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风随竹影 作品

大唐狄公案 51到60

第三部四漆屏第十一章艳香正等着狄公,她已换上一条海蓝皱锦摺裙和一件玄色轻绍夹衫,头上松松挽了个堕马髻,插着几枝亮闪闪的簪子。虽然用的是次等铅粉胭脂,但涂抹后倒也增添了几分光彩。

店堂里空无一人,午饭刚过,大家都上楼睡觉了。乔泰下午的事不着急,多喝了几杯有些乏,便把沉重的身子躺倒在旧藤椅上。狄公和艳香则走出凤凰酒店,往西门南街那家行院走去。

艳香在狄公前面几步远走着,像寻常妓女带着客人的样子——若是男子和妻子出门,女子往往会跟在男子身后几步远。艳香认识许多近路,很快他们就到了西门,穿过两条安静的小街,来到一扇漆黑整齐的大门前。这房子毫不起眼,谁也想不到里面是做什么的。

艳香敲了敲大门,半晌,一个肥胖的中年妇人来开门。艳香上前与她搭话,狄公见那女人笑眯眯点头,满脸欢喜地将他们引进一间小客厅。这女人显然是老鸨,也是这幢房子的房东。

老鸨说他们可以包下最好的房间,租金三贯铜钱。狄公觉得贵,一番讨价还价后,最终以两贯铜钱成交。狄公付了钱,老鸨领他们上楼看了房间,给了钥匙便离开了。

艳香说:“这确实是这里最好的房间了,我敢断定,县老爷的夫人就是在这个房间和她的情人幽会的。”

“我得好好检查一下这个房间。”狄公说。

“你得等一等,很快会有人来送茶,别忘了给她几个铜钱,这是规矩。”艳香提醒道。她见狄公准备在茶几旁坐下,又说:“我不知道你怎么想,但我们最好还是换上睡衣,这里的人眼睛很尖,如果我们的举动和其他客人不一样,他们会怀疑的。”

艳香半裸着身子在梳妆台前慢慢打扮,狄公早换上干净的白纱睡衣坐在床沿。忽然,他看见艳香背上纵横交错着许多瘢痕,不禁问:“是谁虐待了你?背上都是伤痕,是排军吗?”

“哦,不是不是,”她淡淡地说,“说来也是一年前的事了。那时我十六岁,主人一心要把我卖到行院去,我死活不肯,他就天天用鞭子抽我,逼我答应。一天,碰巧排军遇到我,他看中了我,告诉主人说要买下我。主人给他看了我父亲卖我时的文契,说要四十两银子……”

她转过身,慢慢穿上睡衣,微笑着继续说:“主人又加了什么衣食钱,改口要六十两。排军劈手夺过文契,说:‘好了,就这样成交吧!’主人伸手要银子,排军两眼一瞪:‘刚才不是给你了吗?怎么,还想要双份,想讹我不成!’你能想象主人有多愤怒,但他还是装出笑脸,结结巴巴地说:‘是,先生,是,谢谢你。’就这样,排军把我带走了,我多幸运。主人知道,要是去衙门告排军,排军会带人马把他家俱砸个稀烂。排军虽然脾气暴躁,但心地很好,我身上这些瘢痕,正是这段经历的印记。”

狄公听罢微微点头,起身走到梳妆台前,拉开抽屉,里面是空的。

“你在找什么?”艳香坐在床沿问,“来这儿的人都很小心,不留下任何显示身份的痕迹,他们知道哪怕最不显眼的痕迹都会被讹诈。我看你最好看看床里边贴的字画,听说这些字画都用隐名,你识字,或许能发现什么。”

这时老鸨亲自捧着大托盘进来,里面放着茶壶、茶盅、鸭梨和糖果。狄公给了她一把铜钱,她礼貌道谢后退了出去。

艳香拉开床帘爬上床,狄公摘下帽子放在茶几上,也上床盘腿坐在干净透凉的篾席上。这张床本身就像个玲珑精致的小房间,床顶很高,三面床壁都用紫檀木雕花板一扇扇嵌合着。艳香跪在床后壁前,小心地把一根发针塞进木板的裂缝里。

“这是干什么?”狄公不解。

“我把这道裂缝堵上,你知道有些客人爱从这种裂缝偷看。今天时间早,未必有人来偷看,但难说,还是细心点好,别让他们看出我们在干什么。”

狄公觉得新奇,但也意识到这无疑是很有用的经验,他知道自己对这里的规矩了解尚浅。

他抬起头开始一扇扇察看雕花板,发现每扇板上都有或方或圆的框格,里面有诗有画,很是雅致。民间夫妇床壁上一般贴的是婚姻美满、白头偕老的颂词,或是古时烈女节妇、贤德孝行的图画,再有就是吉祥如意、花鸟虫鱼之类的装饰。但这里的却显得有些轻浮亲昵——来这儿的文人墨客常触景生情,写下诗文图画,一来消遣,二来留念,一般都不敢留真名实姓。做得好的,老鸨就用来装饰床内壁,贴久了再换新的。

狄公见一副对联字迹灵动洒脱,不禁低声念道:

“柳梅才欲渡春色,楸梧半已坠秋声”

他点点头:“写得很凄切,人生往往如此啊。”突然,他直起腰,眼光落在一首七言绝句上:前两句笔迹和冷虔房里那幅夏日莲花图上的题诗几乎一样,后两句却是一丝不苟的工楷,极是娟秀,一看就是受过教育的名媛淑女的笔迹。诗写道:

“百年纷纷走大川,逝水落红两渺渺。

莫向三春田华章,一夜风雨记多少?”

诗没有落款。

这也是当时流行的雅事:男的先写前两句,女的再续后两句,分开是联句,合起来成绝句。这首诗用逝水落花比喻人生短暂、欢乐难久,很可能就是在暗喻这种私下相会的关系,且写得不落俗套,很有意境。

红眼睛描述滕夫人的情人两颊泛红,这未必是喝酒所致,倒很可能是让冷德丧命的那种可怕肺痨的症状。那个年轻画家对生命的感叹、对莲花的偏爱,似乎更进一步印证了什么。

狄公对艳香说:“这首诗可能是滕夫人和她的情人合写的。”

“我不懂诗的意思,”艳香说,“但听起来像首悲哀的诗。你能认出她情人的字迹吗?”

“能认出来。不过就算认出又有什么用呢?他半个月前就死了,怎么会是杀滕夫人的凶手?”

他想了一会儿,又对艳香说:“你现在下楼去,跟老鸨闲聊,让她仔细讲讲那对情人的事。”

艳香不高兴地噘起嘴:“你急着赶我走吗?你……你耐着性子再陪我一会儿吧,假戏就算不真做,也得装装样子。”

狄公带着歉意笑了笑:“我心里虽有事,但还是很喜欢有你陪着。你去把那个大盘拿来,我们吃点喝点,多聊几句。”

艳香默默地从床上爬下来,取来托盘放在两人中间,一屁股坐在篾席上,倒了两杯茶,自己吃了块糖。突然,她开口道:“这和你在自己家里有什么区别?傻瓜!”

“你说什么?”狄公从沉思中惊醒,“在自己家里?你不知道干我们这行的是没有家的。”

“别讲鬼话了!”艳香生气地说,“你戏演得很像,能瞒过排军那帮粗心人,却瞒不过我。”

“你什么意思?”狄公不禁问。

她凑近狄公,迅速摸了摸他的肩膀,带着轻蔑的口气说:“瞧这细腻平滑的皮肤,每天用香汤沐浴,再涂些油脂粉膏才有这光泽,浑身没一处伤疤。你身子强壮,是跟公子哥儿们比剑练拳练出来的。看你那目中无人的模样,拦路强盗会像你这样安稳地和我坐在席子上品茶吗?那种人遇上这种机会,就算忙着做事,也要先和我纠缠够了才去操心买卖。他们哪像你这样有福分,家里肯定藏着三妻四妾,整天被甜言蜜语哄着。我不知道你是什么人、做什么营生,也不想管,但我受不了你这怠慢人的劲头。”

这突如其来的数落让狄公吃了一惊,一时不知说什么好。

艳香抱怨着继续说:“既然你不是我们这类人,为什么混到这里监视我们、监视排军——一个完全信赖你的好人,你是想拿我们的事当笑话讲吗?”愤怒和激动让她流下了眼泪。

“你说得对,”狄公平静地说,“我确实在扮演角色,但绝不是取笑你。我是衙门里的官员,正在查一桩杀人案。排军和你虽不知我底细,却给了我很多帮助。你说我不是你们一类人,这完全错了。我曾立誓为国家效忠、为百姓办事。我们都是黄帝子孙、大唐臣民,不管是刺史夫人、你艳香,还是宰相尚书、你的排军,都是一类人——我说的话你明白吗?”

艳香似懂非懂地点点头,怒气消了不少,抽出绢帕擦了擦脸。

“还有一句,”狄公笑了笑,“实话告诉你,我觉得你是个非常动人的女子,不仅体态窈窕、容貌可爱,还有颗善良的心。”

“这虽不是实话,”艳香淡淡一笑,“但听起来挺入耳。看样子你很累了,躺下吧,我给你打扇。”

狄公在篾席上躺下,艳香轻轻摘下挂在床角的芭蕉扇给他扇风,不知不觉中他就睡着了。

狄公醒来时,见艳香站在床前。“你这觉睡得很香吧?”她说,“我在楼下和老鸨闲聊了半天。”

“我睡了多久?”狄公急切地问。

“都快半天了。老鸨说你准是个重感情的人。她告诉我,那个贵妇和情人来过两次,跟红眼睛说的一样。她是个柔弱的女子,但很有派头。那男的看起来出身富豪,可身体不太好,咳嗽得厉害,给了老鸨一大笔钱。老鸨还说,他们两次来都有人跟踪。”

“跟踪?”狄公一惊,“怎么跟踪的?”

“跟到这房子、这个房间,两次都是。那对刚上楼,跟踪的人就来了,从刚才我堵上的裂缝往里看——当然这很隐蔽,他还得给老鸨一笔钱。”

“那人是谁?”狄公追问。

“他没留名刺。老鸨说,跟踪的人是个瘦高个,用方巾裹着脸,只露一双眼睛,所以没看清相貌。他说话压着嗓子,行动气质像官府里的人,很有气度,走路一条腿有点瘸。”

狄公听罢,默默沉思——此人不可能是别人,正是滕侃的师爷潘有德!

艳香帮他换上鸦青葛袍,系好腰带。他戴上帽子,摸了摸衣袖,有些犹豫地说:“艳香,你对我的帮助太大了,我很感激……”说着从衣袖里摸出几贯铜钱,“这点……你先收下,当茶钱……”

“不,”艳香打断他,“我一个铜钱都不要。”

他们走下楼,老鸨在楼下等着,满脸堆笑地送他们出门。

到了大街上,狄公对艳香说:“我现在得去北门一趟,晚饭时在酒店见。”

艳香点点头,给狄公指了去北门的路,然后两人分手了。

第三部四漆屏第十二章

狄公将大红名帖递到牟平县正衙大门,不一会儿,衙里走出一个参军,说:“潘总管请沈先生到内厅叙坐。”

潘师爷把一大堆公文函卷推到一边,请狄公在书案对面坐下,拿起茶壶倒了一盅茶,哭丧着脸说:“沈先生,你肯定听说那个可怕的消息了,滕老爷悲痛得快发疯了。今早他突然抓了冷掌柜,要知道冷掌柜可是本县有名的乡绅,如今满城风雨,议论纷纷,我真为滕老爷担心。现在一切都乱了套,尸体也没法验,那个一向谨慎的仵作竟擅自离开县城,不知去了哪里……”

他突然想到什么,看看狄公,换了个话题:“沈先生,今天游览得愉快吧?我不想说不愉快的事败你雅兴。去城隍庙了吗?担心下午太热,你会不会……”

“我今天确实游览了个令人愉快的地方,”狄公打断他,“在西门南街。”他紧盯着潘有德的脸,对方却毫无反应。

“南街?”潘师爷皱眉重复,“哦,我知道了,你说错了,其实是南二街。没错,南二街上有座古老的小禅寺,是三百年前西域来的大和尚创建的,那和尚……”

狄公没打断他,听他讲完和尚与禅寺的故事。他想,若监视那对情人的真是潘有德,那他的表演功夫肯定很出色。等潘有德讲完,狄公说:“不打扰你了,知道滕夫人的案子让你忙得不可开交,不知衙里缉查出什么线索没有?”

“还没线索,”潘师爷回答,“滕老爷知道的可能多些,他亲自在查。你能理解,被害的是他太太。这真是可怕的罪孽啊,沈先生!”

狄公说:“作为滕老爷的客人,我也很难受,他们夫妇的同僚朋友想必更是如此。听说滕夫人是有名的女诗人,她大概加入过什么诗社吧?”

潘师爷微微一笑:“看来沈先生对老爷夫妇不太了解。他们一向深居简出,滕老爷忙于县衙公务,除此之外几乎谢绝交游,在牟平望族乡宦中没什么知己,也不同名流清客来往,他不想与人有牵连,这样问案理事时就能秉公执法。滕夫人几乎从不出门,只有逢年过节才去守寡的姐姐家小住几天。她姐夫原是有钱的富绅,三十五岁急病去世,那时她姐姐刚过三十,如今一直寡居在北门外华丽的庄子里,那儿空气清爽、景色宜人。丫环们总说,太太每次从乡下姐姐的庄子回来,都显得精神焕发。可近一个月她身体一直不好,脸色苍白、神情忧伤,这次去竟被人杀了!”

停了一会儿,狄公决定直接试探,装作漫不经心地说:“今天我在一家铺子里看到一轴画,是个叫冷德的年轻人画的,画得很好,听说他对滕夫人很了解。”

潘师爷惊讶地愣住了,过了会儿才说:“这我倒不知道,但很有可能。我想想,冷德是已故富绅的远亲,常去滕夫人姐姐的庄子,在那儿肯定能碰到滕夫人。可惜他死得太早了,他很有才华,会作诗,花鸟也画得好,尤其擅长画莲花,千姿百态,都有特别的格调。”

狄公觉得潘有德的话没解决关键问题,他已知道那对情人幽会的地方,但卷入其中的神秘第三者是谁,仍无进展。老鸨描述的人很像潘有德:高瘦、有官气、瘸腿……

他决定最后再试一次,身体凑近潘师爷,低声说:“潘先生,昨天你给我介绍了本城不少名胜古迹,这些地方白天确实有趣。可天黑后,孤独的旅行者难免会想些别的……你知道这儿哪些地方有让人满意的女子……”

潘师爷冷冷打断他:“我对寻花问柳的事一向不感兴趣,也很少关心,没法给你满意的回答。”

僵持片刻,潘有德心想,不管怎样,这客人是刺史大人介绍来的,便强笑着缓和语气:“你知道我也没空闲,我结婚早,一妻一妾,八男四女,所以我……”

狄公很沮丧,潘有德的诚实规矩给他留下深刻印象,看来他不是那个跟踪去妓馆窥伺的人。那神秘人到底是谁?情况似乎更复杂了。他忽然想到,或许能从滕夫人的诗作中找到线索,便将茶一饮而尽,缓和了脸色,说:“我是个世俗商贾,不敢说懂文学,但一直欣赏滕县令的诗,可惜从未见过滕夫人的诗集,你知道哪儿能找到吗?”

潘师爷答道:“这有点难。滕夫人性情孤寂、谨慎虚心,滕老爷说常劝她把诗刻印成集,可她总是坚决拒绝,老爷也不好再勉强。”

“太可惜了!”狄公说,“我真想读读她的大作,这样去向滕县令哀悼时,也能就她的诗文说几句赞赏的话。”

潘师爷忽然想起:“这我或许能帮你。几天前滕夫人交给我一部她诗作的抄本,是她自己誊写的,让我帮她查核诗里对牟平名胜古迹的描绘有没有错误,我正要还给老爷保存。你若很想看看,现在可以拿去翻翻。”

“太好了!”狄公叫道,“我就坐在那边窗户旁翻阅,你继续忙公务吧!”

潘师爷打开抽屉,拿出一本蓝绢封面装订整齐的册子,狄公接过便坐到窗前椅子上。他先快速翻了一遍,发现上面娟秀工整的笔迹,和在幽会床壁上看到的那首诗的后两句几乎一样,只有细微差别——抄本是在安静书房仔细誊写的,而那两句诗是在秘密幽会时随手写下的。

接着他从头一首首读起来,很快被吸引。从狭隘的儒家观点看,他很欣赏这本诗集,其伦理纲常关乎世道人心,讽谕比兴切合诗旨,温柔敦厚、怨而不怒,在锻字炼句、音韵声律上也造诣很高。狄公早年写过劝农长诗,一向对描写男女恩怨、个人喜怒哀乐的诗不感兴趣,更厌烦叹老嗟卑、无病呻吟之作,但他不得不承认,滕夫人的抒情诗写得好,诗中蕴含炽热感情,闪现新颖奇妙的想象力,有气象、有意境,自然而然抓住读者的心,激发起略带感伤的爱慕之情。狄公记得,滕侃诗集中有好些名句、警策也出现在这里,这清楚表明他们夫妇在文学创作上合作密切。

狄公把诗册放在腿上,慢慢捋着胡子,坐在那里呆呆出神,连潘师爷惊奇地看了他一眼都没察觉。

他心想:一个温雅润淑、感情敏锐又才华出众的女子,幸福地嫁给了志同道合的丈夫,怎么会对丈夫不忠呢?她在诗歌中如此真实坦白地记录了自己深厚炽热的感情,竟会堕落到去妓馆幽会?突然,狄公想起笔迹上的细微差别——会不会去幽会冷德的不是滕夫人,而是她寡居的姐姐?那个年轻寡妇也可能戴上滕夫人的耳环和手镯,姐妹间互借首饰很常见。冷德又是她的远房亲戚,她比滕夫人更有机会接触冷德。再说,滕夫人不是还有两个妹妹吗?于是他问潘有德:“你知道滕夫人有两个妹妹也住在北门外的庄子里吗?”

潘有德回答:“据我所知,那里只住着她的一个姐姐,就是富绅的遗孀。”

狄公把诗册还给他,连声称赞:“好诗,好诗,闺阁风雅,令人肃然起敬。”现在他确信,那个年轻寡妇就是冷德的情妇,她们做姑娘时跟同一个先生读书习字,笔迹自然相似。或许她打算孝期一过就和冷德结婚。如今,这对情人的幽会已不是他关心的事,那个监视他们的神秘人物也没必要再找了——事实证明他之前弄错了。狄公叹了口气站起来,让潘师爷转告滕侃,他要求见滕侃。

在滕县令的书斋坐下后,狄公说:“滕相公,我打算明天回登州。我尽力调查,始终无法证实有第三者卷入尊夫人的死亡。你的分析没错,这不可能是巧合。很抱歉,我今晚准备为沼泽地发现尊夫人尸体一事,琢磨一个合理的解释。当然,拖延上报的责任,我会向刺史大人全部承担。”

滕县令严肃点头:“狄年兄,感谢你为我付出的一切努力,赞赏你乐于助人的品格。其实该抱歉的是我,给你添了麻烦,坏了你的游兴。你能来看我就是莫大的安慰,你的同情和帮助,我会铭记在心。”

狄公深受感动。滕侃完全可以痛责他毁坏证据、延误申报,以及曾给过他不切实际的希望。唯一让狄公安慰的是,他设法支开了仵作,天气炎热,尸体肯定已腐烂,无法详细验尸——这样滕侃就不会知道,自己在杀害夫人前究竟做了什么。狄公虽仍觉得事有蹊跷,但一个神经失常的人做出古怪行为,又有谁能完全理解呢?

“滕相公,希望你给我机会,在柯兴元死亡的案子上出点力,减轻我的内疚。也许你已厌烦我的查案方法,但巧合的是,我碰上了这案子的关键人物和事。冷虔与此事有牵连,他供认骗取了柯兴元一大笔钱,所以我才通知你拘捕他,听说你立刻照办了,我很高兴。我狄某才智有限,你却如此看重,更让我愧疚。不过我相信,在柯兴元的案子上不会让你失望。”

滕侃抹了把脸,打了个哈欠,显得十分疲倦:“哦,我几乎忘了这起案子!”

“今天你不必再想了,若能允许我和潘总管一起调查,就是帮了我大忙。”

“当然可以。”滕侃说,“你想得周到,我因心情缘故,无法多关注此案,一心只想着明天如何见刺史大人,狄年兄真是考虑周全!”

狄公一阵羞赧,心想:滕侃外表看似冷淡,自我克制力却如此之强,而我竟假设他夫人对他不忠、一直在欺骗他——真是太荒唐了!

他说:“滕相公,现在可以把我的真实身份告诉潘总管,这样我就能和他一起细看此案的状卷和供录。”

滕侃拍手称好,唤老管家去请潘师爷。潘师爷得知狄公的真实身份后大吃一惊,连忙道歉,为上次谈话中的怠慢和冲撞深感不安。

潘师爷想带狄公去他的衙舍,狄公摆摆手:“天已黑了,不如到衙门外面透透气、走走街。如果你愿意陪我去饭馆吃晚饭,点几味地方风味菜,我会很高兴。”

潘有德连忙推辞,狄公却坚持说:“外面只知道我是福源商号的沈先生,没什么不便。”潘有德只好答应了。

第三部四漆屏第十三章

潘有德选了一家位于城中央山岗上的小饭馆,在楼上能俯瞰整个县城。此时暑气刚刚消散,明月当空,正是观赏夜景的好时候。

潘有德点了好几道菜:姜汁鲜鱿、烤雏鹬、烧鱼翅、熏火腿、葱爆羊肉、鹌鹑蛋汤,加上酒饭摆满了一桌。这些菜肴做得十分鲜美可口,狄公非常欣赏。吃着吃着,他却想起了此刻还在凤凰酒店喝豆粥、吃粗茶淡饭的乔泰,心里不禁有些惭愧。

酒饭桌上,潘师爷清晰地概述了柯兴元案子的情况。接着,狄公将冷虔营私舞弊、坤山偷账本讹诈冷虔,以及柯兴元藏在银柜里的二百两金子等事告诉了潘师爷,还暗示那个讹诈冷虔的坤山是个很可疑的人物。狄公又告诉潘师爷,他已设法让坤山交出了从冷虔那儿讹诈来的两张批子,每张批子是三百五十两金子。他接着问潘师爷:“县衙里有没有坤山的犯案记录?”

“没有,狄老爷,我还从来没听说过这个名字。您这两天对本城的了解比我在这儿几十年的还多,真是令人惊叹!”

“多半是运气好,刚好碰上了。我问你,那柯夫人年纪比柯兴元小很多,他们是什么时候结的婚,老柯还纳过偏房吗?”

潘师爷回答:“老柯原本有三房妻妾,但娶后没多久就死了两房,最后那一房夫人一年前也去世了。老柯已经六十多岁,儿女都长大成人,该成家的成家,该出嫁的出嫁,家里没人照应他。大家都以为他会很快再娶,但也只是猜测,没见老柯有行动。有一天,老柯到一家同行的丝绸铺去,那铺子和老柯自己的铺子有生意往来。掌柜姓谢,早已去世,他老婆不懂生意,搞得债台高筑,无法收拾。谁知老柯一见到她就看中了,他们很快就结了婚。起初,人们只是当作笑话谈,但柯夫人真是个贤慧的妻子,把一切家务都安排得井井有条。有一阵子,老柯老闹胃痛,她就没离开过他的床头,天天亲自侍奉汤药。后来人们都说老柯最后娶的这个老婆真是娶对了。”

“你曾听到过关于柯夫人不贞的流言吗?”狄公问道。

“从来没有听说过!”潘师爷立刻回答,“她的名声非常好,我之所以没敢叫她上公堂作证,原因就在于此。老柯的事发生后,我亲自到她家在客厅里讯问了她一些当时的情况。当然,按照习惯做法,她坐在一张帘子后面答话,由她的一个丫头陪着。”

狄公想自己去见见这位柯夫人,因为潘有德对她的评价和乔泰的那次奇遇严重不符。他说:“我想去看看出事的现场,我们不如现在就去拜访一下柯夫人。你就说我是州里的官员,临时委派来牟平办理案件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