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唐狄公案 41到50
第廿一章第二天,整个州城都沸腾了。愤怒的百姓成群结队地涌向衙门,又是吆喝又是叫嚣,还辱骂州衙的官吏,负责守卫的士卒都不敢上前劝阻。
早晨,狄公骑马去旧校场遛了几圈,没想到旧校场上的人群竟高声辱骂他是“狗官”“昏官”,有的人甚至捡起石子朝他投掷。狄公无奈,只能灰溜溜地返回衙院,下令紧闭州衙大门,一整天都没再出门。
陶甘、马荣、乔泰三人始终陪在狄公身边,寸步不离。只是大家都心情阴郁,谁也没什么话说。
狄公开始着手处理辞职的各项善后事宜。乔泰、马荣不甘心狄公就此丢掉前程,整日外出搜寻陆陈氏的线索,可全州百姓都在怒骂狄公,他们根本无法顺利查案,最后也只能空手而归。唯一让狄公感到些许欣慰的是,他收到了狄夫人从太原寄来的家书。信中说老岳母的病已经痊愈,眼下三位夫人正收拾行装,准备启程来北州任所,还问狄公需要从太原带些什么东西。狄公看完信,心里一阵酸楚。他清楚地知道,如果陆陈氏的案子近期没有意外突破,而陆陈氏又向河北道黜陟大使署递状控告,恐怕自己这辈子都见不到妻子儿女了。
第三天一早,狄公收到了北镇军诸路兵马都统的紧急公函。公函里说,连日来北州有上千暴徒骚乱,边庭地区治安状况极差,都统对此深感忧虑。他还警告狄公,如果几天内不能整肃民风、严饬法纪,一旦边庭出现意外,惹得圣上震怒,狄公不仅会人头落地,还可能殃及九族。狄公看完公函,吓得冷汗直冒,心中焦虑万分。
他心里清楚,现在如果再不站出来向州城百姓宣布辞职,交出印玺、摘下乌纱帽,北州的百姓肯定不会善罢甘休。于是,他让陶甘撰写了一纸告示,打算第二天早衙时当堂宣布辞去刺史官职,并上表吏部,戴罪待命。
他又对马荣、乔泰说:“现在你们不要来打扰我,让我安静一会儿。中午的时候,来衙舍把我签押好的辞呈多抄几份,拿到州城各个角落张贴。百姓一旦知道我狄某要辞官,秩序肯定会安定下来,他们愤怒的情绪也会立刻平息。”
陶甘、马荣、乔泰这三个忠心耿耿的亲随听了,不禁抱头痛哭。他们知道,狄公一旦辞官回乡,他们三人也只能分道扬镳、各奔前程了。再想到洪亮的惨死,更是增添了几分悲伤。
狄公离开衙舍,回到了府邸。自从三位夫人启程去太原后,这还是他第一次回府。他叫来管家,让其备下高烛纸马、礼盒信香以及三牲福物、酒馔果品,然后带着这些东西去家庙祭祖。
狄公祭拜完列祖列宗,从庄严肃穆的家庙回到衙舍,心情反而变得舒坦、平静了许多。他想:“祸福本无定数,都是人自己招来的。”既然这无端的大祸是自己招来的,那也只能束手待命,寄希望于皇天后土和祖宗的荫庇了。现在他只希望自己丢官就好,能保住性命。他想起圣上曾颁赐给自己一封帛书,上面是圣上御笔撰写的赞词,称赞他在蓬莱县的出色政绩。他期盼着能凭借这御笔帛书的护佑,保住自己的性命和一份能让自己苟活到晚年的家产。
第廿二章
狄公拿钢火签拨了拨火盆里的炭块,让火苗升起来,又拉过一把靠椅坐下,把手伸到火盆上不停地搓动。
突然,衙舍的门被推开了,狄公抬头看见进来的是郭夫人。他礼貌地说:“郭夫人请见谅,你大概也听说下官已经提出辞呈,乌纱帽也摘了,说不定哪天就会戴上大枷被押去京师刑部受审。现在你有什么事要禀告,可以直接去找陶甘,或者值房的书记。”
郭夫人低着头,垂着手,沉吟着不说话。过了好一会儿,她才轻声说:“听说狄老爷要辞官,我们心里很舍不得,我丈夫让我来向老爷表示谢意。”
“谢意?倒是我应该向郭先生表示谢意,下官在北州任职时间不长,却承蒙你丈夫不少帮助。”
“那我呢?老爷就不需要我的帮助了吗?”
“你的帮助?你把女牢管理得井井有条,我深深敬佩,不过现在我自己已经是个罪人了——”
狄公突然心里闪过一种奇怪的感觉,连忙问:“你一个女子又能帮我什么呢?”
郭夫人抿嘴一笑,说:“你们男子大多粗心,哪里懂女子的心机?难怪狄老爷没识破陈宝珍的诡计。”
狄公惊讶地问:“郭夫人,难道你识破了陆陈氏的诡计?”
“不是。”郭夫人说,“但我觉得有个线索不妨给老爷指出来看看。”
狄公大喜过望,苍白的脸颊顿时泛起红晕,叫道:“快说!快说!”
郭夫人把身上猩红色的大斗篷裹紧了些,慢慢说道:“我们妇道人家除了在家做饭伺候丈夫,还要缝补浆洗、钉皮靴。老爷知道钉皮靴有多麻烦吗?有时候手里拿着一根铁钉,恨不得……”
“恨不得钉进仇人的脑袋!”狄公惊叫道。
“我就是这个意思,老爷。那铁钉又细又长,从人的鼻孔钉进脑子里,不费什么力气,而且丝毫不留痕迹。谁也不会知道是怎么死的。”
狄公的眼里闪过希望的光芒。
“郭夫人!你救了我。对,我不是神仙,怎么能识破这层诡计!难怪陆陈氏害怕开棺验尸,这也说明你丈夫验尸为什么一无所获。他看到尸体双眼凸出,却只在后脑勺找伤痕。这女人的心肠不仅歹毒,还非常精细。”
郭夫人脸色惨白,对狄公淡淡一笑,说:“老爷这么高兴,我可以告辞了。”
狄公激动地说:“承蒙郭夫人指点,如拨云见日,等陆陈氏的案子了结,改日一定上门拜谢大恩。”
郭夫人走后,狄公立刻把陶甘、马荣、乔泰召进衙舍。三人神色沮丧、没精打采,却看见狄公喜气洋洋,脸上红光闪闪。
狄公说:“我已经识破陆陈氏的罪恶诡计,马上进行第二次开棺验尸!你们现在就去北门外把陆明的尸体搬到衙门来。现在百姓还不知道内情,不方便在坟场验尸。尸体搬到衙门后,贴出告示向全城宣布第二次验尸,欢迎百姓来大堂观看。我猜一开始百姓会有不满,但好奇心会抑制他们的盲目冲动。等验尸有了结果,内情查清,我们就能站稳脚跟,不仅百姓不会反对我们,那个刁泼的陆陈氏也只能认罪伏法。”
三位亲随半信半疑,退出衙舍,立刻去准备运尸的事情。
狄公心里暗自思忖:“要是第二次验尸再失败,我狄仁杰还有葬身之地吗?”
第廿三章
午膳时狄公没吃一口饭,也没喝一滴酒,只是匆匆喝了一盅茶。他正准备凝神思索可能出现的最坏情况时,马荣、乔泰和郭掌柜走进了衙舍。
郭掌柜禀报说:“陆明的棺木已经搬到衙门了,一路上防范严密,没出乱子。”
马荣则一脸忧虑地说:“城里百姓听说老爷要再次开棺验尸,就像沸水一样翻腾起来。现在成百上千的人挤在州衙门口,闹哄哄的,有的公然指名道姓骂老爷,有的还往衙门里扔石头土块。”
“别管他们!等验尸有了结果,这沸水就会像釜底抽薪一样,很快冷却下来。”
狄公命令衙役敲着大铜锣,向衙门里里外外的人通报验尸马上开始,看审的人都要保持安静。如果有人胆敢大声吆喝、寻衅滋事,就押到衙门口旗杆下先抽一百鞭子以儆效尤,再在全城示众。
狄公穿戴整齐官袍、玉带、乌纱帽,缓缓走出前衙正厅。乔泰、马荣侍立左右,十二名衙卒如同怒目金刚,高声唱喏参拜,手持火棍、鞭子,护卫着验尸场地。
正厅里早已放好两条长凳,陆明的棺木端正地搁在上面。执事衙役跟在郭掌柜身后。一角炉火熊熊燃烧,大锅里的沸水正“咝咝”冒气。
陆陈氏被带到,拄着竹杖,靠在棺木旁站定。
狄公喝道:“今日本堂第二次开棺验尸。用不了多久,大家就能亲眼看到棉布庄掌柜陆明是如何被他的发妻陆陈氏用残忍手段谋害致死的。——番役侍候,开棺!”
陈宝珍猛地紧紧抓住棺盖,声嘶力竭地叫道:“狗官竟敢再次亵渎我亡夫的遗体,真让人难以容忍!我问你,如果开棺还是查不出什么,你该当何罪?”
狄公平静地回答:“甘愿接受律法制裁,毫无怨言。”
“狗官居心叵测,有意折磨我这年轻寡妇,再次翻腾亡夫的墓穴,欺凌亡夫的尸骨,今天小妇人就用这条性命来跟你了结。我恨不得手中有钢刀,劈开你这狗官的头!”
狄公更不理会。衙役开始用凿子和铁锤撬棺盖。
廊庑下到衙门口人头攒动,喊声震耳。
“劈了这昏官的狗头!”
“不许昏官欺凌我们北州的父老兄弟姊妹!”
陈宝珍眼中射出惨绿的凶光,她嘶叫怒吼,呼天抢地,发疯似的用身子压住棺盖,企图阻止衙役抬下棺盖。狄公冷冷地说:“陆陈氏,小心棺上的铁钉钉了你的皮肉!”陈宝珍顿时愣住了,低下头,停止了叫喊,松开了紧紧攥住棺盖的手指。——狄公第一次见她眼中闪过恐惧的神色。很多人没听见狄公刚才说的话,不明白为什么陈宝珍会突然被震慑住,出现这令人不解的变化。“那狗官说什么?”后面的人急切地问前面的人。
“好像说什么铁钉——”前面的人也没听清楚。
一时间,整个衙厅都安静下来,廊庑下也鸦雀无声。
“砰”的一声,棺盖被放在地上,陆明的尸身被从棺木中搬了出来。
千百双眼睛盯着那具略有腐烂的尸身,白瓷香炉里浓烈的熏香气味早已压过了尸臭。
狄公高声命令仵作:“仔细检查死者的头颅,还有他的鼻孔和脑门。”
郭掌柜蹲下身,重新仔细查看了死尸的脑勺和脑门,又用银镊子小心掰开死尸的大鼻孔,探进去轻轻碰了两下,突然惊叫道:“老爷,死者的鼻孔里钉着一枚长长的铁钉!”
“铁钉?!”狄公心中豁然开朗。
“铁钉!铁钉!”——堂下到衙门口几乎所有看审的人都呆呆地念叨着“铁钉”“铁钉”。
郭掌柜迅速站起来,手中的银镊子夹着一枚紫褐色、长约三寸的铁钉。
狄公用手接过银镊子,高声喊道:“这就是陆陈氏谋杀亲夫的证据!”
陈宝珍瘫软在地上,一声不吭。
突然,堂下有人高喊:“把这个谋害亲夫的女人示众!”“狄老爷是清官!”又有人高声喊道。狄公忍不住热泪盈眶,他从黑压压人群的脸色中看出了百姓的通情达理,也看出了他们的淳朴正直。他强抑住心中的激动,平静地问:“陆陈氏,你现在还有什么话讲?快说,招不招!”
陈宝珍慢慢抬起头,脸上出人意料地沉着、平静。她理了理凌乱的头发,把垂到前额的一绺卷发向上一撩,轻轻回答:“我招。”
大堂下顿时哗然,接着又很快安静下来。
陈宝珍轻轻叹息一声,开口供述,声音竟如黄莺般娇柔:“小妇人从小好强,不甘人后,偏偏命苦,错配了姻缘,嫁给陆明这个窝囊废,夫妻间毫无恩爱可言。生了女儿后,他还非要我再生儿子。他天天守着算盘、账册、银子,全不顾我和女儿的生活情趣。一天,他回家时皮靴后掌掉了,逼我马上修补,又催我备好酒菜让他吃了出去收账。我心里正憋了一肚子气,就在酒食里拌了蒙汗药给他吃了。趁他熟睡时,我用一枚铁钉钉入了他的鼻孔里,擦干血迹后,又胡乱请了个康大夫来作证,谎称他是心病猝发而亡。前任刺史粗心,被小妇人暂时蒙混过去了。”看审的人群开始咒骂陈宝珍,也有人为她惋惜,闹哄哄地嚷成一片。
狄公大声喊道:“肃静!”
堂下顿时安静下来,衙门的威严终于重新恢复。“一个月前,我外出到乡间,不慎跌了一跤,骨头脱臼,疼得像撕裂一样。冰天雪地里我爬不起来,雪几乎把我掩埋,我冻得四肢麻木,口唇发紫。就在这时,一个男子走来把我扶起。我疼得走不了路,他就把我背到他家里。他几下推拉就帮我把骨头复位,又替我按摩、抹药。我非常感动,见他体格健壮、相貌堂堂、雄武有力,这正是我最仰慕的男子,我爱上了他。他像一团烈火,也爱我,但我发现他心情矛盾,有时很痛苦。果然,他很快就后悔了,想要摆脱我。——我心里清楚,但我不甘心,我天性好强。我威胁他,如果要甩掉我,我绝不会善罢甘休,他却不在意。我又明确警告他,再不回头,我就杀了他,可他哪里肯信:我一个弱女子能杀了他这个盖世英雄、角抵大师?”陈宝珍的声音又变得尖锐起来,与刚才的温柔恬静判若两人。
“我一向说到做到。见他不把我的警告当回事,我就动手了!正如老爷猜测的那样,我装扮成一个年轻后生溜进‘甘泉池’浴堂,在他包下的单间里,把一朵喷洒了剧毒药粉的茉莉花投入他刚倒上茶水的茶盅里。——等他喝完那盅茶,我才离开。他临死前才知道我的手段,明白一个发狂爱他的女人会发狂地致他于死地。他不屑我的爱,我就不屑他的性命。如今我独自活着还有什么滋味?左右都是一死,是杀是剐任凭你们处置。我想我的供词总会让老爷满意吧?”
狄公点点头,让她在供词上画了押。书记把记录的供词读了一遍,陈宝珍没有任何异议。狄公宣布退堂。
第廿四章
衙舍里洋溢着喜悦的笑声,陶甘、马荣、乔泰互相拥抱,欣喜若狂。狄公捋着胡须看着他们狂喜的样子,心里也乐滋滋的。突然他想到一件事,脸上顿时变得严肃起来。他淡淡地说:“马荣,你快去换上狩猎的衣服,去马厩牵两匹坐骑,陪我上药师山打野獐子。乔泰、陶甘你们去城里张贴官府告示,让百姓各安其业,不要滋扰生事。”
衙厅前院,鹅毛大雪纷纷扬扬,地上的积雪已经很厚了。“快!马荣!”狄公催促道,“天很快就要黑了!”马荣把皮帽的护耳拉下来,翻身上马。两匹马飞奔出州衙大门,绕过旧校场,向北门疾驰而去。
夜幕降临,雪渐渐小了,风却越来越大。出北门时,马荣向守城士卒要了个灯笼。狄公扬鞭驱马向西朝坟场而去。“老爷不是说去药师山打獐子吗,怎么又去荒凉的坟场?”马荣忍不住问。狄公没有回答,只顾策马进入坟场。
坟场上白杨萧萧,北风呼啸,鬼火闪烁,猫头鹰凄厉地叫着,让人不寒而栗。狄公在一棵秃树上系好缰绳,走进乱坟堆,仔细查看每块墓碑上的文字。马荣心中疑惑,也只好跟着进去。突然,狄公停下来,用衣袖拂去一块墓碑上的积雪,读完上面的字,脱口叫道:“就是这座!”他回头招呼马荣:“来,帮我掘开这座坟!我的马鞍袋里有镐和锹,快去取来。”
天全黑了,寒风刺骨,乌云遮住了月亮。狄公和马荣推倒墓碑,一个拿镐,一个拿锹,开始掘墓。墓门打开后,狄公擦了擦汗,拿起灯笼,猫腰钻进墓穴,马荣紧随其后。墓穴里并排放着三具棺木,狄公照着棺木头上的描金文字,走到右首那具棺木旁,点点头说:“马荣,你拿好灯笼!”他从衣袖里取出凿子插进棺盖缝,用锹当锤子猛敲,棺盖松动了。马荣也用锹撬开另一端,两人抬起棺盖。狄公捂住嘴鼻,高举灯笼,棺材里是一具骨骸,上面有腐朽的衣服碎片。
狄公让马荣举着灯笼,俯身抚摸骷髅,稍一用力,骷髅与颈椎断裂,一枚铁钉从骷髅里掉落到棺材里。狄公捡起铁钉看了半晌,说:“我们回衙吧。”马荣恍然大悟,见狄公脸色苍白,眼神憔悴,似乎破了案却更添烦恼。
他们爬出墓穴,天上明月当空,月光照在积雪上,坟场如同仙境。狄公吹熄灯笼,合好墓门,立起墓碑,收拾好工具,上马离开。马荣忍不住问:“这是谁的坟墓?”狄公说:“明日升堂便知。”到了药师山脚,狄公让马荣先回衙,自己想趁月色遛马。
狄公把马系在老松树下,步行登山,发现山道上有脚印,心中疑惑。走到天师观前的悬崖边,看到一个披猩红斗篷的女子伫立着,她回头一笑:“狄老爷,我猜到你会来。”狄公点头,望着悬崖边盛开的红梅出神。“你皮袍上有尘土,靴子溅了污泥,去哪儿了?”“郭夫人,为了证实五年前的旧案……”“不用说了,我明白。”郭夫人裹紧斗篷,“我知道会有这结局,也知道你会找到这里。我要说出秘密,不仅为救你,也为救自己的灵魂。”她低头抽泣。
狄公恍惚地说:“律法神圣,必须维护,即使毁了自己。你曾在我危难时相助,如今我却要逮捕你,这很痛苦,但不能徇私枉法。老天捉弄人,让我成了负恩之人,不奢望你宽恕,只想为你祈祷。”郭夫人平静地说:“我告诉你秘密时,就知道自己的结局。我不要求你枉法,若想苟活,今天就不会告诉你了!”她泪如雨下。
狄公心酸哽咽,郭夫人突然抬头微笑:“你听,还记得《五人咏梅》诗吗?‘飘落疑有声,蛾眉古难全’。看雪花和梅花在月色下飞舞,多皎洁明丽,让我想起自己的生命和灵魂……”狄公望着云蒸霞蔚的红梅,花瓣如红宝石般闪耀。一阵风吹过,花瓣和雪片飘向悬崖深渊。突然树枝折断,狄公惊回首,只见猩红斗篷与梅花、飞雪一同坠入无底深渊。
第廿五章
狄公一夜没合眼,惊心动魄的七天过去,他感觉自己老了十岁,不仅身心俱疲,对事物的敏感度也消失了,变得迟钝麻木。
衙役送来早茶,低声禀报:“听说昨夜郭夫人上药师山采药时,不慎坠崖身亡。今早有猎手在山谷发现了她的尸体。”狄公点点头,让衙役传马荣进来。
过了一会儿,马荣走进衙舍。狄公说:“马荣,昨夜我做了件错事,现在很后悔。你绝不能把昨夜的事告诉任何人,必须彻底忘掉!”“是,老爷放心。我最怕老爷让我记事儿,让我忘事儿正合我意。”狄公深情地看着这个憨实的亲随,忍不住笑了。
马荣刚走,郭掌柜进来,向狄公鞠躬,禀报了郭夫人的死讯。狄公点头表示哀悼。郭掌柜却说:“狄老爷,贱妻不是失足坠崖,是自己翻过石栏跳下去的!”他顿了顿,继续说:“我也犯了严重罪行。当初娶她时,她就坦白杀了前夫——那是个赌徒、无赖。我当时同情她,没觉得是犯罪。如今想来,我犯了知情不举之罪,早该劝她自首,都怪我胆小自私……”
狄公冷冷地问:“你现在说这些有什么用?能安慰你夫人的灵魂吗?”郭掌柜叹道:“我只想说出真相——那是五年前的事了。她是个真诚的人,从不自欺欺人。昨天陆陈氏的审讯触动了她的旧伤疤,她良心不安,觉得只有自杀才能赎罪,也免得日后被官府问罪,在公堂受辱。”
狄公捋着胡须说:“郭掌柜,我无权再追究你亡妻的事,也不忍折腾她的灵魂。她从未告诉你杀前夫的细节,我更不敢冒险开棺验尸。这事就到此为止吧。你要备办好棺椁衣衾安葬她,再请高僧做八十一日水陆道场超度。到时告诉我,我要亲自参加葬礼,毕竟她管理女牢井井有条。”郭掌柜感激道:“老爷,我和她没有儿女,活着没什么意思。”狄公说:“陆陈氏的女儿陆梅兰还在你家,我做主让她认你做父亲,将来招个女婿,你晚年也有依靠。”郭掌柜激动地叩谢:“老爷是我在北州四十年见过最宽宏体贴的刺史,朱达元、陆陈氏都逃不过你的法眼,三大奇案的侦破会让你名垂青史。”
狄公却如芒在背,脸上发烫,心中酸楚——正是自己的追查才逼得郭夫人跳崖啊。郭掌柜行礼退下后,狄公坐在椅上沉思,又想起那两句诗:“飘落疑有声,蛾眉古难全。”
突然,陶甘、马荣、乔泰闯进来:“老爷!大喜!京师来了钦差,说有圣旨召您回京城加官晋爵!”狄公半信半疑,换上公服出衙参拜。两位钦差宣读圣旨:“狄仁杰忠诚坚贞,勤政爱民,政绩卓着,升任大理寺卿,正三品,赐紫袍。钦此。”狄公接过圣旨,确认不是梦,心中大喜。
钦差又说:“圣上命您五日内进京赴任,新任刺史今夜就到。”另一钦差宣布:“圣上还恩准了您三位亲随的新职:陶甘任刑部员外郎,乔泰、马荣任京师十六卫左右果毅都尉。”三人狂喜跪拜谢恩。狄公陪钦差去休息,传令中午摆宴,一为钦差接风,二贺自己升迁,三祈北州平安。宴后即刻收拾行装,鸣锣启程。
马荣三人走出衙门时,州城已是张灯结彩,锣鼓喧天,爆竹齐鸣,全城都沉浸在欢腾的节日气氛中。
第三部四漆屏第二章
飞鹤旅店坐落在县城边上一条繁华的街道上,背后是一座小山岗,左侧紧挨着一家装饰华丽的大酒楼。这家旅店门面狭窄,装饰朴素,不太容易引起行人注意。但它有着独特的传统经营方式,历史悠久且声誉很高,甚至对旅客还有一定的挑选标准。
坐在柜台后面的胖掌柜递给狄公和乔泰一本厚厚的登记簿,让他们填写姓名、身份、年龄和籍贯。狄公填写的是:沈墨,福源商号牙侩,三十四岁,祖籍太原府;乔泰则填:周大,伙计,三十岁,祖籍京兆府。狄公预付了三天的房钱后,店小二领着他们来到一间陈设简朴但非常干净的房间。房间外是一个铺着整齐水青石板的大院子,沿墙栽了几株杨柳,环境十分清静。
狄公看着院子连声称赞,回头对乔泰说:“我们不如在这院子里练会儿功夫,完了洗个澡,再找家酒肆喝几盅,尝尝当地的鲜鱼嫩笋。”乔泰回应道:“老爷的主意太好了,从登州一路骑马到这里,骑了一天,两条腿都僵硬了。”
于是两人脱下长袍,整理好衣物。狄公让店小二拿来两根棍棒,把自己的美髯分成两绺,在脖子后面松松地系了个结,脱下帽子,提起一根棍棒就朝乔泰走去。狄公精通剑术和拳术,只是这棍棒是在乔泰的指点下最近才开始学习的。这玩意原本是拦路强盗和闲汉无赖喜欢用的,正经有头有脸的人一般都不碰,可狄公却觉得这是一种很好的健身术,一有空闲就想耍弄几下。
而乔泰最擅长的就是棍棒之术,他投奔狄公之前正是一个拦路抢劫的强盗。一年前,狄公去蓬莱赴任途中,乔泰和他的结拜兄弟马荣在一条偏僻的路上拦住了狄公的队伍,结果狄公的威仪和气度征服了他们,他们当即弃邪归正,投到狄公手下当了贴心的亲随干办。后来跟着狄公辗转公役,也立下了不少功劳。两人偶尔有做得不到位的地方,狄公也总是体恤宽容,狄公很赏识他们的心直口快和忠心义胆——这是之前的事,这里就不多说了。
这时,乔泰也提起棍棒迎上来应对,两人一来一往,都使出了浑身解数。只听得棍棒互相碰撞的声音和轻微的喘气声,不一会儿,整个院子就挤满了观看的人。一个瘦长且相貌丑陋的人瞪着一只独眼看了好一会儿,才溜出院子,回身又轻轻把门掩上了——谁都没有察觉。
他们俩耍得汗流浃背才停手,把两根棍棒还给店小二,拿起衣袍就去了汤池。旅店建在山岗下,汤池正好砌在热泉的裂隙口,滚烫的泉水汩汩地流进来。他们在汤池里足足泡了一个时辰,才打起精神回到房间。