怜的孤女。不过南门一带都是野寺荒郊,白天都有狐狸精出没,不知小凤凰这狐媚子结识了什么野汉子,才惹来这杀身之祸。老爷,她生性孤僻,除了听我的话,很少和姐妹们合得来,坊里也没什么朋友,所以终究不得善终。”

“黑狐祠的女巫原本也是从这里逃出去的?”

女院主投来责怪的目光,说:“老爷忘了,我们蓝宝石坊是官府资助设立的歌院舞场,可不是那些三瓦两舍的烟花之地。那狐狸精与我们蓝宝石坊从无关系!”

“听说那女巫的生父原本在金华城里?”

“没听说过。小凤凰说她是唯一一个去过黑狐祠的人。”

“院主可认识玉兰小姐?”狄公换了个话题。

胖夫人已经有些不耐烦了,答道:“认识,认识,白鹭观的道姑谁不认识!”

“昨夜出事时玉兰小姐也在场,她对小凤凰的不幸格外哀伤。你可知道玉兰和小凤凰之前有什么关系?”

“显然是小凤凰的舞艺吸引了她,听说玉兰小姐也是多才多艺的。正所谓猩猩惜猩猩,女子之间的情分,多半就体现在这上面。”

“你知道朝廷有哪位官员认识小凤凰,近两天来找过她吗?”

“没有。”

“好吧,多谢院主招待。小凤凰的死暂且对姐妹们瞒一天,等明天县衙开堂。下官告辞了。”

狄公从蓝宝石坊乘轿回到县衙,径直去内行书斋找罗应元。

罗应元一见狄公,急忙问道:“你去蓝宝石坊问出什么了?”

“听那里的院主说,除了玉兰,没人私下见过小凤凰。罗相公,今天午后你有什么安排?”

“原本约好了在书斋聚会,评点我的诗集。我一直盼着能得到他们的指点,这是个难得的机会,可是……”

狄公说:“这不妨事,照常举行。我只请罗相公分派些人手,若你的客人有出衙门的,务必派人暗中跟着,随后向我汇报。”

“好吧,反正前程是保不住了,也顾不了那么多了。这事就由我亲自安排,年兄尽管放心。”

“还有,立刻让缉捕在南门布置巡卒和细作,暗中警戒。只要看到有进出黑狐祠的人,不管是谁,一律先拘捕起来,下午我亲自去的时候也能顺便差遣。现在我就去县学书库,请高师爷随后过来。”

第七部黑狐狸第十四章

狄公来到县学书库,只见储存史料档案的书架整齐有序,各类目按干支年月分类,十分有条理,心中不禁大喜。书库角落放着一条长桌,一位老馆吏正埋头编类图志。过了一会儿,高师爷也赶到了。

高师爷禀报道:“狄老爷,不知您要查阅哪类资料?军事、刑律、食货、方舆、儒林、文学、释道、方技等,都按类目和年月干支编好了,查找起来很方便。”

“高先生,我听说金华府积压了一桩甲戌年的悬案,想看看那案子的宗卷。”

“狄老爷,甲戌年九太子谋逆是最臭名昭着的事,不过我没听说有悬案积压。喂,老裘,你记得甲戌年有悬案吗?”

两鬓斑白的老馆吏转过脸,眯眼想了半晌说:“卑职也没听说有悬案。那年,记得有个莫德龄将军追随九太子,后来被朝廷钦差处决,听说有点冤枉,但案子已定,并未悬置。”

狄公问:“莫德龄将军参与谋反,是九太子的党羽,他的案卷在哪一档?”

老馆吏答道:“回老爷,牵涉九太子谋逆的案卷都在书架第五层靠右的大红箱里,箱旁堆放的是同年的其他案子。”

“好,高先生,我们把大红箱和旁边的宗卷都提下来放在这长桌上。”狄公说。

老馆吏连忙搭起木梯,高师爷爬上去,把大红箱及箱边的宗卷一件件抱下来。狄公一看,这么长一排案卷,半天一日肯定看不完。他突然想起什么,又问老馆吏:“有个宋秀才天天来这里看案卷吗?”

“嗯,是的。他读书非常认真,什么都看,连两百年前灾民造反的材料都感兴趣,这些案卷他都翻过了。只是不知这后生这两天怎么没来。”

狄公点头,拉过凳子坐下,专门挑宗卷中有“宋”字的查寻。半天只查出一个姓宋的罪犯案卷,却是一起普通的诈骗案。狄公心里着急:这么查姓宋的太不容易了,或许宋一文根本不姓宋,岂不是白费功夫!他长叹一声,决定先全力弄清莫德龄谋反案——九太子谋逆是甲戌年最大的案子,可能牵涉不少冤枉连坐的人,莫德龄的案卷里或许有线索。

他打开大红箱子,发现里面文件次序混乱、叠放不齐,有几份还没夹上木夹,显然宋秀才最近认真翻阅过。

第一本总卷概述了九太子谋逆的案情:九太子在长安时性情躁急、好猜疑,先皇驾崩后,圣上封他到金华,本想让他修身养性,他却萌生谋逆之心。群臣吹捧他德行、文章在诸太子之上,王妃也唆使他夺位。九太子秣马厉兵时,有人密报朝廷,圣上震怒,派御林军围了王府,钦差传命押解他和王妃去长安。九太子自知事败,杀了王妃后自刎。御林军查封王府,收拘所有谋逆文武大臣,钦差核实后就地正法,并备文申朝廷。当时钦差收到无数指控信,都认真核查,生怕挟私谋害。其中一封匿名信告发退休的莫德龄将军参与谋反,称九太子有密信给将军,并指出藏信楼阁。钦差搜查后,果然查获两封亲笔信,当即收捕莫将军。将军矢口否认,称信是伪造,但钦差验对后认为属实,又查访到逆臣招供将军曾诽谤朝廷,于是判斩将军和两个成年儿子,籍没家财,宅眷入官发卖为奴。

案卷附录的发卖名单上,记着莫德龄五位妻妾和子女的名字。狄公惊讶地发现,将军的第二房侍妾姓宋,姓氏上打了朱钤(官印)——原来处斩将军前一晚,她便悬梁自尽,留下五岁儿子名“一文”。宋氏因不及发卖,故用朱钤标记。

狄公长舒一口气,面露满意笑容:宋一文回金华为父报仇,想必手中有洗刷莫将军罪行的证据,他在找写匿名信的告发者,视其为杀父仇人。狄公还发现,莫将军被判斩的唯一依据是九太子的两封密信,信的内容未知,且逆臣招供中也没提及他与九太子的关系。钦差认为九太子乖戾狡诈,可能没向其他群臣吐露与莫将军的勾结。

狄公摇摇头,挑出载有匿名信的附件(只是抄件,原件在京师大理寺)。从行文风格看,匿名信作者文笔高超、造诣深厚,信的空白处抄有钦差朱批:“此信出自知情大臣,立即核对内容及笔迹。”附件后注明撰者佚名,尽管钦差悬赏厚赐告发者,却无人领赏。

狄公捋着长胡子推敲:九太子密信盖了私章,无法伪造;钦差原是大理寺正卿,是朝廷最精干正直的刑审权威,不徇私阿附。那么宋秀才又能有什么证据洗刷父亲的弥天大罪呢?案发时他才五岁,流离颠沛,靠远方舅父收养才活下来,能有什么办法搞到当年大案的一手材料?况且他现在已被杀害。看来要查清此案,还须找宋一文的娘家人物。

狄公叫来老馆吏:“裘先生,能否把甲戌年的税册拿来?我想找姓宋一族的纳税情况。”

老馆吏取来税册,狄公专查纳税少的贫寒人家——宋一文的母亲既是莫家二房侍妾,她父亲肯定不富裕。不久,他便看到一个户主叫“宋文达”,职业栏填“菜农”,一妻两女:长女嫁陶瓷器店主黄氏,次女卖给莫德龄将军府做侍妾,后面注了宋文达的死亡年月。因他无子嗣,这一户便注销了,签押了县司户、司仓的朱钤。

狄公又要了陶瓷器行会的税册,翻了几页,果然找到一个姓黄的小铺主,妻宋氏,住在东门附近小巷。他记下黄掌柜的地址和收养宋一文的京师舅父名姓,抽出告发莫将军的匿名信,将全部案卷还给老馆吏,道了谢后与高师爷雇轿回衙。

回到县衙,狄公向内衙的罗应元汇报了在县学书库的发现:“罗相公,宋秀才原来是莫德龄将军的儿子,由姓宋的侍妾所生。他来金华是为了证实父亲被诬告,想找到十八年前写匿名信的人——他可能握有洗刷父亲罪名的证据,这与朱红说的吻合。眼下他还有个姨母住在金华,开陶瓷器铺子。我现在就去东门找他姨母,然后去黑狐祠接朱红回县衙,或许还能赶上您诗集的评议会。”

第七部黑狐狸第十五章

狄公回到馆舍,换上海蓝色长袍,戴上黑弁帽子,出了县衙仪门,雇了顶小轿直奔东门。

轿子在东门内一排紧密相连的平房前停下。狄公看见一家绸布铺,进去花二两银子剪了一匹上品花金绸、两匹文葛,又到果品铺买了两只熏肥鸭和一盒月饼,便按地址寻找“黄记陶瓷器铺”。

找了好一会儿,狄公才在一条弯曲幽暗的小巷尽头看到那家小铺。铺外搭着块打满补丁的布篷,里面堆放着粗瓷碗盘、溺壶缸罐,一个衣衫破旧的汉子坐在摊后。

狄公上前打招呼:“请问先生是黄掌柜吗?”

汉子很惊讶,连忙点头:“正是。您要买什么?”

“我姓宋,和掌柜太太是本家,路过金华,特来拜访姐姐。”

黄掌柜半信半疑,回头对屋里做针线的中年妇人喊道:“娘子,你本家的兄弟来看你了!”他请狄公进店坐下,要去沏茶。

妇人出来相见,也很诧异——她从没听说过有本家兄弟。狄公递上礼品:“姐姐,三叔从京师来信说伯父母去世了,还把您的地址告诉我。我从徽州去京师收账,路过金华,特来认亲。这点薄礼,还请姐姐收下。”

妇人一见绸料、文葛,心里暗喜,又看到熏鸭和月饼,笑得合不拢嘴,也不问缘由,直接认了这个“堂弟”。

“贤弟这么破费,为姐的怎好意思?今早灯花爆了好几下,我就猜有贵人来访!”

黄掌柜忙说:“娘子,快把熏鸭切了,再拿大碗和瓷杯来!今日中秋,我备了白酒,没想到还有熏鸭下酒,真是吉利!以后我再也不嫌弃你娘家了,原来还这么兴旺!”

妇人皱了皱眉:“贤弟不知,就为你二姐的事,现在都没人敢来看我们了。”

“莫姐夫的事我在南方听说了,二姐殉节确实让人难过,但好在我们宋家摆脱了莫家的关系。唉,不知一文贤甥后来怎样了?”

“一文?早年听说在京师读书,中了秀才。这孩子心高气傲,哪会想我这个穷姨妈!别提他了,来,喝酒聊天!”妇人切好熏鸭,斟上酒。

“听三叔说莫家对二姐不好,常虐待她。”狄公呷了口酒。

“不,莫将军对她很器重,夫妻恩爱,生下一文后更欢喜。只是你二姐本是……”

“她是被黑狐狸精附了身!”黄掌柜愤愤插嘴。

宋氏忙打断他,对狄公说:“说来也无奈,或许是父亲的错。”她叹了口气,给自己斟酒,“我妹妹原本文静,处处讨喜。十五岁那年,她去野外割兔草,捡到一只黑毛雌狐狸崽,觉得好玩抱回家。父亲一看是只漂亮狐狸,很害怕,偷偷宰了。妹妹第二天就病了,整天没精打采,像丢了魂,跟以前完全不一样。”

黄掌柜撕开鸭腿塞进嘴里,又忍不住说:“就是那黑狐狸的魂附了她的身!”

宋氏点头接着说:“父亲请了道士做法,烧符念咒都没用。她十六岁时,就开始和后生们眉来眼去。因她长得俊俏,父母放心不下,整天盯着她。后来听说莫将军要纳妾,就托卖梳篦花粉的马大娘去说亲。没想到一拍即合,莫将军的正房太太也看得上她。莫家送来财礼,择吉日用花轿把她抬进了府,生下一文后,莫府上下都喜欢她,下人都敬她,叫她‘三太太’。”

“是她自己毁了自己!这黑狐狸精终究做了丑事。”黄掌柜喝多了,又插了一句。

宋氏撩开额前的白发,继续说:“有天我在街上碰到莫府的丫环,她说三太太半个月就回家看一次父母姐姐,大家都夸她有孝心。我心里一凉——妹妹近一年根本没回过家!后来她终于来了,已有八个月身孕,孩子当然不是莫将军的。我们找了很多药给她吃,都没用,最后早产生下一个女孩。我们不敢收留,她就用一块大红绸把孩子裹严实,扔到大路上,希望有人捡走。那种红绸平时只有和尚用来做袈裟。”

见狄公面露惊惶,宋氏忙笑道:“贤弟可能没听说过,虽然不光彩,但都是十八年前的旧事了。一提起那可怜的甥女,我就心酸。”说着呜咽起来。

黄掌柜说:“够了,娘子,提这些旧事干嘛?今天什么日子?贤内弟大老远来,还让他看你流泪。唉,只怨我们没儿女,一提那女孩她就哭。长话短说吧:莫将军当时正在九太子宫里议事,没回府。纸包不住火,他回府听说后暴跳如雷,让人看管了她,一边找奸夫,说等公事了结就亲自杀了他们。当夜姨妹就偷空上吊了。第二天钦差带御林军包围将军府,搜出九太子的密信,将军就被斩了,两个儿子也一起被杀。幸好一文才五岁,活了下来……来,敬贤内弟一杯!说这些干嘛?做官也危险,一道圣旨就可能满门抄斩,不如我们穷夫妻自在。”

“姐姐知道那奸夫是谁吗?”狄公问。

“你二姐从没说过,只知道是个做官的,风流有学问,才迷住了她,做出这等事。”

狄公匆匆吃了两口酒便告辞,黄掌柜夫妇再三挽留。狄公说:“我今夜要去杭州,以后再来看望姐姐、姐夫。”

黄掌柜和宋氏一直送到巷口,看狄公朝东门走去才回铺子,两人只顾着欢喜,没深究这个“弟弟”的来历。

狄公回到县衙,先去内衙书斋看了看,客人还没来,时间尚早,便回馆舍更衣。他从抽屉里拿出玉兰小姐的案卷抄件,翻到一封匿名信,信中告发玉兰在白鹭观的马樱树下埋了被杀侍婢的尸体,便停下了。

狄公抽出这封匿名信,又从袖中拿出告发莫德龄将军的匿名信,并列放在书案上,慢慢捋着胡子,仔细比较:两封都是抄件,抄手笔迹不同,只能从文字、语气、风格判断是否出自同一人。看了半天,狄公没把握,摇摇头将两封信塞进衣袖,向内衙走去。

此时罗应元正在翻阅新刻的诗集,准备选几首满意的在贵宾面前吟诵,盼着邵樊文、张岚波、玉兰、如意法师等人能为诗集写序跋、做公允评价。

狄公见到罗应元,急忙说:“罗相公,我又有新发现!宋秀才的母亲,也就是莫将军的二房侍妾,府里叫她‘三太太’,后来和一个不知名的官员有私情,生下一个女儿并遗弃了——这个私生女就是黑狐祠的朱红!”

罗应元满脸惊讶。

狄公继续说:“弃婴用大红绸包裹,被人捡到后,可能就依红绸的颜色取名‘朱红’。这样,朱红和宋一文就是同母异父的兄妹,这就是秀才说不能和她结婚的原因。同时也说明,朱红的父亲可能就是杀害宋秀才的凶手!莫将军被处决前已发现奸情,扬言要亲自杀了奸夫淫妇。宋一文的母亲自知难逃一死,上吊自尽,莫将军第二天就被钦差斩首,奸夫没找到。或许莫将军知道奸夫是谁,只是自己犯了王法,来不及惩罚他了。”

“天哪!狄年兄,你从哪得知这么多内情?”罗县令又惊又佩。

狄公接着说:“我琢磨着莫将军确实参与了九太子的谋逆,他的死是罪有应得,没什么值得同情的。但那个奸夫肯定是害怕莫将军揭露他们的私情,所以先下了手,用一封匿名信把将军置于死地,让他来不及反应。宋秀才正是看到了这一点,才想办法证明他父亲是被冤枉的,但不得不说,宋秀才的想法是错的,他的计划也不可能实现。”

罗县令问:“既然莫将军参与了谋逆,写匿名信告发他是值得称赞的,那这人为什么还害怕宋秀才,非要把他杀了呢?”

狄公说:“写匿名信的告发者肯定是谋逆的知情人,而且是个体面的官员。为了自己的名声和前程,他绝不能让私情被揭露。另外,我觉得他自己肯定也卷入了九太子的阴谋,不然他不可能知道九太子给莫将军写了密信,还清楚藏信的地方。后来钦差悬赏,他始终不肯露面领赏,这既是他的高明之处,也是狡诈之处。”

“我的天!这个人可能是谁呢?”

“看来还是我之前说的,和杀害小凤凰的嫌疑人一样,就在你请来的客人当中。当然不会是玉兰小姐,因为凶手是朱红的父亲。等会儿朱红会告诉我们这个神秘人是谁,虽然他每次去看私生女都蒙着脸,但朱红能根据声音和形态认出他。”

“狄年兄,容我插一句,我觉得如意法师肯定不是。他长得丑陋俗气,哪个女子会把这个丑和尚当成情人呢?”

“罗相公,这可不好说。宋秀才的母亲精神有些反常,她娘家觉得是黑狐狸附了身。不管怎样,她进莫将军府时才十七岁,而将军已经六十多岁了。或许正是如意法师的奇特样貌引起了她的注意和喜爱。如意法师性格古怪,有才有智,这往往能让女子动情。而且我看如意法师好像什么都知道,说话又模糊恍惚,很可疑。他住的敏悟寺离黑狐祠很近,去看朱红最方便,其他人去都得担风险。等会儿你和客人聚会时,想办法打听一下,十八年前莫将军被斩那年,张岚波和如意法师在不在金华。邵大人当年就是婺州金华府的刺史,不用问。你再打听一下,今年玉兰小姐在白鹭观被捕时,这三位客人有没有在新安。”

“狄年兄,你怎么又提到玉兰小姐和白鹭观了?”罗县令疑惑地问。

“我相信一点,罪犯总喜欢用同样的手段达到犯罪目的。就像当年告发莫将军一样,今年告发玉兰打死侍婢的也是一封匿名信。当年这人告发莫将军是为了达到卑鄙的目的,今年告发玉兰,说不定也有不可告人的目的。”狄仁杰说道。

这时高师爷走进内衙。

狄公继续说:“高师爷来得正好。罗相公,我有个不成熟的想法,等朱红身体恢复后,委托给她的姨母黄掌柜夫妇抚养,他们正好没有孩子。我和高师爷现在就去黑狐祠把朱红带到衙里。”狄公说着从袖中拿出两封匿名信交给罗应元,“这都是抄件,你只能从行文风格的细微差别判断是否出自同一人,仔细看看,千万别告诉别人!”

高师爷上前向罗、狄两位老爷行礼请安。

罗应元对他说:“高放,你现在陪狄县令去南门外的黑狐祠,把那个小女巫带到衙里来。我打算平整荒地,拆了那座祠。”

狄公补充道:“高先生,你和我坐一顶轿,另一顶轿让大夫跟着,那个女巫病得很重。”

高师爷领命去吩咐差役备轿。狄公告别罗县令,和高师爷在庭院上轿,大夫的轿子也在一旁等候。两顶轿子出了衙门,径直向南门走去。

轿子抬到寺庙街头敏悟寺山门时,高师爷对狄公说:“昨天早上,我奉罗老爷之命来请如意法师,费了好多口舌,他一直不肯来。直到我说有您狄老爷参加,他才改了主意,答应过来。”

狄公一听,坐直了身子问:“他说原因了吗?”

“老爷,我只是说了您在侦讯破案方面的声誉。没记错的话,法师当时还说他倒想听听您对狐狸的看法。”

“原来是这样。那高先生问他‘狐狸’是什么意思了吗?”

高师爷摇摇头。忽然轿子停下了,他掀开轿帘问:“怎么了?为什么不走了?”

差役回答:“回老爷,一群人堵在城门口,说是黑狐祠的女巫得狂癫病死了。”

狄公听了,急忙下轿,见六名衙卒用长矛杆在城门口设了警戒线,不断驱赶看热闹的百姓。前面的路上,朱红四肢伸展仰面躺着,一动不动。她破烂的裙子沾满了尘垢和泥污,样子十分可怜。两名衙卒正用长叉叉起她——城外的榛棘丛上堆着干柴,已经点燃了火。

巡官跪着禀报狄公:“老爷最好别靠近,这狂癫病很危险,我们正准备焚烧尸体。”

高师爷忙问巡官:“这是怎么回事?这女子真的死了吗?”

“确实死了。半个时辰前,我们听到野草丛中传来古怪凄厉的叫声,以为是疯狗咬人,仔细看才发现是这女子一边狂奔一边狂叫,口吐泡沫,四肢抽搐。兵士用长矛阻拦,把她绊倒在地。她一倒下就再也没起来,也不叫了,上前一看,已经没了呼吸。”

狄公叫大夫来验看,大夫验完也说死了,还要求把长矛、长叉和尸体一起烧掉,那一带的灌木丛也全部烧光,不留寸草。

狄公见状无可奈何,叹了几声点点头,吩咐师爷和大夫留在这里处理事务,自己上轿按原路回县衙去了。

第七部黑狐狸第十六章

衙院里停着三顶大官轿,一群丫鬟正忙着给轿内添加锦缎套垫、摆放茶盘果品。墙角蹲着二十四名等候抬轿的伺役,他们统一穿着宽襟通袖、镶红边的印字衫褂,腰间系着下垂金黄流苏的大红宽带,脚蹬绑腿麻鞋,显得十分利落。大门内已备好了许多灯笼和“回避”“肃静”的牙牌,灯笼上贴着“金华县正堂”的大金字样。客人们早已穿戴整齐,齐聚在花园里等候。

罗县令见客人全到齐,便吩咐差役掀开轿帘伺候上轿。这时,如意法师上前对罗县令说:“罗大人,我把大红袈裟忘在敏悟寺了,得先回寺里取。诸位客人先上轿,贫僧自有脚力,随后就到。”

罗县令有些犹豫,如意法师又说:“双龙山的路我很熟,我有个师兄原是山上玉壶寺的住持。罗大人,我不止一次说过,千万别为贫僧备车轿坐骑。”说完便提起禅杖褡裢,快步走出县衙大门。

“既然如意大师父执意步行,那我的小轿也不用了。邵大人、张大人坐第一顶轿,玉兰小姐和我夫人坐第二顶,狄年兄与我坐第三顶。扈从行列里的杂役都骑马跟随,不得有误。”

不一会儿,车轿人马启动,军乐开道,牙仗两列分开,三顶官轿摇摇晃晃出了金华县正堂大门。前呼后拥,浩浩荡荡,旌旗飘扬,矛戈在阳光下闪耀。扈从骑兵都披红挂绿,官府仪仗威风凛凛,路上百姓纷纷躲到路边,不敢抬头观看。

金华县衙到双龙山翠玉崖有十五里山路,狄公刚坐定想闭目养神,罗应元便开口说:“年兄托付的事,我已打听清楚了。甲戌年二月莫将军被处决时,邵大人正是金华刺史。钦差来到婺州,就住在刺史府,两人关系很亲近。邵刺史熟知九太子党羽的详情,一一指点,钦差大人毫不费力就剪除了逆党,整肃了纲纪。张大人当时也在金华,他的几个庄园发生了骚乱,正从京师匆匆赶来调解——年兄可知,金华附近东阳、义乌一带几乎有一半良田都是张大人的产业。如意法师当年也在金华,就在他刚才说的玉壶寺讲经。至于玉兰小姐在白鹭观出事时,不知他们三人是否在新安。对了,年兄把黑狐祠的女巫带到县衙了吗?”

“哦,她已经死了,正在南门外焚烧。说是得了狂癫病,无法救治。我猜这病根是和狐狸接触染上的,她与狐狸混在一起,哪能不出意外?我那天见她时,她就已病入膏肓了。”

“原来如此,真是可怜的小女巫!”罗县令也动了恻隐之心。

狄公又道:“我原本寄望于朱红,指望她辨认出生父,现在这条路断了。但我深信凶手一定在你的客人中。这人不仅当年写匿名信告发莫将军,现在还杀了宋一文和小凤凰,我甚至怀疑暗害玉兰的匿名信也是他干的。罗相公不妨回想一下,关键在于小凤凰那天去黑狐祠看朱红的路上,撞见了从祠里出来的朱红父亲。当时小凤凰没多想,只是觉得好奇,后来,也就是昨天,当她在县衙拜见两位大人时,一眼就认出了他。正因如此,小凤凰才突然决定放弃跳《紫云凤凰》,改跳《黑狐曲》。她想借《黑狐曲》打动朱红父亲、博取好感,同时也不乏要挟之意。舞跳完后,她会要求对方举荐自己去长安教坊司——她本就是一心想出人头地的姑娘,这是千载难逢的机会。但她没看透朱红父亲的狠毒心肠,更不知《黑狐曲》背后藏着复杂内情。外人只说《黑狐曲》不祥,害死了她,其实是她太天真,也怪她生性太倔强,终究不得善终。”

狄公斟了一盅茶,呷了一口继续说:“至于宋秀才,他父亲被斩首时才五岁,当时被远房舅父带到京师。他究竟得到什么材料能洗刷父亲罪名,我们不得而知。但他母亲曾与人通奸的事,我猜他略知一二——舅父后来一定告诉了他母亲的真正死因。他来金华不敢认姨母,正说明心中有愧。他一定从某种迹象或传闻中得知朱红是母亲的私生女,所以来金华与朱红接头探虚实,同时去县学书库查阅当年定案细节,想找出破绽翻案。朱红不便告诉宋一文她与父亲的往来,但却把宋一文来金华企图翻案复仇的事告诉了父亲,并说出宋一文租住在孟家后院的住址。朱红父亲怕当年丑事败露,便先下手杀了宋一文。”

罗应元听了不住点头。

“关于玉兰小姐在白鹭观的事还无线索,罗相公对那两封匿名信有什么看法?”

“我看两封信在措词文风上略有相似,尤其在‘之乎者也矣焉哉’这类虚字眼的用法上很一致,且都没有语病,显然出自文章高手。是否确是同一人所写,我不敢贸然判断。”罗应元说。

狄公道:“我真想看看两封信的原件——我对笔迹异同有深入研究,很有自信。但这得去京师一趟,再说大理寺查封的案卷,没有圣上批谕不能随便翻动。”

罗县令说:“年兄为何不撇开匿名信,直接从三位客人的言语态度中细细观察?”

“罗相公此言差矣。邵、张两大人风流儒雅,闻名朝野,极善克制,又老于世故,官场应对十分娴熟,即便已退休,行事仍如在职时一般。如意法师更让人捉摸不透,他出入三教,真面目难识。若没有铁证,很难勘破此案。”

罗应元叹息一声,低头不语。

狄公沉默片刻,突然又说:“罗相公,昨夜我始终在宴席上,细细观察了四位客人。他们讲究繁文缛节,表现含蓄;叙旧情新谊,也很克制。文人心思曲折,城府极深,言语谨慎。我看出他们四人彼此很熟,近年断断续续有往来,如今同来你县衙做客,言行更添了几分玄虚。只有玉兰小姐例外,她天生感情炽烈,刚坐了一个半月牢,一肚子委屈要倾诉。我看出她心底藏着巨大痛苦,昨夜题的《对月》诗,能看出她对命运的抗争和对负心人的嘲讽,让画厅气氛一度紧张。我断定这首诗是有所指的,且指向三位贵宾中的一位。”

“狄年兄是说昨夜那首《对月》?含而不露,怨而不怒,主旨深远,意趣难寻,确实是高格诗品。尤其是即席而作,不假思索,更令人敬佩。”

“对!罗相公,今夜在翠玉崖野宴上,我要正面跟玉兰小姐提起白鹭观的案子,察言观色看她反应,再慢慢把话题转到匿名信上。我认为写匿名信的人一定很忌恨玉兰,存心要害她,但又无可否认,此人是玉兰的故交旧友,才知道白鹭观马樱树下的秘密。”

罗应元脸上露出一丝光彩:“这真是个好主意,年兄,我在一旁尽力配合。”

红日西沉时,三顶官轿及扈从人马抵达翠玉崖。这里周围坡谷岗峦间全是苍劲古松,翠玉崖得名于松树碧色如玉。一丈远的断崖上有一座危亭,亭下是百丈深渊。此时夕阳微弱,紫雾弥漫,西天几抹猩红落霞跳跃变幻,衬托着太阳缓缓落下。断崖下有个朝真古洞,云雾缭绕,平日只有猴子攀爬进出,山腰玉壶寺胆大的和尚会来洞壁采灵芝。

罗应元吩咐就地搭帐篷、埋灶生火,又去危亭中摆设酒桌,杂役们奔走忙碌自不必说。

客人们下轿后,见翠玉崖山势高峻、松林明丽,又有晚霞流荡、空谷生烟,无不啧啧称奇。况且帐篷外珍馐佳肴飘出阵阵诱人香味。

如意法师早已赶到,换上了一身猩红绸袈裟。他见客人们下轿,一一合掌祝福,一对蛤蟆般的大眼睛却闪烁着惊恐不安的神色。

第七部黑狐狸第十七章

狄公跟着众人走进那座危亭,喝了一盅新茶,便倚着栏杆欣赏悬崖景致。悬崖下的峡谷中奔腾着几条湍急的溪流,“訇訇”的水声即便是在百丈之上的古亭里也听得十分清楚。空谷中不时有云雾升腾,遮蔽视线;云雾散去时,便能清晰看见峡谷底下的农田、小桥、房舍和水碓。

张岚波说:“我还是十来岁时来过这里,那时还有人在古亭上跳崖‘殉身’,说是要迎接佛的召唤。眼前的景色真是美不胜收,我想写首诗描绘一番。”

邵樊文笑道:“老夫早有诗刻在这亭子上了。当年我陪同宰相来此游览,写了一首五言古意,工匠制成诗匾后早悬挂在亭檐上了。”大家仰头一看,亭内果然挂着十几块诗匾,其中一块黑漆泥金底、镌刻着古隶的诗匾,落款正是邵樊文的印章。

邵樊文得意地说:“当年宰相来此时,朝中跟着一班文士,大家分韵题诗。宰相说这翠玉崖如在云端,今日这聚会就叫‘云中会’吧!我看今日雅会不输当年气象,不知谁能题个高雅的名目?”

“雾里会。”如意法师冲口而出,声音嘶哑,表情严肃。

“好!”张岚波叫道,“今天雾确实大,松林间、高崖上到处飘着白雾,古亭下的深谷更是雾茫茫一片,‘雾里会’这名目很贴切,也有意思。”

如意法师诡谲地说:“古人蚩尤能作五里雾,今日这雾怕是有十里,脚跟浮在雾里,身子迷在雾里,眼中还能看清什么?”

狄公听出他话中有话,怕泄露天机,连忙岔开话题:“让我们等候明月从东岭升起吧!”

罗应元吩咐伺役摆上酒席,又端来果品、月饼,在亭内备好。他邀请邵大人、张大人分坐左右,让如意法师和玉兰小姐分坐狄公两侧,众人团团围坐一桌。亭内石凳上早已铺好厚厚的锦缎垫套,每个石凳前还放了搁脚的木墩。酒菜陆续上桌,宴席热气腾腾。亭外不时有寒凉的山风吹过,还能听到山鸟的哀鸣和秋虫的长吟。

如意法师开口道:“我刚才爬到半山时,突然从洞穴里跑出一条黑毛狐狸,它立起身朝我啼泣,像是有满腔冤屈。”

玉兰微微一笑:“如意师父,今夜倒想听听你讲狐狸的趣闻。上次在新安,你讲的黑狐狸故事让我毛骨悚然,夜里都不敢走路,看看今夜你能讲出什么更迷人的故事。”

“玉兰小姐,狐狸非同一般禽兽,它同人一样有灵感和智慧,甚至更敏锐强烈。它会变作美女迷惑人,但心地善良,往往自己受骗,被人遗弃、宰杀。不过它的阴魂不会罢休,会托梦给清官诛邪扶正,为它复仇……”

邵樊文打断他:“我们还是接着聊罗县令的诗歌吧。诗集里那首《痴情郎》,莫不是罗县令的自画像?哈哈。”

玉兰说:“罗大人那首《痴情郎》并不真切,他爱过许多人。只有始终爱一个人,为她喜悲、为她生死,才算得上‘痴情郎’。”

罗应元脸色发白,心里很不痛快。

张岚波说:“玉兰小姐这话颇有高见,只是冲撞了罗县令,还望大人不计较。既然小姐有‘为他乐、为他悲、为他生、为他死’的真诚炽热爱意,那便是‘痴情女’了——此处单罚玉兰小姐作一首《痴情女》诗,既向大家谢罪,也与罗县令的《痴情郎》成对,永照诗坛,让后世痴男痴女心生惭愧,不敢再妄题诗、浪洒情泪。”

“好主意!”如意法师大声赞同。

玉兰小姐呷了一口酒,借着酒兴要来笔砚,走到一根朱漆亭柱旁,让丫鬟一个捧砚、一个擎烛。她略一思索,润了润笔,在亭柱平滑无疤的一面“飕飕”题了一首绝句:

**苦思搜诗灯下吟,不眠长夜为怨情。

知郎朝朝逐新欢,寄词新题《妾薄命》。**

邵樊文、张岚波、如意法师、狄公、罗应元一同走近亭柱,轻轻吟诵,不禁频频叹息,心中称许。罗应元命伺役将玉兰的诗拓下,明日雇工匠刻成两方诗匾,将《痴情郎》《痴情女》分别镌刻悬挂在亭内,以记今日之盛,盼能流芳后世。

狄公见玉兰归座,便凑近说:“玉兰小姐,我读过白鹭观案子的所有记录,觉得其中有蹊跷。不知小姐是否愿意由我起草一份申辩书,以便刑部明判。”

“多谢狄大人费心。若我认为有必要申辩,自会斟酌措辞,不敢劳烦大驾。”玉兰显然不想让狄公插手。

狄公又说:“我细究案子本末,最不解的还是那封告发你的匿名信。这人怎会如此清楚白鹭观内的事?侍婢才死三日便事发,小姐不觉得这很耐人寻味吗?你对写匿名信的人,真的一点线索都没有?”

“若是知道,自会告诉官府。”她举杯一饮而尽,又说,“不过,或许也不会告诉他们。”

此时邵大人、张大人、如意法师回到酒桌,众人提议为玉兰的诗干三杯。客人都酒量甚宏,举止依旧镇静。但玉兰眼中已闪烁着狂热光芒——题《痴情女》的诗思、狄公的话语撩拨,加上上等香酒的刺激,让她精神亢奋、情绪狂乱。她胸脯起伏,细微的喘息和心跳声,狄公都隐约可闻。他知道此刻必须进一步引导玉兰开口——她刚才的话已暗示知道匿名信是谁,只是不愿说出姓名。

狄公又开口:“告发你的匿名信,让我想起十八年前告发莫德龄将军谋反的匿名信,两封信可能是同一人所写。”

玉兰惊讶地望着狄公:“十八年前我才十二岁,这与我有何干系?”

“当然是间接相关。我在金华遇到莫德龄将军一位姓宋侍妾的儿子,他也在追查写匿名信的人。”狄公说着,朝满座客人瞥了一眼。

“你是说那个姓宋的秀才吗?听说前天被人杀了。”玉兰道。

“因为这匿名信与秀才被杀有关,我和罗县令已专门调查了莫德龄的案子。”

邵樊文说:“莫德龄追随九太子谋逆,当年圣上派钦差将他正法。我当时是金华刺史,一直协助钦差捉拿逆党,莫德龄的案子翻不了。何况他心术不正,诽谤朝廷,即便立过军功也没用。”

张岚波插话:“我也听说过莫德龄谋反案,但不知与宋秀才之死有何关联?”

狄公大声说:“我还要补充一点:宋秀才的母亲,也就是莫德龄那位姓宋的侍妾,行为不端,与奸夫私通生下一个女儿,这女儿就住在金华。宋秀才得知此事,便来金华找到这位同母异父的妹妹,想从她口中探知母亲奸夫的姓名——他认为这个奸夫就是写匿名信害死父亲的人。而那奸夫得知消息后,为怕十八年前的私情败露,毁了自己的前程和名声,便杀害了宋秀才。”

邵樊文问:“那么狄县令,你找到这个凶手了吗?”

狄公继续说:“一个偶然的机会,我碰到了宋秀才的同母异父妹妹——她是南门外荒凉黑狐祠的女巫,衣衫褴褛、半饥不饱,日夜与狐狸为伴,处境十分凄惨。”

“那么,狄大人,你认识朱红?你已经见过她了?”如意法师惊问。他那双蛤蟆般的大眼睛全部凸了出来,布满血丝,正在咀嚼的嘴惊愕地咧开着。

第七部黑狐狸第十八章

如意法师咂了咂厚厚的嘴唇,若有所思地说:

“我也见过黑狐祠的那个女巫,她叫朱红。她和狐狸以姐妹相称,同吃同住,日夜相伴。有人说她本身就是一条黑狐狸。你知道她的背景吗?她无父无母,不知道从哪里来到人间。她曾被卖到一家妓馆,可第一天接客就把客官的舌尖咬了下来,这正是狐狸的行为。当夜她就逃到了黑狐祠,从此住在里面再也不出来了。”

“大师父什么时候见过她?”狄公问道。

“一年前我就见过她。这次来金华,我很想和她聊聊狐狸的事,可你知道她住的地方幽灵鬼魂太多,贫僧佛性不足,禅灯不亮,好几次都被狐狸野兔拦了回来。唉!罗大人,你知道昨夜要来跳舞的那个女孩也是一条狐狸精吗?嘿,她被剪刀伤了脚,后来怎么样了?”

狄公对罗应元点头示意,罗应元答道:“不瞒大师父,那小凤凰已经死了——也是被人谋杀的!”

“我早知道了。”如意法师并不惊讶,“她的死尸躺在离我们不远的东厢,而我们还在画厅里喝酒、聊天、评议新诗呢。”

张岚波两眼望着玉兰,显得十分惊惶:“也被杀了?是你发现她被杀的?莫不是狐仙显灵了?”

玉兰点了点头。

邵樊文生气地说:“罗县令,昨夜发生这么不幸的事,你应该及时告诉我们。我们都处理过刑事审讯,多少有些经验,也不会那么容易伤感。现在你不得不面对两起谋杀案的侦查,谋杀小凤凰的凶手有什么线索了吗?”

狄公见罗应元情绪紧张、犹豫不决,便自己回答道:“邵大人,这两起案子实际上是相互关联的。宋秀才企图为他父亲翻案,我赞同大人的看法,莫德龄将军确实犯了谋逆的大罪,铁案如山,谁也无法翻案。但宋秀才有一点看得很准,他认为那封写匿名信告发他父亲的人,并不是出于对圣上的忠诚,而是为了掩盖自己卑鄙的私情。正是怀着同样的目的,他又杀死了探得真相的宋秀才。”

玉兰突然发出一声惊叫:“狄大人,你还要把这可怕的谈话继续下去吗?”她声音颤抖,全身痉挛,“你……你正在用一种狡猾残忍的手法把咒箍越缩越紧……你忘了今夜是中秋佳节!忘了在座的都是着名诗人!忘了我是一个带罪的人,随时都有可能被处死!”

狄公说:“玉兰小姐不要惊慌,我刚才已经说了,告发你的那封匿名信和告发莫将军的匿名信,出自同一只肮脏的手。我想仅这一点,你就可以明白那凶手与你本人的案子有何种利害关系了。”

邵樊文、张岚波、如意法师都十分惊讶地望着狄公。

狄公又继续说:“再说小凤凰被害的事。你们知道画厅挂帘背后有一条通往东厢的走道,凶手只是听到小凤凰要跳《黑狐曲》时才动了杀机。这个曲子提醒凶手,他是黑狐祠里女巫朱红的生身父亲,而事实上小凤凰也早已认出了他。他正坐在昨夜的酒宴上……”

突然一声巨响,玉兰跳起来掀翻了石凳,柳眉倒竖,杏眼圆睁,她铁青着脸望着狄公大声叫道:“狄仁杰,你这个狡猾的讼棍、恶魔使君,你那套伎俩近两天我早已尝够了,我再也忍受不了你的侮辱!我玉兰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狄仁杰,我也无需瞒你,正是我杀了小凤凰!那个小狐狸精企图讹诈我,甚至用白鹭观的旧事来嘲弄我,说我不配坐在酒席上看她跳舞。我咽不下这口气,就用剪刀刺进了她的喉咙。哈哈,真是罪有应得,她那张狐狸一样的嘴脸我早就看够了。”玉兰情绪亢奋,言词犀利。

席上所有人都惊得目瞪口呆,面面相觑。狄公疑惑地望着玉兰眼中射出的两团怒火,不由浑身战栗了一下。

玉兰渐渐缓和了情绪,平静地继续说:“宋一文是我的旧情人,我们在京师就有往来。小凤凰不知怎么也认识宋一文,她告诉我宋一文经常去黑狐祠看朱红。她从宋一文那里探知我的秘密,企图讹诈我。”

狄公问:“玉兰小姐,宋一文告诉了小凤凰你的什么秘密?”

“宋一文虽是我的旧情人,我们很早就分手了。但两个月前他突然赶到新安白鹭观找我,要求和我和好,我断然拒绝了他。我被男人害苦了,痛恨男人,他们的花言巧语我都不信。就在这时,我发现我们的侍婢和一个香客勾搭上了,眉来眼去。我立即把她赶出了白鹭观。那天夜里我出去散步,因遇大雨半路返回,正好撞见那侍婢溜回观里偷开我的箱子。我一时愤怒,就关上门,用鞭子狠狠地抽了她一顿,谁知那侍婢命苦,竟被我打死了!就在这时宋一文来观里看我,他一见这情景,便一声不响地帮我把尸体拖到庭院的马樱树下偷偷埋了,还约定永不声张。他走后,我自己撬坏了道观后门的门闩,又把银烛台扔到井里。然而他却反目背约,写密信告发了我,使我锒铛入狱,想来无非是因为我拒绝了他的自私要求。

“就在三天前,我被押来金华刚走进东门,正好和宋一文打了个照面。他厚着脸皮又邀请我去他那里,说他租的房子就在东门附近孟掌柜家的后院。回旅店后,我对差官谎称刚才遇见的是我表兄,十年没见了,夜里想请个假去探望一下,那差官很信任我,竟然同意了。半夜里我找到东门内孟掌柜家后院,宋一文没想到我真的当夜就来,已经睡了,听到我的声音赶忙爬起来打开花园后门迎我进屋。回到屋里我就责问他写密信告我的事,他嬉皮笑脸不承认,我趁他回身去卧房穿衣不备,就用砍刀杀死了他——那柄砍刀是我从客店里随身带去的。

“现在,狄仁杰老爷、罗应元老爷,案情已经大白,你们也不必再奔走忙碌了。贱妾恶贯满盈,犯下了这么多弥天大罪。刑部纵使有意为我开脱,那三个冤魂也不会放过我。玉兰从此与诸位老爷恩公诀别了。”

这边玉兰镇定自若,视死如归,席上的客人早已吓得脸色惨白,不知所措。狄公被玉兰一番抢白,又摊出这些看似确凿的犯罪事实,言之成理,一时也感到困惑不解。

忽然邵樊文站起身来,脸上出奇地坚毅平静,手脚却在颤抖。他走到玉兰面前,细细望了玉兰一眼,不禁老泪纵横。他高傲的眼睛望着远天的黑云,镇定地拉直深紫蟒袍,正了正金玉带扣,颤抖着嘴唇说出两句话:“玉兰——老夫误了你!我不需要怜悯,更不奢求宽恕……”说着竟一跃而起,翻出古亭的栏杆,向那百丈深渊纵身一跳!

“啊!——”玉兰发出一声凄绝的尖叫,狄公这才明白是怎么回事。他忙俯身栏杆向下看,深渊下峡谷水声如雷,古亭外山风呼啸,秋虫长鸣。一轮玉璧般的明月正升上中天,众山万壑披上了一层银霜般的白光。一缕缕轻雾从山穴间逸出,袅袅在半空与天边的纤云交融在一起。

玉兰小姐终于恢复了平静,说道:

“看!月亮什么时候出来的我们谁都没留意,多么亮、多么圆的明月啊!”

客人们这才回过神来,望着玉兰小姐那张与明月一样银白的脸。狄公给玉兰的瓷杯里斟满了酒。

玉兰接过酒杯,一饮而尽,声音悲切:

“邵樊文,邵樊文,是贱妾误了你啊!你几次说要在故乡造一座精致的墓园,谁知今天却抛尸他乡!狄大人,罗大人,我刚才错怪了二位,言语冒犯,还请不要记挂。贱妾已是风烛残年,命不久矣。邵樊文的自尽,已经证实了他的罪孽——他是我玉兰一生中唯一真正的心上人!

“我十九岁遇见他,我们相爱缠绵,形影不离。他帮我秘密逃出京师的妓院,来到金华,度过了我一生最美好的时光。但他不敢公开娶我,因为他父亲坚决反对,再说他当时是金华刺史,生怕被人耻笑。后来他父亲做主,为他娶了当朝宰相的女儿,我们不得不分手。他没给我留下分文,我只得回到风月场所苟且偷生,后来又重病缠身,奄奄一息。多亏温东阳极力相助,才脱了困境,但我心里始终怀念邵樊文,日夜惦记他,听到有人从金华来京师,就打听他的消息,从未忘记过他。你们男人很难理解女人的心:一旦真心爱上一个人,就会发疯似的、不顾一切地爱他,哪怕他折磨、嘲讽甚至遗弃自己,也在所不惜。正如我为他喜、为他悲、为他生、为他死,世上再无人能替代邵樊文在我心中的位置。

“我知道他与莫将军的小妾有私情,当莫将军发现后,他先下手为强,写匿名信告发莫将军。当时正值九太子谋反,莫将军因此遭殃。邵樊文原本与九太子关系密切,但他看出九太子才疏志大,成不了气候,谋反注定失败,便没有参与。可九太子仍把他当心腹。后来圣上派钦差来,邵樊文迎合钦差,检举全部九太子党羽,一网打尽,立了大功,深得钦差信任,于是升官去了京师,进集贤殿当了知院事,陪伴圣上起草诏令。

“邵樊文因为没有子女,对与宋氏私生的女儿朱红心存不忍,却不敢公开认她。每次来金华,他都偷偷去黑狐祠看望朱红,还蒙着脸怕被认出。朱红把宋一文来金华为父翻案的事告诉了他,他便设法杀了宋一文。有一次他从黑狐祠出来,正巧碰上小凤凰,当时小凤凰没在意;昨天下午小凤凰来县衙见到他,认出了他。他怕小凤凰多嘴,便趁放烟火时溜进画厅东厢杀了她。这县衙原是九太子的王府,邵樊文常来常往,对门户走道了如指掌,所以能在短时间内做得干净利落,不留痕迹。昨夜我见小凤凰被杀,立刻想到是他干的,当时心情极坏,头痛欲裂。他也从不瞒我,把来龙去脉都告诉了我——若不是他今日自尽,我无论如何不会说出这些。

“我鞭笞侍婢致死是事实,但帮我埋尸的不是宋一文,而是邵樊文,后来写匿名信告发我的也是他。我根本不认识宋一文,刚才说的那些全是编的,只为替邵樊文解脱。他知道我对他一片痴情,却百般折磨我。他嫌弃我,又担心我有朝一日吐露真相,想不留痕迹地置我于死地。然而狄老爷、罗老爷已察觉他的行径,狄老爷的法网已套住了他。我出于旧情和对他疯狂的爱,跳出来承揽一切,编造谎言,想让狄老爷放过他。我觉得为他服苦役甚至杀头都是乐事,希望他永远气宇轩昂、风流倜傥。谁知他是大丈夫,推开我的爱,拒绝我的怜悯与宽恕,觉得不能受心灵侮辱,不愿靠女人献身苟活。他跳崖自尽了,这疯狂的举动让我觉得他更高大完美,也让我觉得世界暗淡无光,活着再无意义。但为了不连累二位大人和押解我的差官,我宁愿去刑部大堂承认白鹭观杀人之罪,听候发落。狄大人,罗大人,请受我一拜,抵消刚才言语冲撞的过错。”

玉兰叫来扈从差官,敬了他一杯酒,请他给自己套上锁链,先上轿回城里旅店。

目送玉兰的官轿摇摇晃晃下山,罗应元才回过神:“狄年兄,这简直像一场大梦!太不可思议了。”

“罗相公,刚才玉兰的言行都记录下来,正好充实你为她写的小传。她的生命与诗歌,到今夜已全部终结,你们编纂注释她的诗,不必再考虑今日之后的她。你和被这一幕幕‘诗剧’惊呆了的张大人先坐轿回衙吧,我和如意师父再赏会儿月,吃几块月饼,聊聊天。你回衙后,请高师爷为邵樊文的死因起草详细呈报,把这两天动人的情节写进去,让刑部、大理寺、集贤殿学士、圣上,乃至后世都读读这奇绝的传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