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风随竹影 作品

大唐狄公案 71到80(第2页)

狄公了解了丁宅各人的脾气性格,心想派黑兰去这一趟总算没有白费,正要夸奖她,黑兰却又开口说:“老爷,今天上午我收拾丁秀才书房时,趁机翻了翻他的信札文稿。”

狄公有些不高兴,冷冷地说:“我可没让你翻他的书房!”

方正听了,生气地瞪着女儿。

黑兰脸上泛起红晕,连忙解释:“老爷,我在一只抽屉的最里面看到丁少爷写的一札诗稿和书信,出于好奇就打开看了。诗文的文笔、格律我一窍不通,但从能看懂的几句内容来看,写得十分奇特,和一般的不一样,所以我把诗稿和书信拿出来,请老爷过目。”说完,她从袖中取出一个纸包,恭敬地呈上。

黑兰如此冒失,一旁的方正早就气坏了。狄公瞥了他一眼,低头翻看诗稿和书信,说:“都是些描写男女情爱的诗,有的词句很不雅,你看不太懂反而是好事。书信也都是情书,无非是写些风月情爱之事,落款都是‘禕跪拜’。这些艳诗情书都没送到情人手中,丁禕明显是借作诗写信来发泄爱慕之情。”

黑兰插嘴说:“少夫人是有名的才女,丁少爷本该给她写这些才对。”

方正本来就有气,又见女儿如此放肆,再也忍不住,伸手一巴掌打在黑兰脸上,高声骂道:“小贱人!老爷不问你,你还敢多嘴!”又转向狄公道歉:“都怪我家教不严,这丫头举止粗野,还请老爷大度包容!”

狄公说:“方缉捕不要这样,等我们把这起命案了结,我要为令爱挑选女婿、主持婚礼。再任性的姑娘成了家,整天忙着孝敬公婆、侍候丈夫、疼爱孩子,自然就安分了。”

方正连连拜谢。黑兰挨了父亲打骂,又气又恼,但终究没敢再说话。

狄公食指轻敲着书信和诗稿,对黑兰说:“你听着,我马上让人把它们誊抄清楚,今天下午你把原件重新放回原处。你差事干得不错,要继续多观察、多打听,但不要再去打开关着的抽屉、柜橱之类的了。明天再来向我禀报。”

方正父女离开后,狄公叫来陶甘,吩咐道:“这里有一札艳诗情信,你拿去抄录复制,再仔细从字里行间理理线索,找一找到底谁是丁禕的情人。”

陶甘瞥了一眼诗稿,眉头立刻皱了起来。

第四部迷宫案第十三章

狄公前往拜访倪琦,只带了洪参军和四名衙役。官轿抬过汉白玉石桥,就看见左边荷花池中有一座九重宝塔矗立在一端,十分壮观。

一行人转弯向西,沿着河道来到城西南的一片荒地。倪宅就建在这片荒地上,离水门很近,宅邸的围墙又高又厚,让人看了心生敬畏。兰坊与异族仅一河之隔,为了防备胡兵骚扰,房屋建造得坚固也是理所当然的。

门丁见到县令到来,连忙打开大门闪到一边,躬身作揖请狄公的官轿抬进大院。狄公下了官轿,客厅外早已有人走下台阶恭敬迎接。此人中等身材,肥头圆脸,眉毛稀疏,留着短须,一双鼠眼不停地上下左右打量,和他敏捷的动作、快速的言语倒很相配。他走到狄公近前,拱手作揖自我介绍道:“小民倪琦向大老爷请安。今日有劳老爷大驾光临寒舍,心中实在不安。请老爷到厅内用茶,小民也好聆听您的教诲。”

倪琦引着狄公上了台阶进入客厅,请狄公坐上座。狄公环顾四周,见厅内各种陈设都是用黑檀木精雕细刻而成,充满古色古香的韵味;墙上挂的书画也都是历代名家留下的稀世墨宝,十分名贵。

家奴献上香茗后,狄公开口道:“本县每到一处上任,都要拜访当地的乡绅巨宦、名士清流,这已成为惯例。但今日到府上拜访,还有更深一层的原因。令尊在世时是朝中俊杰、国之栋梁,本县仰慕已久,甘愿做他的私淑弟子。只恨当年不曾拜识令尊尊颜,亲受他的教诲。如今听说足下在此居住,所以慕名而来,心想能与已故黜陟大使的令郎见上一面,也是一件幸事。”

倪琦听了这番话受宠若惊,说道:“老爷大驾光临,已使小民的寒舍蓬荜生辉,更承蒙您对先父如此推崇,小民当铭记于心,今生不忘。说起家父,老爷您真是说到了点子上。想他在世时,在官场中可谓出类拔萃、卓尔不群,满朝文武谁不佩服?就连皇上也对他敬重三分!说来惭愧,小民这样一条烂蛇竟是如此一条蛟龙的后代,实在不配!唉,天才,真是天赐之才。天才加上勤奋,才造就了家父这样的一代宗师。老爷不要笑话,小民天生愚钝,即便夜以继日地苦读,磨穿了铁砚,也是朽木一块,终究不可雕琢!不过小民还算有自知之明,既然自己是朽木粪土、缺才少能,也就从不考虑仕途,只求守着祖上留下的一点薄产,粗茶淡饭,安稳度日,也就心满意足了。”

倪琦搓了搓肥手,微微一笑。狄公刚想开口,倪琦又抢先说道:“早就听闻老爷学问渊博、深藏不露,我们这些凡庸之辈实在不配与老爷交谈。更何况,老爷您勤于政务、为民除害,政绩显赫,百姓口碑载道,这样的一县之主今日却屈尊到舍下叙谈,小民蒙受此等殊荣,实属三生有幸。老爷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拿下钱牟,是何等的功业!说来可怜,前几任县令哪个不是在钱牟面前卑躬屈膝!记得家父生前常责怪年轻官员苟且偷安,上不想报国,下不思安民,但老爷您自然与众不同……”

对于这番阿谀奉承的话,狄公听了很不高兴,没等倪琦说完就打断他:“想来令尊一定给你留下了大片田庄吧?”

“这话没错,只是小民无能,为了整治这片田庄整日忙得不可开交。佃户倒都是些老实勤劳的庄稼汉,就是租米总是拖欠。家奴侍婢也都谨守本分,和京城里的刁民泼妇不同……”

狄公又插话道:“听说你在东城门外有一大片田庄?”

“不错不错,那确实是一片肥沃的土地。”

“那里有座迷宫很有名,本县有空倒想去看看。”

“若蒙老爷光临,真是不胜荣幸!只是那地方久未打理,迷宫已经破败不堪,看的时候多有不便。小民早想把它修整一新,但家父执意要保持原状,三令五申不许动一砖一石、一草一木。老爷,小民虽然生性愚钝,但身为子女,尽孝道的道理还是明白的,所以不敢违背父命。家父把迷宫交给一对老奴看护,老两口倒是忠心耿耿,但要把迷宫保持良好状态却力不从心。老爷,这家人当差久了就会倚老卖老,不好使唤,所以小民从未去过那里,免得那老两口搬弄是非……”

狄公说:“听说那迷宫中九曲十八弯,变化万千,因此我对宫内景象很感兴趣,不知你可曾去过?”

倪琦的一双鼠眼射出不安的光芒。

“这个确实没有。实不相瞒,宫中的秘密只有家父一人知晓,对亲生儿子也守口如瓶。”

狄公问:“迷宫的秘密,令尊的遗孀想必不会不知道吧?”

“老爷提到家慈,真是令人心酸!老爷有所不知,我幼年时,家慈就疾病缠身,虽经良医诊治,最终还是因病离世。每想起此事,我就伤心落泪!”

“令堂去世的事,本县早有耳闻,我所说的遗孀是指令尊的二房继配,你的后母梅氏。”

倪琦听了这话,愤然变色道:“老爷说的是她!不提这个女人倒也罢了,一提起她,怎能不让人痛心疾首!家父一生清风亮节、宽宏大度,却因此铸成大错,真是家门不幸!父慈子孝本是人之常情,但小民却不得不接受家父招惹来的这一错误现实,心情之苦闷可想而知。老爷,那梅氏就是个狐狸精,花言巧语哄得家父动了恻隐之心,收她做了继室。人们说‘六十老翁娶小妻,将钱买马他人骑’,这话一点不假。倪、梅两家结亲,本来门不当户不对,两人又年龄悬殊、脾性各异,再加上梅氏天生行为不端,所以这桩姻缘注定不会美满。梅氏过门后起初几天,还装出安分守己的样子,可没出满月就开始不安分,整日穿红戴绿,把自己打扮得花枝招展,专做些引人注目的事。老爷,这种行为,往小了说败坏门风、有伤风化,往大了说则扰乱纲纪、破坏准则。这都能容忍,还有什么不能容忍的?家父心里明白,但家丑实在难以外扬,只得忍气吞声,把隐衷深藏心底,就是对小民这个亲生儿子也从未吐露一字。只是到了临终时,才在病榻上对小民留下遗言,说出了心中的忧虑。”

狄公想插话,但没等他开口,倪琦又说道:“小民知道老爷要说什么。老爷会问:‘既然如此,你为何不把她告到衙门,审问治罪?’但那样一来,家父的隐私、倪门的丑事必将公之于众。俗话说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这种伤风败俗的丑闻一旦传出,就会迅速扩散,用不了一天半日,全城的百姓、游民闲汉、乞丐小偷、三姑六婆就会家喻户晓。家父一生叱咤风云,仙逝后却名誉扫地、惹人耻笑,九泉之下怎能安宁?身为人子,小民我又于心何忍?”

说到这里,倪琦双手掩面,一副悲痛万分的样子。

狄公冷冷地说:“只怕此事非要弄到公堂之上不可,真是遗憾!你的继娘已在县衙将你告了,说口头遗言不足为信,要求将一半家产分给她和儿子。”

倪琦又气又恼,忘了用谦称,叫道:“好一个忘恩负义、口蜜腹剑的女人,真是厚颜无耻!老爷,我说她是狐狸精,没错吧?试想,但凡普通人,怎么会堕落到这种地步?”说完,连连摇头,叹息不止。

狄公悠然地喝着茶,等倪琦平静下来后,才说道:“本县无缘见到令尊的音容笑貌,已引为终身遗憾。但笔锋可见气概,笔势可显精神,令尊笔力雄浑、笔路洒脱,素有书法大家之称。本县心想,若能借令尊的书法一阅,也算了却一桩夙愿,不知你意下如何?”

倪琦回答说:“老爷若要借其他物品,我怎会不奉献?只是借阅家父手迹这件事,实在难以从命!家父一向深藏不露,老爷想必也有所耳闻,所以在临终时严令将他的手稿全部烧毁,一字不留,说他没有一文一字值得流传后世。家父如此虚怀若谷,实在令人肃然起敬!”

狄公又问:“令尊四海闻名,想来在这里一定有不少朋友吧?”

倪琦笑道:“这地方多年来除了老爷您,恐怕没有一个真正知书达理的人。家父自然不屑与那些村野愚夫交谈,如果他有幸与老爷相识,一定会把您当作莫逆之交,倾心交谈,乐在其中。家父在世时,主张励精图治,对整顿吏治尤其感兴趣……啊……不,家父在这里一心埋头于文学,读书之余也管理田庄里春耕、夏锄、秋收、冬贮等琐事,那梅氏能巴结上他,一个原因就是她略懂农事……啊,这简直扯得太远了!”

倪琦拍掌让家奴添上新茶。

狄公默默捋着美髯,心中暗想,这位主人十分狡猾,虽然谈锋很健,但说话空洞无物。

倪琦又滔滔不绝地讲起兰坊的气候,狄公只是慢慢喝茶,似听非听。突然,他打断倪琦的话问道:“令尊生前作画一般在哪里?”

倪琦看了客人一眼,面露难色,一时竟答不上来。他轻抚下巴,想了想才说:“东城门外别院后面有座小轩,位于花园后部,离迷宫入口很近,确实是个幽静的地方,家父生前常在那里吟诗作画。如果老门丁看管得严,恐怕家父当年用过的画案还在那里。老爷知道,老家奴……”

狄公起身准备离去,但倪琦一再挽留,又闲聊了一番,狄公好不容易才辞别主人。

洪参军在门丁值房正等得心急,见狄公终于出来,连忙张罗起轿回衙。

狄公在内衙书案后坐下,长叹一声对洪参军说:“倪琦这家伙太唠叨了,实在让人厌烦!”

洪参军急忙问:“老爷这次去有什么收获?”

“要说收获,真是少得可怜。我本想弄来倪寿乾的手稿,和陶甘从画轴夹层里取出的遗言核对笔迹,可倪琦说他父亲命令把所有书稿字画都烧掉了,所以空手而回。我又想倪寿乾在兰坊的朋友中或许有人珍藏着他的作品,没想到倪琦说他父亲在这里竟没有一个好友。我看倪琦这人十分狡猾,待人表面宽松实则防备严密,虽然口若悬河,但处处留心、时时设防。不过即便如此,他也不是滴水不漏,无意中说的一两句话,也许对我们解开画轴之谜很有帮助,这就是所谓的言多必失!洪参军,你对倪宅有什么印象?”

“我在值房等候时,和两个门丁聊了很久,他们说主人的行为有些怪异,虽然和生父一样偏执,却心胸狭窄、嫉妒贤能,完全没有他父亲的豁达胸怀。倪琦是个纨绔子弟,手无缚鸡之力,却对舞拳弄棒、摔跤格斗等习武之事很感兴趣。家丁也是经过严格挑选的,大多身强力壮。倪琦最喜欢看家丁练武比试,还把中院辟为演武场,常常一连几个时辰坐在场边为演武的家丁喝彩助威,对获胜者必定赏赐。”

狄公微微点头说:“身体肥胖虚弱的人奢望体魄强健,也是人之常情。”

洪参军又说:“两个门丁还说,倪琦曾用重金诱惑钱牟手下最优秀的剑手改换门庭,为他效力。对此,钱牟虽然不高兴,却也没有认真计较。倪琦是个懦夫,却整天盼着胡兵来洗劫兰坊,他热衷于厉兵秣马、操练家丁,原因就在这里。他甚至越界聘请了两名番胡武士来家里教家丁使用胡兵的弓箭,传授胡兵摆阵的方法。”

狄公问:“门丁有没有说倪寿乾生前对倪琦是什么看法?”

“据说倪寿乾对儿子十分严厉,倪琦非常害怕他,即使在他去世后,仍然心有余悸。甚至一见到以前的奴婢就会联想到严父,所以索性把他们全部辞退,一个不留。倪寿乾临终留下的遗言,倪琦也句句遵从、身体力行。倪寿乾嘱咐东城外那片田庄要保持原样,不得改动,倪琦自父亲死后确实从未去过那里。门丁说,倪琦对东郊简直是谈虎色变!”

狄公捋着胡须说:“过几天我要去那迷宫亲眼看看。洪参军,你去打探清楚倪夫人母子现在住在哪里,邀请他们来见我,说不定倪夫人身边藏有亡夫的手迹。另外,倪琦说他父亲在兰坊没有好朋友,这话是真是假,见了倪夫人一问便知。说到潘县令的案子,钱牟的那个奸党至今仍神出鬼没、逍遥法外,我不能就此罢手。我已命令乔泰仔细查问钱宅的所有门丁,让方缉捕详细审问牢中的另一名策士,还在考虑是否派马荣到坏人出没的地方暗中察访。如果真是那个狗头军师害了潘县令的性命,肯定有同党与他狼狈为奸。”

洪参军说:“这样的话,马荣也可以趁机打探一下白兰的下落。今天早上我们和方正商量过这件事,他也认为十有八九白兰是被歹人掳走,卖到烟花场所了。”

狄公叹息道:“只怕那可怜的姑娘真的陷入万劫不复的境地了。”

稍停片刻,狄公又说:“对丁虎国命案的勘查至今没有进展,我打算让陶甘今晚再去三宝寺一趟,看看吴峰和他画中的女子是否会露面。”

狄公拿起他不在时陶甘放在书案上的一叠公文,洪参军仍不想离开,犹豫一阵后说:“老爷,我思来想去,总觉得我们在丁将军的书斋里忽略了什么,越想越觉得要揭开丁虎国遇害之谜,线索只能在书斋里寻找。”

狄公放下手中的公文,看了洪参军一眼,打开小漆匣,取出陶甘为他复制的小匕首,放在掌心说:“洪参军,我向来什么事都不瞒你,时至今日,虽然我反复推敲了与丁将军命案背景相关的各种可能性,但说实话,我对这匕首是如何使用的,凶手又是如何进入书斋并逃出去的,仍然一无所知,对如何破案也毫无头绪。”

二人沉默了很久,狄公最后说:“洪参军,明天我们重访丁宅,复查书斋,也许真如你所说,谜底就藏在书斋里。”

第四部迷宫案第十四章

次日清晨,狄公用完早餐,对洪参军说:“今日晴空万里,风光正好,我打算步行去丁宅,你去叫陶甘一同前往。”

三人穿过庭院,从县衙西门出发,径直前往丁宅。狄公轻装简从,第二次拜访丁宅,事前并未通知丁禕。管家见县令突然到访,连忙将他们引至花厅奉茶,同时派人火速禀报丁禕。

丁宅正忙于丧事,一片混乱。府中请了高僧挂榜开坛,要连续四十九天拜梁王忏超度亡魂。灵堂和道场设在正厅,灵柩前立着铭旌,上书“显考丁大将军虎国尊灵之位”,两侧挽联写着“木本水源先世泽,春霜秋露后人贤”。灵前香烟缭绕,白烛高烧,一群和尚正敲着钟磬、吹打法器,为死者诵经念佛,超度亡灵早升天界。

走廊靠墙处有一张方桌,上面堆满了寿礼,都用红纸包裹,贴着祝寿的吉祥话,琳琅满目。狄公见状十分诧异,管家连忙解释:“老爷,这些寿礼本应早早入库,只是家奴们忙于料理丧事,没空处理,所以暂时堆在这里。”

丁秀才身穿丧服,系着麻带,赶到花厅拜见县令。狄公说:“今明两天我要升堂审理你父亲的命案,因有几处细节需要查实,所以再来府上一趟。我这就去你父亲的书斋,你忙于丧务,不必陪同。”

两名衙卒仍在走道中值守,保护现场,见到县令后禀报说无人靠近书斋大门。狄公撕开封条推开门,刚要迈步就闻到一股恶臭,连忙用袖子掩面后退几步,说:“屋里好像有腐烂的东西,陶甘,你快去灵堂向做法事的僧人讨几柱香来。”

陶甘领命而去,很快拿着几支檀香回来,香味浓烈刺鼻。狄公手持檀香独自进屋,不久后出来,手里举着一枚悬画的铁钉,钉头上刺着一只半腐烂的黑鼠。他把铁钉交给陶甘,吩咐:“让衙卒用木匣装好这只死鼠,不要扔掉。”

狄公将檀香放在书案的笔架上,用来驱散室内的臭味。陶甘回来后,三人一同进入书房。狄公指着地上的一个纸盒说:“这个盒子原本在丁将军的衣袖里,里面装着九枚蜜枣。上次我离开时把它放在书案上的端砚旁边,黑鼠闻到甜味爬上书案偷吃,瞧,死鼠留在书案上的足迹还很清晰。”

狄公俯身捡起地上的纸盒放在桌上,只见一角被咬了个窟窿,打开盖子一看,九枚蜜枣只剩八枚。他说:“这又是一件杀人凶器,原来这些蜜枣都染了剧毒。”随即命令陶甘:“你在地上仔细找找那枚有毒的蜜枣,不要用手碰。”

陶甘跪地仔细搜寻,最终在一个书架下找到了半枚剩下的蜜枣。狄公从衣缝里取出牙签,将蜜枣穿好放入盒中盖好,命洪参军:“用油纸包好这个盒子,带回县衙查验。”

狄公环顾四周,摇头说:“看来没有其他可疑之处了,我们回县衙再作打算。陶甘,你把房门重新封好,两名衙卒继续在门外值守,不得有误!”

三人离开丁宅返回县衙,一路无话。回到内衙书斋,侍役献茶后,狄公说:“洪参军,去派一名衙隶把仵作叫来见我!”

洪参军走后,狄公对陶甘说:“这起命案越发离奇了,我们还没弄清楚凶手如何用小匕首杀人,又发现了他备用的凶器。此外,被告吴峰有个诡秘女友,巧合的是,原告丁禕也有秘密情人!”

陶甘说:“老爷,这两个女人会不会是同一个人?如果丁禕和吴峰是情敌,两人争风吃醋,丁禕先下手为强状告吴峰,也就不足为奇了!”

狄公说:“这说法有几分道理。不过,若真是这样,吴峰为何不杀丁禕,却要杀害他的父亲?”

陶甘说:“我也为此困惑,还有,我不明白凶手如何让丁虎国接受有毒的果脯。我想这东西一定是凶手亲手赠送的。走廊桌上堆满寿礼,凶手不会把礼物放在那里,否则他怎么能确定丁虎国会选中这个纸盒?”

洪参军插话:“凶手杀了丁虎国,为何不把纸盒从他袖中拿走,反而把罪证留在现场?”

陶甘连连点头,叹道:“以前也见过不少疑案,却没见过像今日这样犬牙交错、扑朔迷离的。除了丁虎国命案,风景画之谜还毫无头绪,钱牟那个神出鬼没的奸党仍在逍遥法外,说不定还在拉帮结派继续作恶。老爷,这人到底是谁,至今仍无半点消息?”

狄公苦笑道:“确实没有。昨天乔泰说他盘问了钱宅所有门丁,可谁也不知道那奸党的相貌特征,甚至连他姓什么都不清楚。那人总是深夜来,穿着长长的大氅遮住身体,用围巾挡住口鼻,大氅帽沿压着额头。他从不说话,双手也总是笼在袖中,不肯露出来。”

三人又喝了一盅茶,衙隶禀报仵作已到。狄公打量了仵作一番,说:“上次你给丁虎国验伤时说,但凡内服的毒药大都能查验出来。现在有一盒蜜枣共九枚,一只老鼠吃了半枚后当场中毒死亡。你现在当众查验这盒果脯,看看里面是什么毒,必要时可以剖验死鼠。”

狄公把纸盒交给仵作。仵作打开随身小包,取出一个皮夹,里面有各种手钳、探针、小刀等器械。他右手拿起一把薄刃利刀,左手从袖中取出一叠四方白纸放在书案一角,又从皮夹里拿出一把小手钳,夹住死鼠咬过的半枚蜜枣放在白纸上,再用利刀细心切下一片薄如纸的果肉。

狄公和两名亲随仔细观察仵作的每一个动作。仵作用刀刃将果肉薄片在纸上摊平,取了一支新狼毫在沸水中蘸湿,把水滴在薄片上浸泡。片刻后,仵作从怀中拿出一方雪白的亮纸盖在薄片上,用手掌紧压,然后点燃一支蜡烛,拿起亮纸在火上烤干,拿到窗前仔细查看,又用食指在纸上轻抹细摸,最后转身把白纸交给狄公,说:“启禀老爷,小人认为蜜枣中的毒是作画用的颜料,名叫藤黄,是用空心针管将毒注入其中的。”

狄公捻着胡须,仔细查看白纸,问道:“你怎么知道?”

仵作笑道:“这种验毒方法在医界已经用了数百年!果汁中的异物可以从颜色和外表形状辨认。老爷请看,纸上的印痕呈黄色,外表是细微的颗粒状,只有行家手感灵敏才能摸出来。而且薄片上有许多细小的圆形斑痕,所以小人断定施毒工具是空心针管。”

狄公听了连声称赞:“好!好!你再把盒中剩下的八枚蜜枣一一查验,看是否都染了毒。”

仵作遵命行事。狄公闲着无事,拿起纸盒把玩,一会儿撕下盒底的白纸,忽然看见纸边隐隐有个红字。他低头细看,原来是吴峰的半方印章,不禁叹道:“吴峰这人做事太荒唐,竟然把自己的名字留在了纸盒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