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唐狄公案 101到110
第五部湖滨案第十一章第二天狄公睡到太阳很高才起床,自己烧热水洗脸。洪亮、乔泰、马荣三人已经在书斋等了半天。
狄公匆匆吃过早饭,就把昨夜乔装私访的详细经过说了一遍,逗得三人直乐。
马荣说:“老爷要是带我一起去,准能把那毛禄骗来,现在毛福的死只能找他问话了。”
狄公笑道:“今天正打算派你去龙门酒店办事,找到那个鱼头掌柜。他是汉源的丐帮帮主,心性爽直又能服众,还定下规矩不许人动刀子。你把这四两银子赏给他,说是我给的酬谢,再问毛禄的住处,务必把他带到衙门来。”
马荣接过银子正要走,狄公一把拉住:“等等,还有话没说。”接着又把垂柳半夜带他进韩府、韩咏南诉说被劫经历、佛堂见闻等事一五一十讲了,想听听他们的看法。
乔泰说:“韩咏南肯定是设计骗老爷,他那遭遇太离奇,谁会信?”
洪亮道:“他搬出黑龙会危言耸听,就是想警告官府草草了结杏花的案子,或者用这手段胁迫老爷,用心比花言巧语更险恶。”
马荣说:“他额头上的伤肯定是苦肉计,老爷把他抓来动真格的,保准说实话。”
狄公捋须沉吟,听三人意见一致,也觉得有几分道理:“前夜杏花以为韩咏南喝醉睡着了,才跟我透露城里有阴谋,自以为很小心,谁知可能被偷听了。不过杏花没提黑龙会,韩咏南却故意用这大帽子压我。”
洪亮一愣:“记得老爷说杏花说话时正对着伏案的韩咏南,要是被他偷听,为啥不说原话,偏提黑龙会?而且当时老爷身后也可能有人……如果杏花的话是被老爷背后的人听见,韩咏南被劫这事就另当别论了。”
狄公追问:“怎么说?”
洪亮字斟句酌道:“杏花跟老爷说话时很谨慎,周围肯定没闲人,见韩咏南睡着才开口。要是当时老爷背后有人听见,误以为杏花在跟韩咏南密告,就可能策划了绑架戏码。韩咏南不明不白被吓了一顿、受了伤,才偷偷求老爷。如果是这样,他说的可能都是真的,杏花说的危险阴谋,恐怕就是黑龙会密谋起事。”
狄公听了心头一震,细想又觉得不对:“要是杏花的话被我背后的人听见,劫匪为啥不说原话,只说个大概?而且当时杏花还叫了‘老爷’,背后的人难道听不出来,反而去抓韩咏南?”
洪亮道:“那人可能没听见‘老爷’俩字,当时酒桌上吵,可能只听了半句话。不然为啥没提杏花问老爷会不会下棋的事?想来是没听清楚,只抓了个大意就动手,想封韩咏南的口,不让他泄露反迹。”
狄公越发不安,要是真有黑龙会余党谋逆,官府却毫不知情,那罪过就大了。他对马荣说:“你抓到毛禄后,去杨柳坞找白莲花,问清酒宴上韩咏南打盹时,我背后有没有人,直接问就行。”
马荣领命走后,洪亮、乔泰也去忙公事。狄公批了一叠公文,心里七上八下,又想到一事,传洪亮来商议:“马荣问白莲花固然重要,我还有个办法分辨韩咏南的话是真是假,你去拿汉源地图来。”
洪亮很快拿来地图铺在桌上,狄公指着孔庙的位置说:“这里是韩咏南被劫的地方,轿子向东走,好像进了山,下了几道坡后是平路,正符合东门外驿道的地形。洪亮,你估量抬轿走一个时辰能到哪?”
洪亮指着地图上渭南平川的一个军镇说:“大概到这里。”
“韩咏南说下轿后上了十几级台阶进厅堂到石室,这一带要是有馆墅或宅院,就对上了。”
两人正说着,马荣回来了,一屁股坐下直叫倒霉。狄公看他一脸愁容,就知道没抓到毛禄。
马荣说:“我到龙门酒店把四两银子给了鱼头掌柜,他咬了半天才信,把我当佛祖敬。问毛禄住处,说是在鸡毛妓馆。等我赶到,老鸨说他今早带了个女子和独眼龙去泾北了。我又去杨柳坞找白莲花,她昨夜喝醉了,好容易才醒来,还发脾气。我好说歹说才问到,她说当时没留意,好像有人站在老爷背后,一会儿说是役工,一会儿说是宾客,没个准。又问韩咏南醉倒时杏花身边有没有人,她说去厨房取酒了,回来只见杏花扶着韩咏南纠缠在一起。”
狄公点头:“你怎么不顺便问问碧桃花?”
“碧桃花醉得更厉害,像头醉猪,怎么都推不醒,我问不出话就回来了。”
狄公笑了:“哪能每次都顺利,今天去东门外遛马,顺便看看韩咏南被劫的地方。”
马荣转忧为喜,赶紧去备马点人。
狄公对洪亮说:“你上了年纪,别折腾了,东郊就不去了,万一要在军镇过夜,衙里不能没人。午后你仔细检阅王玉珏、苏义成的档案,再去查访万一帆——他既是刘飞波告江文璋的证人,又跟梁大器卖产业有关,尤其要查清他和刘飞波的关系,还有他女儿三官到底怎么回事。”
洪亮答应,说还想拜访梁贻德,查查梁大器的卖契和万一帆的手段。狄公同意,又叫他派个精细佐吏去河东平阳郡查杏花的原籍,她被卖到汉源必有原因,被害可能和原籍有关,还修书一封盖了印,让当地官府协助。
第五部湖滨案第十二章
狄公带着乔泰、马荣各骑一匹高头骏马,没带衙役,出了县衙后慢慢朝孔庙方向走去,随后按照韩咏南所说的路线向东飞驰。
出了东门便是平坦的官道,远处山峦连绵,雾气缭绕在树林间。官道两侧白杨树挺拔矗立,树行外是交错的田间小路和连绵的田垄。此时正是午后,太阳稍稍西斜,三三两两的农人都在大树下休息。
没过多久,他们进入一个山岬,只见巨大的山壁横在前方,泛着紫色的光芒。渐渐看到山路蜿蜒曲折,像蛇一样盘旋,这里林木茂密,山势较为平缓。一条山涧流淌而来,水流湍急,冲击着岩石,溅起的水花如同碎玉堆雪。山坡上有牧童在放羊,吹着牧笛,悠闲地看着云卷云舒。
辗转走下山路,果然是一马平川的景象。放眼望去,早稻即将成熟,十里之外都能闻到清香。狄公捻着胡须微笑,心想又是一个丰年,作为百姓的父母官也能稍稍安心,捧着朝廷的俸禄也算是问心无愧。
乔泰说:“老爷,这纵横几十里都没看到一处高宅别馆,看来韩咏南是故意敷衍官府,另有企图。”
马荣擦着汗说:“我早说了,这韩咏南表面上迂腐,心里却藏着奸计,他那套被人绑架的鬼话,怎么能轻信?”
狄公说:“再往前走上几里,或许会有发现。”说完便一马当先地奔驰起来,乔泰、马荣也勒马紧随其后,渐渐看到了一个村庄。
村庄外的大槐树下聚集了一群人在看热闹,那棵槐树树冠如伞盖,能遮蔽半亩地的阴凉。马荣远远看见十几个村民正拿着棍棒殴打一个人,还大声怒骂。被打的人只是抱着头在地上打滚,并不求饶。
“住手!”马荣怒喝一声,勒马冲向人群。众人见突然闯来一个面目如金刚般的凶煞之人,心里先怕了三分,不自觉地让开一条路,乔泰和狄公也拍马紧跟上前。
马荣喊道:“青天白日之下,为什么恃强凌弱,殴打他人?”
人群中走出一位须眉皆白的老人,向马荣三人微微躬身,说道:“敢问壮士大名,不知三位客官有何贵干,光临我们这穷乡僻壤?”
马荣说:“这是汉源县令狄老爷亲自驾到,你们还不下跪?如此嚣张无礼,不怕治罪吗?”
老人这才上前向狄公叩头行礼,口称“恕罪”,又禀报道:“我是这个庄子的庄头,几个后生正在处置一个行骗的流民,动了手,实在是鲁莽,还望狄老爷宽恕。”
狄公看了一眼被打的人,说道:“他既然不是你们庄上的人,为什么兴师动众地随意殴打?你说他行骗,有什么证据?”
老庄头说:“这人用灌了铅的骰子欺骗我们庄上的少年,赢了很多钱。”
狄公说:“原来是因为赌博。赌徒之间哪有什么正当可言?你们庄上的人就算是被他耍了手段输了钱,也不能随意殴打。”他又传被打的人到面前。
不一会儿,四个头发蓬乱、满脸污垢的后生抢上一步,一起跪倒在狄公脚下。狄公问:“你们谁说他的骰子灌了铅?”其中一个从衣袋里掏出两颗骰子,双手恭敬地呈给狄公。
那个被打的人突然一个箭步上前,夺过骰子,大声喊道:“青天老爷在上,如果我这两颗骰子真的灌了铅,就让我天打五雷轰,被罚下十八层地狱,永世不得超生!”他向狄公深揖一躬,把骰子交给狄公检验。
狄公把骰子在掌心里来回滚动,又仔细翻看,没发现任何异常,便冷冷地说:“这骰子并没有灌铅,看来是你们赌输了钱,反而诬陷别人,想讹诈钱财,甚至动手殴打,还敢欺骗本县,真是可恶!”
老庄头的嘴像被生漆鱼胶黏住一样,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四个后生面面相觑,也都愣住了,随后被狄公喝退,他们连抬头看一眼都不敢。
狄公见那被打的赌徒有四十多岁,身材高瘦,长脸略有些灰白,却嵌着一双狡黠聪慧、明亮有神的眼睛,左脸颊有一颗黑痣,上面还长着三根细长的毛。狄公说:“从古至今,倾家荡产没有比赌博更快的了,杀人盗窃的事也大多源于赌博。本县劝你,赶紧戒赌,找个正当的营生糊口,这才是正道。”
那赌徒叩谢之后,拂去衣服上的尘土,自顾自地离开了。
申牌时分(下午3点左右),狄公三人来到与邻县分界的一个兵镇,驻守的马校尉隆重地招待了他们。狄公询问边界治安情况,马校尉回答说:“泾北那边近来时常有乌合之众,三五成群地持械抢劫官府仓库、残害百姓。橡树滩一带沼泽连绵,河港交错,地理环境十分复杂,更是歹徒出没的地方,官军胆怯,不敢贸然进剿。”
狄公又问:“这一带可有大户人家的高宅府第或别业馆墅?”
马校尉回答:“这里除了江河湖泊、水草农田,大户富商从来不会来这里定居,一来水患频发,二来社会不安定,时常有草寇水贼聚集。”
晚饭后,狄公与乔泰、马荣酒足饭饱,正在房中喝茶议论案子,痛骂韩咏南狡诈阴险时,有兵丁送来一封书信,封皮上工整地写着“狄县令大人赐启”,背面有一行小字“陶甘百拜敬缄”,兵丁还说送信的陶先生求见,此刻正在门外等候。
狄公吩咐传这位“陶甘”进来。
木门打开,进来的竟是白天那个瘦高个赌徒。不过此刻他已换上整洁的衣裳,容光焕发。虽然白天被殴打留下几处青紫伤痕,但难掩一脸欣喜得意的神气。
“陶甘叩见狄大人,白天救命之恩铭记在心,特来再次致谢。我愿衔环结草报答,只求大人给一线报效的机会。”
狄公大为惊讶,没想到白天那个邋遢赌徒竟能说出这般文绉绉的话,还写得一手好字,心中不禁暗喜。
“白天看你那般狼狈,想必是受了冤屈。本县只是按实情断案,并非有意施恩。”
陶甘狡黠一笑:“这我自然明白。狄老爷为一桩疑难案子来到这里,碰巧解了我的困局。据我揣测,老爷所寻访的似乎与歹人绑架之事有关。”
狄公听了这话,大吃一惊:“陶先生,你说什么?”
陶甘微笑道:“不瞒狄老爷,我这一行靠的就是两样本事:机敏的洞察力和合理的推演能力。我刚才偷听到老爷询问这一带是否有高宅别馆,又不知其格局和主人姓名,便知定是有人被绑架到这附近,虽蒙着眼却依稀记得地理路况,报官后官府才来此勘查。老爷恐怕正为此事找不到头绪发愁吧?”
狄公心中暗暗佩服,陶甘果然眼光独到。“若真如你所说,依陶先生高见,该如何推演破解?”
陶甘正色道:“狄老爷有所不知,这汉源地区除了西北山中几处消夏别馆,并无其他高宅大院。”
狄公说:“当事人只记得下了山岬后全是平地,又是向东走,最后上了十几级台阶进入一间石室,这又作何解释?”
陶甘捻了捻左颊三根黑毛,眼珠一转道:“说不定根本没出城!轿子抬进一处府第后,只在花园里绕圈。过亭台时装作走山路,叫嚷小心深涧;穿水榭时装作过河,叫嚷小心落水。抬轿人不时变换姿态,或高或低,营造真实感。歹人早有预谋,又精于此道,必然能瞒过当事人。况且当事人本就晕头转向,哪里能记清真假?”
狄公如醍醐灌顶,暗惊眼前其貌不扬的陶甘竟有如此精妙的推演。“陶先生如此精明,为何反被那帮乡愚抓住,诬陷为骗子?”
陶甘惨然一笑:“老爷跷起一只脚,看看皮靴里藏了什么。”
狄公疑惑不解,将脚跷起搁在凳上。陶甘伸手从靴面夹毡里拈出两颗骰子:“这两颗骰子是灌了铅的,那群村愚输多了察觉蹊跷,抢过去识破了机关。当时我手中早藏了另外两颗普通骰子,老爷一来,我略施小计当面调了包,竟瞒过了众人,连老爷也没看出破绽。交给老爷的是普通骰子,而村愚手中的灌铅骰子被我夺来藏在您的马靴里了。当时就算老爷再盘问搜查,一时也找不到证据。”
狄公把玩着手中灌铅的骰子,不禁失笑,马荣、乔泰也深感佩服。陶甘见三人面露敬意,又吹嘘起来:“我还有几手绝活,常人难及:伪造官府文书、私刻印章,包揽颠倒讼词、草拟模糊契约,作假证、李代桃僵,脱真赃、瞒天过海。其余如煽风点火、暗度陈仓、借尸还魂、金蝉脱壳、混水摸鱼、树上开花,无一不能。我还是窥探密室暗道的行家,手握‘百事和合’钥匙,什么锁都能开。还通晓各地语言、懂得禽兽喜怒。远远看见人眼睛眨动,就能揣测其意图;看见嘴唇翕动,便能推断其话语内容……”
“什么?”狄公猛然叫道,“你最后一句说什么?”
陶甘道:“我是说,远远看见人说话,只需看嘴唇翕动,就能判断其讲话大意,女子和孩童更易判断,因为没有胡须遮挡。”
狄公默然,心想:若罪犯也有此等本领,前夜杏花在花艇上向我告密,岂不是也被暗中窥知,才引来灭口之祸?
陶甘见狄公心思已动,趁机恳求:“我愿改邪归正,投到狄老爷门下听候差遣,效犬马之劳。我本无妻小拖累——老婆前年跟人跑了——只求一处安身立命之所。我熟知衙门律例,看惯公文档案,想来不会尸位素餐,求老爷开恩收纳。”
狄公思量再三,应允了陶甘的请求。陶甘浪迹江湖,经验丰富,又有智识,通文墨、知律法,只要改邪归正,大可发挥专长,而衙门正缺这样有奇能的干才。
陶甘跪地谢恩,涕泪横流,马荣、乔泰也十分欢喜,三人去隔壁房间休息不提。
狄公独坐灯下,久久无法入睡。陶甘的话让他醒悟:杏花当夜侍宴时必有专人暗中窥伺,此人只需在筵席现场,无论前后左右都有可能。这一推断与杏花生前暗示的危险完全吻合,事实上当夜在场的任何人都有嫌疑,都可能是杀害杏花的凶手。
如此推演,韩咏南或许真的无罪,他被绑架也是实情。天哪!难道黑龙会真的死灰复燃了?小小汉源县已遍布其党羽,且都是动刀动枪的狠角色,这宁静的县城岂不是坐在即将爆炸的火药桶上?他仿佛已听见引信燃烧的“丝丝”声……
直到三更梆子响过,狄公才朦胧睡去。
第五部湖滨案第十三章
第二天正午,狄公、乔泰、马荣、陶甘四人回到汉源衙署。狄公将陶甘介绍给洪参军,命他协助洪参军管理衙署的所有官牍档案及六曹帐籍文书。
洪参军向狄公禀报:“从衙署档案中查知,王玉珏十分富有,在本城开了两家最大的金店和柜坊。他喜好酒色,却从不错过生意,平日极重信用,很有威望。近来他虽手头拮据、债台高筑,但众商户仍乐意贷款给他。苏义成原本是碾玉匠,后来开了家玉器首饰铺,渐渐发家。他性情痴迷,一心迷恋杏花,几乎无法自拔。如今杏花死了,他痛惜过后反倒清醒了些。”
狄公又问:“万一帆的事查得如何?”
洪参军答:“我去过万一帆家,邻里街坊对他议论纷纷,没有不贬低他的。都说他生意精明、为人刻薄,现在给刘飞波当牙侩。我在街心向一个卖梳篦头油的老妪打听,得知万一帆的女儿三官行为不端,虽待字闺中却不安分,暗中与各路男子来往,万一帆的家竟成了藏污纳垢之地。他们大白天也不避人,邻里都嗤之以鼻。万一帆略有耳闻却装作不知,女儿有钱进账,他乐得不管。不过有一次他想把三官嫁给江秀才,江秀才的父亲听后一口回绝,差点破口大骂,还是万一帆自己去说的媒。”
狄公听后大怒:“果然是万一帆这厮当面撒谎,狡猾无赖。洪亮,你再说说梁大器那边的情况。”
“梁老相公果然昏聩糊涂,任由万一帆摆布。我和梁贻德仔细查阅了几处账目和契约,发现是万一帆唆使梁老相公低价变卖田产家业来换取金银,但金银至今未进梁府,不知万一帆又怂恿他去哪里放债收高利了。难怪梁贻德忧心忡忡,进退两难。”
陶甘小声插话:“老爷、洪参军,也得提防梁贻德在账目上做手脚。如果他存心舞弊、中饱私囊,一时恐怕难以察觉。”
狄公说:“我也早想到了。只是梁府急着换金银不知为何,真的是为了放高利贷而不惜变卖田产?万一出闪失,岂不是根基不保、一败涂地?”
陶甘又道:“早上回衙署的路上,马荣把刘飞波状告江文璋的案子详细讲给我听了。我觉得奇怪,想问问石佛寺除了一个又聋又瞎的老香火僧,真的没有其他和尚住吗?”
马荣答:“没有,我把寺院全搜遍了,连荒破的花园也没放过。”
“这就怪了,”陶甘说,“前日我进城路过石佛寺,看见一个和尚在门外伸长脖子往寺里看。我好奇便也上前,那和尚惊惶不已,瞪了我一眼就匆匆走了。”
狄公忙问那和尚的形貌。
陶甘答:“那和尚身材魁梧,当时有些醉意,看起来又不像正经和尚。”
狄公说:“陶甘,你现在去城里各赌局、酒肆,先查清木匠毛福死前的行踪。听说他嗜酒好赌,恐怕他的死与江家给的工钱有关。马荣,你再去龙门酒店找鱼头掌柜聊聊,他拿了官府的银子,必定不会拒绝,务必问清毛禄的去向,之前听说他投奔橡树滩了,不知橡树滩在哪里。”
陶甘和马荣应下,一同走出内衙书斋。
陶甘匆匆吃过午饭便上街,径直向西市的“恒泰庄”走去。他对汉源城里的赌局早已熟门熟路,几个赌局的掌盘人都认识他。“恒泰庄”虽不是最大的赌局,但开在西山角落,是歹人罪犯常聚集的地方——这里临湖靠山,万一出事,逃跑十分方便。陶甘作为公人首次办事,就选了“恒泰庄”探查。
恒泰庄的掌盘冯掌柜滚圆肥胖,光着头像个胖罗汉,穿着无领的玄绸短褂,嘴里衔着水烟筒,在门套里打盹。另一个管账的斗鸡眼兼监场,正和小伙计摆桌子迎接赌客。此时正是午后,天气炎热,厅堂里只有三四个赌客。
“原来是陶大哥,好久没来,如今在哪里做事?怕是发财改做生意了吧?”冯掌柜眼尖,一眼看见陶甘,先打着哈哈想迎他进门。
“呵,是冯掌柜,许久不见。今日我有点急事,没心思玩,改日再来。”
斗鸡眼堆起干笑帮腔:“陶大哥来我们这儿玩,哪次不是赢家?今天莫非不想赢钱了?什么急事这么匆忙?”
陶甘笑道:“不瞒两位,正为了钱的事。毛福那家伙借了我四两银子就再不露面,我正四处找他。”
两人大笑:“这么说陶大哥还得多走些路去找,只怕三五天都不够!毛福那穷鬼早过了奈何桥,奔酆都城去了,你这四两银子的债只好找阎罗王销账了。”
陶甘愣了半晌,进门拉过椅子坐下:“冯掌柜可知他什么时候‘去’的?怎么突然就没了踪影?可怜我现在正等钱用。”
斗鸡眼又笑:“石佛寺的一口棺材里正躺着呢!他头上有个大窟窿,血流干了,腰里的几串铜钱银子也没带走,不知便宜了谁。阎罗王都没孝敬,你还想追回那四两银子?”
冯掌柜也取笑:“现在快去石佛寺翻尸检骨,说不定能找到那四两银子。”
陶甘正色道:“冯掌柜不是外人,只求告诉我是谁干的,我好去索债,索不回也讹他几串铜钱。”
冯掌柜说:“不瞒陶大哥,恐怕是他堂房兄弟毛禄干的,只是没凭证,只是猜测,况且毛禄早去橡树滩了。”
陶甘追问:“求冯掌柜细说。”一面从袖中拿出五个铜钱递过去。
冯掌柜收了铜钱,咂嘴笑道:“三天前,毛福不知从哪得了不少工钱,腰包鼓鼓地来这里。当时客人多,都在赌轮盘,毛福乘兴押了几次,手气很旺赢了些钱,还兑换了几两纹银。这时毛禄也来了,他俩许久不见,显得很亲热,在店内喝了几杯后,毛福就邀毛禄去杏花楼吃饭,两人有说有笑地出去了。谁知道毛福怎么就钻到棺材里了?说不定那些钱早进了毛禄的腰包。”
陶甘听罢拱手告辞,刚要走,看见一个穿破旧僧袍的和尚走进赌局,正是前日见过的那个,便又坐下。
“哈哈,黑和尚来了。”冯掌柜应酬道。
黑和尚不答话,拣了条凳子坐下,斗鸡眼敬上一盅香茗。
“大师父有礼了,”陶甘向黑和尚作揖,“前日在石佛寺门口见过,想来大师父没忘。”
黑和尚的脸上突然升起一团怒气,狠狠地瞪了陶甘一眼。
“这个干瘦的老猴子是谁?倒会多管闲事。”他问冯掌柜。
“鄙人姓陶名甘,那日见大师父在石佛寺前徘徊,心里觉得奇怪,和尚见了庙哪有不认识的,却还反复张望。”
黑和尚往地上吐了口痰,咕嘟咕嘟喝干了茶,啐道:“毛禄这个坏东西竟耍我!那日我在鱼市见到他,他的褡膊里鼓鼓囊囊的,有不少铜钱。我问他从哪弄来这么多钱,他说在石佛寺开了口新棺材,捡到的,地上还撒了很多,叫我去捡。我信以为真,一口气跑到石佛寺,听见里面好像有人声。我犹豫了一下,壮着胆进去,果然停着一口新棺材,但盖得严严实实,打不开,地上也没有散落的钱,才知道上了当。等捉到毛禄,看我不揭他一层皮!”
斗鸡眼咯咯笑道:“你快和这位陶大哥一起去橡树滩追杀毛禄吧!”
黑和尚咂咂嘴,嘿嘿一笑:“何苦再追到橡树滩?眼下就有块大肥肉,只是嚼不烂,还没榨出油水来呢。”
陶甘笑问:“师父怎么又弄到一块肥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