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唐狄公案 111到120(第2页)
说话间,轿子已到永乐客店大门。两人下轿后,马荣从柜台拿了一盏风灯,引狄公进了红阁子。狄公推开雕花大门,进到外厅刚要坐下,忽见卧房门槅底下透出一线红光,正觉得诧异,马荣点亮了桌上的灯盏。狄公说:“马荣,你看卧房里有灯光,插在门上的钥匙也不见了。”
马荣把耳朵贴在门槅上听了半天,没听见声响,也不敢贸然敲门。狄公说:“我们从露台到卧房窗槅看看,小心别惊动里面的人。”两人来到露台,绕到卧房窗下往里一看,顿时倒抽一口冷气,只觉热血凝固,连呼吸都不敢出声。卧房床前的红地毯上,仰面躺着一个赤身的女子,四肢蜷曲,脑袋歪向一边,像一尾刚被宰了用滚水褪毛的鸡。
马荣低声问:“死了?”狄公失声叫道:“是秋月!”马荣也惊问:“秋月怎么死在老爷房里?”狄公气急败坏地说:“你看,钥匙又插在里面的锁孔里。”马荣嗫嚅道:“这是红阁子里第三个自杀的人吗?”狄公说:“不!我看见她颈下有青紫伤痕,恐怕是被扼死的。你快去叫店里掌柜,请冯岱年过来,暂时不要说死人的事。”
马荣匆匆去了,狄公又向卧房内细看,床帐枕席没有异常,只是枕边整齐地叠放着女子的裙衫,床前还有一双小巧的绣花弓鞋。狄公心中涌起一阵伤感:“这个可怜又骄妄的女子,自命不凡,转眼间就香消玉殒了。”在这人欲横流的世界里,要站稳脚跟谈何容易?可怜秋月机关算尽,还是难逃劫数。更让狄公心生恻隐的是,秋月无疑是深夜来此自荐。罗应元逃脱后,她失望之余竟把希望寄托在自己身上,白鹤楼上的撩拨已表明心迹,没想到好梦未圆就横遭不测,死在这是非之地。
狄公正暗自冥想,心中萌生一丝愧疚,马荣带着冯岱年、胖掌柜和两名大汉赶到。冯岱年声音颤抖地问:“狄老爷,出什么要紧事了?”狄公指了指窗户,冯岱年趴上墙头一看,吓得瘫软在地。狄公大声命令:“撞开门!”两名大汉本是冯岱年的随从,力气很大,和马荣三人一起用力撞门,门撞开了,双簧锁周围的木头裂了一大片。
狄公命众人在门外等候,独自进去验看尸身。秋月全身没有外伤和血迹,但脸容剧变,十分骇人,一对呆滞的眼珠从眼窝凸出,死前定受了巨大惊吓。她乳下还有余温,显然刚死不久,口唇青紫,颈下两侧有明显的青紫扼痕,指甲印粗细深浅不同,一时难以确定凶手。她全身虽无施暴痕迹,但手臂上有几道细抓痕,长指甲没有破损,指甲缝里有几根红地毯的绒毛。
狄公走出卧房,命人给秋月穿上衣服,移到冯岱年官署停放,让仵作仔细检验。冯岱年忽然问:“这卧房的门又是从里面反锁的,外人怎么进去?这情景和李琏案太像了。”狄公说:“这正是我百思不解的,明天早衙我一并审理此案,传温文元、贾玉波、陶德三人到堂,不得有误。”
冯岱年让人抬走秋月尸身后,狄公问客店掌柜:“这女子进客店时有人看见吗?”掌柜回答:“回老爷,花魁娘娘的宅邸在红阁子南面不远处,有小路相通,她恐怕是从宅邸过来的,没走大门。”狄公又问:“这红阁子里有暗门通道吗?”掌柜说:“回老爷,红阁子独立一幢,四周都是花园,没有暗门复道。只是李公子和秋月小姐相继死在这里,叫我怎么洗刷清白啊。”
狄公嗔怪道:“这事与你无关,又没说你是嫌疑人,快去把登记账簿拿来。”
胖掌柜应声离去。
“马荣,你把桌上那两个茶杯里的水舀点给猫狗试试,看有没有毒。”
马荣领命刚出去,胖掌柜就夹着一本厚厚的登记簿回来,恭敬地递上。
狄公细细翻阅,刚翻到记载李琏的那一页,马荣就回到房里,摇头说:“这茶没毒,两只小猫喝了没什么异常。”
狄公叹道:“我见秋月颈下有青紫血痕,本怀疑是中毒所致,如今茶里果然没毒,这事就麻烦了。”
“青紫伤痕,不正是被掐扼致死的证据吗?”马荣不解地问。
“那青紫血痕确实像被手指扼出来的,但谁能进得卧房呢?”
马荣转念道:“会不会还有第二把钥匙?”
狄公醒悟:“这事得暗中盘问,不能声张。”
马荣又说:“我看她手臂上的抓痕也很奇怪。唉,李琏和秋月这对冤家都死在红阁子里,颈下又都有奇怪的青紫,真是难解。”
狄公叹了口气,低头继续看账簿。
“马荣,你来看,七月十九日,李琏来此第一夜是和一个叫牡丹的女子同住,接下来三夜是白兰,二十四夜是红榴,他死在二十五夜。”
“那夜没女人陪着,偏偏出了事。”马荣苦笑道。
狄公说:“奇怪的是没看到秋月的名字。”
“莫非二十五夜他正打算和秋月同住,谁知却死了,所以没记载?其实再想想,何必非要夜里来,午后不也是好时候?二十五日午后李琏独自在红阁子酣睡,这里面难道没文章?”
狄公起身合上账簿:“明天你得核查两件事,一是李琏的大船撞坏冯岱年眷属船只赔偿银子的事,二是李琏在码头边与温文元密谈的事。现在时辰不早了,你也去住处歇息吧。我今夜就睡在这出事的房里,体验一下红阁子的恐怖氛围,明天一早你再来见我,但愿这一夜能有收获。”
“万一老爷你出点什么事,我该怎么办?”马荣心里发怵。
“你走吧!两人在这儿阳气太盛,恐怕那‘东西’不肯出来。”狄公说。
马荣向来知道狄公的脾气,不便固执,心里打定主意,便叩礼告辞。
狄公小心翼翼地将卧房内仔细检查一遍,然后上床。他发现床上的竹席还有丝丝汗湿,枕畔隐隐能闻到脂粉香气。秋月如果在这床上睡了不少时间,就是巴巴地等自己回来敲门。后来她下了床,而且是从容下床的,因为枕席罗帐并不凌乱。可她一站到床前,可怕的事就发生了,还夺走了她的性命。临死前她那恐怖的脸容,正说明她受到了剧烈惊吓。
想到这儿,狄公不由打了个冷颤。秋月和李琏的尸身都有奇怪的青紫,莫非这古老的红阁子里真藏着什么神秘的“东西”?抬头见窗外月儿半遮,乌云密布,难道那“东西”是从窗外进来的?夜房门破了还有退路,可他们偏偏把自己反锁在里面,更让人不可思议!
狄公忽然翻身爬起,下床到外厅从马鞍袋里抽出自己的雨龙宝剑,又到露台边对着紫藤树丛深处一阵乱刺。只听见瑟瑟声响,落英缤纷,月光破碎,却没半点异常。于是他又回到卧房,脱下衣袍卷起来当枕头,索性躺在地毯上,两眼直视窗外,一手紧握着出鞘的雨龙剑。
第六部红阁子第六章
马荣回到客店店堂,找来一个小伙计,塞给他一串铜钱,让他领着绕到红阁子的露台外。他在密树丛中仔细搜索了半天,果然没发现可疑痕迹,这才作罢。
小伙计说:“这条小径一头通大酒楼、汤池,一头通花魁娘娘秋月的宅邸,再往东拐还能通到隔壁的桃花客店。”
马荣又问了藏春阁的位置,小伙计如实告知,就在白鹤楼后面,还有一段路。马荣道谢后,吹着口哨径直往白鹤楼走去。
此时虽已午夜,一路向南,大街上依然热闹。经过恒丰庄赌局门口,更是灯火辉煌,赌客如云。一直过了温文元的古董铺“龟龄堂”,才稍稍冷清了些。
白鹤楼早已打烊,后背是花街柳巷,连绵十几家青楼场所。马荣顺着门牌找去,果然看到“藏春阁”的字样,夹在“逍遥宫”和“海棠院”之间,门面较窄,不太显眼。
马荣轻轻敲门,没人答应,檐角一盏小红灯也早已熄灭。一推门,门竟虚掩着。门里一片漆黑,能看到一个轩厅,也没有灯火。后院有一排房舍,似乎有烛火透出,在月光下显得格外静谧。
马荣轻手轻脚穿过轩厅,径直摸向后院。突然,他听到一阵轻微的呻吟声,从轩厅右边的角落传来,时断时续。走近一看,果然有个女子被捆绑在一根圆柱上,衣裙撕破,头发披散,满身青紫伤痕,眼泪都哭干了,正微弱地呻吟着。
马荣赶紧上前,从腰间抽出匕首割断绳索。那女子猛地倒在地上,昏厥过去。马荣一摸,她身上还有热气,也不惊慌,只见地上一根荆条已经破皮折枝,上面沾有血迹。
“不知这姑娘被谁如此虐待,下手这么狠。”马荣自语道。
半晌,女子挣扎着醒来,见是一个军官救了她,心中害怕,轻声叫道:“你别管我,不用惊动官府。”
马荣愤愤不平:“你叫什么名字,为什么被绑在这里挨打?”
“奴家叫银仙,被师父教训,这是家常便饭,军爷千万别声张。”
马荣一听是银仙,正合心意,又问:“姑娘原籍可是泗州临淮郡?”
“军爷怎么知道奴家的籍贯?”银仙惊愕地问。
“我叫马荣,正是你的同乡,今日有缘,特地来救你。”
银仙听他说的是家乡方言,顿感亲切,不由得“哇”地一声哭了出来:“今夜在白鹤楼侍宴,酒席上那个温先生几番挑逗,老不正经。奴家害怕躲闪,不小心泼翻了酒,弄脏了温先生的衣襟。师父把我悄悄弄到这里要施家法,先扇了我几个巴掌,奴家强辩了几句,她又揪着我头发往柱子上撞。奴家不该挣扎,抓伤了她的手臂,师父盛怒之下就把我捆绑在这柱子上了。马军爷,这本来是常有的事,事后师父心软就会来放我,她并不记仇。谁知今夜她至今没来松绑,怕是把我忘了。”
马荣不屑地说:“你那师父是叫秋月吧?你还是把她忘了吧,她怎么会来给你松绑,她自己都被阎王爷‘绑’走了。”
“什么?我师父秋月怎么了?被谁‘绑’走了?”
“告诉你吧,秋月死了,刚死不到一个时辰。人心歹毒,终究逃不过阎王爷的眼睛,这也是报应。”
银仙还想问详情,马荣说:“看你一身是伤,吃了这么多苦头,还怜悯你师父呢。秋月死的时候比你幸运,没人用荆条抽打她,不过死得也很蹊跷,里面的详情我家狄老爷明天就要开审,日后就知道了。你从此也摆脱师父的管束,可以自在做人了。”
银仙一面点头一面哭泣,不知是为自己伤心还是在悲悼秋月。
马荣说:“银仙小姐,你住哪个房间?我背你回房,敷点药膏,养两天就好了。”
“我住后院西舍四号,但今夜我不敢待在这里了。马荣哥,我住到你那里去吧。”
“不瞒银仙小姐,我们今天刚到这金山乐苑,人地生疏,我家狄老爷住在永乐客店的红阁子里,惭愧的是我至今还没找到过夜的地方呢。”
银仙抿嘴一笑:“我倒有个好去处,离这里不远的天仙巷有个小小丝绸铺,掌柜的王寡妇和我很熟,我们可以去她铺子里借宿。”她让马荣扶她起来,先梳洗一下,“我这副模样怎么见人。”
银仙梳洗完毕,马荣背起她,按照银仙的指点直奔天仙巷。巷口果然有一家丝绸铺,已经没了灯火。马荣轻轻叩门,王寡妇点着火出来,见是银仙和一个男子,欢喜不已,又是捧茶又是打汤,十分亲热。银仙说了借宿的意思,王寡妇一口答应,打扫了前楼一个空房让他们休息。
马荣和银仙上楼关上门,马荣细心地为她拭洗抹药:“这个秋月也太狠毒了,你这细皮嫩肉的,怎么受得了荆条抽打,我见那荆条都打折了,还沾了不少血。”
银仙心头一酸,哭倒在马荣怀中,抽泣着说:“适才我没说实话,师父只是捆绑了我,并没打我,来打的是温文元这个坏蛋。他先是用手掌打我耳光,后又扯着头发乱打,还用荆条抽得我遍体鳞伤、血泪交流,说我在酒宴上不让他碰,现在可如了他的愿,便肆意欺负我。临走时还放话,半夜过后还要再来,所以我不敢留在藏春阁里。”
马荣咬牙切齿:“原来是这个坏蛋干的好事,日后事发,决不轻饶他!不过秋月肯定和他串通一气,捆绑了你让他来欺负你,如此阴险狠毒,也不得好报。”
“马荣哥,这事千万要忍,不能声张。温先生是乐苑里的‘大人物’,轻易惹不得,这事一旦泄露,我银仙就死无葬身之地了。”
马荣说:“这个我听你的,日后自有治他的办法。听说这个坏蛋还和红阁子里李琏的案子有关,我甚至听人说,二十年前他就做过亏心事。”
银仙笑道:“我才十九岁,怎么知道二十年前的事。对了,我认识一个老婆子,人称凌仙姑,吹弹歌舞样样精通,我就是跟她学唱曲的。凌仙姑是个瞎子,又老又丑,满脸麻子,还患有肺痨,但她记忆力极好。早年听说她就是这里歌舞场上的领头人,风光一时,乐苑的许多往事可以问问她,或许能知道些线索。凌仙姑现在住在乐苑西南角的荒坡下,有个茅篷,大门正对着江对岸的码头。”
“是不是小虾和大蟹的南瓜地附近?”马荣问。
“正是正是,马荣哥也认识小虾和大蟹?”银仙惊奇地问。
“在衙门里当差,知道的事就多,不然今晚怎么偏偏来救你?虾蟹这两个都是我的朋友。”马荣沾沾自喜地说。
“小虾和大蟹可都是好汉,侠肝义胆,好几次帮我摆脱那个坏蛋的纠缠,听说小虾还有一身好武功呢。”
马荣不以为然,只是格格地笑。
王寡妇又送来了夜宵饽饽和一碗甜栗羹,两人美美地吃了一顿。银仙疲乏至极,很快就睡着了。马荣下楼塞给王寡妇一块银子,千恩万谢,并说明天一早他要出去办公,让银仙等他回来,王寡妇答应了。马荣听听已经打了三更,便回到前楼,和衣躺在地板上,不一会儿就鼾声如雷。
第六部红阁子第七章
狄公在红阁子卧房的地毯上翻来覆去,很久都没睡着。迷迷糊糊间,他闻到房里有股让人作呕的气味,点着的蜡烛也熄灭了,仿佛还听到床腿吱吱响、房梁瑟瑟动的声音。
他索性坐起来,提着雨龙剑到外厅露台巡视了一圈。只见星斗转移,花园里一片寂静,月亮已经西斜,对面的大酒楼也没了灯光。夜风格外凉,他裹紧长袍又回到卧房。或许是太累了,这次总算睡着了。
狄公一觉醒来时,东方已经微亮,红霞满天。红阁子被染成一片红色,如同火光升腾,景色奇特。他发现自己躺在地上,差点滚到床底,不由得哑然失笑。
他踱步到露台眺望了一会儿,又去汤池泡了澡。回到红阁子时,早餐已经送到露台的圆桌上:一碗热腾腾的白米粥,三碟小菜——黄鱼、酱瓜和煎蛋。他心中称赞,拿起竹筷正要吃,马荣忽然跳进露台,拱手请安。
“你怎么从这儿进来?”狄公有些惊讶。
“老爷,露台外的小路弯弯曲曲能通到街上,那边就是秋月的宅邸,难怪会出事。您昨夜睡得好吗?”
狄公讪讪地笑了:“只睡了半夜,没见到什么异常。现在还有点后悔,要是一夜没合眼,说不定能发现点什么。”
马荣也笑了:“没出事就好,您要是在卧房里出点什么事,我怎么回浦阳向太太交代?对了,我今早去了码头,果然见到了冯里长的船,雕梁画栋的,很华丽。据船上的掌舵说,撞船时正是午夜,李琏船上的艄公和火夫都烂醉如泥,才出了事故。不过李琏本人很清醒,当时冯玉环小姐受了惊吓,以为船要沉了,慌乱中穿着内衣跑到船头呼救,黑暗里正好遇到李琏提着灯笼来赔礼,两人在船头还互相礼让了一番。
“这事闹了一整夜,天亮时两条船才靠岸。冯玉环小姐和丫头们先坐小轿回府了,李琏还一一为喝醉的朋友安排轿马,把他们送到永乐客店安顿。当时人来人往很混乱,但没人见到温文元。”
“这些话恐怕是冯岱年的两个干办瞎编的,故意中伤温文元,不一定是真的。”狄公说。
“船上的人还看见小虾和大蟹在南瓜地里,说小虾像发疯一样跳来跳去、手舞足蹈,不知道在干什么。对了,今早我在江边还见到您昨夜说的那个长了恶疮的穷乞丐了,他手里拿着一枚银饼求船工带他去上游,船工们都捏着鼻子不理他,怕染上病。乞丐只好闷闷不乐地走了,嘴里还不停地咒骂。”
狄公说:“那个可怜的老乞丐并不缺钱,昨天我扔给他一包铜钱,他都不肯接。”
马荣又说:“昨夜我碰巧遇见秋月的徒弟银仙了,她是藏春阁的歌伎,说在白鹤楼侍宴时见过您。”于是他把银仙受辱被打的事详细说了一遍,又骂温文元人面兽心。
狄公告诫道:“温文元固然狠毒,但如果不涉及杀人嫌疑,不能轻易处置他。你刚才的话倒解开了我的一个疑惑,秋月手臂上的抓痕原来是银仙挣扎时留下的。”
马荣说:“银仙曾跟一个叫凌仙姑的瞎婆婆学唱曲,这凌仙姑是乐苑二十年前的风流班头。老爷不是想打听陶德父亲的死和温文元的关系吗?何不去问问凌仙姑?”
狄公眼睛一亮:陶匡时自杀虽是二十年前的事,但他的儿子陶德就在眼前,很多隐情或许能问出线索。而且陶匡时恰恰死在红阁子里,情节和李琏相似,单是这一点就很可疑,更别说两人自杀时都有温文元出现。弄清楚陶匡时的死因,李琏和秋月的死或许就能迎刃而解。
“马荣,你知道凌仙姑住在哪儿吗?”
“听说住在西南角荒坡下的茅篷里,银仙肯定认识,虾蟹他俩也认识,就在他们南瓜地附近。”
狄公捻着胡须沉吟了半晌,吩咐换上公服,备轿去冯岱年的官署。
第六部红阁子第八章
官轿在赵公庙的山门口停下,山门对面就是冯岱年的官署,官署后院便是他的宅邸。狄公和马荣下轿,冯岱年率领几个下属已在大门照壁前等候。
官署大门朝南,气势雄伟。高大的徽州雕砖门楼古朴典雅,门外一对蹲坐的石狮怒目而视,十分威武。衙厅里早已排开两队衙役,身穿皂褂,手持火棍,整齐划一。
冯岱年引着狄公、马荣先到书斋喝茶。顺着大门内的万字游廊,通向左边厢房的垂花月洞门,门外就是冯府的内花园,这样可以绕过衙厅公廨,直达内院书斋。
书斋陈设古雅,紫檀木的屏风和桌椅一尘不染,两边各有一只紫铜狻猊香炉,正袅袅地飘着青烟。三面书架上的古籍按经、史、子、集排列得井井有条,不少书函已经打开,夹着象牙书签。桌上湖笔、端砚、宣纸、徽墨四宝齐全,桌前摆放着几张靠椅。虽是盛夏,书斋内却十分凉爽,香气宜人。
“让狄老爷见笑了,卑职一向在这书斋会客,府内再没有比这里更安静雅致的地方了。”
小童献茶后,狄公说:“冯相公藏书众多,勤勉好学,十分可敬。”
冯岱年说:“说来惭愧,卑职自从管理这乐苑政事,就和书籍疏远了,这几年更是无暇读书。倒是陶先生时常来翻阅,还有小女玉环。陶先生专挑经史类书籍研读,小女则爱读前人别集,尤其喜爱诗歌,这两年也颇懂得些作诗的技巧,偶尔学着做起诗赋来。”
狄公笑道:“难怪冯相会挑选贾秀才做女婿,令爱受贾秀才的指点熏陶,文采必然长进。贾秀才想必也是官宦子弟,真是门当户对。”
冯岱年说:“不瞒狄老爷,这贾秀才并非官宦子弟,而是家境贫寒,与小女订婚前已经穷困潦倒。也是前世有缘,两人早已情定。他赌输了钱,那天来向我借盘缠,打算去杭州参加乡试,却与小女一见钟情。小女年已十九,之前说了几门亲事都没成,自从见了贾秀才就满口答应,我便请陶德先生做大媒,促成了这门姻缘,也是天作之合,但愿他们婚后夫唱妇随,百年好合。”
狄公让马荣去衙厅看看,开堂审案的布置是否齐全。
冯岱年会意,连忙转换话题:“昨夜秋月猝死,乐苑上下震惊,不知狄老爷有何高见?”
“罗县令临行前只嘱托下官经办李琏自杀一案,没想到昨夜又牵扯出秋月的横死,两个冤家都在红阁子毙命,冤头债主,倒也分得清楚。下官打算先审理李琏自杀案,如果情节与秋月案有关联,就一并审问。”
冯岱年说:“全凭狄老爷处置,卑职跟随左右,听候调遣。”
“冯相公可见过李琏本人,印象如何?”狄公忽然问道。
“卑职只见过李公子一面,正是撞船后的第二天。李公子年轻有才,恃才傲物也在情理之中,又正值仕途有望之时。他自恃赔了我三十两银子,就像没事人一样,仿佛是施舍一般,让人难以接受。不过卑职也不计较,算起来我也该是他父辈,他父亲李经纬大人正是我的老友。”
“冯相公还认识李琏的父亲?”
“李大人当年年少风流,常来乐苑,引得多少痴情女子倾心,风流韵事至今还在流传。后来他任朝廷东台左相,勤勉国事,还多次出任钦差,掌管地方事务。退休离京后便来金华养老,再没见过面,但一直有书信往来。”
“本县当年听说李经纬是称病退隐的,想来或许有隐情,他年纪并不太大。”
“卑职只知道李大人病得很重,听说已经闭门谢客一两年了,连罗县令都未能见到他。李公子这一死,还是他叔叔李栋梁前来收尸,由此可见一斑。”
狄公又把话拉回来:“听人说李琏城府很深,心机纯熟,似乎不是轻率急躁之人,未必会因为一个风尘女子而想不开。”
冯岱年笑道:“正是因为他有城府心机,目空一切、志向远大,一旦在女人身上受挫,就觉得羞愧难言,愤不欲生,这也顺理成章。”
狄公又调转话头:“那个李栋梁走时,可曾将李琏在此地的所有花销票据、信札字契都带走?”
冯岱年惊讶地说:“多亏狄老爷提及,您看是不是这包东西?”说着从书案抽屉里取出一个扁平的黄绢小包。
狄公打开一一查看,说道:“李琏处事果然极有条理,他把在此地的一切钱财花销都记了账,从赔偿你撞船的三十两银子到付给白兰、红榴、牡丹的费用,都有确切数目,一笔不漏。奇怪的是,没见到给秋月的赏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