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风随竹影 作品

大唐狄公案 61到70

第四部迷宫案第五章午夜刚过,衙门外突然喧闹起来,打破了衙院的寂静。传令声、叫骂声、兵器撞击声混杂在一起,一根巨木正在冲撞大门,沉闷的响声在寂静的夜空中回荡。

尽管衙门外闹得沸反盈天,衙院内却毫无动静。

大门被撞开了,钱牟的二十名爪牙吆喝着,舞棍挥刀冲进县衙,一个高大的黑汉手举火把在前面引路。

众地痞涌到前院,高声叫骂:“狗官在哪里?快滚出来受绑,饶你不死!”

为首的地痞一脚踢开进入中院的大门,抽出腰间利剑站在一旁,命令众地痞进院。众人进了中院,见院中一片漆黑,便停住脚步不敢贸然前进。正犹豫时,忽见大厅六扇大门一同打开,厅内灯烛齐明,把大院照得亮如白昼。

众地痞一时无法适应光线的突然变化,隐约看见左右两边都有官军披甲执锐、严阵以待;台阶下还有一队衙卒巡兵,个个拔剑在手,杀气腾腾。

台阶之上,县令狄公威严伫立,身着官袍锦带,头戴乌纱帽,脚穿皂履,正气凛然,官威十足。左边是马荣,右边是乔泰,二人都穿着巡骑校尉的戎装,护心镜和铁披肩光亮闪烁,头盔尖顶的彩缨不停晃动,正弯弓搭箭,箭头直指院中地痞。

狄公大喝一声,声如巨雷:“兰坊正堂县令在此,还不放下武器投降!”

为首的地痞第一个从惊愕中反应过来,挥剑对众地痞喊道:“我们中了奸计,快杀开一条血路……”

话未说完,乔泰一箭已射穿他的咽喉。

众地痞正不知所措,厅后忽然传出一声洪钟般的号令:“众军佐,时机已到,随本旅帅出巡!”号令过后,只听厅后刀枪碰撞作响,脚步声密集响起。

众地痞见状面面相觑,这时其中一人上前一步,转身对众人说:“弟兄们听我说,原来是官军到了,我们不能以卵击石、自取灭亡!”说罢便把枪扔在地上,摇头叹道:“我戎马六年才熬到队正的职位,这下又前功尽弃了!”

马荣闻言忙问:“阶下自称队正的人姓甚名谁?原在谁的帐下听令?”

说话之人抱拳行了个军礼,答道:“校尉听禀,卑职姓凌名刚,是左武卫大将军麾下三十三府步兵一团二旅六队的队正。校尉有何差遣,卑职领命!”

马荣高声命令:“所有官军逃卒统统出列!”

地痞中五人应声走出,在凌刚后面排成一列。

马荣说:“你们须送交军法司处置,不得抗命!”

其他十几名地痞见大势已去,只得束手就擒。

狄公说:“校尉,城中共有多少背军逃卒,你去问清楚。”

马荣向凌刚喝道:“老爷问话,从实禀报!”

“老爷容禀,大约四十人。”

狄公捋了捋长长的美髯,对马荣说:“校尉,你们去别处巡边时,我想留下若干士卒在此值班守城。你去禀明都尉,将逃卒重新征招入伍。”

马荣高声道:“凌队正及众军卒听令,县令大人开恩,有心成全你们,明日午时三刻,你们六人穿戴整齐到此候命,不得有误!”

六人齐声应道:“得令!”转身排成一队离开了。

狄公示意,众衙卒上前将降犯押往大牢,钉上镣铐收监。

陶甘已在牢门口等候多时,见众案犯押到,逐一登记姓名,最后一名不是别人,正是不久前刚被释放的牢头。陶甘挖苦道:“你还真说到做到,确实比我料想的回来得早,不过你既来了,就别想再出去了。”说完一脚把他踢进原来的牢房。

中院里,由方正招募来的衙卒、兵丁排成一队,向巡兵下房走去。狄公见他们步伐不乱、队形齐整,便对马荣微笑道:“一个晚上的操练,能有这样的长进,实在出乎我的意料。”

狄公走下台阶,两名衙卒将大堂大门重新关上。这时洪参军身背铁锅、铜壶,拖着铁链从厅后走来,狄公见状称赞道:“洪参军,你名叫洪亮,可真名副其实,听你发号施令,那洪亮的嗓音,好生威严!”

次日,太阳从旸谷升起时,三骑人马离开了县衙。狄公身穿猎装行在中间,乔泰、马荣身着巡骑校尉甲胄在左右护卫。

一面巨幅黄纛在衙院上空迎风招展,上面绣着“兰坊军寨大营”六个大红字,老远就能看见。狄公在马鞍上扭头看了一眼杏黄军旗,微笑道:“我的夫人们为绣这面旗一直忙到深夜。”

三骑向西直奔钱宅,到了门前,马荣勒住马,用鞭指着门命令门丁:“开门!”

前一夜被遣回钱宅的逃卒无疑已将官军进驻兰坊的消息传了出去,门丁迟疑一阵,最终打开大门让三骑进入。

前院聚集了几十名家丁,正三五成群地议论着,见三骑走来,不敢轻举妄动,反而把刀剑藏在衣袍褶缝里。

三人对他们不予理会,径直向前走去。进了中院,见凌刚领着三十多人正在磨枪擦剑、油润皮甲,马荣命令道:“凌队正,你带十名士卒跟我来!”

后院只有几名家奴,见三骑过来,早闪身躲到一边。

马荣策马向院后大厅走去,迎面是两扇红漆大门,门上雕龙刻凤,一看便知是钱宅主厅。

三人下马,马荣提起铁靴一脚踢开大门。厅内有三人,看样子正在密商要事。居中虎皮太师椅上坐着一人,豹头环眼,燕颔虎须,肩宽二尺,腰大十围,头戴小黑弁帽,身披紫色锦缎便袍,看这副样子像是刚起床,还没来得及洗漱更衣,此人正是钱牟。另外两人是钱牟的谋士,都上了年纪,坐在对面的雕花乌木凳上,从外表看也是匆忙穿上衣袍刚到不久。

厅内兽皮铺地,各式兵刃靠墙排列整齐,乍一看更像一间军械库。

三人抬头忽见不速之客闯入,都大惊失色,一时说不出话来。狄公也不言语,见旁边有张空椅,便走过去坐下。乔泰与马荣则在钱牟面前站定,怒目而视。钱牟的两名谋士见状,忙站起退到主人身后。

狄公对马荣说:“校尉,官军既然巡边到这里,如何处置这几个恶贼,本县就托付给你了。”

钱牟渐渐镇定下来,看到面前的军官虎背熊腰,面如满月,钢须阔口,剑眉朗目,威风凛凛且满脸杀气,心想来者不善,心中不免害怕。但又转念一想,自己有一百名家丁,如今官府只来了三个人就敢来虎口拔牙,岂不是自投罗网?想到这里,便又有了依仗,不再那么恐惧。

马荣转身喊道:“凌队正!”

凌刚听到呼唤,连忙带着四名军卒走进大厅。马荣问:“谁是贼首钱牟?”

凌刚指了指太师椅上的人。

马荣喝道:“恶贼钱牟听着,你犯了谋反大逆之罪,我奉命前来将你捉拿归案!”

钱牟跳起来咆哮道:“你狗胆包天,竟敢在太岁头上动土!来人,把这几个混蛋砍了!”

话音刚落,马荣早一拳挥出,正打在钱牟面门。钱牟冷不防挨了这千斤重的一拳,站立不稳,应声倒地,将一张精致的茶几和一套贵重的细瓷茶具全都砸得粉碎。

厅后帷帘处冲出六名家丁,各持利器,就要上前厮杀,但看到马荣与乔泰全身披挂,主人又已倒地,不由得向后退了两步。马荣喝道:“官军在此,还不放下武器投降!自古冤有头债有主,你们有没有罪,罪轻罪重,我们都尉自会处理。”

钱牟鼻梁骨已碎,鼻孔血流如注,仍挣扎着抬头叫道:“左右,别听他胡言乱语!养兵千日,用兵一时,今日主人有难,你们要奋勇当先,先把椅子上那个狗官杀了!”

为首的一名家丁听了,举起手中大斧就向狄公扑去。狄公安然稳坐,慢慢捋着长须,对来人不屑一顾。凌刚却在一旁着了急,大叫道:“王大哥且慢,小弟已经对你说过,如今满城都是官军,我们不能不自量力,鲁莽行事。常言道,识时务者为俊杰,你要三思啊!”

王头目听了,心想凌刚的话有道理,便放下了举起的大斧。

乔泰装出不耐烦的样子,跺脚叫道:“快把这几个贼人捆了,都尉还等我们去军寨议事呢。”

马荣这一拳本就力道十足,加上钱牟一向颐指气使、不可一世,如今受此凌辱,手下又众叛亲离、不听使唤,连伤带气,此时早已昏了过去。马荣蹲下身,毫不费力地将钱牟捆了个结实。

狄公站起来,对王头目冷冷地说:“你要是再执迷不悟,定不轻饶!”

两名策士一直默默站在原地没动,他们没有离去,显然是在观望形势。狄公转向他们,问道:“你们都是什么人?”

年长的策士深深作了一揖,说:“老爷听禀,小人等实在是出于无奈,才在钱牟手下听差,人们称我们为策士,其实只是俯仰由人的摆设。小人可以起誓……”

狄公打断他:“你到县衙大堂之上再从实招供!”又对马荣说:“校尉,我们速回县衙,免得都尉久等,只把钱牟和这两个策士押走,其余人日后再处理。”马荣应了声“是”,命令凌刚把两个策士也绑了。乔泰从腰间解下一根细链,一头做了个活圈套,套在两个策士颈上,牵着就往厅外走。到了院中,乔泰把链子拴在马鞍上,说道:“你们两个要是不想被勒死,就老老实实跟在马后快跑!”

乔泰与狄公先后上马,马荣将钱牟托起放在马鞍上,又对凌刚命令道:“凌队正听令,把你手下士卒分成四伙,每伙拿下十名钱牟的人,分别锁在四大城门的箭楼里,好好看管。你和五名军卒不用再去县衙候命,午时三刻,都尉会派人巡查城门。”

凌刚高声应道:“得令!”

三骑穿过院子离去,两个策士在乔泰马后快步飞奔。

一名老翁正在中院等候狄公三人。老翁年近七十,白发苍髯,看到三骑穿过院子过来,连忙双膝跪地,不停地叩头。

狄公勒住马,厉声说:“马下是什么人?快站起来通报姓名!”

老翁战战兢兢地站起来,躬身答道:“老朽姓钟名厚,是钱宅的管家,老爷有什么差遣,小人自当效命。”

狄公命令道:“既然如此,派你好好看管这宅子,一切家产都要妥善保护,不得有失,宅中的女眷奴婢等所有人也由你照看,只等县衙派人来收管。”

狄公吩咐完毕,自己策马离去。马荣在马鞍上欠身问管家:“官军处置罪犯时有时会用细藤条慢慢抽打,通常要三个时辰才能把案犯抽死,这种刑罚你见过没有?”

老管家一时不明白这话的真正意思,只是恭敬地回答:“老朽生性愚昧,又一直住在这偏僻小城,没见过世面,虽然痴长六十八岁,确实没开过这种眼界。”

马荣严肃地说:“老爷的差遣,你都听清楚了,如果在执行中有丝毫差错,定叫你尝尝这笞刑的滋味!”说完驱马离去,只留下老管家吓得面色惨白,站在原地浑身发抖,一步也挪不动。

狄公等三骑出了钱宅大门,四个门丁忙不迭地向他们举枪致敬。

第四部迷宫案第六章

三骑回到县衙时,钱牟仍昏迷不醒,两名策士则累得大汗淋漓、气喘吁吁。乔泰和马荣将三名犯人交给缉捕方正看管。当时县衙人手不足,狄公便命方正兼任内外勤,统领皂、壮、快三班。

洪参军正在内衙书斋帮狄公换衣服,乔泰、马荣走了进来。马荣把铁盔往后一推,擦着额上的汗珠称赞狄公:“老爷大智大勇,一出空城计就把他们吓得晕头转向!”

狄公淡淡一笑说:“自古兵不厌诈,要擒钱牟只能智取,不能强攻。就算我们有二百精兵,也得血战一场才能取胜。要知道钱牟不是胆小鬼,他养的打手大多是亡命之徒,肯定会和我们决一死战。我知道敌强我弱,所以从一开始就琢磨怎么用假象吓唬钱牟一伙,让他们觉得大局已定,我们必胜。起初我打算装扮成巡边的黜陟大使、观风俗使或钦差大臣,听了陶甘的汇报,知道钱牟手下有不少官军逃卒,就改了计划。”

乔泰问:“我们智擒钱牟派来偷袭县衙的人后,老爷还把凌刚和五名军卒放回钱宅,这不是养虎遗患吗?要是钱牟派人打听虚实,发现城里没有官军驻扎,我们的空城计不就穿帮了?”

“当年诸葛亮要不是大开城门,羽扇纶巾在城楼抚琴,司马懿怎么会退兵?今天的事道理一样。我能成功,实在是靠这招欲擒故纵。在他们看来,把抓来的六名军卒放回钱宅,就像放虎归山、纵龙入海。一般人要是没有强大的军队做后盾,绝对不敢这么做。凌刚是个武夫,肯定想不到其中有诈,钱牟虽然精细,也被这举动迷惑,真以为官军到了兰坊。他倒是横下心想和我们决战,但他的帮凶早就军心大乱、士气低落,尤其是我们暗示只惩办首恶、不追究胁从后,他们更不肯为钱牟卖命了。”

洪参军问:“官军进驻兰坊的假消息只能瞒一时,终究不是长久之计,这事怎么收场呢?”

“在我看来,假消息一传出,全县百姓肯定会一传十、十传百,街头巷尾议论纷纷,还会加油添醋、以讹传讹,越说越玄,直到说这支官军是天兵天将,从云里来雾里去才罢休,所以我们不用为假造官军的事操心。现在最紧急的是先把三班六房的衙员配备齐全,然后审理钱牟的案子。陶甘马上去通知本城四坊的坊正来见我,再把城中各行各业的行头会董在午时邀请到县衙,我要和他们谈谈。洪参军和方正带十名兵卒去钱宅,和管家钟厚一起清点宅中的细软钱帛,造册后封进密室,宅里的女眷和家奴侍婢先禁在原处等候处理。到了钱宅,方正好好找找你儿女的下落。乔泰和马荣去四大城门巡视,看看凌刚有没有派兵守备,把他管不了的家丁锁在四城门的箭楼里。要是都办妥了,你们就通知凌刚,他正式官复原职。你们务必仔细查近五十名军卒的履历,只要没有临阵脱逃或因重大事故逃跑的劣迹,都可以重新招募入伍。今天下午我要写公文上报长安兵部,请他们火速派二百官军来兰坊守城。”

洪参军捧来一大壶热茶放在狄公书案上。

没多久,陶甘就把四坊坊正带来了。四人进了内衙书斋,见到狄公都坐立不安、如芒在背。

坊正由县衙从当地人中选聘,是官府和百姓之间的纽带,掌管坊门钥匙、核查户口、督察奸邪、催缴赋役,拿朝廷俸禄、听县衙差遣。但这些年钱牟专权,坊正们荒废了这些职责。而且坊正也是县衙的吏目,新县令到任,他们本该出城三里恭迎,可直到陶甘去传唤,他们都没靠近衙门,既玩忽职守又怠慢上级,怎能不心惊胆战?

果然,狄公把他们骂得狗血淋头。等他们出了内衙,个个失魂落魄、抱头鼠窜。

狄公骂走坊正后,到花厅见金市、米行、木作、丝绸庄等各行的行董。互相施礼寒暄后,分宾主坐下。狄公一一问了宾客的姓名,管家献茶又捧上时鲜珍果。

各行董为狄公这么快拿下钱牟道喜,也为兰坊从此能安定、百姓能安居乐业而高兴,但又对城中驻重兵有些不安。

狄公浓眉紧锁地说:“本县只重新招募了几十名逃卒,让他们在四大城门值班,城里再没有其他兵卒了。”

金市行董扫视同行后笑道:“老爷是朝廷命官,对军机大事守口如瓶理所当然。不过我听北城门的门兵说,老爷进城时,他们差点被一队巡骑踩成泥浆。昨天夜里,一个金匠又亲眼看见约二百官军在街上列队行进,靴子底都缠了稻草,防止发出响声。”

丝绸庄行头接着说:“我表亲也看见十辆马车穿过城池,上面装的全是兵器辎重。不过我们都是守法良民,老爷完全可以相信我们。我们知道官军出巡边县是军机大事,绝对不会走漏风声让界河对岸的胡戎听到。依我看,要是都尉把军寨大旗从县衙移走不是更好吗?要是胡兵的探子看到这面旗,马上就知道城里有官军驻扎了。”

狄公回答:“这面黄纛是本县自己挂的,只表明兰坊已处于军事管理之下。按唐律,县令在紧急情况下有权这么做。”

众行董点头微笑,一位长者认真地说:“老爷严守军机、谨慎行事,这是为官的根本,何况身处偏远边塞、面对异族,谨慎就更重要了。我们虽然同住一地、见识不多,但这个连小孩都知道的简单道理还是明白的。这话先放一边,今天老爷叫我们来,想必有事情托付,要是这样,我们贡献一点微薄之力是义不容辞的。”

狄公高兴地说:“正是要借重各位。”接着话题转到衙员补缺上。他请行董们当天下午先选送三名饱学之士到县衙担任吏、户、礼、兵、刑、工六房的首席书办,以及档房馆吏和大牢牢头,既要称职又要自愿;再选送二十名可靠的年轻人到县衙当三班隶役,协助方正执行牢狱、值堂、行刑、侦缉、捕盗等内外勤务。狄公还请行董们先赊给县衙二千两纹银,用来修葺县衙大堂、支付衙员薪饷,等钱牟的案子了结,马上归还这笔钱。

行董们欣然答应。

最后狄公通知他们,第二天早堂要审讯钱牟,请他们协助把这个消息告诉全城百姓。

行董们告辞后,狄公回到内衙,见方正和一个后生在等他。

二人见到狄公就磕头,狄公连忙扶起他们。

方正说:“多谢老爷救命之恩,这是犬子方虎,他被钱牟的家丁掳去后,被迫在钱宅挑水劈柴到现在。”

狄公说:“太好了,就让他在你手下当名衙卒吧。不过你找到长女了吗?”

方正叹气道:“小儿说在钱宅从没见过大姐,今天我把钱宅搜了个遍,都没找到她的踪影。我又细细盘问了管家半天,他想起钱牟曾说过想纳白兰为妾,但又一口咬定,我执意不肯后,钱牟就打消了这个念头。这事实在让人费解。”

狄公安慰道:“你认为钱牟掳走了你的女儿,这只是你的猜想,是否属实还有待证实。像钱牟这类恶霸,在自家宅邸之外另设隐秘住所,藏匿姬妾,并不奇怪。但另一方面,钱牟或许与白兰失踪一事毫无关联,我们也得考虑到这种可能。明日早堂,我会就此事详细审问钱牟,之后再派人专门调查。你不要灰心,这件事一定能查个水落石出!”

乔泰与马荣进入内衙,禀报说凌刚完全按命令执行,目前四大城门都有门兵把守,每座箭楼里都关押了十二名钱牟的爪牙。还查出五名逃兵确实是因违法犯罪、畏罪潜逃后投靠钱牟,充当帮凶,这五人也已被抓获,等候处置。凌刚还将之前的守城士兵贬为水夫。

马荣又说凌刚为人正直、武艺高强,只是因为和一名奸诈的校尉发生口角,一气之下才离开军营,如今重返官军,自然十分高兴。

狄公点头道:“凌刚确实是可用之才,我要向上级举荐他。目前,我们暂且让那四十名军卒驻守四大城门,如果他们军纪良好、行为端正,我就让他们一同驻守钱宅,再过些时日,就把钱宅定为镇军军寨大营。在官军到达之前,这四十名军卒和县衙的二十名巡兵仍由乔泰统领。”

吩咐完毕,狄公遣走亲随,手提短颖羊毫,迅速草拟紧急呈文,将到任后两日内在兰坊遇到的事情及处置情况一一上报。只见他文思流畅,一气呵成,全文结构严谨、条理清晰。文后附上了计划重新招募入伍的士卒名单,并提议将凌刚晋升为旅帅,最后请求派遣二百官军镇守兰坊。

狄公在呈文上盖好紫花大印,装入封套,正要封口,方正走进来禀报,说有一位自称倪夫人的少妇求见,正在衙门外等候。

狄公听后十分高兴,连忙说:“快请她进来!”

方正引着少妇进入内衙书斋,狄公上下打量来客。只见她约三十岁左右,举止娴静端庄,虽然头戴荆钗、身穿布裙,未施粉黛,却难掩窈窕姿色。

女子行过万福礼,双膝跪下,羞赧地轻声说:“老爷在上,倪寿乾的遗孀梅氏向大老爷请安。”

狄公连忙说:“夫人请起,这里不是公堂,虚礼客套都可免去,你请坐下慢慢说。”

倪夫人慢慢起身,告罪后在狄公案前的小凳上坐下,想要开口,却又欲言又止。

狄公说:“你原是黜陟大使倪寿乾的夫人,你亡夫是我一向敬仰的人,在我心中,他是朝中的杰出人才,一代伟人。”

倪夫人微微点头,怯声说:“老爷对先夫如此推崇,我感同身受。先夫为官一生,确实忠心报国,爱护百姓。老爷衙务繁忙,日理万机,若不是先夫有遗命,我实在不敢前来打扰。”

狄公说:“夫人但讲无妨。”

倪夫人从袖中取出一个长方纸盒,放在书案上,揭开盒盖。

“这是先夫的一幅遗墨。他临终前在病榻上交给我,留下遗言说,这幅画是他留给我和小儿倪珊的遗产,其余家产由他前妻所生的长子倪琦继承。说完这话,先夫咳嗽不止,倪琦见状,就去厨下让家奴再煎一碗祛痰止咳的汤剂给父亲服用。他一离开,先夫的咳嗽就停了,拉着我的手,情意深厚地垂泪说:‘我的阳寿已尽,要先离去了。珊儿是倪家的血脉,希望你千辛万苦也要把他抚养成人。我走后,你凡事要自重,若遇到难处,可把这幅画拿到县衙给县令看。如果他不明白其中的意思,就交给下一任县令,直到遇到一位聪慧的县令能识破其中的奥秘为止。’先夫在回光返照时说完这几句话,倪琦就回到了房中。先夫看着我们母子三人,一只手放在小儿倪珊头上,微微一笑,再也没说一个字,慢慢合上了双眼。”

说到这里,倪夫人不禁凄然落泪。狄公等她平静下来,说:“夫人,最后一天发生的所有事,无论大小,都至关重要。你亡夫去世后又发生了什么,请详细说说。”

“先夫咽气后,倪琦把这幅画从我手中拿去,说要代我重新裱糊,好好保管。当时他对我还算客气,以礼相待。不料先夫头天出殡下葬,第二天他就翻了脸,对我呵骂斥责,命令我和小儿立即离开倪家。他还污蔑我不贞洁,有辱先夫,不让我和小儿再踏入倪家大门一步。他把这幅画扔在桌上,冷笑道:‘这就是你继承的遗产,现在物归原主,当面还给你。’”

狄公手捻长须。

“夫人,你亡夫才智过人,这幅墨宝一定不同寻常,寓意深远,我要仔细观察思考。不过,我必须先说明,这幅画的秘密揭开后,也许对你有利,也许会证明你确实有不贞之罪。不管是福是祸,我都会秉公断案,按律执法。常言道,以镜自照可知面容,以心自照可知吉凶。现在,这幅画是存放在我这里,还是你自己带回去,请夫人自己权衡决定。”

倪夫人闻言起身,微微动容地说:“如此,我请老爷留下这幅画,仔细查问,只求苍天慈悲,赐恩于你,解开这个谜团。”说完从容拜辞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