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风随竹影 作品

大唐狄公案 111到120

第六部红阁子第三章大轿在一栋富丽堂皇的酒楼前停下。碧绿的瓦片仿佛凝结了月光,红灯笼高高悬挂。隆起的屋脊和飞起的檐角都装饰着彩灯,五色斑斓,气派华丽。酒楼大门正上方悬挂着一块金字古篆匾额,上面写着“白鹤楼”三个大字。

白玉石阶前早已站着四个身着华服的人等候。狄公和马荣下轿,四人见来的不是罗县令,不由得露出惊讶的神色。

马荣厉声说道:“诸位贤达听好了,罗县令已将金华行署的印玺暂时交给浦阳县正堂狄县令掌管。罗县令已经连夜回金华了,这金山乐苑的一切公私事务都由狄大人独自处理。特此宣告,你们按顺序拜见吧。”

“卑职冯岱年叩拜狄大人,祝您安好。”冯岱年率先表明态度。

狄公满意地说:“罗县令临走时嘱咐,凡事都可以和冯相公商量。”

冯岱年脸上露出红光:“请狄大人上楼入席,主持酒宴。”

狄公点了点头,他的身份如此顺利地被当地官绅接受,心里颇为得意。

冯岱年逐一介绍了三个同僚:

-温文元,是乐克里最大的古董商,除了经营秦瓦汉砖、古董字画,还兼做金银首饰、珍珠饰品的生意。他约五十四五岁,长着一张马脸,皮肤白净,有少量胡须,两颊凹陷,眼睛像老鼠一样闪烁,显得非常世故、精明干练。

-陶德,是乐苑里酒楼饭馆的业主,正是白鹤楼的大掌柜。他二十八岁,温文尔雅,庄重自持,完全没有商人的俗气。他和冯岱年、温文元几乎包揽了金山乐苑的所有商业业务,是这里最富有的巨头。

-贾玉波,最为年轻,眉目清秀,风度俊雅,还是一名秀才。他是衢州府人,客居此地,因为诗写得好,备受器重,经常出入上流社会的府邸,在权贵和场所之间应酬,生活逍遥自在。

狄公一一拱手行礼,见这四人仪态不同,各有特色,不像普通商人,心里也很高兴。

众人簇拥着狄公上了白鹤楼,马荣则趁机溜走了。

酒宴开始前,照例先喝茶交谈。狄公开门见山:“本县受罗应元贤弟的委托,要了结李琏自杀一案,并详细申报。只是我初来乍到,人地生疏,很想听听诸位贤达对这件事的高见。”

众人正兴致勃勃,没想到狄公突然提到李琏的事,都沉默不语,气氛变得严肃,大家心情也很沉重。

冯岱年叹了口气,先开口说:“狄老爷,李公子虽然有举人的功名,但还年轻,不谙世事,稍微受到挫折就愤而轻生,终究是气量狭小的人,不值得效仿。其实乐苑里这类事并不少见,有人在场所失意,有人赌博破财,经常有人一死了之,狄老爷似乎不必过于认真。”

狄公说:“这李琏案和在场所失欢不同,听说他是一味单相思,入了迷障,无法摆脱,最终才离世。”他转而又感叹,“读书的人不想着发奋用功,考取功名,登上高位,青云直上,光宗耀祖,却为了一个女子殉情,不想着父母养育的辛劳,也不怕朋友嘲笑,实在可悲。”

冯岱年的目光在席间扫视了一圈,温文元、贾玉波都有意避开,低头不语。陶德则意味深长地看了看冯岱年,开口说:“这乐苑本就是充满爱恨情仇的地方,悲欢离合哪有一定之规?当事人一味痴迷,沉溺其中,无法退步,也只是自寻烦恼。我们在这里长大的人,早已司空见惯,处世超脱,不亲近也不疏远,不偏执也不倚重。进来就尽情享乐,出去就洁身自好,有什么看不破的呢?古人早就说过:‘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我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我足。’李公子一味清高,不知道‘濯足’的道理,能进去却抽不出来,像憋在盆水里淹死一样,能怨谁呢?”

狄公听了心中暗自惊讶,这个管理酒楼饭馆的商人竟然有如此通透的见解,不由得心生佩服,便问:“陶先生是本地人吗?”

“回狄老爷的话,在下祖籍岭南,四十年前才来此地定居。先祖父买下了这里所有的酒铺饭馆,经营至今。家父死得早,在下孩童时就了解人情世故,所以看似通达,其实孤陋寡闻,让狄老爷见笑了。”

狄公微笑着点了点头。

这时冯岱年站起来大声说:“我们入席吧,请狄老爷坐上座。”

狄公谦让后入座,冯岱年坐在狄公对面,他左边是陶德,右边是温文元,又示意贾玉波秀才坐在狄公右边,大家围坐一桌,气氛渐渐热烈起来。

冯岱年朝陶德点了点头,陶德一拍手,侍役们鱼贯而入送上酒菜。一时间,山珍海味纷纷上桌,还有当季的新鲜瓜果点缀其间。

酒过三巡,狄公疑惑地问:“冯相公,我左边的座位为什么还空着?”

冯岱年呵呵笑道:“看我这记性,竟忘了交代。狄老爷,这个座位是留给乐苑的花魁秋月小姐的,不知为什么,她到现在还没来入席。”

“秋月小姐?”狄公猛地一惊。

“是的,狄老爷,这秋月小姐是我们乐苑的重要人物,人人仰慕,个个敬爱。等会儿她来了,还望狄老爷多加赏识。”

狄公知道,乐苑缴纳给州府的税金一直占江南道的首位,称得上富可敌国,秋月这样的歌舞女子,无疑是重要的“支柱”。

“冯相公,这金山乐苑遍地金银,如此富有,不知地方治安怎么样?”狄公问。

冯岱年得意地说:“卑职手下有十六名干办,他们机警过人,武艺高强,平日混迹在乐苑各处,与四方来客应酬,不暴露身份,所以对乐苑发生的一切了如指掌。如果有坏人寻衅滋事,会立刻被捕,往往能防患于未然,十有八九能成功。各路游手好闲、不务正业的人也望而生畏,不敢胡作非为,狄老爷尽可放心。不过乐苑之外,出了易魂桥,就有隐患了,那里强人出没,偷盗不断,但他们终究不敢进乐苑来作恶。那天我们押送税金的驿车在乐苑外的树林中遇盗,我的两名干办一阵厮杀,打死了三个强盗,另外两个落荒而逃,可见我手下干办的手段不凡。”

狄公听得有趣,笑道:“幸好我早些进乐苑住下,不然遇到强人,可就不好受了。”

冯岱年忽然问:“狄老爷匆忙中受此重托,还没问您今夜住在哪里呢。”

“我已经在永乐客店里租了房间,那红阁子十分幽静。”

“红阁子?!”冯岱年大吃一惊,席间众人也顿时露出忧虑的神色,不由得面面相觑。

狄公说:“红阁子古雅幽静,景色优美,想来很安稳。”

冯岱年放下酒杯,郑重地说:“不敢瞒狄老爷,李公子正是在红阁子自杀的,恐怕不太吉利。卑职马上让人帮您换到官驿去。”

狄公心里也觉得蹊跷,但口中却说:“如果李琏真的死在红阁子,本县更不想搬了。只是不知他在哪个房间自杀的?”

冯岱年心烦意乱,支吾了半天,好像没听见狄公的问话。还是陶德沉着,他略一思索后回答:“回狄老爷,李公子死在卧房里,当时房门从里面锁上了,他的钥匙还插在门内的锁孔上。记得是罗县令带人撞开的门。”

狄公又问:“我见卧房窗户有十几条木栅,外人肯定进不去,不知李琏是怎么死的?”

“他自己抹了脖子。”冯岱年这时清醒了些,“听说李公子在外面露台吃完晚膳,就回了卧房,还对差役说要整理文牍和书信,不许外人打扰。过了一个时辰,差役换班送茶,敲了半天门没人答应,见门从里面锁着,就转到露台上从窗户偷看,才发现李公子仰面躺在血泊里。”

冯岱年长长叹了口气,看了看左右又说:“我们约了罗县令一起赶到红阁子,他下令撞开门,李公子已经断气了。当时就让仵作验了尸,然后移到太乙观暂时停放。”

“验尸时没发现异常吗?”狄公急忙问。

“没有异常,确实是自刎的迹象。不过……不过仵作当时说,李公子下巴们立刻派驿马去百沙山报信。李公子的父亲李经纬大人退休后在百沙山的别馆养老,当时说自己重病缠身,行动不便,最后是李公子的叔父李栋梁来认尸,找人抬回百沙山,归葬祖坟了。”

狄公频频点头,又问:“不知李琏当时迷恋的女子是谁?”

一阵尴尬的沉默后,冯岱年答道:“那女子正是秋月。”

狄公长叹一声:“我本来就怀疑是她,果然没错。”

冯岱年又说:“李公子临死时没给秋月留下什么话,我们只看到他在一张纸上画了两个套叠的圆圈,。罗县令当时传秋月来问话,她爽快承认李公子迷上了她,还多次提出为她赎身,但都被秋月拒绝了。”

狄公低声说:“本县刚才碰巧在永乐客店见过她,一副盛气凌人的样子。可怜李琏为她而死,她竟当成是自己的风光,还竭力吹嘘。”

陶德说:“乐苑的女子都有这种不近人情的想法,一旦有人为她们轻生,她们就身价百倍。死的人身份地位越高,或是有官职,她们就更不得了,能念叨一辈子。”

狄公愤愤地说:“可悲!轻重颠倒,李琏枉读诗书,还是个举人呢。”

冯岱年说:“狄老爷别为古人叹息了,也有不争气的。来,别扫了我们的兴致。”说罢一拍手,屏风后走出三个年轻貌美的歌舞女子,浓妆艳抹地上前为宾客斟酒。接着,一个持鼓,一个操琴,分立两边,中间一个叫银仙的女子自拨弦子,轻唱一曲:

“东风软如丝,柔条上春时。画眉趁素手,心忧花开迟。胭脂终嫌薄,频频束腰身。镇日坐照镜,烦乱为相思。”

席间一阵喝彩,酒兴更浓。银仙袅袅退下,冯岱年称赞道:“狄老爷,这位银仙是秋月的徒弟,色艺可见一斑。”

银仙走到贾玉波面前,拈起酒壶恭敬地斟了一满杯:“恭喜贾相公,就要做冯老爷的女婿了,玉环小姐真有福气。”

贾玉波笑道:“凭银仙小姐刚才的妙曲,还怕没有好姻缘?”

银仙抬眼望着贾玉波,见他风度俊美,不觉脸红发呆。温文元嬉笑上前:“彭郎不来,还有温郎呢。”说着就想去搂银仙,银仙躲开啐道:“好个温郎,怕是瘟猪瘟狗!”贾玉波大笑:“行年将晚暮,佳人怀异心,古人早唱到了。”

冯岱年也笑:“不瞒狄老爷,过几日贾玉波就和小女玉环订婚了,大媒是陶先生。”

狄公忙举杯祝贺,正要说话,忽见秋月修长的身影出现在酒厅门口,眉头紧蹙,一脸怒气。

秋月身穿绣着满月星辰的杭绸百褶罗裙,银光闪闪;满头青丝高高盘成螺旋髻,一支金雀钗贯穿其间,钗头嵌着大红宝石;白玉般的耳朵上各垂着一叶翡翠耳坠,后鬓插着一支凤凰展翅玉簪。她走动时摇曳闪光,嫣然动人,如同花妖转世,艳压群芳。

众人见了,不禁屏息,厅内鸦雀无声。冯岱年忙上前迎接,却听秋月厉声问:“罗大人在哪?”

冯岱年赔笑道:“罗大人连夜回金华了,把印信交给浦阳县令狄大人主持酒宴,正空着座位等您呢。”说罢请秋月坐在狄公左边。

秋月也不谦让,怒气冲冲坐下:“银仙,侍酒!”

银仙不敢怠慢,赶紧上前斟满酒,秋月接过仰头饮尽,又命再斟,连饮几杯后,她拈着酒杯正要催酒,忽然看见邻座的狄公,好像认得:“原来是阁下?狄大人,我们在红阁子见过面,哈哈。”

冯岱年暗自吃惊:“秋月小姐什么时候在红阁子见过狄老爷?你……你真的去了红阁子?”

秋月不理冯岱年,只逼问狄公:“狄大人受罗大人嘱托,他临走前有没有什么话要转告我?”

“没有,罗县令只让我来白鹤楼赴宴,没提过秋月小姐的事。”狄公不知为何,说话也不敢大声。

秋月圆睁杏眼,怒道:“言而无信,跑得像白鹤一样无影无踪,这白鹤楼里原来是移花接木的骗局!”她美丽的眼睛里射出犀利的凶光。

冯岱年不敢直视,转身和陶德嘀咕。狄公顿时明白:罗应元使了金蝉脱壳之计,他分明曾与秋月有过纠葛,但天性聪明,知道及时回头,虽然一时许诺为秋月赎身结缘,过后又反悔。秋月刚愎乖戾,终究不是持家之人,所以罗应元情急生智,临走时让自己来顶缸,自己则逃之夭夭。冯岱年四人哪会不懂,恐怕这时也明白了罗应元的苦心,只委屈了秋月一人,满腔酸楚,强自吞恨。刚才在红阁子见面时,她还以为要当上官太太,独占宠爱呢。

“秋月小姐,我刚听说了李琏公子的事,郎才女貌却有这样的结局,令人叹息。”狄公把话题转到李琏身上。

秋月脸色稍缓:“李公子一往情深,忘乎所以,也是没福之人。他对我确实专注,临走时还送了我一瓶夜香露,装在信封里,说还附了一首诗,一堆甜言蜜语。他知道我喜欢各种香水脂粉,可惜不合我意,至今我都没打开信封看过。”

忽然银仙惊叫一声,满脸通红——原来温文元又在捣乱,酒水泼了自己一身。

“你这个……”狄公想说什么,却听冯岱年喊道:“看你一身酒污,还不回去换衣服!”

银仙应声下楼。秋月又饮了几杯,顿时粉面绯红,娇喘吁吁,摇晃着站起来:“我有点累,先离席片刻,马上回来。”

秋月再回到酒席时,已是另一番情态:春意盎然,容光焕发,双眸含笑,姿态更加娇艳。她坐回原位,故意挨近狄公肩头,一手搭在他肩上,柔婉地说:“狄县令,恕奴家直言,你我也是缘分相投。如今才明白,你才是真正通晓人情的男子,远非李公子、罗县令可比,红阁子初遇时我就有这感觉。”

狄公一时不知所措,心里发怵:果然罗应元把麻烦甩给了自己,这情形太尴尬了。他正琢磨如何应付,忽听温文元拱手退席,说与商户有约,先行一步。

秋月忙起身回礼,又献媚地敬了温文元一杯。回头见狄公呆坐着,心中好笑,也不理他,径自与冯岱年、陶德说笑起来,柔媚温驯,气度娴雅,与之前判若两人。

狄公心中疑云密布:不知秋月又在耍什么花招,这喜怒无常、忽冷忽热的样子,难怪李琏轻生、罗应元逃脱。正胡思乱想时,忽听秋月起身告辞,说不胜酒力,先行退席,又对狄公嫣然一笑。

狄公连忙起身回礼,送走秋月后如释重负,顿觉精神一振。

第六部红阁子第四章

话分两头,且说马荣出了白鹤楼,便在热闹的街市上尽情观赏游玩。街头巷尾打扮艳丽的女子一个个向他搔首弄姿,马荣只挤眉弄眼地回应,心里惦记着狄公的吩咐,不敢轻举妄动。他手摸腰间的二两碎银,一心想去赌局碰碰运气。

拐过街角,果然看到一家“恒丰庄”赌局,烫金招牌高高悬挂,两边还有一副对联:“赌局小世界,世界大赌局”。赌局生意格外兴隆,大群赌客聚在里面赌轮盘,也有四人一桌摇骰子、发叶子牌的。

马荣心中欢喜,先钻进轮盘赌局试手气,押了两次就大赢,赢了四两银子。他见好就收,赶紧收手,想去发叶子牌的桌子看看。发叶子牌的四张桌子都坐满了人,马荣一张张看过去,想找个空位,等了半天也没人离开。正烦闷时,忽见两个人上前招呼,一个五短三粗、满脸横肉,另一个干瘪精瘦、形同瘦鸡。

“客官是等着玩叶子牌吧?”瘦鸡先开口,和颜悦色地问。

马荣点点头,不想搭话。

“不知客官身上带了多少银子?”瘦鸡又问。

马荣不悦:“你俩想玩就玩,问我银子干什么?别啰嗦。”

“这里一向有规矩,输赢当场结清,彼此不伤情面。银子没带足,不许开局。”

马荣气道:“我这里有六两银子,够吗?还有一锭三两半的细丝银。输了还有两锭金子,要看吗?别小看人!”

“客官息怒,听您说话像个军官。”

“正是军官,浦阳县正堂狄县令的亲随。不瞒你俩,罗县令已把金华的印玺交给我家狄大人了。”

“壮士快人快语,十分敬佩!我叫小虾,这位伙计叫大蟹,我俩是冯里长的干办,专门负责乐苑的治安,不是普通赌客。刚才盘问多有冒犯,还请壮士原谅。”

马荣笑道:“我叫姜醋盐,专门烹调虾蟹的。”

小虾说:“壮士别取笑了。狄县令大名如雷贯耳,天下敬仰。如今他真的代摄金华衙署,这里的冯里长也得听他号令了。”

马荣道:“正是。你俩既是管乐苑治安的,想必知道李琏公子自杀的事。”

“这个当然清楚。”

马荣大喜:“我刚赢了四两银子,不如请两位去酒楼聚聚,交个朋友。刚才开玩笑,我真名叫马荣。”

大蟹看似木讷,听说有酒喝,高兴得不得了。

三人出了恒丰庄,就近找了家小酒馆,叫了一桌酒菜,狼吞虎咽地吃起来,一时尽兴,由马荣付了账。

小虾这才说起李琏的事:“十天前,也就是七月十八日,李公子和几位朋友坐一条大船从京师到这里。他们在船上饮酒吟诗,尽情作乐,船工和火夫也都醉得东倒西歪。那晚河上起了大雾,他们的船正巧撞坏了我们冯里长的船。冯里长的女儿玉环当时坐在船上,从乡下看望姨母回来,船坏了没法走。李琏听说后,只好拿出三十两银子赔偿。他的船也靠了岸,几个朋友都住进了永乐客店,李琏自己则住在红阁子里。”

“红阁子?”马荣惊道,“如今我家主人狄县令正住在那里!难道李琏就是在红阁子里自杀的?”

小虾正色道:“李琏确实死在红阁子里,但似乎不是自杀。”

“怎么说?”马荣诧异。

小虾得意地说:“这只是我们的推测。我和大蟹兄按例在恒丰庄办公,监视赌客。我见李琏在赌桌上动辄大赢大输,却一向无动于衷,毫无吝色。有一次他输了一千两银子,还谈笑风生、泰然自若。如此有城府、有涵养的人,怎么会一时糊涂就轻生呢?”

马荣不住点头,面露敬佩之色。

“那个酸秀才贾玉波就不一样了,输个三两三钱就不耐烦,输十两八两就发火。前几天见他输得精光,整个人都没了精神,摇摇晃晃的。这种人若不加节制,倒可能轻生。”

马荣道:“听说李琏迷恋上这里的一个女子,受了冷遇,羞愤交加才起了轻生之念。”

大蟹这时插言:“李公子冷面无情,心思尖刻,怎么会轻易放过那女子,自己寻死路呢?”

“这么说,李琏是被人谋杀的!”马荣醒悟道。

大蟹急忙辩解:“小虾可以作证,我可没说李公子是被谋杀的。”

马荣笑问:“李琏迷恋的女子是谁?这么有手段,不合她意就轻易置人于死地。”

小虾答道:“李公子迷恋的是乐苑的花魁秋月。不过我见他时常和牡丹、红榴、白兰等女子往来,他在乐苑总共待了七八天。”

“七八天后呢?”马荣紧追不舍。

“三天前,也就是七月二十五日,他的朋友们先乘船回京师了,他独自留下。那天他在红阁子里吃过晚饭,就闭门不出,一个时辰后就死在里面了。”

“阿弥陀佛,罪过罪过。”大蟹念叨着。

小虾又说:“以上大多是道听途说,不算确凿。我亲眼所见的是,古董商温文元那天晚饭后去过永乐客店。”

“莫非他当时是去找李琏?”马荣警觉起来。

“这个我不敢妄猜。不过马荣兄弟信得过,我再透点风声给你:二十年前,陶德的父亲陶匡时也是在红阁子里自杀的,偏偏也有人看见那天温文元进了永乐客店。真是太巧合了,其中的内情,马荣哥是聪明人,自己琢磨吧。”

马荣从腰间又掏出一两碎银,想谢小虾和大蟹,两人坚决推辞,只说履行公务,不愿受赏。

马荣小声说:“再拜托一件私事,千万别说出去,你俩收了银子我再说。”

小虾狡黠一笑,问:“不知马荣哥喜欢哪类女子,我们好给你推荐。”

马荣听他说得投机,讪笑道:“只想找个在江淮长大的同乡,同乡才觉得亲切。”

小虾道:“藏春阁有个姑娘叫银仙,是泗州临淮郡人,或许是同乡。她容貌出众,品性又好,歌舞弹唱,色艺双全。不过她现在在白鹤楼侍宴,要午夜后才能去找她。”

马荣咧嘴一笑,把一两银子塞进小虾衣襟。

“不知虾蟹两位贤弟今夜住哪里?”“我们住在乐苑西南角的荒坡下,靠近金华江,十分僻静。夜里还得回去看守南瓜地,防人偷窃。”

“你俩也自己种南瓜?”马荣好奇地问。

大蟹笑道:“人各有所好,不能强求。对了,马荣哥,说起看守南瓜地,我倒想起一件事:那天我们见李琏的大船停泊在金华江的码头,那码头正对着南瓜地。温文元和李琏两个在码头边的一棵大树下窃窃私语。早年李琏的父亲李经纬大人常向温文元买钟鼎尊爵之类的殷周铜器,但那天两人未必谈的是古董生意,看他们神色诡秘,鬼鬼祟祟的。”

马荣感佩道:“两位贤弟如此尽心职守,令人敬佩。”

小虾说:“我们对冯里长一向忠心耿耿,捧他的饭碗已经十多年了。现在时间还早,我们得回恒丰庄转一圈。”

第六部红阁子第五章

马荣又在恒丰庄赌了半天,手气依旧很好,又赢了十几两银子,心里十分高兴。看看快到午夜,他便摇摇晃晃地上街,径直往白鹤楼走去。

此时白鹤楼的酒席刚散,狄公在冯岱年和陶德的陪同下,缓步走下彩瓷镶嵌的楼梯。狄公对冯岱年说:“明天早衙时,我会去你的官署审理李琏自杀案。你务必把所有案牍档案准备齐全,还要让仵作准时到堂听候吩咐。”冯岱年连连答应,然后和陶德恭敬地送狄公上轿。

狄公见马荣及时赶到,十分欢喜,命他一起上轿回永乐客店。在轿子里,狄公把酒席上听到的关于李琏自杀案的各种议论都告诉了马荣,但略过了秋月纠缠的情节。马荣得意地说:“老爷,我这半天也打探到不少关于李琏的事。”于是他把小虾和大蟹的话复述了一遍,还指出这两人是冯里长的干办,不应忽视。

狄公笑道:“你要知道,李琏自杀时卧房的门是从里面锁上的,窗槅上的木栅也完好无损,凶手怎么进去呢?”马荣争辩道:“可是老爷,二十年前陶德的父亲也在红阁子里自杀,当时也有人看见温文元进了永乐客店。这巧合难道不蹊跷吗?”狄公不耐烦地说:“温文元表面上和冯岱年敷衍,背地里并不和睦,还暗中想取代冯岱年。冯岱年的下属攻击温文元,设下疑阵,怎么能轻易相信?温文元和李琏在码头边密谈,不过是和冯岱年作对,嫉妒他的权势和人缘。这里的官场纷争,我们不必介入,了结李琏案就回浦阳,不要在这里惹事,陷进去难以脱身。”

马荣虽然嘴上不再说什么,但心里依然相信小虾和大蟹的话,觉得他们不像是设圈套的人。狄公又说:“我们已经知道诱惑李琏至死的女人是谁了。李琏虽是读书人,但在情场上却是个新手,一受打击就崩溃沉沦。不过秋月这人也太冷酷薄情了,虽然美貌却喜怒无常,令人心寒。酒席上我对贾玉波秀才很感兴趣,冯岱年已经选他做女婿了。”马荣说:“我打听到贾玉波在恒丰庄输了一大笔钱,样子很凄惨,恐怕他想娶个阔小姐来补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