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风随竹影 作品

大唐狄公案 71到80

第四部迷宫案第十一章马荣心想,既然要让吴峰看出自己是官府的人,乔装打扮就没必要了,于是只把差官戴的黑帽换成了百姓常戴的尖顶小帽。陶甘则换了一顶黑色轻纱弁帽。

出发前,两人在值房里仔细商量对策。

马荣说:“我想让吴峰知道我是县衙派来监视他、防止他离开酒店的,这事不难,难的是不知道他会有什么反应。要是他离店外出,还想在途中甩掉我,该怎么处置?”

陶甘摇头道:“依我看,他不至于这样。你想,吴峰不知道你具体领了什么命令,在他看来,只要他外出,官府肯定会起疑心,你就会当场抓他,这个风险他绝对不敢冒。我唯一担心的是他根本不想逃,而是乖乖待在店里不出门。不过万一他真溜出来了,你也别担心,他就算有七十二变,也逃不出我的手心。”

二人计议妥当,出了县衙。马荣在前,陶甘在后,拉开一段距离,径直往永春酒店走去。洪参军之前把去酒店的路给马荣讲得很清楚,两人很顺利就找到了地方。

马荣到酒店门口时,看见店内酒坛摆放整齐,两盏彩纸灯笼高悬梁下,照得酒坛上的红色标签闪闪发亮。掌柜正低头给客人打酒,两名闲汉靠着柜台,酒还没到就先伸手抓起盘中的咸鱼吃了起来。

酒店对面有一所宅院,门廊高大,大门漆黑,一看就是殷实人家。马荣走上前,倚着门廊站定。他抬头望去,酒店楼上灯火通明,窗纸上有个人影来回移动——显然吴峰正在楼上专心作画。

马荣探身朝街两头望了望,没看见陶甘的踪影。他笼起双手,打算在廊下久候。

这时,那两名闲汉喝完一壶酒正要离开,忽见马荣身后的大门突然开了,一位老翁由家奴搀扶着走了出来。老翁看见马荣,问道:“朋友,你在这儿干什么?莫非想见我?”

马荣没好气道:“谁想见你!”说完转身靠在门柱上。

老翁恼了:“这是我家宅院,你要是没事,就请让开!”

马荣高声反驳:“宅子是你的,可这条街不是你的,谁不能站?”

“你要是赖着不走,我就叫更夫把你送衙门见官!如今狄老爷为民做主,还怕你撒野?”

马荣早就想发作,见老翁非要自讨没趣,便破口骂道:“你这老东西好不识抬举!爷就在这儿站着,你有本事赶我走啊!”

此时,两名闲汉正背靠柜台,托着下巴津津有味地看热闹。楼上的窗户开了一扇,吴峰探出头高声煽风点火:“老丈,这口气怎么能咽下去?别看那家伙撒野,其实色厉内荏,别便宜了他!”

家奴问:“主人,我去把家丁都叫来?”

马荣毫无惧色,吼得更凶:“叫你那帮杂碎全来,爷奉陪到底!”

老翁见马荣身材高大、一副好斗的架势,心想来者不善,不如自认晦气、忍让一步。于是说道:“自古君子动口不动手,让他在那儿站到骨头烂吧!”说完拂袖而去,家奴“砰”地关上门闩。吴峰见状大失所望,缩回脑袋关上了窗户。

马荣摇摇晃晃走到酒店,两名闲汉连忙在柜台边给他让出道。马荣瞪了他们一眼,冷冷问:“你们莫不是对面那家的家丁?”

一人答道:“好汉别误会,我们住在隔壁街,对面那个老学究是开私塾的,最无礼了。”

另一人说:“我们才不是来听他之乎者也的,只认得这柜台,每晚来喝一盅消消乏。”

马荣朗声大笑,拍拍袖中碎银对掌柜喊道:“掌柜的,好酒好肉尽管上,一会算账!”

掌柜连忙上前招呼,斟满三盅酒,又添了一盘五香牛肉和一碟咸菜,问道:“客官从哪儿来?”

马荣一饮而尽,等掌柜续上酒才说:“我主人王掌柜是京城春茗茶庄的店主,我们从兴安运来三车上等砖茶,打算去河西边界外卖,今天下午刚到。主人念我一路辛苦,赏了三两碎银,让我好好逍遥。我本想找个地方歇歇脚,没想到走错了路。”

掌柜说:“客官说得是,这方面小店帮不上忙。不过此地倒有两处风月场所,只是离小店远。”没等马荣开口,掌柜又奉承道:“但依我看,这里的女子多是山野村姑,哪配得上您这京城来的贵客?您走南闯北见多识广,定有不少趣闻,不如讲讲路上的奇事,让我们开开眼界。”

掌柜的邀请正中马荣下怀——他显然是看上了马荣袖中的三两银子。掌柜请马荣进店,还说:“第一巡酒算我请您的,分文不取。要是味道不好,只管说,我另开新坛。”

两名闲汉正想白吃白喝,见状立刻来了兴致,一人对马荣说:“您这么一条好汉,路上不知打跑了多少响马!”

马荣不理会他们的吹捧,说话间四人进店在八仙桌边坐下,马荣特意选了面对楼梯的座位。掌柜也来凑趣,四人围坐一桌,顿时杯盏交错、酒酣话多。马荣绘声绘色讲起恐怖故事,三人听得毛骨悚然。

几个故事讲完,吴峰从楼梯口下来,走到半路停下,用锐利的目光扫了马荣一眼。掌柜见状说:“吴相公,来陪我们喝几盅,这位客官讲的故事可有趣了。”

吴峰答道:“我正忙着,失陪了。不过夜深我要下楼吃夜宵,别忘了留酒菜!”说完又上楼去了。

掌柜介绍道:“这是我的房客,风流倜傥,等他下楼你们见见。”说着又斟满四盅酒。

另一边,陶甘见马荣走进酒店对面的门廊,便猫腰钻进一条黑洞洞的背街小巷,迅速脱下衣袍反穿在身上。

陶甘的这件褐色夹袍构造奇特,外层是上等绸缎,十分华丽,内里却用粗麻布拼接而成,上面有几处污渍,还缝着歪歪扭扭的粗布补丁。他的帽子也很特别,摘下来一拍就变得扁平,和乞丐常戴的小帽几乎没什么区别。

陶甘把自己扮成乞丐后,来到酒店后院墙外,在地上找了个破酒坛,滚到墙根立起来,自己站上去,双肘刚好能搭在墙头上。他把下巴枕在交叉的手臂上,不慌不忙地观察着酒店。

酒店楼下的店堂后墙没有窗户,楼上的窗户透出光亮。院子里有许多空酒坛,分成两排整齐堆放着。二楼窗外有个狭窄的阳台,上面摆着一排盆花。厦,估计是小厨房。陶甘心想,如果吴峰从阳台爬下来逃跑,确实不费什么力气。

陶甘耐心等待着。果然不出所料,不到半个时辰,房间的后窗慢慢打开了,吴峰探出头来向四周张望。陶甘一动不动地趴在墙上——他周围一片漆黑,吴峰从亮处是看不见他的。

吴峰见周围没动静,便从窗台上爬下来,蹑手蹑脚地沿阳台走到抱厦上方,翻过栏杆跳到抱厦屋顶,又趴在房上往下看,在酒坛间选好落点后轻轻跳下,落到两排酒坛之间的空地上,快步钻进酒店和邻居之间的小过道里。

陶甘跳下酒坛急忙追去,刚绕过院墙角落,就和吴峰撞了个满怀。陶甘骂骂咧咧,吴峰却像没听见一样,头也不回地朝大街走去。陶甘隔着一段距离跟在后面。街上行人很多,陶甘不用特意躲在暗处;而且吴峰的幧头样式古怪,陶甘跟着他,不怕被甩掉。

吴峰一直向南走,突然拐进一条行人稀少的小街。陶甘紧跟不舍,同时解开小帽中间的纽扣,帽子立刻变成了百姓常戴的尖顶高帽。他又从袖筒里取出一根一尺左右长的竹管,三抽两拽,把套在里面粗细不同的四根小竹管节节拔出,变成了一根手杖。陶甘拄着手杖,摇身一变成了个老者,稳步向前,一直走到离吴峰很近的地方。

吴峰又拐弯进了一条小巷。陶甘见巷子里空无一人,意识到他们已经到了离东城墙不远的地方。吴峰似乎对这一带很熟悉,只见他一闪身又拐进一条岔道。陶甘在转弯处定睛一看,原来是条死巷,尽头是一座小庙的山门,木门已经没了,庙内一片漆黑,显然是座荒庙。

吴峰径直走向破庙,到庙前停下,回头朝巷内看了一眼。陶甘急忙缩回脑袋。等他再探头时,吴峰已经进了庙。陶甘又静候片刻,才从藏身处出来,悄悄走向寺庙。到庙前抬头细看,见山门上方的砖墙中用琉璃瓦嵌着三个字,虽然历经风雨侵蚀,仍能依稀辨认出是“三宝寺”。

陶甘上了台阶进庙,只见大雄宝殿空空荡荡,房顶有几处塌陷,抬头能看见天上的星星。他踮着脚尖走到大殿深处,没看到吴峰的身影。走到后门,刚探出头又缩回来躲到门柱后——原来大殿后门通向一个有围墙的荒园,园中央有个小池,水很清澈,吴峰正独自坐在池边的石凳上,双手托腮,对着水池出神。

陶甘心想:“原来这里是他秘密约会的地方!”他找到一个洞窗龛坐进去,从那里能看见吴峰的一举一动,吴峰却看不见他。陶甘定了定神,闭上眼睛竖起耳朵细听,不敢一直盯着吴峰——他知道很多人对被暗中观察很敏感。

吴峰起初静坐不动,后来偶尔从地上捡几块石子投进池里消遣,又起身在园里踱步。他显然有心事,像是在等人,等了很久没等到,显得坐立不安。过了一会儿,吴峰闷闷不乐地离开小园朝大殿走来。陶甘连忙缩进窗龛,身子紧贴着石墙。

吴峰匆匆按原路返回,走到酒店所在的小街时,停在街角朝街心张望,见马荣不在,便大步钻进酒店和邻居之间的夹道里。陶甘长舒一口气,返回县衙。

此时酒店里依旧笑语喧哗,热闹非凡。马荣讲完故事后,掌柜也讲了几则,两个闲汉听得眉飞色舞,不停地拍案叫绝。最后吴峰下楼入座,大家一起喝酒。

马荣向来酒量很大,虽然喝了两壶酒,头脑仍很清醒,心想如果把吴峰灌醉,说不定他会酒后吐真言。主意已定,他开口道:“听说吴先生也是长安人,这么说我们还是同乡。有道是‘有缘千里来相会’,今日一见如故,必须喝个一醉方休!”大家都表示赞同。于是众人觥筹交错,划拳行令,开怀畅饮,这场热闹的酒局惊动了街坊四邻,几个月后仍是附近居民街谈巷议的话题。

吴峰先把半壶名为“透瓶香”的上等好酒倒进碗里,一饮而尽,权当垫底,然后和马荣对饮,说说笑笑间又一连喝了三壶。马荣已经连续喝了两个多时辰,渐渐感到酒劲上来,只能强打精神奉陪,原本想打探的话早忘到了九霄云外。两个闲汉此时都已喝得酩酊大醉,摇摇晃晃地离座出门了。吴峰喝了两壶酒,反而更有精神,又和马荣斗酒,喝了两壶。马荣早已招架不住,说话开始颠三倒四。吴峰又要了一壶名为“出门倒”的烈性大曲,和马荣各分一半喝下。此时吴峰也面色红润,额头上汗珠直冒,便把幧头摘下来扔到屋角。两人都喝得酩酊大醉,又是拍掌又是大笑,乱作一团。

过了午夜,这场酒局才散。吴峰摇摇晃晃地从座位上站起来,跌跌撞撞地朝楼梯走去,边走边哼着:“一见如故,一醉方休,妙!妙!”掌柜扶着吴峰上楼时,马荣悄悄滑到方桌底下,没等掌柜下楼,就已经鼾声如雷了。

第四部迷宫案第十二章

第二天早上,陶甘去内衙书斋时经过中院,看见马荣双手抱头蜷坐在院中石凳上,便停下脚步问:“马荣弟是身体不舒服吗?”

马荣头也不抬,胡乱挥了挥右手,哑着嗓子说:“陶大哥你先去吧,让我在这儿休息一会儿。昨晚我和吴峰一起喝酒,夜深了就在店里住了一晚,正好借机多打探些吴峰的情况,今天一早才跑回县衙。”陶甘将信将疑,说:“我这就去内衙向老爷复命,你得跟我一起去,听听吴峰的消息,也看看我给老爷带了什么。”马荣没办法,只好站起来跟着陶甘进了内衙书斋。

狄公正在书案后埋头批阅公文,洪参军在一旁品茶。没等两位亲随请安,狄公就抬头问:“你们二人日夜当差,辛苦奔波,不知吴峰昨晚有没有出门?”

马荣揉着额头,一脸愁容地说:“老爷,我身体有点不舒服,复命的事让陶甘代劳吧。”狄公一看,马荣脸色憔悴,确实像生病的样子,便转向陶甘让他禀报。

陶甘把自己如何跟踪吴峰到三宝寺,以及吴峰在庙里的奇怪举动原原本本讲了一遍。狄公听后皱起浓眉,沉思片刻说:“这么说,那个姑娘最终还是没露面!”洪参军、陶甘和马荣都听得一头雾水。

狄公起身将吴峰送的画轴铺在书案上,用镇纸压住两端,又用白纸盖住画面,只露出观音菩萨的脸。“你们都来仔细看看这张脸!”

陶甘和洪参军站起来低头看画,马荣刚起身就因为头痛欲裂又坐下了。陶甘看了一阵,从容地说:“老爷,我觉得这不是寻常菩萨的脸。佛门女神向来面目安详、不露表情,但这头像更像一个活生生的年轻女子的肖像!”

狄公听了大喜:“正是如此!昨天我在永春酒店楼上看吴峰的画,发现所有观音像都是这张脸。我猜吴峰一定深爱着一位姑娘,她的形象在他脑中挥之不去,所以画女神时就把她的特征画了进去,可能他自己都没察觉。吴峰作画很有功底,这画肯定是那姑娘的肖像。我断定他留在兰坊不肯走,就是为了这个姑娘。吴峰和丁虎国的死有什么关联,或许能从这姑娘身上找到线索。”

洪参军说:“想知道这姑娘的行踪不难,我们去那座古刹周围找找看。”狄公称赞:“这个主意好!你们三人把画像上的特征记清楚,方便辨认姑娘的相貌。”

马荣呻吟着站起来,看了几眼画像,又急忙用双手按住太阳穴闭上眼。陶甘打趣道:“马荣,你哪里不舒服?莫不是酒瘾又犯了?”马荣没理他,睁开眼慢吞吞地说:“我觉得见过这姑娘,不知为什么看着很面熟,但就是想不起在哪儿、什么时候见过。”

狄公把画轴卷起来,说:“等你酒醒了,也许就想起来了。”又问陶甘:“你手里是什么?”

陶甘小心打开一个小包,露出一块木板,上面方方正正贴着一张薄纸。他把木板放到狄公面前:“老爷请看,这张薄纸还没干,很容易撕破。今早我揭开倪公画轴的衬里,发现这纸糊在锦缎边框里,仔细一看,果然是倪公临终留下的遗嘱。”

狄公俯身一看,脸色骤变,气得揪了好几把胡须。陶甘摊开手,一脸无奈:“老爷,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倪夫人表面贞烈,暗地里却藏奸耍滑,一直在骗我们。”

狄公把木板推向陶甘,命令:“大声念!”陶甘领命念道:

本人——倪寿乾自知病入膏肓,行将就木,特立遗嘱如下:

我去世后,家产本应由二子共同继承,然填房梅氏一向负我,所生幼子倪珊亦非我之骨肉,故身后一切家产均归长子倪琦独有。琦儿乃我倪门正宗苗裔,盼其接续香烟,荣宗耀祖,我则虽死无憾,含笑九泉。

立嘱人:倪寿乾私章

乾封元年九月十五日

停了一会儿,陶甘又说:“我把遗嘱上的印章和倪公画轴上的印章对比过,一模一样。”内衙里一片寂静。

狄公沉思良久,突然坐直身子,一拳砸在桌上:“这遗嘱是假的!”陶甘疑惑地看向洪参军,洪参军连连摇头,马荣也斜眼望着狄公。

狄公叹道:“我说遗嘱有诈,不是凭空猜测,听我解释就明白了。倪寿乾是个智慧过人、有远见的人,长子倪琦心术不正,向来忌恨同父异母的弟弟倪珊,他怎么会不知道?倪珊出生前,倪琦一直以为自己是家产的唯一继承人,现在多了个倪珊和他平分,他怎会甘心?倪寿乾临终时,肯定想到要保护妻儿,让他们免受倪琦欺凌。他清楚,别说把家产全给倪珊,就算平分,让他们分家,倪琦也不会放过倪珊。兄弟争斗还好,但谋财害命恐怕难免。因此,倪寿乾表面上剥夺了倪珊的继承权。”

洪参军连连点头,瞥了陶甘一眼。狄公接着说:“同时,他把真正的遗嘱藏在画里。我猜他是想把一半或大半家产分给倪珊,这从他病榻前嘱咐后事的奇怪做法能看出来。他说画轴归倪珊母子,其余家产归倪琦,但‘其余’到底指什么,他没明说。倪寿乾老谋深算,用心良苦,想用这种方法保护幼子,直到他成年继承遗产。他希望十年后能有聪明的县令解开画轴之谜,把倪珊应得的财产还给他。所以他嘱咐妻子,每任新县令上任就献上画轴,请其查验。”

陶甘插话:“老爷,我们只听了倪夫人的一面之词,说不定倪公从没这么吩咐过。我觉得遗嘱里说倪珊是私生子,可能不是假话。倪寿乾一向光明磊落、宽宏大量,不想让长子倪琦报仇,给倪珊母子留条生路,但又不甘蒙冤,所以把遗嘱藏在画轴夹层,希望有朝一日真相大白。一旦有县令发现秘密,就能据此为倪琦开脱,驳回倪夫人母子的财产要求。”

狄公仔细听完,反问:“如果像你说的,倪夫人急切盼望揭开谜底,又怎么解释?”

陶甘回答:“有道是‘一夜夫妻百日恩’,女人常常把这看得过重。我觉得倪夫人一心以为倪寿乾出于宽厚仁爱,不计前嫌,可能在画轴里藏了银票或寻宝秘诀,补偿她一半家产的损失。”

狄公摇头道:“你这说法虽然有些道理,但和倪寿乾一生的为人很不相符。我认为,这份遗言其实是倪琦伪造的。倪寿乾可能在画轴里藏了一份无关紧要的凭证,用来转移倪琦的视线,让他上当受骗,而把真正的遗嘱藏在别的地方。我曾说过,倪寿乾智慧超群,如果他把重要秘密藏在普通人都能发现的地方,这做法未免太拙劣了。在我看来,真正的秘密一定藏在画面上,只是非常巧妙,隐藏得很深,不是慧眼识珠的人根本发现不了。倪寿乾担心倪琦怀疑画中藏有价值连城的东西,从而把画毁掉,于是在夹层中做了手脚,目的就是掩人耳目,让倪琦发现后,不再去寻找真正的秘密。

“倪夫人对我说,倪琦把画拿过去,几天后才还回来。这样一来,倪琦就有足够的时间找出夹层里藏的东西,然后用这份假遗嘱取而代之。这样,他就可以高枕无忧了。”

陶甘说:“老爷分析得头头是道,自然有一番道理,但我还是觉得我的浅陋之言也不全是迂腐之论。”

洪参军说:“自古仁者见仁,智者见智。我想只要弄到倪公的手迹,这个难题就能迎刃而解。只是画题是用半隶半篆的古体写成的,这份遗嘱是否出自倪公之手也就无从查验了。”

狄公说:“我早就想见倪琦一面了,今天下午就去拜访他,找机会弄来倪寿乾的手迹和签名样品。洪参军,你立刻去倪宅,递上我的名刺,就说我要登门拜访。”

洪参军等三人告辞离开。走过衙院时,洪参军对马荣说:“我们先到值房坐一会儿,你喝上几杯浓茶,自然就醒酒了,等你酒醒了,我再去倪宅也不迟。”

马荣欣然同意。

方缉捕正在值房桌边和儿子闲聊。方虎眼尖,看见洪参军等三人进来,连忙起身让座。

大家围桌而坐。洪参军随即让当值衙卒沏茶伺候。方正说:“刚才我正和儿子商量去哪里寻找长女的下落,不知诸位有什么高见?”

洪参军呷了一口茶,开口道:“方缉捕,有句话本不想对你说,怕说出来让你伤心,如今你既然问了,说给你听听也好。我只怕白兰有了秘密情侣,她二人早已远走高飞了!”

方正闻言连连摇头,说:“常言道龙生九子,我家黑兰和白兰在脾性上可谓大相径庭。黑兰一向任性,我行我素,从长到膝头那么高时,做事就有自己的主见了,她实在不该是个女孩子。而白兰却生性娴静美好,素来娇羞温婉,从不越轨行事,结交男友并和他私奔这种事,她是绝对想不到也做不出来的!”

陶甘说:“既然如此,我们就得做最坏的打算了。会不会是歹人把她掳走,然后卖给了烟花场所?”

方正点头,愁容满面,叹道:“陶大哥说得对,我们该去风月烟花场所查访一番。本城这样的地方有两处:一处在城西北,叫北寮,里面都是些番女胡伎,当年通往西域的路经过兰坊时,北寮最为繁华。如今去西域的路改道了,北寮也就萧条冷落下来,渐渐成了泼皮、闲汉、乞丐、小偷出没的地方。另外一处名叫南寮,从城东南角的荷花池过去就是,本城上等的风月场所都集中在这里。这里只有汉家姑娘,有的还读过几年书,琴棋书画、歌舞弹唱样样精通,不亚于都市大埠中的歌伎舞姬。”

陶甘捻弄了一阵左颊上的三根黡毛,开口道:“我觉得应该从北寮查起,上等的风月场所大多奉公守法,不会贸然接纳不明不白的女子,干逼良为娼的勾当。”

马荣一只大手轻拍方正的肩膀说:“方缉捕不要烦恼,一旦丁虎国命案有了眉目,我就去老爷面前请求差事,把寻找你长女下落的事交给陶甘和我二人,陶甘出点子,我出力气,还怕找不到她吗?”

方正凄然泪下,向马荣道谢。

黑兰一身侍婢打扮走进值房。马荣见了,似乎酒已经全醒了,凑上前问道:“黑兰姑娘,这次去丁宅帮忙,一切都好吗?”

黑兰没有理会他,向方正施了一礼说:“父亲,女儿有事要禀报老爷,请带我去见他。”

方正起身,说了声“少陪了”,便告辞众人离去。洪参军也随即出了值房,径直去倪宅投名刺通知去了。狄公独自坐在内衙书斋,双手托腮,眉头紧锁,苦苦思索。抬头猛然看见方正父女进来,不觉转忧为喜。方正让黑兰上前请安,狄公连忙说:“罢了!黑兰,把你打探到的情况慢慢说给我听。”

黑兰委婉地陈述,把她在丁宅的所见所闻讲了一遍。从黑兰口中,狄公了解到了丁宅的许多内情。

原来丁虎国非常害怕有人加害于他。凡是他吃的饭食,都要先取一部分喂狗,看看有没有毒。丁宅日夜关门落锁,凡是有宾客来访,家奴都要开门后再把门锁上,客人离去时仍然要开门锁门,如此循环往复,实在让人烦恼。再者,丁虎国整日疑神疑鬼,对家奴侍婢谁都不放心,因此众奴仆都不愿在丁家侍候,长的干三个月五个月,短的干一个月两旬就卷起铺盖走人。

丁虎国的大夫人李氏已经亡故数年,现在是二夫人钱氏主持家务。钱氏好不容易等到大夫人去世,被丁虎国扶了正,掌了权柄,因此整天担心大权旁落,生怕别人看不起她、不听她的使唤。这样的人自然不好侍候。三夫人张氏不认识几个字,一天到晚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简直就是行尸走肉。但她脾气还好,只要一日三餐把她服侍得妥妥当当,就没什么事。四夫人姓王名月花,是本地人,丁虎国在大夫人亡故后才娶了她。这位四夫人正值青春年华,生得面容姣好,眼神妩媚,走起路来姿态轻盈,曼妙的身段透着一股迷人的风情。加上穿着华丽的服饰,化着精致的妆容,佩戴着繁多的首饰,更增添了几分艳丽。她整天不是变着法子从二夫人手里弄银子,就是对着镜子梳妆打扮。

丁秀才夫妇住在一座独立的精美宅院里,小两口结婚好几年了,到现在还没有孩子。少夫人相貌普通,又比丁秀才大几岁,但她博学多才,是个四书五经无所不通的才女。丁秀才是个风流少年,早就有纳妾的想法,每次和少夫人商量,她都不同意。丁秀才依然春心萌动,又想在年轻婢女中间做些寻花问柳的勾当,但宅中的侍婢都是良家女子,谁也不肯顺从他。她们本来就想离开这个是非之地,也就不怕冒犯丁秀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