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唐狄公案 131到140(第2页)
拜会完邵、张两位大人,狄公只觉口干舌燥,而张岚波无意透露的一件事让他心生好奇——晚上宴席还会有一位曾名满天下后又声名狼藉的大诗人出席。他没想到罗应元还藏着这一手,夜里的酒宴想必会十分热闹。此外,狄公对尚未见面的如意法师也颇感兴趣。
走着想着,不觉已到内衙门口,狄公猛然想起还没向罗县令汇报在孟菽斋家询问女仆的结果。
第七部黑狐狸第六章
罗应元沮丧地坐在太师椅上,面对眼前一堆案卷双眉紧锁,面色阴郁。狄公走进书斋时,他正在抱怨:“司天台的那帮人都该被撤职,他们颁的历书明明写着今天是吉祥如意的日子,可从中午起就事事不顺。”
狄公拉过一把椅子坐下,自顾自倒了一盅茶一饮而尽,又倒了一盅喝下,这才长长舒了口气,靠在椅上默不作声,听罗应元发牢骚。
“宋秀才的案子让我午餐都没消化好,匆匆赶去又赶来,偏偏又撞上蓝宝石坊的‘一品红’病了,院主只答应派一个叫‘小凤凰’的来凑数,剩下就是一队乐工和几个唱曲的,有什么新鲜?那小凤凰能跳什么舞?又干瘪又丑陋……”他抬头看了狄公一眼,转了话题,“这个先不说了,宋秀才的案子有什么线索吗?缉捕刚才来说,三街六市都没见歹徒、小偷胡乱挥霍——这自然也在意料之中。”
狄公又喝了一盅茶,才开口道:“孟家一个婢女说,宋一文在金华还有个情人。”
“真的?恐怕不是风月场中的女子吧?我在蓝宝石坊向那里的女子描述过宋一文的模样,她们谁都没见过他。”
“还有,我认为宋一文来金华有秘密原因,查询史料看来只是借口。”狄公从袖中取出秀才的六张笔录交给罗应元,“这是他半个月来做的全部笔录。”
罗应元看了这六张笔录,点了点头。
狄公又说:“他每天下午去县学书库是装样子,晚上才去做真正的事。婢女亲眼见他夜里穿黑衣裤鬼鬼祟祟溜出孟家后院,不知去向。对了,那婢女深信狐狸的传说,她咬定宋秀才的情人是只黑狐狸,秀才正是被黑狐狸杀害的。显然这不是一起谋财害命的案子,看来罪犯的目的不是讹诈而是灭口!”
罗应元不由感叹道:“秀才又有了个情人,案子一旦有女人参与,就既神秘又麻烦。年兄,不管怎样,明天中秋,衙门照例不升堂,我们还有一两天时间喘气、琢磨。”
“罗相公,今夜衙院设宴,你我脱不开身,你派下人去侦查了吗?”
“没有,不过我的高师爷会随时报来情况。我这里破获刑事疑案,多仰仗他帮忙。他通过三家亲戚在城里多处布下眼线,一有风吹草动,衙里就清楚,非常灵验。”
狄公慢慢点头,他知道每个县令都有自己有效的破案方法,没必要要求罗县令按自己的习惯来。
这时内衙当值禀报:“有位名叫玉兰的小姐求见老爷。”
罗应元的脸颊顿时泛红,阴云散去,露出欣喜之色:“玉兰,她的案子要重新审理了——今天总算是个吉利日子!”
狄公疑惑地问:“罗相公,玉兰是谁?”
“啊,我的年兄狄大人,亏你还在大理寺当过官,有侦讯断案如神的名声,难道不知道白鹭观那个轰动一时的案子吗?”
狄公倒吸一口凉气,坐直身子:“罗相公指的莫不是那个道姑鞭打侍婢致死的案子?”
“正是这个道姑,她叫玉兰,曾是一代名伎,是闻名的闺阁诗人。当今名流学士都为她入狱鸣冤,官府也知道此案复杂,所以县、州、道衙门都结不了案,互相推诿,最后移到长安刑部大堂,现在正押解途经金华。玉兰小姐不仅声誉广,还与邵樊文、张岚波等名流是旧交,彼此很熟。我请示了邵、张两位大人,希望邀玉兰参加这两夜的中秋雅会,两位大人拍手称好。玉兰小姐一开始断然拒绝,说自己是戴罪之身,无颜见故交。我说无妨,诗苑不比官场,不拘泥陈规礼数,且是我个人私宴,席间只叙友情诗歌,不议政事刑案,玉兰小姐这才答应赏光。这样一来,今夜聚会自然更添光彩。”
门开了,一位身着玄色轻纱罗裙的高挑女子轻盈走进书斋。她莲步轻移,身姿摇曳,娉婷的体态自有动人风韵。细嫩白皙的脸庞不施粉黛却清光照人,眉头嘴角已有几丝浅纹。乌黑长发分作三绺盘在头顶,发间无钗簪,手腕、手指、耳垂也无首饰。
玉兰一见罗应元便深深万福,开口道:“多谢罗大人盛情邀请,顺便告诉大人,贱妾的案子刑部已决定重审了。”
“如此说来,真是太好了。玉兰小姐这些日子受苦了,邵大人、张大人一直盼着见你,你们都是诗坛至交,如意法师也在这里。我再给你介绍一位你曾仰慕的人——我的同年狄相公,他现在浦阳县当县令。”
玉兰深深看了狄公一眼,只是平平行礼,转身对罗应元说:“罗大人添麻烦了,今天我心情很舒畅,原来我还有这么多朋友,在狱中一个多月恍如隔世。”
罗应元笑道:“玉兰小姐,今夜是诗人雅会,本县略备薄酒,大家务必尽欢,为诗林艺苑留下风流韵事。明夜中秋,月华团圆,我们去城外翠玉崖设野宴,吟诗放歌,不辜负人间佳节。”
玉兰道:“噢,忘了告诉罗大人,我路过蓝宝石坊时,小凤凰和我同乘一轿来了,她要先来县衙看舞池,今夜她将演出最迷人的舞曲《紫云凤凰》。”
玉兰一拍手,一个约十七八岁的苗条女子走进书斋,先朝罗县令躬身行舞姿叩跪之礼。她身穿大红遍地金对襟罗衫,下着翠蓝拖泥妆花百褶裙,腰系大红丝绦,腕上套金压袖,胸前缨络缤纷,裙边环佩叮咚,满头翠珠,浓妆艳抹。只因官府召唤,特意如此装束先声夺人,可惜容貌不佳,长长的尖鼻子和明显斜视、无光的眼睛让人印象深刻。她的头发从平滑前额向后梳,在细长后颈束成一个小小的、珠光摇曳的堕髻。
玉兰拍拍小凤凰的肩笑道:“年轻女子在任何贵人面前都不用自惭。好了,罗大人,狄大人,晚宴见。”
玉兰搀着小凤凰去书斋看舞池,并拜会邵、张两位贵宾和如意法师。
罗应元叹息道:“玉兰这女子不仅才华非凡、容貌秀丽,性格也十分坚韧。”他拉开抽屉,取出一厚叠案卷,“狄年兄,这是玉兰小姐案子全部案卷的抄本,我费了不少功夫找来。我想你对白鹭观一案应感兴趣,案卷前我还加了简要解释,让你明了案情本末,夜宴前你最好抽空读一遍。”
狄公大为感动,称谢道:“罗相公如此周到,真是难得的殷勤主人。”
罗应元道:“狄年兄这话错了,小弟还有个夙愿,多年来想为玉兰的诗集作笺注,开篇小传就遇上玉兰这烦人的案子,所以迟迟未能如愿。年兄最精通律法,文笔纯熟,不知肯为玉兰一案草拟一本辩词吗?依照律法条例,一一为她辩解。她的事若能获刑部赦免,不仅玉兰小姐万幸,也是为诗苑建了大功,望年兄不要推辞。”
狄公微笑着看了罗应元一眼,答道:“我明白了。”
第七部黑狐狸第七章
狄公走出内衙耳门时,一个圆圆光头的和尚迎了上来。
“哈哈,狄县令,我去你住处拜访过,你的房门紧锁着。”
狄公立刻知道此人就是如意法师,连忙拱手回礼:“莫非是如意大师父?久仰大名。罗相公多次在晚生面前提及您的高德。有幸得到您的看重,却没能迎接,恕罪恕罪。”
“狄大人或许不知道罗县令为何邀贫僧赴宴吧?惭愧,贫僧也顶着个诗人的名号。贫僧专写两行诗,或对或错,用词不多,达意即可。而狄大人的兴趣却在公文上。”他用指头点了点狄公腋下夹着的一札案卷。
“师父,到我住处喝杯茶吧。”狄公礼貌地邀请。
“不必了,贫僧还有些俗事要处理,想在夜宴前办完。大人若不嫌弃,有空不妨来我歇宿的地方聊聊,我就住在那狐狸神殿后的净室里。狄大人,你属虎吧?”
狄公点点头,不解地望着如意法师突如其来的问话。
如意法师那张丑陋的脸上漾开神秘的笑容,两只蛤蟆眼透出奇异的光芒。
“一只狐狸,一只老虎——妙极,妙极。狄大人,留个心。昨天夜里这里杀了人,眼看还有人要被杀。我看见你身后有许多鬼魂尾随,幸亏你阳气刚烈,它们才近不了身。”
狄公不由打了个寒噤。
“狄大人,不要指望我会帮助你。三千世界,没有尽头,妙语之门,一无阻碍。全靠大人自己手擎禅灯,摸索前行了。”说完,他拖着麻鞋自顾自摇摆着离去。
狄公似懂非懂,又不好细问,心中满是狐疑。
回到馆舍,狄公展开案卷细读起来。
开卷二十页是罗应元撰写的玉兰生平记传,言辞含蓄,笔墨精细,有关玉兰在白鹭观的经历更是褒贬之意深远。
玉兰原是长安一家药铺掌柜的女儿,五岁就能识字念书。十五岁时,父亲因家业败落,将她卖到长安一家着名的行院。她在行院里待了四年,结识了许多长安的风流名士、文人墨客。日积月累,受到熏陶,加上她天资聪慧,渐渐能写出一手好诗,展现出惊人的文学才华。十九岁时,正当她青春貌美的时候,突然消失了。老鸨和龟奴四处打听,找了半年都没踪迹,只得作罢。两年后,她沦落在一家烟花场所,贫病交加,处境艰难。一个名叫温东阳的少年公子为她赎了身,然后一起回到长安,两人成了形影不离的伴侣。温公子年轻英俊、风流倜傥,家财万贯且挥金如土,和玉兰一样诗才横溢,佳作不断,动辄写出百韵千言的诗篇,琳琅满目。
他们成了长安公卿王爷、名流显宦的座上宾,两人的酬唱诗集风行天下,闺阁、寺院、旅途、驿站都有人吟唱。他们周游名山大川,一路写下的诗章不胫而走,学士文人都能随口吟诵。然而好景不长,四年后温公子抛弃了玉兰,跟着一个闯江湖的女侠不知去向。
玉兰离开京城流寓四川,在那里又结交了当地的着名文人和清流,还成立了一个诗社。不少大官富豪来求诗,由于她的清高和骄矜,得罪了当地一个刺史,不得不离开四川,浪迹于湖湘洞庭一带。最后她在新安县买下一个小小的道教圣祠——白鹭观,自称道姑,颂黄经、伴青灯,身边只带一个侍婢,严禁男子进观,从此修身养性,与尘世断绝了缘分。
两个月前的一天,四个衙役突然闯进宁静的白鹭观,动手用锄子铁锹在庭前一株马樱树下挖掘,竟挖出了玉兰那个十七岁侍婢的尸体。仵作断定侍婢是被鞭笞而死,因为她满身都是鞭痕。衙役拘捕了玉兰,指控她蓄意杀人。
玉兰辩解道:三天前侍婢告假去乡里探望双亲,离观前还为玉兰准备好了夜膳。玉兰吃罢夜膳去新安江畔散步,回观已近午夜,发现道观后门被撬开,观中一对银烛台不见了,第二天便去衙里报了官。她猜想侍婢准是忘了什么东西回观中取,遇上了盗贼,盗贼用鞭子抽打她逼问玉兰藏钱的地方,侍婢实在不知,结果被鞭笞至死。但有几位证人向县令证实玉兰常虐待侍婢,半夜经常能听到侍婢凄惨的尖叫声——尽管白鹭观坐落在人迹罕至的山凹里。又有一个小贩证实,出事的那天深夜,他路过白鹭观,没见到有盗贼和流浪汉的踪迹。
县令驳斥了玉兰的辩词,指控她杀了侍婢,还说她自己撬开道观后门,把银烛台扔到一口水井里。县令刚备文申报州府,恰巧一伙盗贼抢劫了离白鹭观不远的一家农庄,杀了农夫一家。为此县令不敢擅自决断,一面派人追缉盗贼,一面推迟对玉兰的判决,将案件上呈歙州刺史。
歙州刺史十分欣赏玉兰的诗,有意想开脱她,便作了深入调查,得知新安县令曾想娶玉兰为妻,遭到玉兰严词拒绝。县令承认确有此事,但称这与他处断玉兰杀婢案无关,还吐露是收到一封匿名控告信,才派人去白鹭观挖掘死尸的——本案并无原告。其次,巡卒前几日捕获一个盗贼,他参与了抢劫农庄,但不承认抢劫过白鹭观,不过他招供说,头目曾说起玉兰在观中的地窖里藏有不少金银财物,这个招供与玉兰的辩词吻合。刺史也不敢擅自决定,便将案件移交给江南道黜陟大使,案卷上点明应判玉兰无罪。
天下不少诗人名流纷纷写信给黜陟大使,替玉兰说情。黜陟大使正准备判玉兰无罪,偏偏有个喊冤的人自称是死去侍婢的情人,说侍婢常向他诉说被道姑打骂,鞭笞至死当是实情,要官府做主。此外,验尸结果证实侍婢仍是处女,黜陟大使又起了疑,认为侍婢若被盗贼所杀,多半会被强奸,再说盗贼似乎不必仔细将死尸埋在马樱树下。眼下那伙盗贼又无影无踪,写匿名信控告玉兰的人也不肯露面,黜陟大使难以决断,便又将案卷呈报长安刑部大堂。
狄公合上案卷,踱到住处外的游廊上,一阵凉爽的秋风吹来,满院的竹子沙沙作响,桂花香气若隐若现,虫声唧唧。天上纤云如丝,一轮银月刚刚升上东山。
狄公想:没错,这确实是一桩有趣又令人头疼的疑案。罗应元既然带他见了玉兰,又给他看了这堆案卷抄本,意思很明白,就是要他狄仁杰在短时间内判断玉兰究竟有罪还是无罪。
狄公感到一种不安的预兆,又想起如意法师刚才的警告,心不由得缩紧了。他明白不能只靠这些材料做判断,无论如何,今夜宴席上得设法和玉兰小姐聊聊,顺便也听听邵、张两位大人对此案的看法,但这无疑会大大减损诗人们聚会的雅兴。
不知怎么,他的思绪又回到宋秀才的案子上,这案子也十分蹊跷。他虽做了现场侦查,但可依据的几乎多是第二手材料。突然,他想到宋秀才的那册《玉笛谱》,除了秀才的六页笔录,这册笛谱可算是死者最直接的遗物了,想来它与宋秀才之死或许有密切关系。他取出笛谱又翻了翻,看着那密密麻麻的注音符号,脸上突然露出笑容——他要尝试一下,这是最有可能成功的尝试!
离夜宴开始还有一个时辰,狄公迅速换上一件海蓝布袍,戴了一顶黑弁帽,腋下夹起那册《玉笛谱》,朝县衙大门走去。
第七部黑狐狸第八章
太阳西沉,暮色渐渐笼罩大地。金华县衙大门悬挂起四盏大红灯笼,飞檐翘角上都垂落着五彩缨带。衙门外人来人往,车马喧闹。
狄公长长舒了口气,回头望了望那座如宫殿般的县衙大院,心中竟有种如雀归林、如鱼得水的感觉。他随着人流车马在繁华的街市上前行,突然发现一家乐器店,便挤出人流走了进去。
乐器店内钟鼓铙钹、笙管琴瑟、秦筝楚箫、胡琴琵琶,各类乐器应有尽有。时值中秋前夜,买乐器的人不少,店内乐声嘈杂。
掌柜见狄公气度不凡,不敢怠慢,忙上前拱手问:“先生想买什么?是吹奏的还是弹拨的?”
狄公看了掌柜一眼,递上《玉笛谱》:“不知掌柜可认得这长笛曲谱?”
掌柜接过认真翻了几页,尴尬地赔笑道:“先生,这确实是本古谱,不是现在流行的,我不认识。您不妨去请教神笛刘,不管古今中外的笛谱,他都认得,还能吹奏。他住得不远,只是贪杯,常喝得酩酊大醉,赚的钱都买酒喝了。”
狄公从袖中取出一串铜钱放在柜台上:“相烦派个伙计引路。”
“好说,好说。先生就跟这小伙计去吧。”掌柜说罢,一个小伙计上前引路。
狄公随小伙计出了店门,小伙计指着街对面的酒馆笑道:“要请神笛刘,至少得备三斤酒。先生不买瓶酒放在他鼻子下,他能醉上大半天不理人,岂不误了您的事?”
狄公点头称是,去酒馆买了一瓶上好的“葫芦春”,穿过几条街巷,来到神笛刘家门前。他给了小伙计几个赏钱,小伙计道谢后离去。
狄公一推门,大门“吱呀”一声晃悠悠地开了。屋内又暗又小,一盏油灯冒着烟,弥漫着劣质酒的酸腐味。屋里除了墙上挂着一排长短笛子,几乎没什么家具。
神笛刘刚喝了酒,圆圆的脸通红,穿着深棕色宽松灯笼裤,上衣扣子散开,敞着胸口。而蓝宝石坊的小凤凰竟站在他身边。
“你是什么人?竟敢闯到我家来?”神笛刘粗声粗气地问。
狄公装作没看见小凤凰,慢慢在一张小竹凳上坐下,将“葫芦春”放在桌上。
神笛刘眼睛瞪得像金鱼:“我的天,上品‘葫芦春’,二十年没喝过了!先生,看你一脸大胡子,莫不是阎王爷来请我?快把瓶盖打开!”
狄公手按在瓶盖上:“不急。”随即递过《玉笛谱》,“麻烦先生先告诉我这是什么曲谱,再喝不迟。”
“什么?”神笛刘接过曲谱翻了翻,“这好办,我先去洗把脸再来。”说罢摇摇晃晃走进里屋。
小凤凰见神笛刘进了里屋,才战战兢兢地说:“老爷,我正想请刘师父今晚去县衙酒宴上为我伴奏,他的笛子吹得跟天上神仙似的。”
“不!我才不去吹那该死的《黑狐曲》!”神笛刘蹒跚着从里屋出来,顺手从墙上取下一支笛子。
狄公惊讶地问小凤凰:“你不是说要跳《紫云凤凰》吗?怎么改……”
“回老爷,我见县衙画厅场地大,又有邵大人、张大人等朝廷大官和如意法师赴宴,觉得这是千载难逢的机会。您知道吗?《黑狐曲》最能展现舞艺,步伐刁钻,旋转急促,变幻莫测,气势非凡。”
“《黑狐曲》是鬼曲,不能吹!黑狐狸一缠上你,保管你送命!”神笛刘认真起来,将《玉笛谱》放在膝头,“这第一支曲《云想衣裳花想容》1人人皆知,不用多说。第二支曲……”他拿起笛子吹了几段,节奏轻快,旋律动人,“哦,这是《秋月吟》,去年在京城最流行。”
神笛刘一支支地吹奏,报出曲调名称。狄公大多听不懂这些乐谱,心里很失望——他原以为这册《玉笛谱》没有曲牌歌词,根本不是乐谱,而是宋秀才用乐谱样式记录的秘录,能解开他来金华的谜团。没想到这真是一册笛曲古谱,线索又断了。
“该死!”一声粗俗的骂声打断了狄公的沉思。“这最后一支曲好面熟,却认不出了。”
神笛刘说罢,又将笛子凑到嘴边,低沉的笛声响起,节奏缓慢,如泣如诉,充满哀伤。小凤凰听了一愣,呆滞的眼睛闪过欣喜。接着节奏变快,高尖的音调搭配着古怪阴郁的旋律。
“这该死的《黑狐曲》!”神笛刘轻声咒骂。
小凤凰激动地说:“老爷,请把这册曲谱借给我,我能找到会吹的人。”
狄公说:“可以,但你得把《黑狐曲》的故事讲给我听,我对乐曲也很感兴趣。”
“老爷有所不知,《黑狐曲》是这一带最古老的曲子,现在的笛谱都没记载。我有个好友朱红,住在城南黑狐祠,常唱这支曲。我让她记下来,但她不识字也不识谱。不过老爷,这真是最理想的伴舞曲!”
狄公把曲谱给了小凤凰:“你今晚宴会上得还给我。”
“好的老爷!我现在就去请行家翻成今谱。您千万别告诉客人我要跳《黑狐曲》,我要让他们大吃一惊!”
狄公点头,转脸对神笛刘说:“来,拿两个大碗。”
神笛刘端来两个蓝粗瓷碗,狄公打开酒瓶,给他斟满一碗。“好酒,好酒!你闻这香味!”神笛刘咂着嘴,高兴地大喊,一口气灌下一大碗。狄公又给他斟满,问道:“刘先生怎么知道《黑狐曲》的?”
“我曾听黑狐祠的小女巫唱过,很动听。可惜是鬼迷心窍的人唱的,沾了这曲子,多半不吉利。”
狄公问:“那小女巫是谁?”
“唉,那是个黑狐狸精!没爹没娘,不知从哪来的。一个捡破烂的老婆子捡到她,谁知她天生带着妖气。十五岁才开口说话,还常犯邪病,发病时眼睛乱转,说些没人懂的怪话。老婆子害怕,把她卖到妓院。谁知她第一天接客就咬断了客人的舌头,然后逃到南门外荒僻的黑狐祠,至今还住在那里。黑狐祠一带常闹鬼,就算清风明月夜,也能听到鬼哭。祠里祠外全是狐狸,听说当年九太子谋反失败,追随者都在那被砍头,阴魂不散,时常作祟。附近人家早搬走了,胆小的人会供奉些鲜果酒肉,但从没人敢去求神消灾。那小巫和狐狸一起吃供品、跳舞,唱《黑狐曲》。金华城只有她敢待在那,狐狸还跟她很亲近,她不是狐狸精是什么?”
狄公起身告辞:“刘先生慢慢喝,我有事先走了。”
他向街上小贩问清去城南门的路,雇了顶轿子直趋敏悟寺——从敏悟寺后去黑狐祠就不远了。
第七部黑狐狸第九章
两抬轿夫抬着狄公的小轿在人群中穿行。这条长长的寺庙街原本有好几座佛寺尼庵,香火十分旺盛,后来一场大火烧毁了大半条街,只剩断壁残垣和一堆堆瓦砾,只有敏悟寺完好无损,坐落在庙街最南端。
小轿在敏悟寺山门前停下,轿夫用衣袖擦着额上的汗水。狄公付了轿钱,问:“从这儿去东门要多久?”轿夫答:“走大路坐轿约半个时辰,走小路不到二里地就到。”狄公点头,明白宋秀才从东门孟掌柜家到黑狐祠很方便,便让轿夫在寺前照壁下等候,说自己半个时辰后回来。
狄公走进敏悟寺,急穿廊过殿往后门赶,想从后门去黑狐祠。经过左厢禅房时,他从窗棂望见如意法师蜷缩在禅床上打盹,细看才发现是一堆破袈裟,上面放着木鱼和念珠,屋内只有一盏青灯,不见人影。
狄公从寺院东司旁半塌的后门出去,沿野松林石板路走几十步,就看到南门城楼。南门进出的人很多,多是中秋走亲的,不少人提着灯笼和月饼果品。远处人家已点灯,与天上繁星相映。
狄公在小店买了盏风灯,提着出了南门。没走多久,看见两根高大斜倚的门柱,柱下有几个破旧粗瓷供盘,里面还有些果品酒菜,他知道这就是黑狐祠大门。穿过石柱是黑漆漆的莽榛灌木丛,狄公撩起长袍下襟塞进腰间,挽起长袖,捡了根棍子,一手提灯,一手用棍拨开灌木,弯弯曲曲往里走。
四周一片寂静,远处偶尔传来一两声寒蝉叫。狄公不禁佩服小凤凰胆大,这地方白天都荒凉恐怖。突然,前方齐腰高的乱草丛中传来瑟瑟声,一对碧绿眼睛在黑暗中闪烁,狄公握紧棍子,捡起石头扔去,一声尖厉鸣叫后,骚动平息。他知道这里有狐狸,虽一般不伤人,但可能有狂癫病,被咬伤会传染,后悔没带匕首,只能靠棍子防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