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唐狄公案 51到60(第2页)
潘师爷点点头说:“我也想到那里再看看。我们现在去没什么不便,柯夫人已经把那房间封上了,她自己搬到左边的外屋去住了。”
狄公付了饭钱,又提议雇两顶轿子,潘有德坚决不用。他说,自己虽然腿脚不便,但完全可以慢慢走下山去,山下离柯夫人的宅邸并不远。他们慢慢溜达着,不一会儿就到了。
柯兴元的宅邸正面是一幢水青雕砖的高大门楼,飞檐重额,很是壮观。朱漆大门装饰着双狮铜环,门外砖石铺地,平坦整齐。
他们拍了拍门上的铜环,一会儿走出来一位管家。潘有德递上名刺,管家认识是县衙的潘总管,知道是官府来人,忙将他们引到一间装饰古雅的厅堂。他给客人端上茶壶和水果,就急忙去通报女主人。
不一会儿,管家回到厅堂,手中拿着一串钥匙,说柯夫人欢迎他们的拜访,她正在更衣,请两位客人先去柯兴元的房间等候。
管家手提一盏油灯,领着他们穿过如迷宫般的走廊、庭院、楼台、亭阁、池塘、假山,来到一个四面被粉墙环绕的小竹园。小竹园后有一座幽静的房子,房子的阳台正对着大花园和河流,这里是柯兴元生前日常起居的地方。
管家掏出钥匙打开关得严严实实的大门,进去又用钥匙打开一扇雕花小房门,里面就是柯兴元的房间了。管家点着房间里桌上的蜡烛,说道:“如果不够亮,我就去点大油灯。”狄公环视了一下这间空荡荡的房间。房间的门窗两天来一直关闭着,因此很闷热。房间那头还有一扇小门,出了那扇小门,下几步台阶,就来到一条不长的过道。过道尽头又有一扇门,打开那扇门,就看到一个青花细石铺成的宽阔平台,平台外就是沿着河岸修建的大花园。老柯死的那天举行宴会的亭子就在花园的左侧,碧绿的琉璃瓦在月光下闪闪发光。
狄公在平台上站了一会儿,欣赏了花园的夜景,然后走回屋子里。他注意到过道那儿的门虽然较低,但只有个子很高的人才可能把头碰到上面的门框。
狄公再回到房间里时,柯夫人已站在房里等候了。狄公见她身材婷婷修长,穿着一身素白衣裙,容貌端庄秀丽,气度矜持——心里不免有三分相信了潘师爷的评价,也有三分佩服乔泰的眼力。
狄公欠身向她致意,柯夫人微微一笑作为答礼。潘师爷恭敬地向她介绍了狄公,说这是州里委派来办理案件的沈长官。柯夫人抬起一双闪闪发亮的大眼睛打量了一下狄公,转身叫管家退出,示意客人坐下。她自己却端正地站在一边,一个年轻的侍婢跟在她身后。
柯夫人拨弄着手中的檀香团扇,不自然地说道:“你们不辞辛劳来这里查访,我处于现在的境地,不知该为你们做点什么?”
潘有德刚想做些解释,狄公却打断了他:“柯夫人,我们对您的合作表示感谢。我清楚地知道您不想回忆那件令您十分痛苦的事,但人命关天,王法昭昭,我们也不敢有半点疏忽怠慢,还请柯夫人谅解。”
柯夫人没有反应,只是把头低垂着,显得满面愁容。
狄公开始检查这房间。空荡荡的房间里最引人注目的是靠墙角安放的一张大床,大床外整个遮着一幅蓝纱床帘。房间另一头堆叠着几只红漆衣箱。此外就是刚粉刷不久的白墙头和打扫得很干净的石板地。
狄公说:“柯夫人,这房间为什么没有什么家具?我想柯先生在世时总不止这几件东西吧,至少应该有一张梳妆台,台上放着花瓶古玩,也许墙上还挂着几幅画。”
柯夫人冷冷地回答:“柯先生是个十分俭朴的人,虽然他有万贯家财,却过着清苦的日子,一个钱都不舍得花。”
狄公点了点头,说:“这是柯先生品性高洁的缘故。”
狄公的眼光第二次落到那几只衣箱上,不由好奇地问道:“柯夫人,那里只有标着秋、冬、春字样的三只大衣箱,那只标着夏字的箱子放到哪儿去了?”
柯夫人微微一怔,不耐烦地答道:“送去作坊修理了!”
狄公忙说:“明白,明白,只是平日看惯了衣箱、屏风之类的都是四只一套,眼前少了一只,随便问问。柯夫人,最后我想请您将出事的那天晚上在这里发生的事情详细讲一讲。当然,公堂上的有关记录我都看过了,不过……”
突然,柯夫人用团扇去扑打什么东西,厉声对那侍婢说:“这间屋子里我不想看到这些讨厌的苍蝇,我跟你讲过几遍了!快……快打!它飞到哪儿去了?”
狄公对她的突然举动感到十分惊奇,不明白她为何对苍蝇如此激动。
潘有德安慰道:“夫人,不过一两只而已,我可以……”
柯夫人根本没理会他,只是催促侍婢扑打那只还在飞的苍蝇。
“为什么不打了!”她又大声嚷道,“在那儿……快去打!”
狄公饶有兴致地注视着她,突然想到什么,起身拿起蜡烛想点燃旁边的大油灯。
“别点那油灯!”柯夫人急促地命令。
“为何?”狄公温和地问,“我想帮你看看还有没有苍蝇。”他举起蜡烛,抬头看向天花板。
“在死人的房间里点太亮的灯,是对死者不敬!”柯夫人解释道。
狄公没作声,双眼死死盯着天花板,忽然说:“您瞧,柯夫人,这房间里这么多苍蝇,不奇怪吗?这两天房间都没打开过!看,那些苍蝇都在那儿打盹,灯光或许会让它们活跃起来。”
他不顾柯夫人反对,迅速点亮油灯的四个灯芯,将油灯高高举起,仔细观察天花板。柯夫人赶紧走过来,眼神跟着他的视线转动,此时她脸色发白,呼吸也变得急促。
“太太,您不舒服吗?”侍婢着急地问。
柯夫人没理会,一大群苍蝇从天花板飞下来,围着油灯嗡嗡乱转,她不由得后退几步。
狄公叫道:“你们看,苍蝇还在往下飞,灯光已经吸引不了它们了!”
潘师爷望着狄公,惊讶得发愣,这光景,狄老爷莫不是傻了?
狄公走向大床,弯腰检查地面,突然又喊:“奇怪!它们都集中在床帘上了!”他急忙掀起床帘,看向床底,“啊!我明白了!原来它们对地下石板感兴趣,不,是对石板下的东西感兴趣……”
身后传来一声恐怖的尖叫,柯夫人一头栽倒在地,昏了过去。侍婢立刻上前跪在她身旁,见她苍白的脸上大汗淋漓。
潘有德慌张地说:“她突发心病,得赶紧请……”
“废话!”狄公厉声打断,回头对侍婢说,“别管她!过来帮我把床移到那边去。潘总管,你也来搭把手,这床太沉,两人恐怕挪不动。”
幸好地面平滑,三人没费太多力气就把大床移到了靠窗的一边。狄公跪下仔细检查地面石板,从方巾里取出一根银牙签,在石板缝隙里剔来剔去,然后起身对潘有德说:“有几块石板最近被取出来过!”又吩咐侍婢:“快去厨房拿一把刀和一柄铲子,别跟其他仆人说这里的事,拿了就马上回来,听见没?”
侍婢吓得不轻,领命后匆匆跑开。
狄公表情严肃地看向潘有德:“这是个恶毒的阴谋!”
潘有德茫然站在一旁,似乎还没明白。狄公也不理会他,只是盯着地板,慢悠悠地捋着大胡子。
侍婢拿来刀和铲子,狄公跪在地上用刀撬起两块石板,石板下的土又松又潮。他又用铲子移开其他几块石板,堆在一边,一数共有六块,刚好构成一个五尺长、三尺宽的长方形。狄公卷起衣袖,开始用铲子往外挖松土。
“狄老爷,您不能干这个!”潘有德吓得叫起来,“我去叫几个人来!”
“等等!”狄公喊道,铲子触到了软软的东西,再往下挖,一股令人作呕的浓烈气味从泥土缝隙里冒出来,泥土里露出一块暗红色的东西。
“潘总管,那只不见了的衣箱就在这儿!”狄公命令侍婢,“你赶快到大门口,告诉管家,就说潘总管命令他火速去衙门报信,让衙门立刻派四名番役来这里。回来时,从佛堂香炉里拔一把点着的香来,快去!”
狄公擦了擦额上的汗,潘有德忧心忡忡地看着昏迷在地的柯夫人,踌躇地问:“狄老爷,要不要请个大夫来给她把脉,她一直昏迷不醒……”
“不用!”狄公简捷地回答,“躺在冰凉的地板上,她很快就会醒,不用担心。她丈夫的尸体就埋在地板下,她是杀人凶手的同谋!”
“柯先生不是跳河死的吗?这是我亲眼所见啊!”潘有德仍感迷惑。
“但他的尸体一直没找到。我断定,柯兴元回房服药时,遭到了凶手杀害。”
“那从房间里跑出去的是谁?”
“正是杀人凶手!”狄公把胳膊支在铲柄上继续说,“这是个相当狡猾的计谋。凶手把柯兴元装进衣箱埋在地板下,然后穿上柯兴元的长袍、戴上他的帽子,在脸上抹上血,出了房门直奔花园。当时你们都等着柯兴元从房间出来,看到同样的长袍帽子,又被他的叫声和脸上的血吓呆了,自然没人看清那人的真面目。他开始朝亭子跑,但注意不靠近,半途突然转向河岸跳进水里。我估计他潜在水里顺流而下,直到确定岸上没人时才爬上来,还把帽子扔到河里迷惑你们这些粗心人。”
潘有德恍然大悟,连连点头:“原来是这样!那凶手会是谁?莫不是坤山?”
“坤山确实嫌疑最大,”狄公说,“多半是他杀了柯兴元后,顺手偷走了冷虔错交给柯兴元的那本账本。坤山虽然瘦小,但水性可能很好。”
“他脸上的血,也许是自己把头弄破流出来的。”潘有德猜测。
“或者是用柯兴元的血抹在脸上。呵,侍婢来了。现在我们来确认柯兴元是怎么被害的,你把香拿着,靠近我的脸。”
潘有德按吩咐从侍婢手中接过香,举在狄公面前。狄公拿方巾捂住鼻子,铲去暗红箱盖上的浮土,又挖出衣箱周围的土,然后跪下撕去箱盖四周的油膏布,用铲尖掀开箱盖。
一股恶臭味扑面而来,潘有德立刻用袖子捂住鼻子,同时使劲挥舞手中的香,想用烟味冲散恶臭。箱子里蜷缩着一具瘦瘪的男尸,只穿着内衣,灰白的头壳光秃秃的,左肩胛下露出刀柄。狄公用铲尖拨转死者的头,那张满是皱纹的脸正对着他们。
“啊!柯兴元!”潘有德失声大叫,恐惧和激动让他脸色大变,粗气直喘。
狄公盖上衣箱,把铲子扔在地上,走去打开窗户,戴正帽子,拉下盖在鼻尖的方巾,慢慢擦着脸上的汗,然后对潘有德说:“衙里番役来了后,让他们把衣箱连尸体一起抬到衙门。再叫一顶轿子,把柯夫人押回衙门监禁。请你把这里的事详细禀报滕县令,告诉他我在设法捉拿坤山,就算他不是凶手,至少也能提供案子的重要线索。滕县令一心想着明天一早去州里见刺史大人,现在案子有了新突破,我想他最好明天早上升堂先审柯夫人。如果能找到坤山,明天公堂上就能结案,然后一起去登州也不迟。我这就走了。你回衙后,就我们发现柯兴元尸体一事,草拟一个呈报手本,你我画押后,明天在公堂上就是正式证词。”
狄公告辞潘有德,回到街上。街上依旧闷热,但他只觉得通身凉爽,直到走到凤凰酒店门口,才感到微微燥热和疲乏。
笑声、闹声、粗话从凤凰酒店的窗户传出来,那帮闲汉、乞儿,赌钱的赌钱,吵闹的吵闹,喝酒的喝酒,一个都没睡。狄公心里很高兴,下一步计划就是打听坤山的消息,把他逮住。
第三部四漆屏第十四章
店堂里六支大蜡烛照得通明,一片热闹景象。赌博正进行得紧张,吆喝声此起彼伏,乔泰和秀才坐在一旁观局。排军坐在藤椅上,正为艳香唱的小调打着拍子。他一见狄公回来,便大声喊道:“嗨!抓贼的,你那个贼抓住了没有?”
狄公答道:“连贼究竟是哪个都没查出来,叫我上哪儿抓去?”
狄公在靠窗的桌子旁坐下,乔泰连忙起身从柜台里取出两只酒杯。狄公迫不及待地问:“坤山来过吗?”
“连个影子都没见着!”
狄公把酒杯往桌上一放,懊恨地说:“真后悔没听你的忠告,把他放走了。但我不懂他为什么还不来。他相当狡猾,肯定知道衙门逮捕冷虔后,会马上发布告,停止他柜坊的业务,清查财务账目。这样一来,天雨金市的两张批子就作废了,坤山还赶来做什么,只能自认倒霉了。”
狄公向赌徒们大声问:“你们有谁知道去哪儿能找到坤山?”
秃子和几个赌徒互相看看,都摇了摇头。
“胡子大哥,那家伙从没有固定住处,我想此刻他恐怕正搂着什么人在石头缝里睡觉呢!”不知哪个赌徒耍嘴皮子,引得众人一阵哄笑。
乔泰问狄公:“这个狗杂种还干过什么害人的事?”
狄公回答:“可能还杀过人。”他低声把刚才在柯兴元家发生的事一五一十告诉了乔泰。
乔泰听罢摇头说:“老爷,我觉得坤山绝不会是杀害柯兴元的凶手,他不可能跳进那条河里。我仔细观察过,那河水流很急,到处是犬牙般的大石块和危险的旋涡。跳水的人要能顺流而下,再在无人看见的地方爬上岸,必须对这条河了如指掌,单有高超的游泳本领还不够,得有极强的耐力,而坤山根本没这本事,他干不了这事。”
“如果是这样,”狄公说,“坤山也必定是凶手的同谋。这个假自杀的阴谋,本身就有坤山那种狠毒又狡猾的特点。而且,他偷了冷虔的账本,谋杀发生时他肯定在场。明天我准备让潘有德派人搜捕他,估计他还没逃出牟平县,他没拿到钱走不了,也不会甘心放手。”
“说到同谋,”乔泰皱起眉头,“我倒想起一件事。那天我在柯夫人那儿,她告诉我当时在等另一个人,可那人没来。当时我把柯夫人当成名妓,以为她在等意中的客人。那人也许是她的情人,很可能就是谋杀柯兴元的直接凶手,坤山只是帮手。天哪,这倒提醒我,她还说很快就要离开这里了!”
狄公冷冷地说:“我已把她关进监牢了,很明显她是同谋犯,明天我要参与审理这个案子。审完退堂,我就陪滕县令去登州。”
接着,狄公又把冷德和他的情妇两次去秘密妓馆、那个监视他们的神秘人物,以及他认为那情妇不可能是滕夫人等想法告诉了乔泰,然后说:“我很高兴在柯兴元的案子上进展顺利,因为我觉得这是欠滕县令的人情,现在正好还上。乔泰,你今天下午有什么进展?”
“我进展也很顺利。我在这儿打了会儿盹就出发了。那个讨厌的秀才又缠着我吹嘘,说他正独自计划一个惊人之举,成功了能净得二百两金子横财……”
“这小子尽吹牛皮,”狄公说,“那天我们去沼泽地他也这么吹过。对了,关于刘排军的事,军政司怎么说?”
“起初我把老爷的信交给军政司,他们看了说这类材料在县尉司,我又跑到县尉司,县尉司又推给军政司,互相推诿。我正没主意时,碰到一个老相识茅兵曹,就是登州平海军蓬莱炮台茅都尉的内侄。他说曾在左骁卫大将军麾下的豹骑三营服役,当年和刘排军在一个营盘,刘排军当队正,他当副队正,所以很熟。他说刘排军好几次因英勇善战受嘉奖,也得到伙伴尊敬,后来只因冲撞了一个姓武的长史才惹了事。那武长史是个克扣军饷的坏蛋,有个士兵背后抱怨,他就命令刘排军用鞭子抽那士兵一百下,刘排军不肯执行,武长史抓起鞭子就抽他,排军一怒之下把武长史按在地上狠狠揍了一顿,自知闯了大祸,当夜就逃跑了。后来武长史接受蕃邦使臣贿赂的事被上司察觉,抓起来送军法司砍了头,刘排军犯上的罪也就勾销了,可从此再没他的消息。听说现在要是有老爷保荐他归伍,还能提升呢!”
狄公说:“这真让我高兴,排军虽粗鲁蛮横,但还是个正直的汉子,心地不坏,我们得尽力帮他。那占卜先生的情况呢?”
“那占卜先生也是个无可非议的人,”乔泰说,“他名望很高,算命占课很严肃也很灵验,人们叫他卞半仙。他早就认识柯兴元,两人有来往。他说老柯虽然性情古怪,但心地善良,经常周济别人。我又向他描述了坤山的样子,他说从没见过。最后我请他给我看相算命,他瞧瞧我的手,说我必将死于刀剑之下。我对他说这对我来说再理想不过了,可他很看不惯我满不在乎的样子,我说过,他对自己的行当非常严肃。”
狄公满意地说:“好,这事就这样了。我曾推测,企图杀害柯兴元的人可能收买了占卜先生,让他点出十五日是危险日子,这样就能提前拟订计划,还能迷惑人。现在好了,我们上楼睡觉吧,明天一早还得上公堂。乔泰,这是我们在凤凰酒店的最后一夜,明天我就得公开身份住进县衙了,我们好好休息吧。”
乔泰拿起蜡烛,两人皱着眉头走上楼。他们觉得住的房间比昨夜更闷热。狄公想去开窗,却听到窗外无数飞虫撞击着窗上脏油纸的声音。他叹了口气,躺倒在木板床上,裹紧葛袍,把方巾拉到鼻尖。乔泰还是躺在地板上,头靠着大门。
狄公在木板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过了一会儿,觉得房里实在闷热。大概是吹熄蜡烛的缘故,飞虫撞击油纸的声音好像没了,于是他决定开窗。但推拉半天,窗户纹丝不动,好像被人反闩了。他从方巾上取下银牙签,划破一块窗格的油纸,顿时吹进一些清风,银亮的月光也透了进来。他觉得舒服些,重新躺倒,把方巾拉到额上防蚊子叮咬。实在太困了,不一会儿就睡着了。
这时,除了有节奏的鼾声,凤凰酒店里一片寂静。
第三部四漆屏第十五章
乔泰突然惊醒,闻到一股刺鼻的怪味。他虽在城里做狄公亲随已久,但绿林生涯中练就的警觉丝毫未减。他不停打喷嚏,先是想到失火,又想到酒店全是木头盖的,心里一惊,猛地抓住狄公的脚,用身体撞开房门,拖着狄公跌跌撞撞冲到门外狭窄的过道。黑暗中,他感觉撞上了一个滑溜溜的东西,伸手去抓却没抓住,接着听到有人摔下楼梯的声音,半晌,楼下传来压抑的呻吟。
乔泰一边咳嗽一边大喊:“快起来,失火了!失火啦!”楼上顿时喧闹起来,光着膀子的客人拥到过道,嘴里骂骂咧咧。乔泰拽着狄公冲到楼下,又被什么东西绊倒,他赶忙爬起来,一脚踢开大门冲了出去。
两人又是咳嗽又是打喷嚏,头晕恶心。大街上静悄悄的,空气凉爽,他们很快感觉舒服了些。狄公抬头一看,酒店楼上一片漆黑,并没有起火,立刻明白发生了别的事。乔泰到店堂柜台摸出火绒盒,点起一支蜡烛,楼上的人涌到楼下,店堂里的大蜡烛也全被点亮了。
烛光下,出现了离奇的一幕:排军一丝不挂,像一头浑身是毛的巨猿,正和秃子一起压在一个人身上。那人赤裸的身上涂着闪闪发光的油,嘴里不停地呻吟。周围的人都吃了一惊,咳嗽、喷嚏和叫骂声响成一片。
狄公弯腰从地上捡起一根约两尺长、顶端雕着小葫芦的竹管,立刻明白了怎么回事。
“你在我们房间喷了什么毒药?”狄公大声问。
“不是毒药,只是点蒙汗药粉,”坤山哀泣道,“不会有事的,我不敢伤害任何人!哎哟,我的脚踝摔断了……”
排军狠狠踢了他的肋骨一脚,咆哮道:“我要折断你身上每一根骨头!你这条毒蛇,爬到这里来偷东西!”
狄公说:“他是来偷大家财物的。你们看这无赖,脱光衣服涂满油,滑溜溜的谁也抓不住,偷到东西就逃。”
排军高声说:“事情很清楚了。我一向不赞成杀人,但‘偷盗朋友者死’这条规矩还是有道理的,今天得把这个王八崽子解决了。胡子哥,你先审明白他,让弟兄们也有个警戒。”
排军使了个眼色,四条大汉跑过来抓住坤山,把他按在地板上。当秃子的脚踩到坤山的脚踝时,他痛得惨叫起来。排军骂了一声,又狠狠踢了他几脚。
狄公摆手制止排军,仔细打量坤山,见他干瘪的身上布满长长的瘢痕,看样子像是受过火刑。
乔泰走来,把在楼下搜到的、坤山用衣服裹着的两个包袱交给狄公。狄公把重的包袱还给乔泰让他放好,打开轻的包袱,取出一本有水渍的账本。
“这是你从哪儿偷来的?”他厉声问。
“我拣到的。”
“说实话!”狄公喝道。
“我说的都是实话。”坤山几乎是在哀求。
“去厨房拿一铲烧红的煤块和一把火钳来!”排军对酒保喊道。
“不!不要烙我!”坤山发狂般嘶叫,“我真的是拣来的!我发誓!”
“在哪儿拣的?”狄公问。
“就在这儿!那天晚上你们熟睡时,我来搜索房间,在那个女人的床头后面拣到的。”
狄公立刻看向艳香,她手捂胸脯,压抑着声音轻叫了一声。狄公从她恳求的眼神中一下子明白了,回头对排军说:“这样吧,他在这儿吵吵闹闹,让街坊邻居看见不好。我和我的伙伴带他到僻静的地方慢慢聊,就带到沼泽地去。”
“不!我不去那儿!”坤山哀求道。
排军又狠狠踢了他一脚,骂道:“你这条癞皮狗,竟敢打我们女人的主意!”
“我句句是真!”坤山竭力分辩,“那天我只从账本上撕下几页就放回去了,今夜才真想拿走……”
狄公迅速用方巾塞进坤山张开的嘴里,说:“现在看你还怎么胡说!”接着拿出竹管给排军看,“药粉就藏在葫芦里。要是这无赖运气好,酒店楼上的人都会被药粉熏昏。我的伙伴头靠着大门睡,药粉全喷到了他脸上,他打喷嚏呛醒了,撞开门冲到外面。我睡前捅破了窗上的油纸,冷风也吹散了部分药粉,不然我们俩早被这无赖害了。”他转身问坤山:“是不是你反闩了我们房间的窗户?”
坤山连连点头,感觉憋得慌,动了动鼓起来的腮帮,想吐出方巾。
“用油膏布把他的嘴封起来!”狄公对排军说,“然后用两根竹杆做个担架,拿条毯子把他裹起来,抬到沼泽地去。要是碰到巡丁,就说他得了急病,抬着去找大夫。”
“秃子,放开他受伤的脚!”排军喊道,“去拿油膏布来!”他又转脸问狄公:“要不要带些家伙?”排军说的“家什”指的是刑具。
“我在衙门里待过,知道怎么对付他,”狄公说,“不过你可以借我一把刀子。”
“好!”排军说,“这倒提醒我了,请你把他的耳朵和手指割下来带回来,让城里那些不安分的人看看,收敛收敛。你打算把尸体藏在哪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