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唐狄公案 61到70(第2页)
陶甘手捧大量公文案牍与洪参军一直在回廊中等候,见倪夫人离去,连忙进内衙向狄公复命。洪参军禀报说,他们已将钱宅所有财物列单造册,包括数百根金条、数万两纹银,还有大量珍珠、玛瑙、琥珀、珊瑚,金铸的香炉烛台,玉制的盆碗杯碟、如意钗簪,以及绫罗绸缎等珍宝细软,都一并锁在钱宅密库中,贴了封条,派人看管。宅中的女眷奴婢等人都被禁在后院,不许离开。乔泰带领六名衙卒和十名军士坐镇中院,保护钱宅。
陶甘把文卷放在书案上,笑道:“老爷,这是财产清单和在钱宅秘室中找到的所有契书帐册。”
狄公背靠座椅,对面前的文卷兴趣不大,看了一眼说:“钱宅的事错综复杂,不是一时半会儿能理清的。我把这事完全委托给你们二人了。钱牟强占民房、侵吞土地,作恶多端,罪大恶极,这类证据是我急需的,也十分重要。但这恶贼狡猾如狐、心思细密,我想,这些罪证恐怕很难从这堆文卷中找到。当地行董已答应今天下午推荐人来县衙当差,其中有一名档房馆吏,你们可以把这差事交给他们办理。”
洪参军连忙说:“禀老爷,他们此时正在县衙院中恭候,等老爷指示。”
“很好!你和陶甘现在就去给他们指点交割衙中各项事务,让他们各负其责、忠于职守,责令档房馆吏今晚帮你把这堆文卷仔细清理归档,你自己则帮我草拟一份呈文,就如何了结钱牟一案提出主张,但有关已故潘县令遇害的公文案卷你不用过问,我还想专门思考这件疑案。”
狄公拿起倪夫人留下的长条纸盒,取出画轴,摊在书案上。洪参军与陶甘也凑近和狄公一起仔细观看。
这是一幅中等尺寸的彩色绢本山水画。画面上峰峦叠嶂、林木丛生,白云飘绕、房舍隐约可见,左边一条石径直通山顶,右边一条山泉顺流而下。整幅画中不见一人,上方倪寿乾用半隶半篆的古体为画轴题了“虚空楼阁”四字。倪寿乾未在画轴上签名,只在画题一旁盖了朱红印章。
画轴四边用锦缎裱糊,下边卷着木棍,上边系着丝线——凡是画轴都需这样裱糊,挂在墙上才会平整。
洪参军捻着胡须说:“‘虚空楼阁’,顾名思义,作画人想把仙山琼阁这种虚无缥缈的美妙幻境展现给世人。”
狄公点头。
“这幅画看起来玄妙深奥,需要详细观察。陶甘,你把它挂到书案对面的墙上,我可以随时观看。”
陶甘把画轴挂在门窗之间的墙上。狄公起身,出内衙,过公堂,进入大院,见新来的衙吏差役个个都体面正派,心中很是欢喜,略作训示后说:“洪参军与陶甘现在就教你们如何当差,你们要用心学习,明日早堂就要各司其职、站班值堂。”
第四部迷宫案第七章
次日天还没亮,兰坊的百姓就陆续前往县衙,等到快升堂时,衙门前早已挤得水泄不通。一来这七八年衙门一直没开堂审案,百姓都想来看个新鲜;二来这些年钱牟在兰坊无恶不作,搞得天怒人怨,如今听说这个恶霸成了阶下囚,谁都想亲眼看看,以消心头之恨!
三通鼓响过,门丁打开衙门,人群蜂拥进大堂。不一会儿,走廊和堂下就摩肩接踵,挤满了人。
十二名堂役手执皮鞭、火棍,凶神恶煞般分列在公案前。只见公堂后帷帘掀开,狄公头戴乌纱帽,脚穿黑布鞋,身穿绣着云龙出海图案的绿色锦缎官袍,从容走进公堂,缓步走上高台,在公案后稳稳坐下。四位亲随干办分左右站在两侧,老书办等人则在覆盖着崭新猩红绸布的公案一边站定。
狄公高喊一声“升堂”,顿时大堂上下鸦雀无声。
狄公从签筒里抽出一根火签掷下,命令堂役班头去大牢提审案犯。方正从石板地上拿起签牌,带领两名堂役去提人。很快,案犯被带到,不是别人,正是钱牟手下较年长的那位策士。案犯双膝跪在高台前,不敢正视前方。
狄公喝道:“案犯姓甚名谁,做什么营生?从实招来!”
策士答道:“回禀老爷,小人姓刘名万方,十年前是钱牟生父钱守仁的管家,曾帮他做过一些积德行善的事。钱守仁去世后,钱牟留下小人做门客。为了糊口,小人不得不寄人篱下、仰人鼻息。但这十年里,小人从没有为虎作伥、助纣为虐,做过伤天害理的事,反而一直趁机劝钱牟改邪归正。小人句句属实,还望老爷明察秋毫,为小人做主!”
狄公冷冷地说:“你苦口婆心劝他向善,收效却微乎其微!你主子罪行累累、擢发难数,本县正在调查。你如何阿谀奉承、与他狼狈为奸,到时自会清楚。现在本县对钱牟和你犯下的小罪暂且不问,只问重大罪行。本县问你,钱牟在兰坊到底害了多少人命?”
“老爷容禀,钱牟贪赃枉法、横征暴敛、虐待百姓、胡作非为,桩桩件件都是事实,但据小人所知,他从未蓄意谋害人命。”
狄公喝道:“撒谎!潘县令在此惨遭杀害,凶手不是钱牟又是谁?”
“老爷明鉴,对于这起命案,钱牟和小人一样惊讶!”
狄公满腹狐疑,目光如利剑般刺向堂下案犯。
刘万方连忙接着说:“我们早就听说潘大人容不得钱牟在此作恶,决心要除掉他。但潘县令初来乍到,只有两名衙员随行,在钱牟看来,这简直是蚍蜉撼树、不自量力,所以根本没把他放在眼里,一连好几天都按兵不动,想看看潘县令到底有什么动作。后来,一天早晨两名家丁飞奔回钱宅,说潘县令被人杀害,尸体暴露在界河岸边。
“钱牟听后火冒三丈。他明白,世人肯定会异口同声说是他杀了潘县令。人命关天,何况被害的还是一位县令!为了摆脱干系,钱牟心生一计,急忙伪造了一份呈文上报刺史,称潘县令亲率衙丁、差役及城中百姓在界河边与来犯的胡兵厮杀,不幸殉国。钱牟又指使家丁在呈文上签名画押作为见证,请求上级按为国牺牲的规格对待潘县令……”
狄公一拍惊堂木,怒喝道:“你这是一派胡言,欺骗本官,不打你如何肯招!左右,取皮鞭来!”
刘万方大喊冤枉。班头早已上前,左右开弓打了他几个耳光作为惩戒。随后众堂役一拥而上,将他掀翻在地,剥下衣袍,露出后背,皮鞭在空气中噼啪作响。
一鞭下去就是一道血印,鞭鞭都扎进皮肉里。刘万方哭爹喊娘,却仍一口咬定自己所供绝无半句虚假。
打到第十五鞭时,刘万方的后背已是鲜血淋漓。狄公抬手示意暂停用刑。他心里清楚,钱牟已经倒台,刘万方不会再为他遮掩,而且刘万方也知道,要是自己撒谎,其他案犯如实招供,他就会暴露,罪加一等。狄公让他受皮鞭之苦,是要让他头脑清醒,不敢心存侥幸,从而把知道的全部说出来。
班头给刘万方喝了一盅浓茶。
狄公又问:“如果你的供词属实,钱牟为什么不去缉拿真凶?”
刘万方背上疼痛难忍,苦着脸颤声答道:“老……老爷,凶手是谁,钱牟早就知道了,不用再查。”
狄公闻言眉头紧锁,冷冷地说:“你越说越离奇荒唐!你主子既然知道凶手是谁,为什么不把他抓起来送到州府报官?这样他不更能取信于上级吗?”
刘万方皱着眉摇头说:“老爷的这个问题,恐怕只有钱牟本人才能回答。钱牟生性多疑,小事还和我们商量,大事从不透露半字。这次老爷抓了他十几个人,钱宅的人都知道了,已经没有秘密可言,事情又十万火急,他才破例和我们商量对策。据小人所知,有一个人深得钱牟宠信,但凡大事钱牟都要请教他,但这个人是谁,我们怎么也猜不出来。”
“钱牟有勇有谋,自己完全能应付事情,为什么还要请人暗中相助?”
“钱牟确实智勇双全,但他毕竟在这弹丸之地土生土长,见过多少世面?在兰坊制服几个懦弱的县令还能得手,可怎么应付刺史,怎么和朝廷周旋,他却没有办法。所以每遇要事,那个人就会秘密拜访钱宅,当面传授计策,钱牟这才行事巧妙、应变自如,使得刺史大人几次想巡查兰坊政务,都被阻止了。”
狄公身体前倾,问道:“这个神秘的狗头军师到底是什么人?”
“老爷在上,容小人详细禀报。四年来,钱牟经常在家中与他密会。夜深人静时,钱牟常让小人去宅邸侧门传令门丁,说当夜有客人来访,客人一到,立即带到书斋相见。此人一直身穿僧袍,头上裹着黑色头巾,步行前来。钱牟每次和他在密室商量,没有一两个时辰不结束。谈完后,他还是像来时一样悄悄离开。钱牟和他密谈多次,却从未向我们透露过一丝消息。时间长了,我们就明白,每次密谈后,钱牟总会有大动作。小人猜想,一定是这个人先杀了潘县令,然后才告诉钱牟。潘县令遇害那晚,他到钱宅来了。他和钱牟吵得很凶,我们在外面走廊虽然听不清吵什么,但能清楚听到他们争吵的声音。从那次密会后,钱牟一连好几天都怒气未消。”
狄公心中烦躁,问道:“我再问你,钱牟掳走铁匠方正的独子独女,到底是怎么回事?”
刘万方回答:“老爷请听,这两件事我和同僚都能详细回禀。方正的儿子确实是被钱牟手下掳走的。当时钱宅缺少干粗活的奴仆,钱牟就派手下到市井抓人,先后掳了四个年轻后生,其中三人的父母交了赎金,孩子就被送回家了。但方正不交银子,反而到钱宅和门丁吵闹,钱牟想给铁匠一点教训,就更不放他儿子回家了。
“至于他女儿的事,据我所知,有一天钱牟坐轿经过方正的铁匠铺门口,碰巧看见他的长女白兰,见她容貌秀丽,顿时心生爱慕,想买下做妾。没想到方铁匠执意不肯,钱牟觉得用银子买人还不容易?但也没强行逼迫,没过几天就把这事忘了。哪知方铁匠没完没了地到钱宅索要女儿,硬说钱牟掳走了她。钱牟一怒之下,派人一把火烧了铁匠铺。”
狄公心想,刘万方自然会为自己辩解,但其他供述显然都是实情,看来钱牟与白兰失踪一事并无关联。当下必须火速缉拿那个暗中为钱牟出谋划策的恶党,若不早捉,后患无穷。想到这里,又对刘万方喝道:“本县两日前到此赴任,这两天钱牟有什么动作?从实招来!”
“七日前,邝县令把老爷何时领凭、何时到任的公文交给了钱牟,他自己寻思到时候见了老爷会很尴尬,就请求钱牟让他当日一早就离开兰坊。钱牟答应了,又严令全县上下对老爷到任一事不予理会,用他的话说,就是要‘给新县令一个下马威’。
“钱牟于是坐等牢头来通风报信。第一天牢头没露面,第二天晚上终于来了,报告说老爷决意捉拿钱牟,还说老爷只有三四个随从,但个个勇猛凶恶,不可小视。”
听到这里,陶甘暗自得意。牢头所说的三四个勇猛随从当然包括他自己,这样的奉承话他还是生平第一次听到。
刘万方又说:“钱牟听后,立即命令二十名手下当夜攻打县衙,生擒县令和随从。不久,凌刚等六名军卒回钱宅报告说大队官军已悄悄进驻兰坊。这消息虽然震惊,但当时钱牟已喝得酩酊大醉,在床上呼呼大睡,谁也不敢叫醒他。昨日一早,我亲自带凌刚到钱牟卧房报告军情。钱牟听后,命令在正门上方升起皂幡,一面翻身下床,快步来到大厅,正当我们商量对策时,老爷和两位校尉突然到来,将我们一并拿下。”
“门上升起皂幡,是什么意思?”
“这是召唤幕后军师的暗号,每次升旗,那人当夜必定前来。”
狄公不再追问,命班头将刘万方押下堂去,随即又掷下一根火签,命提钱牟上堂。
片刻间,钱牟被押到。堂下围观的人群见这个骑在他们头上八年之久、不可一世的恶霸也有今日,忍不住一阵喧哗。
钱牟身高七尺,虎背熊腰,臂圆颈粗,一看就是力大无穷的恶棍。他来到堂上,先斜眼瞟了狄公一眼,又转身向堂下看众傲慢地扫视一圈,冷冷一笑,依旧站立堂前,不肯跪下。
方班头见仇人钱牟到此时还如此骄横跋扈,忍不住喝骂道:“恶贼钱牟,你好大的狗胆!大堂之上见了老爷,还不赶紧下跪!”
钱牟向来对人张口就骂、抬手就打,如今被方铁匠如此喝骂,哪里受得了!直气得脸色青紫,青筋暴起,满脸横肉抽搐不停。正要张口回骂,突然鼻伤破裂,流血不止,只觉眼前金星乱冒,一时站立不稳,瘫倒在地。
班头连忙俯身,拭去他脸上的鼻血,却见他早已不省人事。班头又命一堂役捧来一桶凉水,解开钱牟衣襟,擦洗他的前额和前胸,但都无济于事,钱牟始终没有醒来。
狄公十分恼火,命班头再提刘万方上堂。
刘万方在堂前重新跪下。狄公问:“钱牟可是染病在身?”
刘万方扭头一看,见主人伏面倒地,几名堂役还在往他身上泼水,点点头说:“钱牟虽然身强力壮,却患有慢性脑病,多年来遍求名医,少不了望闻问切、汤药调理,但始终不见好转。过去生气动怒时,也常这样昏迷倒地,几个时辰才能苏醒。医生说需要打开头颅,放出内中毒气才能根治,但兰坊医界找不到有如此高超医术的神医。”
刘万方被押走后,四名堂役将钱牟抬回大牢。
狄公命班头:“你去吩咐牢头,钱牟一旦苏醒,立刻来报告我。”
狄公心想,钱牟昏迷不醒,实在晦气!从他口中问出幕后恶僚是头等大事,刻不容缓。如今无法审讯,只怕夜长梦多,那家伙畏罪潜逃。狄公后悔拿下钱牟后没有立即审问,心中暗暗叫苦。但钱牟有同谋相助这事,谁又能事先知晓呢?想到此,狄公叹息一声,坐直身子,一拍惊堂木,说道:“八年来,恶霸钱牟在此一手遮天、篡权乱政,致使宵小得势、良善受欺。如今拨云见日、拨乱反正,从此兰坊可望重振纲纪、百废俱兴,奸邪匿迹、匪盗潜藏。
“钱牟篡政谋反,罪不容诛。但他在兰坊横行八载有余,罪恶远不止此。因此本县宣布从现在起开始接受百姓告状,全县父老乡亲,有冤伸冤,有仇报仇。凡是控告钱牟的案件,本县每案必查,有错必纠,有损失必赔偿,以孚众望、安定人心、平息民愤。但有言在先,本县新来乍到,衙中事务繁杂,要了结所有案件,并非一日之功。但全县百姓尽可放心,本县言必信、行必果,冤屈定当昭雪,正义必将伸张!”
堂下众人听了这番话,欢声雷动,众堂役连忙喊堂威镇压。众人欢呼时,廊庑一角有三名和尚正弯腰曲背地窃窃私议。等欢呼声渐止,他们挤出人群,高喊冤屈。三僧走近高台,狄公看得清楚,这喊冤的三个和尚个个贼头贼脑、歪嘴斜眼,一看就不是善类。
三僧在堂前齐齐跪下。
狄公问:“你们三个谁年纪最大?”
跪在中间的和尚回答:“老衲略长几岁。”
“你叫什么名字?有什么冤屈?”
“老衲法名慧海,和两位师弟在城南广孝寺出家,整日与念珠木鱼为伴,晨钟暮鼓,苦心修行。寺中没什么值钱的东西,只有一尊南无观世音金身雕像。阿弥陀佛!没想到两个月前,钱牟一伙闯入寺院,竟把菩萨雕像掳走了。罪过!出家人心怀慈悲、普度众生,但对于盗宝渎圣的罪行、鼠窃狗偷之徒,岂能姑息养奸?如今钱牟已被生擒,我等三人恳请老爷追回圣物,归还小庙;如果钱牟已将菩萨金身熔化,就祈求老爷赐金银补偿我们的损失。老爷的大恩大德,我师兄师弟三人定当刻骨铭心、永志不忘,阿弥陀佛!”说完,在青石板地上一连叩了三个响头。
堂下看审的百姓屏息静气听完老和尚的冤情陈述,听完后大堂依旧肃静无声。他们刚才已听到新县主治理兰坊的豪言壮语,现在正想看看他审案断案的聪明才智。
狄公坐堂审案何止千百次,自然明白堂下百姓的心思。只见他稳坐公座,慢慢捋着长须,想了一会儿,开口问道:“这尊金身圣像既是庙中唯一宝物,想必你们僧众一向爱护备至、顶礼虔诚吧?”
老和尚不知是计,连忙答道:“老爷说得是,每天早晨老衲亲自拿拂尘为它掸去灰尘,口中经文诵念不止。”
狄公又问:“本县琢磨着,你那两位师弟也该早晚勤恳地侍奉菩萨吧?”
跪在右边的和尚听了,回答说:“回老爷的话,贫僧自从遁入空门、皈依佛门后,一直一心断恶修善,所以每天早晚两次在菩萨面前点上高香、念诵经文,瞻仰菩萨圣容,已经数年如一日了!”
第三个和尚说:“小僧自从剃度出家以来,每天在大慈大悲的南无观世音菩萨莲台旁侍奉,就像金童玉女一样寸步不离,只是手中少了净瓶杨柳,阿弥陀佛!”
狄公听完,微微一笑,说了声“善哉”,扭头对老书办说:“你去给这三位原告每人一块木炭、一张白纸。”
三个和尚接过黑炭和白纸,不明白是什么意思,心里惊疑不定。
狄公命令左边的和尚:“你向左走到高台左侧!”又命令右边的和尚:“你走到高台右边去!”最后剩下慧海,狄公说:“你转过身去,面对堂下的看审百姓!”
三个和尚无奈,只能遵命。
狄公下令:“你们跪下,每人模仿菩萨金身画一幅素描交给本县!”
堂下和走廊里的围观百姓听到这话,顿时哗然,堂役们连忙高声喝止:“肃静!肃静!”
三个和尚哪里画得出来,只见他们个个抓耳挠腮、满头大汗,画了半天,每人总算胡乱画出一个像。
狄公命令班头:“把画像取来给我看。”
狄公一看那三幅画像,立刻把它们推到公案外。纸片飘落在地,所有人都看得清楚:三幅画像没有一幅雷同。一幅把观音画成三头四臂,一幅是三头八臂,第三幅则是一头两臂,身旁还多了一个女童。
狄公冷笑一声,收敛笑容喝道:“你们这些佛门败类,竟敢无中生有、贪赃诬告,扰乱公堂、欺骗本官!左右,取大杖来!”
堂役们齐声应和,立刻把三个和尚掀翻在地,撩起他们的僧袍,扯下内衣裤,竹板在空气中挥舞,发出呼啸声。
大板毫不留情,打得三个和尚鬼哭狼嚎、连声求饶。堂役们哪里肯停,一直打满二十大板才住手。
三个和尚被打得皮开肉绽、鲜血直流,根本无法行走,有好心的围观百姓上前把他们拖离了公堂。
狄公严肃地说:“刚才本县正想晓谕全县,任何人不得墙倒众人推、混水摸鱼,没想到这三个恶僧鬼迷心窍,自己来惹麻烦。今后,要是再有人敢挟私诬告、以身试法,这三个和尚就是榜样!
另外通告:从今日起,兰坊的军事管制已经解除。”
说完,狄公转向洪参军,低声说了几句话。洪参军连忙离开公堂,片刻后回来,不停摇头。狄公低声说:“吩咐牢头,就算是深更半夜,只要钱牟醒来,立刻禀报我。”
狄公手举惊堂木,正要敲击公案宣布退堂,忽然见大堂门口一阵骚动,一个年轻后生正拼命从人群中往前挤。狄公命令两名堂役把他带到案前。
后生气喘吁吁地在高台前跪下。狄公定睛一看,认出此人是两日前和自己一起喝茶的秀才丁禕。
丁秀才还没喘过气,就高声喊道:“冤枉啊!吴峰丧心病狂,最终谋杀了家父!请青天大老爷为小生做主,缉拿凶手,以告慰冤魂、匡正国法!”
第四部迷宫案第八章
狄公双眼紧紧盯着鸣冤的丁禕,说道:“丁禕,这起凶案何时发现的?又是如何发现的?从实说来!”
“老爷在上,请容小生细细禀报。昨日是家父六十寿辰。晚间寿堂里,金鼎中祥龙香缭绕,银台上凤烛生辉,我们全家欢聚一堂,赠送寿礼、吃寿面、饮寿酒、品尝寿桃,人人高兴、个个欢颜,一片喜气洋洋的热闹景象。直到接近午夜时分,家父才离座退席,说要去书房,借着这良辰为他编撰的《边塞风云》注释作序。小生亲自送他到书房门口,叩头道了晚安。家父随后关上房门,插上闩锁,闩门的声音小生在门外听得清清楚楚。谁也没想到,这竟成了我们父子间的永别!今日一早,管家去请家父用膳,敲了三下门没有动静,再敲仍无回应。管家着了慌,急忙唤小生前去查看。我们担心老人家夜间突然生病,便用大斧破门而入。
“进房一看,家父瘫伏在书案上,起初以为他熬夜过度,伏案熟睡,便轻轻拍打他的肩膀,这时小生忽然看见他咽喉处插着一把小匕首,刀锋已刺入嗓门——他早已断气了。
“小生想来,杀父仇人必定是吴峰无疑,便急忙来衙门报官,请老爷明察秋毫、速断此案,替苦家报这血海深仇!小生全家祝愿老爷官升一品、福寿绵长!”
丁秀才说到这里泪如雨下,趴在地上连连磕头。
狄公眉头紧锁,沉吟片刻后说:“丁秀才莫要过分悲伤,本县即刻勘查这起命案,等随从齐备便前往作案现场。你且放宽心,自古天网恢恢,作恶之人难逃惩罚!”
狄公击响惊堂木,宣布退堂,起身返回内衙。
围观百姓仍聚在堂下走廊外,对刚才公堂上的审案议论纷纷,不肯离去。人人都交口称赞这位新县令,尤其对他智审三僧的事赞叹不已。堂役费了好大功夫才将众人劝出大堂。
凌队正与两名军卒也在走廊里看审。临出大门时,凌刚说:“论体魄,这位县令比不上我们乔、马二校尉,但他身姿挺拔、威仪赫赫,很有军官的气度,和多数文弱士绅大不相同。”
一名军卒问凌刚:“县令老爷今日宣布兰坊解除兵管,这么说,屯驻这里的官军夜间又开拔了?可这两天除了我们自己,城里城外没见其他一兵一卒啊。”
凌刚不耐烦地说:“你懂什么,这是军机大事,哪有小兵卒过问的道理?实话告诉你,那支官军不是常驻此地,只是路过巡察边境,以防万一。这是军事机密,你要是走漏风声,我定让你人头落地!”
军卒不以为然,仍追问道:“队正,他们来无影就算了,怎么还去无踪呢?”
凌刚板起脸教训道:“你们这些无名小卒真是少见多怪!要知道我大唐王师如同神兵下凡,无坚不摧、无往不利,什么奇迹都能创造!我没给你讲过当年我们勤王之师东渡黄河的故事吗?当时河上没桥没船,将军下令渡河杀敌,我们两千勇士跳进河中,手拉手组成两道人墙,另一千名军卒把盾牌举过头顶立在中间,将军的战马就从这人桥上奔驰而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