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风随竹影 作品

大唐狄公案 131到140

第七部黑狐狸第二章

一顶宽敞的双人官轿正缓缓抬向金华县衙大门,前后有朱幡皂盖,牙仗排列得十分整齐。街市两旁的店铺门沿都挂起了灯笼和彩饰,行人见到官衙仪仗纷纷回避到一边。

轿内坐着县令罗应元和狄仁杰。正午的秋阳还有些热辣,两人的乌纱帽沿和深绿官袍都有些被汗水浸湿了。

罗应元打了个哈欠,捻着下巴上修得整齐的小胡子,说道:“狄年兄,州府的事总算商议完了,我们得尽情乐一乐。我已经安排好了这两天的详细行程,你一定要赏光。正值中秋佳节,又有贵客远道而来,这可是金华县多年难得的一次诗人盛会!年兄知道吗?朝中诗界的耆老邵樊文大人也应我的邀请答应赴会了,他可是当今文坛泰斗,退休前两天还在为圣上起草圣谕呢。还有礼部郎中张岚波,原本是圣上极宠爱的内廷诗人,他正是金华人,这次恰逢他回乡祭祖,正好赶上今晚的盛会。再加上年兄的光临,更让这次盛会增添了不少光彩。”

“罗相公过誉了,我对于作诗实在是没有缘分,这诗人的雅位哪里需要我来充数呢。而且中秋本是家庭团圆的佳节,若不是刺史大人吩咐有公事商议,我还得赶回浦阳,再说那里还有一桩公案尚未结案。罗相公如此好客,若不是你的诗名吸引了他们,邵、张两位大人怎么会屈尊前来呢?我听说他们可是十分挑剔的人。”

“狄年兄有所不知,我这金华衙院当年曾是先皇九太子的王府,里面楼台亭馆、花园假山、水殿风榭、回廊曲沼十分壮观,而且有许多奇花异草、珍禽瑞木环绕装饰,最能引发诗人的雅兴了。呵,想来此时邵、张两位大人已经到达县衙了。”

官轿外传来一阵锣声,牙仗随从停下侍候。罗县令揭开轿帘,扶着狄公的长袖,小心地请他下轿。

衙门口慌慌张张跑来了高师爷和一名巡官,巡官漆黑头盔上竖起的一团红缨不停地颤抖。四名衙役一字排开站在廊庑内待命,远处还围了一群胆大的百姓在观看。

罗应元惊讶地问:“高放,出了什么事?”

“禀老爷,半个时辰前,茶叶铺的孟掌柜来报告了一起杀人案,租赁他家后院的那个姓宋的秀才被人杀害了,财物行囊被盗窃一空,此事想来发生在今天一大清早……”

罗应元神色沮丧地叹了口气:“真晦气!”又急忙问:“我的客人们都来了吗?”

“邵大人和张大人早上到的,我向两位大人解释了老爷正在府衙议事,并遵照老爷的吩咐安顿了他们的住处,此刻他们刚进完午膳,都在馆舍休息。噢,敏悟寺的如意法师在午膳时正好赶到,遵照老爷的吩咐用素食水酒款待了他,他也自去休息了。”高师爷小心地禀报道。

罗应元命令道:“我此刻就去孟掌柜家。高放,你和巡官带上四名衙役骑马先去,保护好现场,布下警戒。嗯,通知仵作了没有?”

“早已通知了,此刻仵作已在衙舍值房内等候。”说着,高师爷便将一札书卷恭敬地呈上,“老爷,这是有关宋秀才和孟掌柜的一应卷案档目。”

“上轿,去东门孟掌柜家。”罗应元命令道。

罗应元拉着狄公的衣袖说道:“狄年兄不介意吧?打扰了你的午休。我非常钦佩你在侦缉勘破方面的本领,看来此案还得年兄鼎力相助。我多喝了几杯,似乎有点醉了,年兄千万要周全。”

“哪里哪里。”狄公一听有杀人案,早已来了兴致,罗县令的邀请正好合了他的心意,自然一口应允,“倘若能为罗相公尽点微薄之力,也是狄某的大愿。”

罗应元将那一札案卷摊在狄公膝上:“年兄不妨先粗略看看案卷,去东门还有一段路呢。”说完,他便自顾自靠着软垫打起了瞌睡。

狄公平日很少有机会看到自己的同行如何审理案子,他经常听人说罗县令是一个沉溺于酒色的风流诗人。罗县令很有钱,要维持金华衙院这座王府的日常费用并不容易,但他似乎不太在乎。现在狄公看出,罗县令平日的放荡形骸多半是装出来的,或者说是精心营造的,事实上他将金华县治理得井井有条。刚才他马不停蹄决定去发案现场查勘,更给狄公留下了深刻印象,许多同行往往把这种事当作下属巡官、缉捕的例行公事。

案卷上写着:死者叫宋一文,秀才,二十三岁,未婚,为编纂南朝时金华地方史志特来当地查询有关图书资料。他在县衙登了记,高师爷批准他到县学书库自行查阅。从县学书库的记录来看,半个月来,宋一文每天下午都在书库里度过。

有关孟掌柜的记录是:孟菽斋,茶叶商,四十岁,妻黄氏、妾李氏。黄氏生一男一女,女儿十六岁,儿子十四岁。孟菽斋虔诚信佛,专做积善功德、扶危济困之事,是敏悟寺的大檀越。

狄公合上案卷,满意地点了点头。

第七部黑狐狸第三章

孟菽斋的宅子坐落在东门内一条狭窄的小巷里,官轿好不容易才抬到一座高大的、带有重歇山檐的碧绿琉璃瓦门楼下。衙役驱散围观人群后,高高的轿顶晃动着抬进了年久斑驳的黑漆大门。

罗县令和狄公下轿后,只见前院宽敞古朴,两株参天的紫杉遮住了半个院子,凉风习习,十分凉爽。紫杉间一条青石板路通向古色古香的朱柱大厅,孟菽斋穿戴整齐,忙从大厅下阶恭敬迎接。

孟菽斋长揖行礼,低声说:“寒舍出了人命案,有劳大驾亲临,小民迎接迟了。请罗老爷和各位大人先到大厅用茶,简单用餐。”

“孟掌柜不必多礼,本县身为父母官,实则是百姓的仆役,出了人命案,岂敢怠慢延误?此刻就请掌柜带我们去后院宋秀才的住处。这位是我的朋友狄仁杰,浦阳县的县令。”

孟菽斋领着罗、狄二人穿过月洞门,进入一个大花园,沿着一排红漆窗棂的平房走去。一路奇花异木,十分夺目,巡官和缉捕跟在后面,腰间铁链“啷当”作响。狄公注意到一个年轻美貌的女子正隔着窗棂盯着他们。

孟菽斋说:“罗老爷、狄老爷,宋秀才住在后院最深处。半夜出事时,我们一点呼救声都没听到……”

“昨天半夜?那你为何到今天中午才报案?”罗应元起了疑心。

“回老爷,我们今天中午才发现他死了。宋秀才早上总自己去大街吃早点、打点早茶,午饭和晚饭由女仆送去。今天中午女仆送饭时,发现他没开门,叫了几声也没回应,担心他病了,慌忙喊来管家撞开门,才发现他……”

“原来如此。”罗县令点头。

守在屋外的衙役见老爷来了,忙开门。孟菽斋说:“老爷们看这房间被凶手洗劫成什么样了!这里原是我母亲生前最喜欢的地方,清静雅洁,她老人家常坐在窗前读书写字。可现在,檀木书桌凌乱不堪,抽屉全被拉了出来……”

檀木书桌旁散落着笔记、书札、信笺、名刺,一个紫色牛革钱盒扔在地上,里面空空如也。罗县令忍不住说:“孟掌柜,看得出令堂大人很喜欢诗歌。”

屋里靠墙的书架上堆叠着青蓝封皮的书帙,书册间插着丝绸标签。罗应元随手取下一册想翻阅,又转念放回原处,回头问:“门帘后就是宋秀才的卧房吧?”孟菽斋点点头。

罗应元拉开门帘,见卧房比书房大些,靠墙有一张大床,被褥凌乱掀开着,床头蜡烛已燃尽,床下一只衣箱被拉出,箱盖开着,里面衣服杂乱。墙上挂着一支崭新的竹长笛,后墙有扇坚固的门,门后竖着粗长的门闩。

仵作见老爷进来,忙站起侍立。宋秀才的尸体躺在地上,狄公见他是个骨骼宽大但瘦削清癯的年轻人,俊秀的脸上留着短胡髭,发髻松散,头发粘在地上干凝的血泊里,一顶满是血污的黑帽子掉在头边。他穿着素白细麻内衣,脚蹬软毡拖鞋,鞋底有干土痕迹,致命伤在右耳下,是个大血口子。

仵作向罗县令鞠躬道:“启禀老爷,右耳下的大血口子是被砍刀或大菜刀捅破的,根据尸体状况判断,被杀时间应在午夜前后。”

罗县令突然问孟菽斋:“你也说死者是午夜被杀,依据是什么?”

孟菽斋小声答:“宋秀才虽脱了袍褂,但没上床躺下。他睡得很晚,有时午夜窗户还亮着灯,我想可能是他刚要上床时被凶手袭击了。”

罗县令点头,又问:“那你知道凶手是怎么进屋的吗?”

孟菽斋叹气说:“女仆们说送饭时,常见秀才独自坐在床头沉思,很少回应问候,像是有心事。不过他很少在意钱财,昨晚准是忘了闩房门,也忘了闩后院花园的门,才出了这事,老爷不妨去花园看看。”

罗县令一行随孟菽斋从花园后门出去,见是一条僻静小巷。孟菽斋说:“这小巷深夜常有流浪汉、乞丐、小偷出没,我提醒过秀才进出花园要锁门闩,但他不在意。发现他死时,卧房后门半开着,花园门虽关着但没闩。想来是歹徒经过小巷,见花园门半开就溜了进来,潜进小屋时以为人早睡了,便闯进卧房,撞上宋秀才后动了手。秀才哪里是对手,一刀就被杀了,歹徒接着搜钱财,找到钱盒后就跑了。”

“秀才这钱盒平时放很多钱吗?”罗县令追问。

“回老爷,这我就不知道了。他预付了一个月房金,至少还有半个月的衣食钱和回京师的盘缠,衣箱里说不定还有首饰细软。”

缉捕说:“老爷,我们很快能抓到凶手。歹徒捞了钱总会大手大脚花,我们去酒楼饭馆、赌场妓院布眼线,再去当铺、金市探风声,不愁他不露面。”

“这主意不错,你派人去办,顺便把尸体收殓抬到衙里。”罗县令转脸问孟菽斋,“你知道宋一文在金华有什么亲戚朋友吗?”

“回老爷,他在金华没亲戚朋友,半个月来没人拜访他,也没听他说要见谁,只是天天去县学看书。”

“孟掌柜,既然宋一文在金华无亲无故,他怎么知道你要出租后院?”

“回老爷,半个月前他去衙里找高师爷登记时,我碰巧也在。高先生知道我要出租后院,就做了中间人。宋秀才一见后院就很喜欢,还说可能延长租期,他很爱清静。”

罗县令说:“孟掌柜,今天不多打扰了,我们会尽快破案,一有消息就通知你。”

孟菽斋走后,罗县令叹道:“狄年兄,你说是不是我晦气?正筹划诗人聚会,却被这案子坏了雅兴。现在我得去款待上宾了。对了,年兄,你发现没有,凶手虽狡猾,但露出了破绽——秀才那顶帽子怎么会掉在头边?”

第七部黑狐狸第四章

狄公目光锐利地扫了一眼罗应元,靠着椅背慢条斯理地捋着自己长长的美髯。

“罗相公所言正合我意,这绝非歹徒、小偷抢劫财物的案子。即便宋一文大意忘了闩上后花园的门,歹徒深夜溜进后院,也会先仔细侦察屋内动静,绝不会贸然闯进去。若见秀才正要上床,定会耐着性子在屋外等候,等他睡熟再行窃。我琢磨着,多半是秀才摘下帽子、脱下袍褂正要上床时,听见有人敲后花园的门,于是又重新戴上帽子,跑去开门。”

“正是这样。”罗应元应和道,“他的毡鞋上还沾着干土呢。”

“我也留意到了。来访者肯定是秀才认识的人。秀才拔开门闩让那人进了后院,进屋后便让对方在外屋书房稍候,自己进卧房更衣。就在他转身进卧房时,凶手杀害了他。不管怎样,那顶帽子掉在死者头边是凶手最大的疏忽——谁睡觉还戴着帽子呢?这一破绽说明凶手是预谋杀人,而秀才毫无防备。”

罗应元点头称是,又说:“我看凶手的动机很可能是为了讹诈。”

狄公一怔,坐直身子问:“讹诈?罗相公为何这么想?”

罗应元从书架上取下一册书,翻到夹着字条的一页:“孟掌柜的母亲是个细心人,书帙摆放得整整齐齐,如今却全乱了。而且老太太每读到一首好诗,都会把批语写在字条上夹进对应书页。你看,这页的字条批语就与原诗不符,很多字条都夹错了地方,显然是有人翻动后胡乱塞回去的。书架后搁板上的尘土有新近触动的痕迹。我认为凶手把房间弄得乱七八糟,是想伪装成小偷找钱财,实则是在找一张纸、一份单据或什么契约凭证。为这类东西杀人,说明是为了讹诈。”

“罗相公分析得极是。你再看秀才的亲笔笔录,前六页写得密密麻麻,后面五十多页都是空白。每一张纸都编了号,可见他是个细心人。现在这叠笔录次序散乱,空白纸上还有脏指印,显然凶手仔细看过。试想,小偷强盗会留意一叠没用的纸条吗?”

罗应元频频点头,又长叹一声:“看来凶手已找到想要的东西了,我们再进书房仔细看看!”

两人再次检查书房里散乱的物品,逐一整理归类放回抽屉。突然,狄公看到一本题名《玉笛谱》的小册子,封面上盖着宋一文的私章。他从头翻到尾,没发现曲牌和歌词,只有一行行看不懂的符号,从符号分章来看,共录有十二支曲谱。

罗应元凑过来说:“对,我见他书房墙上还挂着一支长笛。”

“罗相公以前见过这曲谱吗?”狄公问。“没见过。”

罗应元走进卧房,从墙上取下长笛凑到嘴边吹了几下,发出刺耳的音调。他苦笑道:“以前我吹得很清亮,长时间不吹竟荒废了。嘿,狄年兄,长笛里面倒是个藏东西的好地方,把纸笺字据卷紧,不就能塞进笛管里吗?”他眯起一只眼朝笛管里看了半天,沮丧地摇了摇头。

狄公掸了掸身上的尘土:“孟菽斋说宋秀才在金华没亲友,他自己也很少露面。最了解秀才情况的,莫过于给他送饭的女仆了,我们可以找来问问。”

“狄年兄,这事就拜托你了。我得回衙院了,邵、张二位大人该午休醒了,还有如意法师。同时,我的妻妾们也要商量中秋采办的事。”

“好吧,你先回衙,我留在这里询问。罗相公,中秋采办可不能马虎。你有几位公子千金?”

罗应元咧嘴笑道:“十一个儿子、六个女儿。不瞒年兄,我这八房夫人也是件麻烦事。哦,对了,回衙路上我得去蓝宝石坊挑些歌伎舞姬,幸好顺路,只隔几条街。”

“那是烟花场所吗?”狄公问。

“不,蓝宝石坊类似长安的教坊,专门提供歌伎舞姬,官府有公私宴庆,可点名唤来侍应,吹拉弹唱、陪酒助乐很管用。我想宋秀才既喜爱乐曲,或许会与那里的乐师或姑娘有交集,正好顺路打听一下。”

狄公满意点头,命管家带平日给宋秀才送饭的女仆来。罗县令拱手道“年兄留步”,上了轿又探出头说:“过会儿派轿子来接你回衙。”

不一会儿,管家带了两个年轻女子来。她们都穿蓝布长裙,系黑丝绦,头上插骨簪。管家介绍:“这位叫牡丹,给宋先生送午饭,兼叠床洗衣;那位叫菊花,送晚饭。”

狄公见牡丹容貌丑陋、手脚笨拙,菊花却水灵俊俏,有张红润的圆脸,十分动人,眉目间还透着狐媚。

狄公问牡丹:“宋先生有客人时,你一定很忙吧?”

“啊,没有老爷,从没见宋先生有客人来访,这里的事本来也不多。他待人和气,洗衣服会当场给赏钱。”

“他平时也和你聊聊吗?”“不,老爷,只是有时问好。他忙着读书做文章,从不跟下人闲聊。”“谢谢你,牡丹,你可以走了。”管家带牡丹出去。

狄公问菊花:“牡丹像是乡下姑娘,你该是城里长大的吧?你告诉我……”

菊花惊恐地盯着狄公,突然问:“老爷,宋先生的脖子真是被咬穿了?”狄公疑惑地皱起眉头。

菊花低头,声音阴沉:“奴婢觉得,宋先生一定有个情人。那天我亲眼见他穿一身黑衣裤,偷偷溜出花园后门。”“你见到他的情人了?”狄公诧异。

“没见到,不过前几天宋先生问我,孔庙后的银器店有没有金银丝双雀发夹卖,分明是想送情人礼物。可那情人却咬穿了他的脖子……”

狄公猛地一愣,急问:“菊花小姐,你这话什么意思?”

“回老爷,据奴婢所知,宋先生的情人是一只狐狸,一只装扮成女人的黑狐狸!有一次他还问我这一带是不是有很多狐狸。”

狄公轻蔑地笑了:“你不该信这些狐狸的无稽传说,狐狸不伤人,它们善良又聪明。”

“老爷,我没胡说!宋先生真的被黑狐狸迷住了!他夜夜吹笛子,那古怪曲调像狐狸哭一样,听得我和小姐胆战心惊,常为他担心呢。”

“我刚才看见内宅绣房有位漂亮姑娘,是孟家小姐吧?”“回老爷,一定是她。她才十六岁,长得漂亮又聪明,待奴婢们很好,还写得一手好诗。”

“菊花,你在茶楼酒馆见过宋先生吗?”“没有,他从不去那种地方。”“好吧,谢谢你,你可以走了。”

管家引狄公到孟家门外,早有一顶黑呢便轿等候。狄公坐轿回县衙,进馆舍后从袖中取出宋秀才的六页笔录细读。笔录扼要记载了两百年间金华的一些军事史实和经济状况。让他疑惑的是,秀才半个月天天去县学书库,为何只做了六页笔录?他突然想到,秀才查历史档案可能只是借口,来金华必定有秘密原因。

这里人们对狐狸传说的迷信之深让狄公吃惊。虽说市井说书人总爱讲狐狸变美女诱惑书生的故事,但古书上也有狐狸象征正义镇住邪恶的记载,所以一些宫殿、古楼阁和寺院常可见供奉狐仙的小神龛,用来驱邪或保护官印。他想起罗应元的内衙里就有这样一个神龛,不禁捋着胡子陷入沉思。菊花的话又在耳边响起:这里的人为何对狐狸有特殊兴趣?

第七部黑狐狸第五章

狄公走进高师爷的衙舍,见他正伏在书案上批阅公文。

“呵,狄大人,请坐。我去沏盅云雾茶来。”高师爷一见狄公,慌忙起身行礼接引。

“高先生不必客气。我此刻要去内衙见罗县令,他把发案现场的调查结果告诉你了吗?”狄公问道。

“罗老爷正忙着款待贵宾,只让我呈文申报长安礼部,查寻宋一文的亲属。”

“你最好请礼部把秀才的家门履历详细告知我们。高先生,你是如何认识孟菽斋的?”

“我们是下棋的老相识了。孟菽斋是个十分严谨守旧的人,他母亲是位有名的诗人,他自己从了商,儿子却很聪明,才十四岁就进了县学。”

“嗯,孟掌柜给我的印象也颇有学者气度,像个上流人物。高先生,告辞了。”

狄公刚要进罗应元的内衙,忽见一个官差急匆匆来找高师爷,要他引荐见罗县令。这官差胸前佩着圆圆的铜徽——这通常是州府委派去京师执行押送任务的标志。狄公心想,不知是什么重要罪犯正途经金华押往京师。

因不便打扰罗应元处理公事,狄公便信步踱进后花园。园内秋色宜人:天高云淡,金风送爽,丹桂飘香,枫叶如火。

狄公忽然想到,不如借此机会拜访邵樊文和张岚波两位大人。他们虽已退休,但声望仍在,身为后辈官吏,这也是应尽的礼节。

打听到邵樊文住在东院水殿左厢的大书斋,张岚波住在西偏院的独立精舍,狄公先来到东院水殿左厢,叩响朱漆雕花房门,里面传来深沉的声音:“进来。”

狄公进得书斋,见邵大学士正坐在卧榻的凉竹席上认真看书。他身材魁伟,穿着海蓝锦袍,腰间系着黄丝带,长长的丝带两端拖在西域厚驼毛毡毯上。卧榻后是一排紫檀木大书架,错落有致地摆放着古玩、图书、瓷瓶、画轴,书架前的大瓷盆里栽着墨色和碧色的名贵菊花。

邵樊文鼻梁高挺,下巴丰满,气宇轩昂,四方脸盘环绕着络腮胡子,头上黑丝方帽中间嵌着一块碧玉,双目炯炯有神。见狄公进来,他放下手中书本。

狄公上前躬身施礼,递上名帖:“晚生狄仁杰叩见邵大人。”

邵樊文看了名帖纳入衣袖,说:“你就是浦阳县的狄仁杰!听说你在浦阳拆毁败坏的佛寺,遣散违规僧尼,收押了一干害群之马,我很欣赏。坐下吧,这里不是朝廷,不必拘礼。狄仁杰,你也写诗吗?”

“晚生只写过一首诗。从前也苦学过诗格,无奈天分有限,总无长进。后来做了县令,更无暇顾及诗歌了。”

“狄县令没听说许多诗人正是因一首诗脍炙人口而流芳百世吗?不知你那首诗是何主题?”

“大人,那是一首《劝农诗》,五言百韵,不过是强调农业是国家根本、百行首要。”

大学士好奇地望着狄仁杰:“你为何选这个题目?”

“晚生只是想把劝农重本的道理用诗歌表达,押韵且有节奏,让普通人都能听懂,农夫或许更易接受。”

大学士哈哈大笑:“新奇的想法,有趣有趣。诗歌固然要易懂,但关键是言志抒情,在表达情志时传递自己的脉搏与呼吸。韵律最为重要。狄县令不妨背几句《劝农诗》让老夫听听。”

狄公有些局促:“学士大人,那首诗是十多年前写的,现在恐怕一句都记不清了。大人若一定要看,待晚生回浦阳找来呈上。”

“哈哈,恕老夫直率,那肯定是首糟糕的诗。若有佳句警策,自然会让人铭记。你的诗本就平平,又无亮点,时间一久便忘了。古人不是说‘水怀珠而川媚,石蕴玉而山辉’吗?你读过圣上的《告征西军圣谕》吗?”

“大人,这个晚生能背诵。那是高宗皇帝颁给失利的征西军、鼓舞士气的圣谕,它改变了整个凉州战场的形势。开头几句庄严雄伟,气魄宏大,让人想起春秋时周宣王出师。”

“正是正是!狄县令,我猜你忘不了全文,因为那实在是大唐开国以来最好的文字之一。它的节奏与征西将士的脉搏一同跳动,令人鼓舞激奋,正所谓‘配沾润于云雨,象变化于鬼神’。说来惭愧,这圣谕正是老夫替圣上起草的。好,不谈这个。狄县令可知,县令之职往往是宦海起点,老夫科举出身,起初也只是县令,后来升迁到岭南道邕州当刺史,三年后调至婺州金华府。十八年前九太子谋反,这里混乱一阵,后来乱象清除,恰巧老夫几篇讨论文学的文章惊动了圣上,被召为集贤殿学士,之后又代理知院事,专掌圣上制诏、书敕。那年还有幸陪侍圣上去川蜀宣恩,途中写过一首《蜀中山川颂》,很得圣上嘉许,我一直认为那是老夫一生最好的文字,也是荣华顶峰。”

邵樊文说得眉飞色舞,项颈青筋隐隐蠕动。

“呵,狄县令,与你谈话很愉快,让老夫几乎忘了时间。好吧,晚上见,很想听听你们年轻官员聊聊衙里的事。”

狄公长揖拜辞,出了书斋,下了水殿,转出东院又急忙赶往西院拜会张岚波大人。

进西偏院时,见张岚波正在池塘观鱼。狄公拜揖递上名帖,张大人正为池塘里一条濒死的金鱼感到惋惜,与狄公寒暄几句,聊了聊今夜酒宴,便急忙传话让人抢救金鱼。狄公趁机告辞,张岚波也未挽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